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

喧哗与躁动  作者:威廉·福克纳

我一直都说,一天是贱骨头就永远都是贱骨头。我还一直在说,如果您只需要担心她逃学的事,那您可还算是运气不错呢。我说她现在应该是下楼到哪个厨房里去了,而不是待在楼上她自己屋里,在脸上涂脂抹粉地就等着六个黑鬼来伺候她用早餐,要不是这些黑鬼们已经吃了满满一大锅满足膳食平衡的面包和肉类,他们甚至都懒得从椅子上挪动一下屁股呢。然后妈妈说话了:

“但是让学校权威们以为我管不住她了,以为我没办法——”

“行了,”我说,“您是管不住了呀,您真能管住?您从来也没想过任何办法来管教她呀,”我说,“时至今日,她都已经十七岁了,您不会是期望这么迟才开始来管教她吧?”

她寻思了一会儿我说的话。

“让他们那样想……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拿到了成绩报告单。去年秋天她告诉我,学校从今年开始就不再派发成绩单了。结果刚才江津教授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如果她再旷课一次,她就只能退学了。她怎么会逃学呢?她逃学去了哪里呢?你成天都在镇子上转悠;要是她在大街上溜达的话,你应该能看得到吧。”

“是啊,”我说,“如果她是在大街上溜达来溜达去的话。我觉得她逃学可不仅仅是为了干一些在大庭广众下能见光的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没别的意思,”我说,“我只是在回答您的问题。”接着她又开始哭了起来,不停说着连她的亲生骨肉长大后也开始咒骂她了。

“是您非要问我。”我说。

“我不是说你啦,”她说,“你是他们中唯一的一个没让我丢脸的孩子了。”

“可不就是嘛,”我说,“我根本也没空干那些让您丢脸的事情呀。我从来都没机会进哈佛,或是把自己灌醉直到身子被埋入黄土里。我可得干活呀。但是当然啦,如果您希望我去跟踪她,去监视她成天都干了些啥事的话,我可以辞掉店里的工作,找一份上夜班的差事。那么白天我就能看着她了,晚上可以您让班[班、班吉均是班吉明的简称]来换班嘛。”

“我明白,我就是你们的麻烦和负担。”她一边说着,一边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我早就了然于胸啦,”我说,“就这几句您都念叨三十年了。事到如今就算是班也明白了。您希望我找她聊一聊这件事吗?”

“你觉得这么聊能有啥好处吗?”她说。

“要是我刚开始您就忙着赶过来插一手那就没啥好处,”我说。“如果想要我去约束她,那您就直说吧但是您得放手让我去管。每次我想努力管一管,您就跑来干涉我结果让她看咱俩的笑话了。”

“你可要记住她是你的亲人啊。”她说。

“当然了,”我说,“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亲人哪。按我的说法来说,甚至还有一点点血缘关系呢。要是人们的行径像黑鬼那样,不管他们是谁,唯一的办法就是像对待黑鬼那样对付他们。”

“我很害怕你会冲她发脾气。”她说。

“好啦,”我说,“您之前那套家规制度似乎也不太成功啊。您这是希望我来管一管呢,还是不希望啊?要还是不要,就等您一句话了;我还得赶着去上班呢。”

“我知道你为我们做牛做马劳累了好多年,”她说,“你懂的,要是当年我的法子行得通,你早就有属于自己的事务所搬出去了,也能享受几天巴斯康家少爷的待遇了。因为甭管你叫什么名字,其实你早就是巴斯康家的一员了呀。我知道要是当初你父亲能预见——”

“好啦,”我说,“我觉得吧,他也跟所有人一样,也有看走眼失算的时候,即使是史密斯家或是琼斯家的人也一样啦。”她又开始抽抽搭搭的了。

“真是听不得你这样残酷地说你死去的父亲。”她说。

“行了,”我说,“行了。悉听尊便吧。但现在我也没自己的事务所,所以我还是该干吗就干吗去吧。您这到底想不想我去找她聊一聊啊?”

“我还是怕你会冲她大发脾气。”她说。

“好啦,”我说,“那我还是闭嘴啥都不说了。”

“但总归还是要想点办法呀,”她说,“街坊们会觉得我纵容她逃学,在大街上浪荡,或是我对她束手无策,管不住她……杰生,杰生,”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把这么些包袱都甩手丢给我呢?”

“行了,行了,”我说,“您这样又要把自己给折腾病了。您为什么就不能把她成天都关在家里,或者干脆把她交给我管呢?这样您就不用再为她操心烦恼了。”

“因为她是我自己的亲外孙女呀。”她哭哭啼啼地说着。

于是我说:“好啦。我会照顾她的。您现在就别哭啦。”

“你可别大发脾气啊,”她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呢,千万要记住啊。”

“我不会乱发脾气的,”我说,“我不会的。”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杰生!”她说。我没有回答她。我径直往前厅走去。“杰生!”她在门后喊着。我继续顺着楼梯往下走。餐厅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然后我听到了她[指小昆汀]在厨房的动静。她正在吩咐迪尔希再给她做一杯咖啡。我走了进去。

“我猜这是你们学校的校服吧,是不是啊?”我说,“又或者是今天学校放假了?”

“迪尔希,再来半杯就好,”她说,“求你了。”

“不行呢,小姐,”迪尔希说,“我不能再给你了。十七岁的姑娘喝一杯咖啡就足够,喝太多会出事啦,更何况卡洛琳小姐也特意交代过的。你赶快吃吧,然后穿好校服上学去,你就可以搭杰生的车子一起进城了。你这又想存心迟到啊。”

“不是的,她不会的,”我说,“我们现在就来安排一下这个事情。”她手里拿着杯子,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她把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她的晨褛从肩膀上往下滑。“你把咖啡杯放下,过来我这里。”我说。

“为什么啊?”她说。

“快一点儿,”我说,“把杯子放在水槽里,过来这里。”

“杰生,你这次又想干吗呀?”迪尔希说。

“你大概以为能像对付奶奶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把我也给压制住吧,”我说,“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这次不一样了。我给你十秒钟,听我的话去把杯子放好。”

她不再望着我。她扭头看着迪尔希。“迪尔希,现在什么时间啊?”她说,“要是到了十秒钟,你就吹个口哨吧。就再给我半杯咖啡吧。迪尔希,我求——”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松开了杯子。杯子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盯着我,猛地往后一拉想抽出胳膊,但我还是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臂。迪尔希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杰生,你啊。”她说。

“你赶快松手放开我,”昆汀说,“不然我就扇你耳光了啊。”

“你要扇我耳光,是吗?”我说,“你要扇吗要扇吗?”她一巴掌朝我扇了过来。我把那只手也抓住了,我就把她当成一只小野猫,死死地摁住了她。“你要扇吗,你是不是要扇呀?”我说,“你觉得你能扇着我吗?”

“杰生,你呀!”迪尔希说。我把她拖进了餐厅里。她的晨褛松开来了,挂在她身上轻轻摆动,简直都接近半裸了。迪尔希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我转身踹一脚门,这门就冲着她的脸关上了。

“你就待在外面别进来。”我说。

昆汀斜斜地靠在桌子上,正在系着衣带。我瞪着她。

“喂,”我说,“我就问你现在想怎的,不光逃学,还跟你奶奶撒谎,还在成绩报告单上伪造她的签名,她担心得都生病了。你到底在寻思什么呢?”

她一言不发。她把晨褛一直扣到下巴颏那儿,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身体,就这么望着我。她还没来得及涂脂抹粉,她的脸蛋看起来就像是刚被擦枪布擦过似的。我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到底在寻思什么呢?”我说。

“关你屁事啊,”她说,“你赶紧松开我。”

迪尔希走进来了。“杰生,我喊你呢。”她说。

“你立刻给我出去,听见了没有。”我说。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想知道你之前逃学是跑哪儿厮混去了,”我说,“你肯定没在街上溜达,不然我早看见你了。你到底跟什么人鬼混啊?你是不是偷偷摸摸跟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坏蛋们躲在树林子里?你是不是专门往那种地方跑?”

“你——你这个该死的老浑蛋!”她说。她用力挣扎,但还是被我捉得紧紧的。“你这挨千刀的老浑蛋!”她说。

“我要给你点颜色瞧瞧,”我说,“或许你能把老太太给唬住,但我要让你知道现在你落在谁手上了。”我单手抓住她,接着她不挣扎了,就那么望着我,她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黑漆漆的。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说。

“你等着,等我把皮带抽出来,你就知道我想干吗了。”我说着,一边抽出自己的皮带。这时候迪尔希赶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生,”她说,“杰生,我说你呀!你不觉得害臊吗?”

“迪尔希,”昆汀叫道,“迪尔希。”

“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迪尔希说,“宝贝儿,别害怕。”她抱住了我的胳膊。这时候皮带被我抽出来了,接着我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开了。她跌撞在桌子上。她已经老得不行了,只能慢吞吞地四处转悠,其他什么事也干不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们总需要有人在厨房里把年轻人吃剩下的东西消灭掉嘛。她又蹒跚着走过来拦在我们两个中间,想再次摁住我。“打我啊,你动手啊,”她说,“如果只有揍我一顿才能让你解气。那你就动手吧。”

“你以为我下不去手吗?”我说。

“我早知道你就无恶不作了。”她说。这时候我听到了妈妈下楼的声音。我已经料到了她不可能撒手不管这事。我放开了昆汀。她跌跌撞撞地朝墙上倒去,拽着晨褛把自己裹严实。

“好吧,”我说,“我们先歇一把。但你千万别以为自己能骑到我头上来。我不是老女人,也不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黑鬼。你这该死的荡妇。”我说。

“迪尔希,”她说,“迪尔希,我要找我妈妈。”

迪尔希赶快走到她身边。“好了,好了,”她说,“只要我还在这里,就再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汗毛。”母亲沿着楼梯往下走着。

“杰生,”她说,“迪尔希。”

“行了,行了,”迪尔希说,“我再不会让他碰你一根汗毛。”她伸出手去想摸一摸昆汀。她却把她的手打开了。

“你这该死的黑鬼老太婆。”她说。她往门口跑去。

“迪尔希。”母亲站在楼梯上喊着。昆汀跑上楼梯,与她擦肩而过。“昆汀,”母亲喊着,“昆汀,我喊你呢。”昆汀继续跑着,丝毫没有停下来。我能听见她跑上楼道口,穿过走廊。然后房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

母亲停住了一会儿脚步。然后她继续下楼。“迪尔希。”她喊着。

“好了,”迪尔希说,“我来了。你赶快去把车子开出来等着吧,”她说,“你还得送她去上学呢。”

“这不用你操心了,”我说,“我会把她带去学校,我还要看着她上学。我一旦插手了这件事,我就打算管到底了。”

“杰生。”母亲在楼梯上嚷着。

“赶紧去吧。”迪尔希说,一边朝门口走过去。“你想惹得她又发病吗?卡洛琳小姐,我这就来了。”

我走了出去。我在门口台阶上还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动静。“您赶紧给我躺床上去,”迪尔希说,“难道您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现在不能随便起床吗?您赶快回屋去吧。我会看着她,让她按时回学校上课去。”

我走到后院,想把车倒出来,接着我兜了很大一个圈子绕到前院才找到他们[指拉斯特与班吉]。

“我记得跟你说过的,要把备用轮胎放在后车厢里啊。”我说。

“我哪有时间啊,”拉斯特说,“要等外婆忙完了厨房的活儿来看住他,我才有空呀。”

“可不就是嘛,这一大厨房的黑鬼们都靠我养活呢,可你们吃饱喝足了就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闲溜达,等到需要换个轮胎什么的,我还得自己动手。”

“我实在找不到人来替我的班呀!”他说。接着他就开始啰里啰唆地抱怨了起来。

“那就领着他绕到后院去,”我说,“成天把他放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这该死的到底在寻思些什么呀?”还没等他张嘴开始大吼大叫,我就赶快把他们打发走了。每到礼拜天可真是糟糕透顶啊,这片该死的草地上挤满了家里没有丑事可抖搂、还不用养活六个黑鬼的人们,他们把一个巨型樟脑丸打得四处乱飞。每次他们一进入他的视野,他就会大吼大叫地沿着篱笆跑上跑下,这样闹下去,人家马上会向我收高尔夫场地租金了,于是母亲和迪尔希就会赶忙找出一对瓷质球形的门把手和一根手杖来哄班吉开心,要么就催我晚上点个灯笼来陪他玩。再这么下去,他们大概要把我们全都送去杰克逊的疯人院。老天知道,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局面,他们大概会举办“老邻居周[Old Home Week:美国的风俗,碰到喜事,就邀请原来住在一起的亲友来欢庆一个礼拜]”来庆祝吧。

我走回到后院的车库里去。备用轮胎就靠在墙上,但是倘若我亲手把它装好,那我真是活该受这罪。我把车子倒了出来,掉了个头。她就站在车道旁边。

“我知道你身上一本书都没带:要是我能管点闲事的话,我真好奇你到底怎么处理了那些书。当然我没有任何权力过问,”我说,“只不过去年九月付了十一块六角五分书本费的那个人恰好是我。”

“是妈妈付钱给我买课本,”她说,“我从来也没花过你任何一分钱。要让我花你的钱,我宁愿饿死。”

“是吗?”我说,“你可以把这话跟你奶奶说一说,看她有啥反应。你看起来也没有全裸嘛,虽然你脸上涂抹的那厚厚一层东西盖住的面积比全身衣服遮住的还多一些。”

“你以为我涂的穿的花过你或是奶奶一分钱吗?”

“问你奶奶去吧,”我说,“去问问她怎么处理那些支票。我记得你还亲眼目睹她烧掉了一张呀。”她甚至根本没听我说话,她的脸上糊着那么厚的脂粉,整个表情都僵住了,她的双眼像杂种狗似的瞪得老大。

“要是我发现这些衣服花了你或是她一分钱,你知道我敢干什么吗?”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裙子上。

“你想干吗?”我说,“脱光衣服,套个圆桶出门?”

“我要把衣服全都撕下来丢在大街上,”她说,“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

“当然你敢这么做了,”我说,“你每次不都这么勇猛嘛。”

“让你好好瞧瞧我敢不敢。”她说。她双手抓住裙子的领子,仿佛马上就要撕碎它。

“你要是敢撕了这条裙子,”我说,“我就会立刻暴抽你一顿让你终身难忘。”

“尽管看着我敢不敢。”她说。这时候我看到她貌似真的要撕破裙子了,真像要把裙子从身上全都扒下来。等到我停住车子,捉住她的双手时,四周已经聚了一打人在围观了。这简直让我怒发冲冠,热血涌上脑门,那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再干这种蠢事,我会让你后悔投胎到人世间。”我说。

“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她说。她恢复了平静,接着她的眼神变得狡猾古怪,我心里想如果你在这辆车里大哭,或是跑街上大哭,我都会把你抽得找不着北。我要剥了你的皮。幸亏她识相没这么干,于是我松开了她的手腕,继续开车。幸好我们就在一条小巷子附近,为了避免从广场经过,我从巷子里拐进了后街。他们已经在比尔德家[杰弗逊镇子上的一家人,戏班子的帐篷就搭建在他家门口的空地上]的空地上架起了帐篷。戏班子想在我们的玻璃橱窗里贴海报,所以送了两张门票给店里,艾尔[杂货铺的老板,杰生的东家]把这两张都给我了。她坐在车里,扭头不看我,紧咬着嘴唇。“我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了!”她说,“我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完全不懂你为什么要投胎到人世间来。”我说。我在学校大门口停好车。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了,最后到校的三五个学生正往里走着。“不管怎样,你总算也能有一次按时到学校了。”我说,“你是打算自己走进去坐好呢,还是我押着你进去逼着你坐好?”她下车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记住我说的话,”我说,“我不是说说而已。要是再让我听说你偷溜出去到胡同巷子里跟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瘪三们鬼混……”

听到这里,她扭过头来。“我没有溜出去鬼混,”她说,“我敢告诉每一个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

“你干的好事早就人尽皆知了,”我说,“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我不允许你再这么堕落下去,听见了没有?其实我本人根本不在乎你干了些什么,但我在这个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不允许家族里任何一个人像黑人荡妇那样乱搞。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没?”

“我从不在乎,”她说,“我坏透了,我早就准备好了下地狱,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了。我宁愿下地狱,也不要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

“要是再让我听到一次你逃学了,你就会希望自己还不如真的在地狱里。”我说。她把头扭回去,跑着穿过了那片校门口的空地。“你只要敢再试一次,记住了。”我说。她没有回头。

我去邮局取了信件之后,然后开车来到店铺门口,停好了车。艾尔看着我走进店门。我给了他机会让他可以抱怨我迟到了,但他只是说:

“这批耕种机到货了。你最好去帮乔伯大叔把它们装好。”

我走到后院,老乔伯正在拆着板条箱,以一个小时拧下三颗螺栓的效率在工作。

“你真应该来我家给我干活。”我说,“镇子上每一个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家厨房里白吃白喝呢。”

“俺就只认准了周六晚上给我发工作的老板。”他说,“我顾得了这头,哪还有多余时间讨其他老板欢心呢。”他拧开了一个螺帽。“在这个破地方,除了象鼻虫谁干活都跟个鬼样子似的,没得法。”

“你应该感到庆幸自己不是这些耕种机要对付的象鼻虫,”我说。“否则的话你还没被耕种机碾死呢,就吃棉花吃得累死了。”

“说得一点也没错,”他说,“象鼻虫也过得很艰辛啊。不管风吹日晒雨淋,一礼拜七天天天都得拼命工作呢。也不能悠哉地坐在前廊上观察西瓜的长势,礼拜六什么的对它们来说啥意思也没有啊。”

“要是换了我来给你开薪水,”我说,“礼拜六对你来说会更没有什么意思。你赶紧把这些机器从板条箱里搬出来,挪到店铺里去。”

我拆开她的信,取出了支票。女人办事就这种效率。又迟了六天。然后她们居然还总想要男人相信她们很有办事能力。要是有个男人把一个月的六号看成了一号,你说他的生意还能做多久?而且还不仅如此,等到他们把银行结算单寄过去,她又在纳闷儿为什么总要等到六号才把我的工资存进去。女人们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

我之前特意写信问起昆汀的复活节新衣裳,但并未收到回复。是否已经收到衣裳了呢?我写了两次信给她,均没收到回复,虽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的支票都已经兑现了。她是不是生病了呀?请即刻让我知晓,否则我会亲自过来探望她。你曾经许诺过若她有什么需要你会立刻通知我。我期盼在十号之前能收到你的来信。不过你还是立刻拍电报给我吧。你肯定正在拆这封我写给她的信。我清楚地知道这点,就好似我亲眼所见一般。你最好即刻按照下面这个地址拍电报把她的近况告诉我。

就在那个时候艾尔冲着乔伯大喊大叫,于是我把信收好之后,赶过去想给他打打气,别总是这么委靡。这个国家最需要的应该是白人劳动力。让这些该死的懒散的黑鬼们饿上几年,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是一无是处的软蛋。

快到十点钟时,我走到前面的铺头里。店堂里有一个旅行推销员。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整了,我请他上街去喝了罐可乐。我们闲聊到收成的问题上来了。

“种田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说,“棉花都让投机倒把的商人给赚足了甜头。他们给农民们的全是口头承诺,画饼充饥,哄着农民们种了那么多棉花,好让他们在市场上独霸一方,挤垮外行人。农民们除了晒红了脖子,累驼了背,还能得到什么好处?结果得到的报酬仅够勉强糊口,多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说,“棉花大丰收,于是价格就低贱,连摘都不值得摘;要是棉花产量太少了呢,就连轧棉机都喂不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那一帮可恶透顶的东部犹太人,当然我不是说那些信犹太教的人,”我说,“其实我也认识一些犹太人,全都是上等的公民。你本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不是,”他说,“我是美国人。”

“无意冒犯,”我说,“在我眼中,人人平等,无论他信仰什么宗教或是与我有任何分歧。犹太人作为单独的个体,对此我毫无反对意见,这仅仅是个种族问题。你必须承认他们不生产任何东西。他们踏着拓荒者的脚印来到一个全新的国家,把衣服卖给他们,赚他们的血汗钱。”

“你指的是亚美尼亚人,”他说,“对吧。拓荒者们从来也没必要穿新衣服呀。”

“无意冒犯,”我说,“我可不会抓住任何人的宗教信仰来攻击他。”

“那当然了,”他说,“我是美国人。我的祖上有一部分法国血统,所以我的鼻子长成了这样。没错,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我也一样啊,是地道的美国人,”我说,“现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多了。刚才我骂的是盘踞在纽约的玩大鱼吃小鱼的把戏,专门吸食民脂民膏的那些人。”

“说得很对。”他说,“穷人们没赌注就玩不了这些。应该专门立法来严禁这种把戏。”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我说。

“是的,”他说,“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这把戏一来一回的,吃亏的总是农民。”

“我知道我说得没错。”我说,“这种把戏很容易让人上当,除非你能从知情人那里套出点内幕消息。这么凑巧,我认识几个这样的知情人,刚好就是做这一块生意的。他们在纽约找了最大的投机公司之一给他们当顾问。我做事的风格就是,我绝对不会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伺机埋伏,等着一网打尽的就是那些兜里只装了三块钱但却妄想着赢满堂彩的人。他们那个行业就是要从这些人身上搜刮油水。”

这时钟声敲了十响。我起身往电报局走去。正如他们常说的那样,门口只开了一道缝。我走了进去,在角落站定,掏出了电报想再核查一边。我正认真读着电报呢,就听到了一个商情最新播报。市场价涨了两个点。他们全都忙着赶快吃进。光从他们的对话里我都能判断出这个意思。大家伙儿不要命地往船上挤。貌似他们还不知道这条船注定要走向灭亡。这状态就好像真的有法律条文或是什么规定,要求他们除了买进其他别的啥都不许做似的。算啦,我寻思着东部的犹太佬们也得讨生活呀。但是,随便哪个在自己老家混不下去的该死的外国佬都畅通无阻地跑来美国谋生,还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兜里掏钱出去,这可真是气死我了呀。这时候又涨了两个点。也就是说涨了四点。但是真是见鬼了啊,看来我的那些顾问们还是很懂这行。而且要是我不想采纳他们的意见,我干吗还要一个月付给他们十块钱呢。我抬腿就走出了电报局,然后想起来自己本来要干吗来了,又走回去拍电报。“一切安好。Q[这是发给凯蒂的电报,Q是指小昆汀]今日即去信。”

“Q?”报务员说。

“是的,”我说,“Q。难道你不会写Q吗?”

“我只是想确认清楚。”他说。

“你就按我说的发吧,我保证你这没错的。”我说,“让收件人付款吧。”

“杰生啊,你在发什么电报啊?”赖特医生[一个当地做棉花投机生意的人]说,眼神飘过我的肩膀。“是不是要‘吃进’的密码电报呀?”

“姑且就算是吧,”我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还是自己动脑筋判断吧。你们比那些纽约客还更神通广大呢。”

“嘿,那肯定啦。”医生说,“每磅棉花再涨上两分钱,我今年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啦。”

又来了一个行情最新播报。下跌了一个点。

“杰生正在抛出呢,”霍普金斯[常待在电报局的闲人]说,“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在干吗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还是听从自己的判断吧。那些在纽约的犹太阔佬们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总得要过日子呀。”

我回到了店铺里。艾尔正在门面上忙来忙去。我径直走到柜台里面的写字台边上,读着罗琳[杰生的情妇,住在孟菲斯]的来信。“亲爱的爹爹,见信如面,真希望你此刻就在我身边。好爹爹不在镇上,大家伙儿聚会都没什么意思了。我好想念我亲爱的可爱的爹爹呀。”我寻思她也该想一想我了。上次我给了她四十块钱呢。就这么给了她。我从来不会对一个女人承诺任何东西,也从不让她知道我打算送什么礼物给她。这是对付她们的唯一办法。就是要让她们摸不透你。万一你实在想不出要给她们什么惊喜,那就对着她们的下巴狠狠地来一拳吧。

我把信撕成两半,然后在痰盂上点火烧掉了。我本人有一个原则,绝对不保留女人们留给我的只言片语,我也从来不给她们写信。罗琳总是纠缠着要我给她写信,但是我说如果忘了什么没说,就等下次到孟菲斯再说也行。但我还是说,我不介意你时不时地写几句装在信封里寄给我,可要是你忍不住真打了电话给我,那孟菲斯这个大城市就没有你这个小女人的容身之处了。我说过了我上你这儿来不过是寻欢作乐的男人中的一个,我可受不了任何女人打电话来找我。拿着吧,我说,给了她四十块钱。如果你不留神喝醉了突发奇想要给我打电话,你千万要记住,在拨号之前先从一数到十,冷静一下。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她说。

“什么什么时候?”我说。

“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她说。

“我会让你知道的。”我说,然后她想买一杯啤酒,但我没让她去。“这笔钱你还是留着吧,”我说,“拿去给自己买件衣服什么的。”我还给了女佣五块钱。归根结底,就正如我所说的,钱财本身其实没有价值;重点是看你怎么花钱。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所以干吗还挖空心思去攒钱呢。钱财就只属于那些命中注定有财运能赚钱会存钱的人。就在杰弗逊这个地方,有个人他靠着卖腐烂发臭的货物给黑鬼们,赚了一大笔钱,他就住在店铺的楼上,住处小得像猪圈,他还自己煮饭吃。大概四年还是五年前,他突然病倒了。他简直吓得半死,等他的病好了之后,他成了一个虔诚的教徒,还每年捐五千块钱资助一个传教士去中国传教。我常常在寻思,如果他死了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天堂,又想起了每年捐出的这五千块钱,他得气疯成什么样啊。就像我说的,他最好还是一直吝啬下去,现在就死掉,那他的钱就能保住了。

我把信烧干净之后,刚要把其他的信都塞进外衣口袋里去,忽然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在回家之前拆开给昆汀的信,但就在这时候,艾尔大声嚷嚷着喊我,我就只好先放下这些东西跑去店堂里招呼那个可恶的乡巴佬,这个土老帽足足琢磨了十五分钟,还是没法决定套马的颈绳到底是买两毛钱的呢还是三毛五的那根。

“你最好还是买好点的那种吧,”我说,“你们这些伙计们不肯花钱买好装备,又幻想着自己收成比别人好,这怎么可能呢?”

“要是这种便宜一点的质量不好,”他说,“为什么你们还要摆出来卖?”

“我可没说这种不好啊,”我说,“我只是说这种不如那种贵一点的质量好。”

“你咋又知道不如那个呢,”他说,“你未必每一个都试用过了?”

“因为买这个不用花三毛五,”我说,“就凭这点,我就知道这个没那么好。”

他手里抓牢了两毛的那种,从手指缝里抽了出来。“我琢磨我还是买这个吧。”他说。我拿了过来帮他包好了,而他把绳子绕好塞进工作裤的口袋里。然后他掏出一个烟袋子,哆哆嗦嗦半天可算解开了带子,抖落出了几枚硬币。他递给我一枚两毛五的硬币。“一毛五就够我吃一顿午饭了呢。”他说。

“行了,”我说,“你是行家里手。但是明年你又得跑来买一套颈绳时可别埋怨我。”

“明年的收成到底怎么样,我还摸不准呢。”他说。我可算把他打发走了,但是每次我掏出信来想仔细看看时,就总会发生点什么事。四面八方的人全都拥到镇上来看演出了,这些人浩浩荡荡地来花钱,钱花出去了,可对镇子一点好处也没有,也不会给镇子留下什么,得到实惠的就只有镇长办公室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他们很快就可以分赃了,艾尔奔前奔后地忙得直打转,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母鸡,嘴里嘀咕着:“是的,太太,康普生先生即刻就来招呼您。杰生,给这位太太拿一个黄油搅拌桶,再拿五分钱纱窗钩子。”

嗯,杰生喜欢工作。但我一点也不喜欢,我没上过大学,没这方面的优势,因为在哈佛他们光教你怎么在夜里游泳,但其实连最基本的游泳都没学会吧,而在西沃恩[田纳西州著名的大学]呢,他们甚至都不会教你水是什么。我说你们或许该把我送去州立大学,我大概能学会怎么利用鼻子喷雾器来让自己的钟停止走动,依我看你们可以把班送去当海军,不管怎么样,进骑兵队总没错,因为骑兵队里用的是阉掉的马匹。然后她把小昆汀送回家要我来养活时,我说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妥吧,这下我不用千里迢迢北上找工作了,他们就直接给我安排了活儿干。接着母亲开始哭了起来,于是我说,我一点也不反对把孩子放在这儿养啊;只要能让您满意,我辞掉工作亲自照顾孩子也没问题啊,就是要劳烦您和迪尔希来保持面粉桶常满了,还有班。干脆把他出租给哪个马戏班子做串场表演吧;总会有人肯花一毛钱来捧他的场吧,结果我说到这里母亲哭得更大声了,嘴里一直唠叨着我可怜的受苦受难的心肝宝贝呀。我接着说对呀,现在他只有我个子一半那么高大,等他再长高一些,发育好了,那他就能让您老怀大慰了,而此时她又说她很快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时候我们大家的日子就舒坦多了,于是我只好说,行啦,行啦,您爱怎么寻思就怎么寻思吧。她是您的外孙女,在她所有的祖辈中,您是唯一身份很明确的。只不过,我说,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要是您相信她所说的,不再来看孩子,那您可真是自欺欺人,因为第一次那……母亲一直念叨着感谢上帝你除了姓康普生之外,其他地方可是一点也不像康普生家的人,因为你是我现在仅有的一切了,你和莫里[杰生想到母亲提起莫里,思绪转到莫里舅舅,又转到1912年父亲出殡的场景,因为当时莫里舅舅也在]两个人是我仅剩的一切,然后我说好了其实平心而论不用拉着莫里舅舅跟我一块遭罪,此刻人们都过来说准备好可以出发了。母亲停止不哭泣了。她拉下了面纱,我们一起走下楼梯。这时候,莫里舅舅从饭厅里走了出来,他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巴[莫里舅舅是个酒鬼,经常从酒柜拿酒喝]。他们在两边列队形成了一个夹道,我们走出门口刚好看到迪尔希把班和T.P.从屋子的角落赶到后院去了。我们走下台阶,踏上马车。莫里舅舅不停嘟囔说可怜的小姐姐啊,可怜的小姐姐啊,从唇缝里漏出来的声音,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拍着母亲的手。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你戴上黑袖纱了吗?”母亲说,“他们为什么还不启程呢,待会儿等班吉明跑出来又要大闹一番了。可怜的小男孩。他什么也不知道啊。他根本也意识不到任何事情呀。”

“行了,行了。”莫里舅舅说,轻拍着她的手背,从唇缝里发出声音。“要不这样好吧。先别让他知道他父亲已经去世,等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跟他说吧。”

“在这么艰难的时刻,别的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来支持自己。”母亲说。

“您不是有杰生和我嘛,”他说。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啊。”她说,“还不到两年时间,就相继失去了两个亲人。[昆汀于1910年自杀,康普生先生死于1912年]”

“行了,行了,”他说。片刻之后他鬼鬼祟祟地用一只手遮住嘴巴,接着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丢到窗外去了。于是我才知道刚才我闻到的是什么东西的气味。丁香梗[那时候的人们经常在酒后咀嚼丁香梗去除酒气]。我寻思着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至少能做事情吧,大概餐柜以为路过的还是我父亲,结果把舅舅给绊了一跤。正如我所说的,如果他[这里的他指的是康普生先生]当初为了送昆汀去上哈佛,而无奈要变卖家产的时候,完全可以卖掉这个酒柜,然后用其中一部分钱买一件只有一个袖筒的紧身外套[给精神病病人穿的限制自由活动的衣服],那我们就真的能看到一点光明的前景了。还没等我继承康普生家的产业就全都被败光了,我寻思这其中的原因就正如母亲说的,就是全都被他拿去买酒喝光了。至少我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为了送我上哈佛大学而变卖过什么产业。

于是就这样,舅舅一直轻拍着她的手,嘴里说着:“可怜的小姐姐。”他用一只黑色的手套拍着她,而买那副手套的账单四天后寄到了我们手上,那天是二十六号,因为一个月的这一天,父亲上那儿去带了她回来,关于她在哪里,过得怎样,父亲守口如瓶,一句也没告诉我们,那时候母亲一边大哭一边说:“那你连见都没见到他吗?你甚至都不想方设法让他出赡养费吗?”父亲说:“没有,她压根儿也不会碰他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要。”“法律就能制服他。他什么也证明不了,除非——杰生·康普生啊,”她说,“你竟然已经愚蠢到这个地步了,居然去告诉——”

“别嚷嚷了,卡洛琳,”父亲说,然后他指使我帮着迪尔希从阁楼上把那个旧摇篮搬了下来,此刻我开口了:

“哟,他们倒还真安排我在家工作呀。”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期望凯蒂和她丈夫能重归于好,他能够好好养活凯蒂。因为母亲常常都说凯蒂至少还是很恋着娘家的,她自己和小昆汀都寻好了出路,肯定不会挤对我,不让我有机会之类的。

“那到底要把小昆汀放在哪里呢?”迪尔希说,“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带大她?你们这一家子人不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吗?”

“那你的工作做得可真是不错啊。”我说,“不管怎样,你又给她找了烦心事,让她能好好操心了。”于是我们把摇篮搬下了阁楼,迪尔希在她的旧房间里把这个摇篮给装好了。此时母亲又开始哭了起来。

“小声点呀,卡洛琳小姐,”迪尔希说,“您要把她给吵醒了呀。”

“就睡在那里吗?”母亲说,“天天受着脏空气的污染和毒害吗?她已经遭了那么大罪了,还不够她受的吗。”

“别唠叨了,”父亲说,“别老说傻话了。”

“她睡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迪尔希说,“当年她妈妈还很小,不能单独睡觉的时候,每天不都是我带着她在这个房间里睡的嘛。”

“你是有所不知呀,”母亲说,“我的亲生闺女竟然让她的男人给抛弃了。可怜的无辜的小宝贝呀。”她嘴里唠叨着,一边看着小昆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给别人制造了多大的苦痛呀。”

“卡洛琳,够了,别说了。”父亲说。

“为啥子你总是护着杰生呢?”迪尔希说。

“我想尽力保护他呀,”母亲说,“我一直都很尽力想要保护他不受伤害。至少我要尽全身心的力量来保护这个小宝宝。”

“我真是很想知道啊,让她睡在这间房里怎么就会伤害了她呢?”迪尔希说。

“我也无能为力啊,”母亲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麻烦的惹人厌烦的老太婆。但是我知道无视上帝律法的人们都不能免受惩罚。”

“一派胡言,”父亲说,“迪尔希,那你就把摇篮装在卡洛琳小姐的屋子里吧。”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胡编乱造,”母亲说,“但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甚至连她妈妈的名字也不能让她知道。迪尔希,我禁止你在她能听到的范围内提她妈妈的名字。如果她能够在不知道自己有母亲的情况下平安长大,那我就要拜谢上帝了。”

“别这么愚蠢好吗。”父亲说。

“你以前是怎么带大和教育孩子们的,我可从来也没干涉过呀,”母亲说,“但是这一次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就今晚,必须要说得一清二楚。要么就是不允许在她面前提起她母亲的名字,要么就是把她送走,再不然的话,就是我走。你自己选择吧。”

“行了,”父亲说,“你太心烦意乱了。迪尔希,就把摇篮架在这里吧。”

“你也快病倒了,”迪尔希说,“你看起来都像个鬼魂似的了。你赶紧上床去吧,我给你烫一杯香甜热酒,让你能好好睡着。我敢打赌你离开家门之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确实没有,”母亲说,“你不知道医生是怎么嘱咐的吗?你为什么还要支持他喝酒呀?现在喝酒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你看看我,我也饱受病痛之苦,但我不会那么不中用,明知不能喝酒还打算用威士忌淹死自己。”

“真是一派胡言啊,”父亲说,“医生知道个什么呀?他们就专门让病人们干那些他们不乐意干的事情呗,然后就靠这个方法来骗钱讨生活。每个人都懂这种招数,连退化的猿猴[康普生先生认为世界上的生物不停地在退化中]都知道这么做。接下来你就该请一位牧师来握住我的手了。”说到这里,母亲哭了起来,父亲走出去了。他走下楼梯,然后我听见餐柜开了又关了。我醒了过来,听到他下楼去了。母亲可能是去睡觉了或是忙别的去了,因为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他也安安静静地竭力不发出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他睡衣下摆和裸着的大腿在餐柜边的那一点动静。

迪尔希装好了摇篮,帮小宝宝脱掉衣服,放进了摇篮里。自从父亲把她抱回家里来之后,她还没醒过一次呢。

“她个头还挺大的呢,眼看着摇篮就要容不下她了。”迪尔希说,“我有主意了。以后我就在楼道里打个地铺睡觉,那你晚上就不用起来照顾她了。”

“我也睡不着啊,”母亲说,“你回自己屋睡觉吧。我不会在乎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余生都贡献给她,只要我能拦着——”

“行了,快别说了,”迪尔希说,“我们会好好照料她的。你也该上床睡觉了呀,”她冲着我说:“明天你不是还得上课嘛。”

于是我正要走出去呢,母亲就喊住了我,她抱着我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个夜里我都为了你而感谢上帝。”[这句话让杰生的思绪从接回小昆汀那天转移到康普生先生出殡那天]当我们站在那里瞪着大家准备好了启程时,她说感谢上帝,如果他也不得不被带走的话,上帝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汀。感谢上帝你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康普生家族的人,因为我现在仅有的一切就是你和莫里舅舅这两个人了,于是我说,唔,有没有莫里舅舅没什么区别啊,一点也不影响我啊。哟,他还是不停地用黑手套轻拍她的手,边说着话,边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挥铁锹铲土到墓穴里时,他脱下了黑手套。他走进第一批铲土的人们身边,那里有人打伞躲雨,时不时地跺一跺脚,想蹬掉鞋上的泥巴,泥巴把铁锹糊得结结实实的,所以他们只好敲掉泥巴,泥巴掉在棺材上,荡起一阵空旷的声音,当我后退了一段距离站在一辆出租马车旁边的时候,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后面,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不停了呢,因为我也穿着一套新西服,凑巧的是,马车轮子上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注意到了这一个细节,她说我不知道你今后什么时候还能再做一套新西服,此刻莫里舅舅说:“行了,行了。你根本不需要操心啊。你不是还有我可以依靠吗?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靠山啦。”

对啊,我们还有他可以依靠,任何时候他都是我们的靠山。[回到“当前”]第四封信是他写来的。其实根本没必要拆开这封信。这种信我自己都能提笔就写,甚至可以从头到尾背一遍给母亲听,保险起见再加十块钱就行了。但是对于另外一封信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又在耍什么小把戏了。经历了第一次事件之后她变得相当聪明了。她迅速发现了我和我父亲的脾气性格完全不同。当人们就要把墓穴填满时,母亲失声痛哭了起来,于是莫里舅舅陪着她一起坐上了马车,起身离开了。[康普生先生出殡那天]他说你可以找人一起坐车啊;他们会很乐意顺风载你一程的。我要先送你母亲回家去,我本来打算说,对啊,你怎么不多带两瓶酒出来呢,只带了一瓶哪够你喝的呀,但我一想到我们此刻站在什么地方,我就憋住没说,让他们先离开了。他们根本也不在乎我身上都已经湿透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我不小心染上了肺炎,母亲又要大动干戈,哭天抢地了。

行了,我还是琢磨这件事吧,瞧着大家往墓穴里铲泥巴,还把泥巴拍严实,就好像是在和着砂浆还是什么,又或是在修一个篱笆什么的,而我开始觉得这事情还挺有趣的,于是我就决定在附近溜达一会儿。我寻思要是我笔直地往镇子那方向走,他们肯定会赶上我的,而且一定会让我上他们的一辆车子,于是我就朝着后面走去,往黑人的墓区走去。我走到几棵雪松树下,这里的雨点没那么密集,偶尔滴下几点,在这个位置我能看见他们什么时候能完工离开。片刻之后,他们全都走光了,我等足了一分钟才走了出来。

我非得顺着小路走不可,要避开湿漉漉的草地,于是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了,才看见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一束花,她还没转过身来看到我,还没等她揭开面纱,我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她是谁。

“嗨,杰生。”她说,伸出手来了。我们握了握手。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说,“我记得你答应过母亲不再回这个地方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很理性很有头脑的人呢。”

“是吗?”她说。她又盯着那些花儿看了。这些花儿肯定不止五十块钱。有人把这束花放在了昆汀的坟头上。“你是那么寻思的吗?”她说。

“但是我也不觉得很意外,”我说,“我不会对你抱有太过分的希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你从来也不管别人的处境是怎样。”

“噢,”她说,“那个工作[指她丈夫原来答应过杰生给他在银行找个工作的事情]——”她望着墓穴。“杰生,那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当然你现在应该觉得很抱歉。”我说,“你现在口气也很温顺了啊。但其实你何必赶回来呢。根本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啊。你要是信不过我的话,你就去问问莫里舅舅吧。”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她双眼一直盯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之前不通知我?”她说。“我还是碰巧在报纸上才看到的。在最后一页,碰巧才看到的。”

我一言不发。我们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坟墓,于是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的一桩又一桩的小事,我又觉得有点滑稽,感觉有点疯疯癫癫了,又想着莫里舅舅一直都在我们家里转悠着,掌握了家里的说话权,就好像刚才他让我一个人淋着雨回家那样。

“你想得可真周全,父亲一入土为安你就溜回家来了。可惜你捞不到任何好处了。千万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个局面偷偷溜回家里来。如果你驾驭不了自己的马匹,那你只好下来走路了。”我说,“在那栋房子里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不能再提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根本就不再提起你的名字了。如果你在那里和他和昆汀在一起的话,你最好赶快离开吧,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着双眼依然盯着坟墓。“要是你能想方设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就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就拿不出五十块钱吧。”我说。

“你肯不肯干?”她说,双眼一直没看我。

“你先让我看到钱,”我说,“我不信你能掏得出五十块钱。”

我看见了她的双手在斗篷里摸来摸去,片刻之后她伸出一只手。该死的手里竟然真的抓着钱。我能看见两张还是三张黄色的钞票。

“他现在还给你钱?”我说,“他给了你多少钱啊?”

“我可以给你一百块,”她说,“肯不肯?”

“只能看一分钟,”我说,“并且只能按我说的去做。就算你给我一千块,我也不乐意让她发现。”

“好,”她说,“就照你说的去办。只要能让我看她一分钟就行。我不会祈求你或是别的什么,我只要看完了就马上离开。”

“把钱给我吧。”我说。

“事成之后我再把钱给你。”她说。

“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我说。

“信不过,”她说,“我很了解你。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

“你居然还有脸来谈什么是否信任别人。”我说,“行了。”我说。“我可不想再待这儿挨淋了。再见吧。”我假装要走人的样子。

“杰生。”她说。我停了下来。

“干吗?”我说,“赶紧说啦。我全身都湿透了。”

“好吧,”她说,“你拿去吧。”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走了回去拿住了钱。她还紧捏着钱不肯放手。“你真的会帮我办的吧?”她说,透过黑纱盯着我看,“你发誓?”

“赶紧松手吧,”我说,“你是不是想让别人经过看到我们呀?”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塞进自己口袋里。“杰生,你真的会帮我办到吧?”她说,“但凡还有一点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来求你。”

“你这话一点没错,除了找我你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说,“我当然会给你办到的。我说了我会办到的,对吧?现在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好,”她说,“我会的。”于是我就告诉她先去什么地方等我,接着我径直往马车行走去。我走得飞快,在他们正要把马匹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赶到了那里。我问有没有结算车钱,老板说还没呢,于是我就说康普生太太把一样东西忘在墓地了,还得再用一下马车,他们让我坐上了车。车夫是明克。我买了一根雪茄请他抽。我们一直赶着马车兜着圈子,直到天色慢慢变暗,在后街上人们已经看不清他了。这个时候明克说,他得把马车赶回车行去了,于是我说,我一会儿再请他抽一根雪茄,接着我们把车子驶进了小巷子里,我穿过院子走进了房子里。我站在门厅听见了母亲和莫里舅舅在楼上说话,接着我从后门走进了厨房。小昆汀和班正在厨房里面,迪尔希也在那里。我说母亲想看一看昆汀,于是我抱起她走进了屋子里。我找到了莫里舅舅的雨衣,把她裹在里面,我抱着她走出去,回到小巷子里坐上了马车。我喊明克把马车赶到火车站。他不敢经过马车行门口,我们只好从后街绕着过去,接着我看到了她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我就让明克把马车紧挨着人行道走,等我一声令下说“走啊”的时候,他就给牲口抽上一鞭子。这个时候我把婴儿身上的雨衣拿开,举着她放在马车窗户边,凯蒂一看见了她简直要扑了上来。

“赶快抽鞭子啊,明克!”我说,明克结结实实地给了马匹一棍子,我们就像一辆消防车似的从她身边狂奔而过。“你赶快上火车去吧,你答应过我的。”我说。我从马车的后窗上能看到她跟在我们身后跑着。“再抽它一鞭子,”我说,“我们回家吧。”直到我们在路口拐弯时,我仍看见她追着马车在跑。

那天晚上,我又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再放妥当,我感觉很良好。我心想这次你可算知道我的能耐了吧。我寻思你现在总明白了不能弄丢了我的工作你就一走了之吧。我根本也没预料到她会不守承诺,没有搭上那趟火车离开这里。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太了解女人;她们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从来也没多想。结果第二天早上,该死的她竟然径直走进了店铺里头,还好她还残留了一点理智戴上了面纱,也没跟任何人说话。这是礼拜六的早晨,我在店里,她急急忙忙地一路走到店铺的后面我的写字台面前。

“骗子,”她说,“你这个大骗子。”

“你疯掉了吗?”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走到这里来了吗?”她刚要开口说话,我立刻封住了她的嘴巴。我说:“你已经搞丢了我的一份工作;你是不是还想再让我丢掉这一份?如果你有什么话非找我说不可,那我们天黑之后找个地方碰面吧。你到底还有什么要跟我说呢?我答应了你的事情是不是都办成了?我说了让你看她一分钟,我让你看到了没啊?嗯?你看到了没啊?”她只是站在那里,双眼狠狠瞪着我,全身像在打摆子似的乱抖着,双手紧握拳头,不停地抽搐着。“我说过的事情我全办到了,”我说,“你才是个大骗子呢。你答应了我要搭上那趟火车离开这里。你搭上火车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你要是寻思着把那笔钱要回去的话,你尽管试试看,就算你给了我一千块钱,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呢。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办成的呀。如果十七次列车开走了以后我还能看见或是听说你依然在镇子上没走,我就会告诉母亲和莫里舅舅。到时候等你咽气了你也甭想再见到小昆汀了。”她站在原地不动,双眼狠狠盯着我,一双手绞在一起。

“去死吧,”她说,“你去死吧。”

“行了,”我说,“随便你怎么说。现在,你留神听我说的话。赶快搭十七次列车走,否则我就告诉他们。”

她走了之后,我感觉舒畅多了。我心里想着,从今往后,你想随随便便砸掉眼看就到我手里的饭碗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再三思量了啊。那时候我年纪还太小,还是个小孩子。别人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从那次之后,我学精明了。另外的,正如我所说的,我并不需要别人的提携扶植,我自己也能站稳脚跟,我一路这么走过来了。忽然之间我想到了迪尔希和莫里舅舅。我想到她会竭力说服迪尔希,而至于莫里舅舅嘛,只要给他十块钱,他什么都肯干。然而我却困在这个地方,竟然都不能离开这家店铺回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就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上帝想把你们之中的一个带走,那么我会感谢上帝让你成为留下来的那个,我可以全身心地依靠着你,于是我说,行了,我跑不了多远的,最多就跑到杂货铺那么远,您什么时候需要我,都能很快找到我。总得有人守着咱家那一点点微薄的遗产呀,我寻思着。

所以我一回到家就赶快锁定迪尔希。我告诉迪尔希“她”得了麻风病,我还翻出了《圣经》来念给她听,念的是一个人身上的肉腐烂之后一块接一块地往下掉的那一段,我还告诉她,只要“她”看她或是班或是小昆汀哪怕就一眼,他们都会染上麻风病。于是乎,我感觉这一系列事情都已经被自己给摆平了,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看到班在大嚷大叫着。他简直要掀翻屋顶了,谁也拿他没办法。母亲说,行了,那就把那只拖鞋给他吧。[班吉当天见到过凯蒂,所以大喊大叫]迪尔希假装没听见她说的话。母亲又重复说了一遍,于是我说我来拿吧,我可受不了这么闹腾的噪声啊。我经常说,我可以忍耐很多事情,我要求很低,从来也不敢奢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但是我在一个该死的杂货铺里忙活了一整天,我是不是能得到片刻的安静,安安心心地吃一顿晚餐呢?于是我说,我来吧,我去拿拖鞋吧,但是迪尔希急促地喊了一句:“杰生!”

这一下,电光火石之间,我瞬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为了确定想法是否属实,我还是去把拖鞋拿了过来。果不其然,他看到拖鞋之后叫喊得更响了,听起来像是我们就要把他给杀了似的。所以我逼着迪尔希道出了真相,接着我就告诉了母亲整件事情。然后,我们又得把她扶上床去躺着了。事情过后稍微平息了一阵子,我跟迪尔希说,她应该心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你能要求一个黑人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差使黑人佣人就这点最麻烦了,他们跟随你的时间越长,他们的尾巴就翘得越高,简直都差使不动了。他们还总觉得自己掌控了当家大权呢。

“我真心想知道,就让可怜的小姐看一眼她自己生的娃娃,这事儿到底有什么不妥呢?”迪尔希说,“如果杰生先生[指康普生先生]还在世的话,这事情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可是杰生先生已经告别人世了,”我说,“我知道你从来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但是我母亲说的话你总得照办吧。你成天让她这么忧心忡忡的,过不了多久也得把她送进墓地了,到那个时候你们这些黑人贱民们可就开心了,整栋房子都让你们给霸占了。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要让个大傻子看见她呢?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杰生啊,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啊——如果你还算个人的话。”她说,“我真要感谢上帝,比起你来我真是个有心人,虽然这颗心是黑人的心脏。”

“至少我够男子汉气概啊,家里的面粉桶一直都装得满满当当的。”我说。“你要是再干一次这样的事,你就滚出去,别再指望吃家里的面包了。”

所以我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告诉她,如果她再寻思着从迪尔希那里找到突破口,那母亲就要炒迪尔希的鱿鱼了,还要把班送去杰克逊精神病院里,母亲她自己就带着昆汀去别的地方。她双目圆睁瞪了我好一会儿。附近没有街灯,我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出她正在瞪着我。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次她对什么事情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她的上嘴唇就会一抖一抖的。上嘴唇一抖,就露出了更多牙齿,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站着,像一个邮筒似的纹丝不动,没有一条肌肉在动,就只看见她的上嘴唇越抖越高,牙齿露得越来越多,然而却一直一言不发。最终她只说了几个字:

“行了。要多少钱?”

“嗯,如果从马车窗户上看一眼是一百块钱的话。”我说。从那往后,她的表现相当良好,仅有一次她要求看一下银行账户的结账单。

“我知道每一张支票都有母亲的担保,”她说,“但是我想看一下银行的结账单。我想亲眼看一下那些支票都去了什么地方。”

“那可是母亲的私人账目,”我说,“如果你自认为有任何权力来窥探她的私人事务,那么我会告诉她,说你觉得那些支票都被人侵吞了,你想查账,因为你压根儿就不信任她。”

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挪动身体,可是我能听到她心底在说啊你这该死的啊你这天杀的啊你这该下地狱的。

“大声说出来吧,”我说,“你和我之间互相看不顺眼,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大概是你还想把这笔钱要回去吧。”

“昆汀,你给我听着,”她说,“别再跟我扯谎了。我关心的是她。我不再要求看她了。要是钱还不够,我每个月可以多寄给你一些。你只需要答应我她能够——她可以——这都是你可以办到的。给她买一些小玩意儿。对她仁慈一些。我办不到这些小事,他们不让我办呀……但是你可以办到。你的血管里流淌着冷冰冰的血液。听着,如果你能让妈妈把她还给我,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你根本就拿不出一千块钱吧,”我说,“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扯谎话了。”

“我有。我会有的。我能弄到。”

“我知道你会用什么方法去弄钱,”我说,“你就是用弄出小昆汀的方法来弄钱的。等她长大成人变成了大姑娘——”这个时候我以为她真的要动手揍我了,紧接着我又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吗了。有那么一晃神的工夫,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发条拧得太紧,眼看着就要炸得粉身碎骨的玩具。

“啊,我真是疯了,”她说。“我太愚蠢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带走她。你们好好抚养她吧。杰生,你说我还在妄想些什么呢?”她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她手上的体温烫得像在发高烧。“你要发誓会好好照顾她,要——她是你的亲人呀;你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人呀。杰生,你发誓。你继承了父亲的名字: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难道我还需要祈求两遍吗?大概连一遍都不用吧!”

“话确实是这样,”我说,“我确实继承了他的一些性格。你想要我怎么办啊,去买一条围裙和一个婴儿手推车吗?你这些苦衷也不是我造成的啊,可我却要冒着比你更大的风险,因为你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损失了。所以的话,如果你期望——”

“确实。”她说。接着她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与此同时又想把这阵大笑收回去。“没错。我根本就没什么可再失去了。”她说,用手捂着嘴,发出那种憋着想笑的哼哧声音。“什——什——什么也没有了。

“行了,”我说,“别这样了。”

“我也不想——想这样啊,”她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噢,上帝,噢,上帝啊。”

“我要走人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说,“我不能让别人瞧见我在这里。现在你即刻离开镇子,你听见了没?”

“等一下。”她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已经止住了。我不会再大笑不止了。杰生,那你是不是已经答应我了?”接着我感觉到她的双眼几乎都要贴到我脸上了。“你答应我了吗?母亲——那笔钱——要是有时候昆汀需要什么——如果我把给她花的钱用支票汇给你,就算是固定的生活费之外的补贴,你会把这些钱用在她身上对吧?你不会告诉别人吧?你会让她像别家父母双亲的女孩子那样可以用到日常必需品吧?”

“那肯定了,”我说,“只要你守规矩,按我说的去做。”

接着艾尔到了店铺前头,他戴上了帽子,[回到“当前”]并且说道:“我打算走路去罗杰斯店里随便凑合吃点快餐。我寻思着咱们是没有空回家吃饭了。”

“我们怎么就没空回家吃饭了呢,这是什么状况?”我说。

“镇子上有戏班子来演出了,全都闹腾起来了,”他说,“今天他们有一个下午场的表演,大家伙儿全都想早早地做完生意,好赶去看演出呀。所以咱俩就在罗杰斯店里凑合吃顿快餐吧。”

“随便你,”我说,“那是你自己的肚子。你乐意为你自己的业务受点委屈,我对此没啥想法。”

“我寻思着你这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为了做什么买卖而受委屈吧。”他说。

“那可不一定了,如果是为了杰生·康普生的买卖,那我就很乐意。”我说。

所以当我走回到店铺后面打开那封信的时候,唯一让我吃惊的是里面附着一张邮局的汇单,而不是她之前所说的支票。是的,先生,女人真的没有一个是可信任的。别忘了我冒了多少风险,冒着被母亲发现她每年回来一两次的风险,而且为了这个我还得跟母亲扯那么多谎话。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激之情。看来我真是没猜错她的心思,她大概会知会邮局:除了昆汀之外,任何其他人都无权兑现这张汇款单。一下子就拿五十块钱给这么屁大点的丫头。为什么在我满二十一岁之前压根儿连见都没见过五十块钱长啥样子呢,别户人家的小男孩们下午都闲着没事,礼拜六还能玩上一整天,而我却得待在店子里打零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她这样背着我们把钱汇给她女儿,又怎么能指望别人能管得住她呢。我早说透了,她和你都出身在一样的家庭,在同样的抚养方式下长大。我琢磨着,小昆汀平时需要些什么,母亲应该比你更清楚一些吧,你甚至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有呢。“如果你想给她钱,”我说,“你寄给母亲就行了,别直接汇给她。几个月前我为你冒了一次险,就当你还我这个人情,你得按照我说的去办,否则这事儿就拉倒。”

然而正当我要起身去办那件事时,如果艾尔以为我也会冲去街上狼吞虎咽地啃几口两毛五一客的让人消化不良的快餐,那他可就真是个大蠢蛋。也许我不是一个坐在桃花心木办公桌前面把双脚放在桌子上的大老板,可我收了工钱也只限于在这个地方干活,如果连我下班之后想过一过文明生活这都要插一手的话,那我就要另谋高就去了。我能够脚踏实地,自力更生;我不需要扶着任何人的桃花心木办公桌才能立足社会。所以正当我刚刚要开始着手办那件事的时候,我又必须丢下手头的事情,一路小跑着赶过去给某个乡巴佬取一毛钱的钉子,或是类似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接着我就会看到艾尔往嘴里塞了个三明治,在往回走着,而偏偏这个时候我发现空白支票都用完了。我想起来了,本来我想去多领一些,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然而这时候我一抬头,正好看见小昆汀来了。她从后面进来了。我听见她正在问乔伯我在不在店铺里头。我刚刚来得及把东西插进抽屉里,关上抽屉门。

她绕到我桌子边。我看了看手表。

“你已经吃过饭了吗?”我说,“现在才刚十二点;我刚刚才听到钟敲了十二响。你肯定是飞奔回家,又扑了过来。”

“我不打算回家吃饭了,”她说,“今天是不是有寄给我的一封信啊?”

“你这是在等来信?”我说,“真没想到,你还有会写信的甜心男朋友?”

“是妈妈寄来的信,”她说,“是不是有一封妈妈寄给我的信?”她两眼盯着我看。

“有一封她写给她母亲的信,”我说,“我没拆开来看。你得等她拆了信才知道写了些啥。我寻思着她应该会让你看吧。”

“杰生,请告诉我,”她说,压根儿不理我说了什么,“到底有没有我的信?”

“你到底怎么啦?”我说,“我还没见过你为了谁而这么焦虑过呢。你肯定是想她寄钱给你吧。”

“她说了她——”她说。“杰生,请告诉我,”她说,“到底有没有我的信?”

“不管怎么说,你今天肯定是已经上过学了,”我说,“在那种地方,他们会教你说‘请’字。你稍等一下啊,我先去招待一下客人。”

我走过去招呼客人了。等我转过身回去就看不见她了,她躲在桌子后面。我跑了过去,我赶快跑了过去。我急匆匆地绕到桌子后面,一把捉住了她,此时她的手正从抽屉里缩出来。我握着她的手,使劲地把她的手指关节往桌上磕着,直到她松开了手,我把信从她手中抢走了。

“你想偷走它,是不是啊?”我说。

“把信给我,”她说,“你都已经把信拆开看了。杰生,请把信还给我。这就是写给我的信。我已经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了。”

“我会找一条拴马的缰绳来抽你,”我说,“我就只能给你那么多了。你竟然敢乱翻我的信件。”

“里面有没有装钱啊?”她说,伸出手来想抓那封信。“她说了的,要寄钱给我的。她承诺了要寄钱给我的。把钱给我吧。”

“你要钱干什么用?”我说。

“她说了一定会寄钱给我的,”她说,“快把钱给我吧。杰生,我求求你了。我再也不会问你要任何东西了,只要你这次把这封信给我就行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嘛,我会给你的。”我说。我把信和汇款单抽了出来,只把信递给了她。她伸出手来要抓汇款单,瞟都不瞟那张信纸一眼。“你得先在这里签个字。”我说。

“汇给我多少钱?”她说。

“你自己读信呗,”我说,“信里面应该提到了的。”

她飞速读完了整张信纸,大概两三眼就全部扫了一遍。

“信里没说啊,”她说,抬起头来盯着我,把信丢在地板上。“到底寄来了多少钱?”

“十块钱。”我说。

“才十块钱?”她说,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能拿到十块钱就应该心花怒放了,”我说,“像你这样的小屁孩。忽然之间急急忙忙地想要那么多钱,你到底在寻思什么呢?”

“十块钱?”她说,就仿佛是在梦中喃喃自语。“只有区区十块钱?”她猛地扑过来想要把汇款单抢过去。“你这个大骗子,”她说,“小偷!你是个小偷!”

“你想抢走这个,是不是啊?”我说,一把推开了她。

“把汇款单给我!”她说,“这是给我的。她特意寄给我的。我要看。我要看。”

“你要看吗?”我说,抓住了她。“你打算怎么个看法呢?”

“杰生,就让我看一眼吧,”她说,“我求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求你做任何事情了。”

“你不是觉得我在扯谎话吗,是不是啊?”我说,“就为了这一点,我都不想给你看了。”

“但是怎么可能只有十块钱呢,”她说,“她告诉过我她——她说过的——杰生,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急需用钱啊。我非拿到这笔钱不可啊。杰生,你就给我吧。你要我干什么我都肯干。”

“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急需用钱。”我说。

“我实在很需要用钱。”她说。她的眼珠子本来一直盯着我看。但是忽然之间她就不盯着我了,而且她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我就知道她又在扯谎话了。“我欠了别人一笔钱!”她说,“我得还债。我今天就得还清这笔债。”

“你要还钱给谁?”我说。她的双手绞着拧巴在一起。我看得出来她想把这个谎话编圆一点。“是不是你又在哪家店铺里赊账了?”我说,“你甚至不必费脑筋编这种谎话。我早就跟镇上全部的店铺都打过招呼了,要是这样你还能从哪家赊到账,我就把这张汇票生吞进肚子里去。”

“是个女孩子,”她说,“是个女孩子。我欠了她一笔钱。我真的要还钱给她了。把钱给我吧,杰生。我求求你了,你要我去干什么我都乐意。我真的非要拿到这笔钱不可。妈妈会付钱给你的。我会写信给她让她付钱给你的,以后我再也不跟她要任何东西了。你要看信就看吧。杰生,求求你了。我非得拿到这笔钱不可。”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急需这笔钱,我再考虑看看要怎么做决定。”我说,“告诉我吧。”她就杵在那里,一双手不停地拉扯着裙子。“那这样吧,”我说,“要是你觉得十块钱对你来说数目太小,那我就带回家交给你奶奶好了,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然了,如果你已经富裕得根本就不在乎这十块钱的话——”

她杵在那里,眼眸低垂着,一直望着地板,嘴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跟我说过的要寄钱给我啊。她说了的要把钱寄到这里来的,但你又说她根本没寄钱过来。她说她已经寄了好多钱到这里来了。她说了那些钱都是给我的。我可以用那些钱里的一部分。但是你却说我们从来也没收到过钱。”

“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一样多啊,”我说,“你已经看到了那些支票都用到了什么地方啊。”

“是的,”她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板。“十块钱,”她说,“十块钱。”

“其实你应该感谢你的守护星们,你至少还能拿到十块钱,”我说。“在这里,”我说。我把汇款单面额朝下按在桌子上,用手压住它。“签个字吧。”

“你能让我看一眼吗?”她说,“我真的只想看一眼而已。无论上面写着多少钱,我就只要十块钱。余下的钱都归你了。我只是想看一眼。”

“刚才你那么急躁,我真不能让你看,”我说,“你要学会这一件事,也就是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把名字签在那条线上吧。”

她拿起了钢笔,但是她只是站在那里,脑袋垂了下来,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个不停,根本就没签上字。这可真像她亲妈。“啊,上帝啊,”她说,“啊,上帝啊。”

“没错,”我说,“如果你任何事情都学不会,那你就必须学好这一件事。赶快在这里签字,然后赶紧给我离开这里。”

她签字了。“钱在哪里?”她说。我拿起那张汇款单,吸干了上面的墨汁,好好地放进了我的口袋了。然后我给了她十块钱。

“现在你赶快回学校去上下午的课,听见了没?”我说。她没有回应我。她把那张钞票放在手里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就好像这只是一块破布或什么东西。她从店铺里走了出去,这个时候刚好碰上艾尔走了进来。他和一个客人一同走了进来,他们在店铺门口站住了。我整理好东西,戴上了帽子,走到店铺门口。

“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吗?”艾尔说。

“也没太多啦。”我说。他朝着店铺外头看去。

“在那里停着的那辆是你的车吗?”他说,“你最好别赶回家去吃饭了。在演出开始之前我们肯定还有好一阵子要忙活的。你就去罗杰斯的店铺里吃个快餐呗,回来把票据放抽屉里就行了。”

“实在太感激了,”我说,“但我琢磨着我养活我自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总是喜欢把守在这个地方,就像一只老鹰似的看守着这扇大门,直到我吃完饭又回来了。好吧,这一次他可得在门口多守一阵子了;我已经尽我所能表现得最好了。至少在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干活”之前;你现在要记住赶快弄一些空头支票过来。但是在这欢呼雀跃的节日[这一天是4月6日,复活节的前两天]气氛中还能指望谁记住什么事情呢。而这个该死的马戏团凑巧今天又来镇上演出,我今天除了要赚钱保证一家人的吃喝之外,我还得去镇子里搜罗出一张空白支票来,而艾尔又像一头老鹰似的看守着这扇门。

我走进印刷店,说是我想跟个朋友开个小玩笑,但是老板说他那里没有这样的东西。然后他让我去那家残破的歌剧院找找看,他说之前那家老的商农银行破产的时候,有人把一大堆废纸和破旧物品都堆在那个地方了,于是我为了避免让艾尔看见我,我迂回曲折地绕了好几条小巷子,最终找到了老头西蒙斯,从他手上拿到了钥匙,进了那个地方翻找了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一本圣路易斯银行的空白支票。当然这次她还是会拿起来仔细瞧个半天的。但也不得不就这么办了。我再也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了。

我回到了店铺里头。“刚才忘记了拿几张单据,母亲想去银行办点事。”我说。我走到办公桌前面,填妥当了支票。我想赶快把这一切都弄好,我心里想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这其实还是件好事,否则家里养着那么一个小骚货,像母亲这样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妇女,可真是有得闹腾了。我对她说,您和我一样,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清楚她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如果您只是看在父亲的分儿上非要把她留在家里养育成人,这也是您的事。结果说到这一步她又要开始哭个不停了,说不管怎样这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所以我就赶紧说,行了行了。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您做了决定,无论是怎么样的我都能接受。

我把信套进信封里,粘好信封背面,然后走了出去。

“你千万别一不留神就跑出去太久了。”艾尔说。

“好的。”我说。我走进了电报局。那群聪明人都聚集在那里。

“你们中谁已经发财赚到一百万了啊?”我说。

“就这么个熊市,谁能搞出什么大动作?”医生说。

“现在什么行情啊?”我问。我挤进去瞧了一眼。比开盘价又低了三个点。“你们这群小伙子不会因为棉花行情下跌这点屁事儿就受打击了,对吧?”我说,“你们都是聪明绝顶的人才啊,不至于成这样吧?”

“聪明个屁,见鬼去吧,”医生说,“十二点那一会儿就下跌了十二个点。让我输得一干二净了。”

“十二点?”我说,“该死的为什么没人跟我通风报信啊?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知道啊?”我冲着那个报务员只嚷嚷。

“行情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播报了呗,”他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不是很机灵的吗,是不是啊?”我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竟然都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给我打个电话。要不然就是你这遭天谴的电报公司是和东部的投机大鲨鱼们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一声不吭。他装出一副他很忙碌的样子。

“你现在翅膀长硬了,胃口也变大了,小裤子容不下你这个大屁股了,”我说,“你要明白首要事情就是你以后就要去卖苦力谋生了。”

“你这是怎么了?”医生说,“你不是还赚了三个点嘛。”

“是啊,”我说,“要是我早上及时抛出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这件事吧。你们这一群小伙都赔钱了吗?”

“有两次我都差点儿赔了进去,”医生说,“还好我转向很快速。”

“哎呀,”艾·欧·斯奈普斯[另一个做投机买卖的人]说,“我这次运气不错;我寻思着好运气过一阵子总得来照顾我一次吧,这挺公平合理吧。”

于是我离开了,让他们那群人互相之间按五分钱一个点的价钱倒来倒去。我找到了一个黑鬼,我站在街角等他,让他去把我的车子开过来。我从这里看不到店铺的大门,所以我没办法看见艾尔一边瞅着钟,一边在大街上扫来扫去地找我。过了差不多一个礼拜那么长的时间,那个黑鬼才把车子开了过来。

“你这该死的到底把车子开去什么地方了?”我说,“四处兜风想在那些黑人娘儿们面前出风头,对吧?”

“我已经尽可能笔直地开过来了。”他说,“因为广场上到处都是马车,我非得绕着广场兜一个大圈子才能过来呀。”

我发现真是每一个黑鬼都能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无懈可击的辩解。但是其实只要一有机会开上汽车,他绝对百分之百要开出去炫耀卖弄一番。我坐进了车里,绕着广场兜了个圈子。我瞥见了艾尔在广场的那一边,正守在大门口。

我径直走进了厨房,让迪尔希赶快抓紧时间开饭。

“昆汀还没回家呢,”她说。

“她没回家又怎么了?”我说,“你下次是不是还打算告诉我说拉斯特还不太想吃饭呢。昆汀知道这个家里几点钟开饭。你现在赶紧做饭吧。”

母亲待在她自己屋里。我把那封信递给她。她打开了信,把那张支票拿了出来,她坐了下来,手里捏着那张支票。我走过去在屋角拿起一把煤铲,递给了她一根火柴。“赶快吧,”我说,“把它烧了吧。您马上又要哭起来了。”

她接过了火柴,但没有点燃它。她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那张支票。正如我一早预料到的样子。

“我真不想那么做,”她说,“多了昆汀这张嘴吃饭,增加了你的负担……”

“我觉得咱们会撑过去的,”我说,“来吧。点燃它吧。”

但她就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支票。

“这张是另外一家银行的,”她说。“之前的支票都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什么银行的。”

“没错,”我说,“女人们天生办事就这德行。”

“办什么事?”她说。

“在两家不同的银行里存钱呗。”我说。

“哦。”她说。她盯着支票看了好一会儿。“知道她日子过得这样,我还是挺高兴的……她有这么多……上帝会懂得我这么做是对的。”

“快点儿啦,”我说,“赶紧了结这件事吧。让这个大玩笑告一个段落吧。”

“大玩笑?”她说,“我心想的是——”

“我从来都觉得您每个月烧掉两百块钱这绝对是个大玩笑,”我说,“行了,赶紧吧。您这是想让我再划一根火柴吧?”

“我其实可以尽量说服自己接受这些支票的,”她说,“为了我的子孙着想。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傲气的。”

“您这人可真是永不满足啊,”我说,“如果那样做了,您知道没法原谅自己吧。您早就那么做了,那就好好地继续这么做下去吧。咱们的日子还撑得下去。”

“我每件事都听你的话,”她说,“但是有时候我会害怕,这样做是不是剥夺了本来正正当当应属于你的钱呢。大概我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如果你希望我收下支票,我也能压下自尊接受它们。”

“您都坚持烧支票烧了十五年了,现在又开始想接受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如果您继续这么烧下去,您一点损失也没有,但是如果您从现在开始接受支票,那您不就损失了五万块钱吗。我们不就是勉强维持生计直到今天吗?我也没看见您住进贫民窟里啊。”

“说得没错,”她说,“我们巴斯康家族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当然更不用说是来自一个堕落荒淫的女人的施舍了。”

她划着了火柴,点燃了支票,把它放在煤铲上,接着又点燃了信封,然后一直望着它们燃烧殆尽。

“你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她说,“感谢上帝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妈妈的心底感受。”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女人过得还不如她呢。”我说。

“但她是我的女儿呀,”她说,“这不是为了我自己着想,我其实很乐意接她回娘家来住的,不管罪孽深重什么的,因为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呀。我这么做不全都是为了小昆汀好吗?”

哼,本来我想说,对于小昆汀那样的贱货,谁也没可能伤害到她呀,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实在不敢祈求太多,我只不过想在家安安稳稳地吃饭和睡觉,不想听到这几个妇女们在家里唧唧喳喳地争吵拌嘴。

“这也是为了你好,”她说,“我明白你心底对她的看法是怎么样。”

“您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说,“您就让她回来吧。”

“不行,”她说,“我一想到你父亲,我就无法这么做。”

“当赫伯特抛弃她的时候,父亲一直都极力说服您同意让她回家?”我说。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的处境变得更艰难。但是为我的孩子们受苦遭罪,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能承受得来。”

“看起来您为了特意遭那份罪,倒是惹上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事啊,”我说。那张纸已经燃烧殆尽了。我把纸灰端到壁炉边,倒进了炉格子里。“对我来说,把好端端的钱都烧成了灰烬,这真是羞愧啊。”

“千万别让我活到那一天,看到我的孩子们迫不得已非接受那笔钱不可,那可是罪孽的报应啊,”她说,“要是非有那么一天不可,我倒宁愿你先死了躺在棺材里。”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咱们是不是得开饭呢?”我说,“要是还吃不上饭,那我就得回店里去了。今天店铺里面忙得要命。”她站了起来。“我已经问过她一次了,好像她还在等着小昆汀或是拉斯特之类的什么人。好啦,我去找她说去。等一下。”但是她还是走到楼梯头扯了一嗓子。

“昆汀还没回家呢。”迪尔希说。

“行了,那我还是回店里去吧,”我说,“我可以在街边买个三明治。我可不想妨碍迪尔希的用餐安排。”这下好了,她又开始发作起来了,迪尔希拖着两条行动不方便的腿蹒跚着走上走下,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囔着:“行了,行了,我尽快开饭就是了。”

“我这是尽量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开心啊,”母亲说,“我想尽我所能让你们的生活过得舒适一点。”

“我没抱怨什么吧,对不对?”我说,“我就说了句我要赶回店里去,我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你不像别人那样能碰到那么多好机会,你只能在一家乡村杂货铺里埋没自己的才能。我一直都期望你能出类拔萃。我知道你的父亲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你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有经商头脑的人,到后来家族越来越没落了,我还愚蠢地相信凯蒂结了婚之后,那个赫伯特就会……他都已经答应了……”

“行了,说不定他一直都在扯谎吹牛,”我说,“他可能从来也没开过什么银行。就算他开了银行,也根本没必要千山万水地到密西西比州来招聘一个小职员。”

我们吃了一会儿饭。我听到了班在厨房里,拉斯特正在喂他吃饭。正如我所说的,如果我们非得多养活一口人,而她又不肯接受那笔钱,为什么就不能把他送去杰克逊那儿去呢。他和同类人在一起生活,肯定会快活很多。我说,上帝他老人家很清楚,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可再也没什么自豪可言了,但总是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小子整天和一个黑人小孩混在院子里玩,还顺着篱笆跑上跑下的,无论何时只要那一边开始打高尔夫球了,这一边就像牛似的哞哞叫唤着——这个场景还是太伤自尊了。要我说呀,早就该把他送去杰克逊那儿去了,要那样的话咱们早早地就过上好日子了。我说啊,您也算是对他尽职尽责了;您已经做到了人们期望您做的一切事情,甚至都做得太多了,所以啊,为什么不把他送去那里去呢,咱们纳了那么多税难道还不能享受一点福利吗。接着她说话了:“我很快就要告别人世了。我明白我只是你们的负担。”我接着说:“您这话已经说了太多太多遍了,搞得我都竟然开始有点相信了。”但我说啊,您也别老是嘴上说说而已啊,最好能确定下来,并且千万别告诉我,因为我绝对会让班吉连夜乘十七次火车去杰克逊那里。我又说道,我还知道有个能接收她的地方[指的是可以把小昆汀送进妓院],那个地方的名字既不叫牛奶巷也不叫蜂蜜街[典故出自《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上帝要摩西把以色列人带到一块“流着奶与蜜之地”去]。刚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哭哭啼啼了,于是我说,行了,行了,我也和普通人一样很以自己的亲戚为荣耀的,虽然我并不一定能搞清楚他们的来路。

我们又吃了一会儿饭。母亲又差使迪尔希去大门瞧一瞧昆汀回来了没。

“我一直跟您翻来覆去地说了多少遍了,她中午不会回家吃饭了。”我说。

“她不会那么不懂事的。”母亲说,“她知道我不允许她在大街上到处游荡,也不允许她不回家吃饭。迪尔希,你刚才瞧清楚了没有啊?”

“既然她瞧不清楚,就别让她去瞧呀。”我说。

“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她说,“你们每个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天天都忤逆我。”

“如果您别赶过来插一手,我很快就能制伏她的,”我说,“根本花不了一天时间,我就能把她训得服服帖帖的。”

“你肯定对她非常蛮横不讲理,”她说,“你的脾气就像你莫里舅舅。”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那封信。我把信拿出来递给她。“您都没必要拆这封信,”我说,“反正银行迟早会让您知道这次又要掏多少钱。”

“这信上写着的是寄给你。”她说。

“您就直接拆开了吧。”我说。她打开信封,读了之后,又把信递回给我。

信上是这么写的:

我亲爱的小外甥:

你肯定很乐于知晓,最近我有幸得到机会从事某个事业,至于这个事业的具体明细,在信中无法长篇累述,我会在更适当的场合告诉你。至于我需要暂时保密的原因不妨先告诉你。我多年的从商经验告诉我,只要碰到机密事项,千万要谨慎为先,小心驶得万年船,绝对不能在尚未面谈之前就用其他方式交代出去了。我此次的防御措施做得如此谨慎,我想你肯定能揣测出有关这项事业价值的蛛丝马迹。我能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这次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正清晰地看见自己穷尽一生孜孜不倦追寻的目标终于出现在我眼前了,不仅使我自己的经济状况大为好转,同时家族产业的复兴亦是指日可待。说来也是很遗憾的,我竟是巴斯康这一户名门望族中硕果仅存的一个男丁了;同时,我也把你出身高贵的母亲以及她的子孙都视为至亲。

然而事情未能处处如我所愿,目前我还没能达到将此良机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程度,还需努力争取,为了不让肥水流入外人的田地,我今天打算从你母亲的存款中提取一小笔我现在急需使用的款项,来补上我第一笔投资的缺口。为了保证手续完整,随信附上了我亲笔所写的年利息八厘钱的借据一份。无须多说,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仅是为了让你母亲在这个道德沦丧阴晴不定的社会环境里有一点保障。自然而然,我将会把这笔借款当做我自己的投资,如此这般,你母亲就可以在我已经查明的这次千真万确的意外横财——请允许我用词粗俗——的绝世好机会中分一杯羹了。

我很相信你一定能够理解,这是一个生意人与另一个生意人之间的信任;我们携手同行,日后这一片甜美的葡萄园定能大获丰收,你觉得如何呢?而鉴于你母亲纤弱的体质以及南部的大家闺秀们视赚钱事业为洪水猛兽,同时鉴于妇人之间很容易在闲聊之中不经意地泄露机密,我建议此事先不在她面前提起为妙。我思量再三,建议你也应在她面前对此事守口如瓶。此后择一良日,我会将这笔款子和我之前陆陆续续向她所借的款项一起存进银行,而半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让她知道的,我想这样的处理方式会更加妥当一些。保护你母亲这样的大家闺秀不受到来自俗世钱物的纷扰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挚爱你的舅舅

---莫里·巴斯康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说,一挥手把信朝桌子对面飞丢了过去。

“我知道你很不满我给他钱这件事。”她说。

“那些都是您的钱,”我说,“即使您想拿那些钱来打鸟,那这也是您自个儿的事。”

“他是我的亲生兄弟啊,”母亲说,“他是巴斯康家最后一脉香火了。等我们也死了,那巴斯康这一个家族就算消失了。”

“我寻思着这事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很难受,”我说,“行啦,行啦,那都是您的钱。您怎么高兴就怎么花吧。您需要我去通知银行付这笔钱吗?”

“你一直都对他很不满,这我心知肚明,”她说,“我知道你肩膀上扛着很重的负担。等我离开人世了,你就轻松了。”

“我原本现在就可以让日子过得轻松很多。”我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提那件事了。只要您高兴,把整个精神病院放在咱们家也没问题。”

“他可是你的亲生兄弟啊,”她说,“虽然他是饱受病痛困扰。”

“我要把您的银行存折带上,”我说,“今天我要兑现一张支票。”

“他[指的是杂货铺的老板艾尔。杰生要用母亲的存折去兑现每月六号所收到的凯蒂汇来的支票,所以就扯谎说艾尔拖欠六天才给他开薪水支票]怎么总是拖延六天才给你发薪水呢?”她说,“你觉得他的生意做得合理吗?我总是觉得很奇怪啊,一家没有负债的店铺为什么就不能按时派发薪水呢。”

“他没问题的,”我说,“跟银行一样靠得住。我跟他说了先别顾及我,把每个月底的账目结清了再说。所以有时候就拖延了几天才发薪水。”

“我真是不忍心看到你损失了我为你投资的那一小笔钱,”她说,“我经常都在琢磨着艾尔其实不算一个很好的生意人。我知道你在他店里投资了一笔,但他却从来都不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从来不给你一点权力。我打算去找他好好谈一谈。”

“别啊,您就别去搅和了,”我说。“那毕竟是他的生意。”

“你投资了一千块的股份进去呢。”

“您就随他去吧,”我说,“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有您的委托代理权。没事的。”

“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我极大的安慰,”她说,“我一直以你为豪,你带给我那么多的喜悦,当你自发自愿过来对我说,要把你自己每个月的薪水都存在我的银行户头里时,我虔诚地感谢上帝,因为他把他们都带去天堂了,留下的那个是你。”

“他们都是好人啊,”我说,“我寻思着他们也都尽力而为了。”

“每当你用这种方式讲话,我都知道你又在心里责备你那去世的父亲了。”她说,“其实你也有权埋怨他几句的。但是听到你这么说话,我的心都碎了。”

我站了起来。“如果您接下来要号啕大哭一场才过瘾,”我说,“那就要恕我无法奉陪了,您只能独自哭泣了,因为我得赶回店铺里去了。我现在去拿那个存折。”

“我给你拿去。”她说。

“您别乱动了,”我说,“我自己去拿就行了。”我上楼从她的写字桌里拿出了存折,走回到镇上。我进去银行,把支票、汇款单和那十块钱全都存进去了,然后在电报局耽误了一会儿工夫。现在比开盘价上涨了一个点。我已经赔进去十三个点了,那全都是因为在十二点的时候她跑来瞎捣乱,胡闹一气,用那封信来搅得我心神不宁。

“那份行情报告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说。

“大概一小时之前吧。”那个人说。

“一小时之前?”我说,“我们付钱给你是干什么用的?”我说,“就是为了每周一次的行情总结报告吗?这叫人还怎么干得成事情呢?屋顶都被大风刮走了我们还一无所知呢。”

“我觉得你也干不成什么事情了,”他说,“他们已经修改了法律,不能再在棉花市场上买空卖空了。”

“已经修改法律了吗?”我说,“我根本也没听说啊。他们肯定是从西联公司[美国一家电报公司]发布的消息。”

我走回到店铺里。十三点。我压根儿也不相信能有人琢磨清楚这其中的微妙之处,除了那些坐在纽约办公室里的大老板们,他们就等着乡巴佬们捧着钱来祈求他们收下自己的血汗钱。哼,刚才一个打电话的就显得对他自己已经信心全无了,就正如我说的那样,要是你不想听别人的意见,那你何必还为这个事情付钱呢。再说了,这些都是消息灵通的局内人士,他们什么都知道。我的口袋里正装着一封电报。我仅需要证明他们在利用电报局进行诈骗行为,那么就能证明他们是一家骗人的非法投机公司。而且我从来也不会犹豫不决这么长时间。可是他妈的,这家公司跟“西联”一样,是一家规模巨大、资金雄厚的公司,要不然怎么可能做到准时发布行情报告呢。他们快速发了一个电报给你,说什么“您的账户今日款项已结清”。但其实他妈的,他们也不在乎客人的死活呢。他们就是跟纽约那一伙人在一个锅里头吃饭。这谁都看得出来。

当我走进店铺的时候,艾尔看了一眼他的表。但他一声不吭。等客人都走了,他才说:

“你中午回家吃饭去了吗?”

“我牙齿疼得要命,必须得去看牙医啊。”我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去哪里吃饭他根本管不着,可我还必须要和他一起在店里待整个下午。我已经遭老罪了,他要是再喋喋不休,可真要命了。我早说过了,一家乡巴佬小卖铺的老板说的话你也句句当真的话,那以后只有五百块钱身家的人也要担心别人值五千块钱的烦恼了。

“你本应该先知会我一句的,”他说,“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呢。”

“任何时候我都非常乐意把我这颗蛀牙送给你,另外还倒贴你十块钱,”我说,“之前咱们的协定是说明了中午有一个钟头的用餐时间啊,如果你不满意我的所作所为,想要怎么办你自己很清楚。”

“我知道这情况已经有一阵子了,”他说,“如果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我早就公事公办了。杰生,她是一位我很同情的夫人。可惜我认识的其他人等就不值得同情了。”

“那你就好好留着你泛滥的同情心吧,”我说,“要是我们什么时候需要同情了,我会提前很长时间通知你的。”

“杰生,你干那种事情,我已经帮你遮掩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说。

“是吗?”我说。我让他继续说。先要认真听他怎么说,然后我再让他闭嘴。

“你那辆汽车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件事我想我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你觉得你知道,对吧?”我说,“你计划什么时候出去大肆宣传,说我从我母亲那里偷了一辆车呢?”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知道你有她委托的代理权。我也知道她依旧坚信我这盘生意里面有她一千块的股份。”

“行啊,”我说,“既然你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我不妨再多透露一点:你去银行问一问,这十二年来,我每个月头存进一百六十块是存在谁的户头上的。”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最好当心一点儿。”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了也没屁用。我老早就琢磨透了,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了,那你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随他去,让他死死抱住自己的成见去。当有人说为了你好,要奉劝你几句所谓的逆耳忠言时,你就直接跟他说“晚安,再见”。我非常庆幸自己没有那种什么良心,否则的话,我就得像照顾病恹恹的小狗似的哄着这什么良心了。如果我必须要像他似的,随时随地都谨小慎微,千方百计不让自己的小本生意赢利超过百分之八,那我真是生不如死。我寻思着他是不是以为只要赢利超过了百分之八,政府就会以重利剥削法来治理他。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拴在一个小镇子上,拴在这样一桩毫无起色的生意里,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哼,如果让我接手他的生意,保证在一年之内,我就能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再干活了;但话又说回来,那时候他又肯定会把赚来的钱全都捐献给教会或者什么地方。要是你问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那就是伪善者。凡是碰到了自己还没能全部弄明白的事情,他都觉得事出蹊跷,只要一逮住机会,他就会在所谓的道德感的驱使下把这件根本就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告诉第三者。而在我看来,要是我觉得有人干了一件我不太理解的事情,我就会认定他是个骗子,而且,至少我还能毫不费力地从店铺后面的那些账本里面找出一大堆问题来,那些账本在寻常百姓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我去告诉那些应该知道内幕的人,而实际上那些人知道的情况还不如我多呢,然而即使他们啥都不知道,那也不关我屁事啊。就在这时艾尔说:“我的账目对任何人都是公开的。任何有关人士或是坚信自己仍在本店铺里拥有股份的女士都可以到店铺后面来查账,随时热烈欢迎。”

“可不怎的,你肯定不会说啦,”我说,“你的良心才不允许你这么做呢。你肯定就只是把她带到后面去查账,然后让她自己发现真相。你肯定不会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来的。”

“我根本不想干涉你的事情,”他说,“我明白你在很多方面也过得不好,就跟昆汀一样。但是你母亲也真是很命苦,如果她跑到我这里来询问你为什么辞职了,我也只好如实禀告了。这不是一千块钱的问题。这点我想你也很清楚。问题是,要是一个人的经营状况和账目情况不吻合,那这个人肯定啥也干不了。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别人的事情,我都不乐意对任何一个人说谎话。”

“行了,那么,”我说,“这么看来,你的良心是一个比我还更得力的助手啊;它甚至中午都不用回家吃饭。但是,你可别让你的良心来倒我的胃口。”因为上帝啊,我怎么可能把事情办好呢,与那么一个该死的家庭,有那样一个母亲,她完全不约束凯蒂,也不约束任何人的行为,就好像有一次她凑巧撞见了一个小伙子在吻凯蒂,结果第二天她一整天都穿着黑漆漆的丧服戴上了黑面纱在家里走来走去,连父亲也没办法让她开口说话,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嘟囔着她的小女儿死了,死了,然而当时凯蒂才刚满十五岁,如果按照那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出三年,我母亲就得穿上苦行僧的粗毛编织而成的衣服了,要不就是用沙皮纸糊起来的。我说,眼睁睁这么看着她[指小昆汀]跟每一个新到镇子上的旅行推销员就这么亲亲热热地在大街上游来荡去,我心里就好受吗?他们走了之后,还要告诉路上碰见的别的推销员说,到了杰弗逊小镇,在什么地方能钓到一个热情的辣妹。我并不是一个过分死要面子的人,我不能白白养活一整个厨房的黑鬼佣人,我也一点都不想把州立精神病院的一年级明星学员强留在家里。血统也算高贵了,我说,家族的前辈里出了好几位州长和将军呢。还好我们祖辈上没出过国或是当过总统,否则我们全家人都该去杰克逊那个地方抓蝴蝶玩了。我说,假如班是我的孩子,那情况确实很糟糕;但是我至少可以一开始就确定了他根本就是个野种啊,但是折腾到了今天这样,就算让上帝他老人家来判断,他也没办法很确定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了乐队开始敲敲打打,店铺里的客人们慢慢走光了。每一个人都冲着演出的场地走过去。他们在两毛钱的马鞍绳上锱铢必较,把省下来的一毛五孝敬给那一群北方佬。这伙骗子到镇上来为了争取演出的机会,也许只付了十块钱。我从后门走到了后院里。

“喂,”我说,“要是你不当心点,那颗螺栓就会长进你手掌心的肉里去。到那时候我可要扛一把斧头砍掉你的手了。你赶快把这些耕种机全都装配好,让农民们种好庄嫁,不然的话,象鼻虫要吃什么呀?吃鼠尾草吗?”

“那些人吹出来的小喇叭还真是挺好听啊。”乔伯说,“都说戏班子里有个人能用锯子演奏曲子呢。就好像他手里拿的是一把班卓琴。”

“你给我听着,”我说,“你知道这场演出会给咱们镇子带来多少财富吗?差不多就十块钱,就是此刻装在巴克·特平[也许是当地某个长官的名字]口袋里的那十块钱。”

“他们为什么要给巴克先生十块钱呢?”他说。

“为了争取在本镇演出的权利呀,”我说,“你现在能算出他们让你大开眼界所花费的本钱了吧。”

“您的意思是,为了能在咱们这儿演出,他们还得交十块钱啊?”他说。

“就是这样,”我说,“你觉得他们应该交……”

“天啊,”他说,“您是想告诉我,政府问戏班子要了钱之后才答应他们来这儿演出吗?要按我的说法,只要能看到那个人表演拉锯子,拿十块钱我也乐意呀。按这么个算法,到了明天早上,咱们不是还欠人家九块七毛五分钱啊。”

北方佬还一个劲儿地灌输那种想法给我们说什么要提高黑鬼们的地位呀。哼,那就让他们提高去吧,我从来都这么说。让他们走得越远越好,让咱们在路易斯维尔[肯塔基州北部的一个大城市]以南的地区就算牵着一条警犬也搜罗不出一个黑鬼来。我刚说什么来着?我才告诉乔伯,到了礼拜六晚上,那个戏班子就会打包行李,然后带走至少一千块钱离开这个镇子,而他却说:

“我也不会嫉妒他们的。这两毛五的门票钱我们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两毛五个屁啊,”我说,“才不是什么两毛五。他们把两分钱一盒的什么糖卖给你,收你一毛甚至一毛五,这就赚了你一笔。还有你白痴似的站在那里听着乐队敲锣打鼓,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这难道不值钱吗?”

“这也确实,”他说,“唔,如果今晚咱们好端端地度过了,而他们临走的时候又要多带走两毛五分钱的话,那这就挺明显了。”

“这事情说明了你就是个大蠢蛋。”我说。

“唔,”他说,“我就不跟您争执这个了。如果太蠢也是罪过,那么苦囚犯们就不会都是黑色皮肤的了。”

嗯,就在那个时刻,我偶然抬头朝小巷子里张望了一眼,这一下就看到了她。我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自己的表,我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我正在看着表。此时才刚刚两点半,比旁人预料中的——当然不包括我——她应该走出校门的时间足足早了四十五分钟。我扫了一眼门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脖子上系着的那条红色领带,我就寻思着,会打红领带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一边瞄着店铺大门,一边顺着小巷子的墙根鬼鬼祟祟地溜过去,于是我就没来得及思考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我寻思着,她果真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呀,我让她去上学,她就偏要逃学出来,而且她竟然还敢从我店铺门口经过,也不避讳,也不怕我看见她。只是她看不清店铺里的状况,因为太阳正好直射进了店里,炫目得很,就像汽车的头灯似的那么扎眼,所以她以为我看不见她,于是我就躲在门里面望着她扬长而去,她那张脸涂抹得像个滑稽的小丑似的,头发还抹上了什么黏糊糊的油,发型也怪异得很。在我年轻的时候,如果哪个女人敢穿那么短得简直都包不住屁股,更遮不住大腿的裙子在外面游荡,哪怕是在臭名昭著的盖约苏街或是比尔街[孟菲斯的两条街道,曾经是情色场所聚集地]上,也会被立刻给抓起来的。坦白讲吧,女人们穿着这种衣服招摇过市,心里的想法就是要让街上来来去去的男人们看见了都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我还在苦苦地思索着,在寻思到底是什么来历的人才会系红领带呢,突然之间我翻然醒悟,这不就是戏班子里的一个唱戏的吗。想到这里我简直有了十足的把握,就好像是她亲口告诉我似的。嗯,我能忍一时之气;要不是我能强忍住这一口气,那我这个人还能存活到今天嘛;所以等他们在街角一拐弯,我立刻从店铺里闪出来,跟上了他们。我连帽子都没拿,这青天白日的我竟然鬼鬼祟祟地在大街小巷里跟踪别人,这全是为了维护我母亲的良好名誉呀。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如果一个女人在娘胎里就开始学坏了,这就是坏在根上,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如果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淫荡的血液,那无论你怎么样也帮不了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撇开她,跟她划清界线,由得她去跟同类的人厮混在一起。

我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寻不见他们的踪影了。我就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帽子也没戴,看起来像是个疯子。路人这么想也挺自然的:这户人家,一个是大傻子,还有一个投河自尽了,嫁出去的姑娘又被她丈夫给抛弃了,这么一寻思,不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这家的其他人也肯定都全是疯子嘛。我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四周的人们像是秃鹫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看,就在等着说:哟,果不其然呀,我早就料到了这全家人都是疯子哟。把地都给卖了,就为了供他去哈佛读书,这么些年来纳税资助了一家州立大学而这个大学除了在举行棒球联赛的时候我进去看过两次之外就跟它再也没什么联系了还不允许在家说起她女儿的名字到后来父亲都不愿意去镇上了他成天就搂着一个酒瓶子坐在那里我眼前仿佛又看见了他的睡袍下摆和他那双赤脚我好像又听见了酒瓶子倒酒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到最后他连给自己倒酒都倒不动了只能让T.P.给他倒酒她还一个劲儿地说我在心底对自己死去的父亲没有丝毫敬意可我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呢我对父亲的回忆从来都深深地埋在我的脑子里除非哪一天连我也跟着一起疯掉了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看见了水都会犯恶心我想喝威士忌我宁愿一口喝下一大杯子汽油罗琳告诉别人他的酒量也许很差但要是你们不相信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何才能知道他真的是她还说了如果让我哪一天抓住了你和小荡妇之类的厮混在一起我就会让你瞧瞧我的厉害她说我要抽死她掐死她只要她没来得及跑脱掉我就要不停地往她身上抽皮鞭他这么一说我就赶快说我不喝酒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过要是你哪一次觉得我不中用了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买一大桶啤酒让你在里面泡澡因为我对一个心地善良为人踏实的婊子是怀着很大的敬意的因为我一方面要维持母亲的身体健康另一方面又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是这个小浪蹄子虽然我已经帮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竟然一点都不知好歹还让她自己还有我母亲还有我在镇上沦为大家的笑柄。

她一下子就闪出了我的视野之外。她肯定已经发现我在盯梢了,所以就拐进了另外一条胡同里,跟着一个系着红领带的唱戏的男人在小巷子里跑上跑下。每一个行人看到了他都不免要多看上几眼,心里想着:这男人穿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嗯,电报局的那个跑腿的一直在跟我说着什么,直到我收下了电报,我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我签了字之后才回过神来。我拆开了电报可是依然不太关心里面写着什么。但其实我都能估计得到。这也是唯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并且还拖延了那么久,非要等到我都把支票存进银行存折里了才发电报来。

我实在搞不懂,比纽约那样的超级大都市小得多的地方怎么可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专门搜刮乡巴佬血汗钱的人呢。我们每一天都辛勤劳作,把血汗钱汇过去,就换来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贵账号以收盘价二十点六二元结算。就这么哄骗着你,让你在纸面上看起来似乎赚了一点,结果呢,到头来您的账户收盘价是二十点六二元。这还不算啥,你每个月还得按时交十块钱给某位管事的,这个管事的跟电报局是一伙儿的,而此人的特点就是一定要对这个业务一窍不通,唯一的特长就是教你如何快速地把钱给赔个一干二净。够了,他们的这一套戏法我可是受够了。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让他们榨取血汗钱了。除了听信犹太人扯鬼话的大傻瓜,随便谁都知道行情就要一直看涨了,因为密西西比河三角洲那一带又要涨大水了,棉花田又会像去年一样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我们这里的庄稼地年复一年地被大水淹掉,可是华盛顿的那些官老爷们却可以每天花费高达五万元的军资出兵干涉人家尼加拉瓜或是什么国家的内政。密西西比河肯定还得接着发洪水,那么棉花的价格就会涨到一磅三毛钱。嘿,我真是想把他们一击即中,把我的钱全捞回来。我其实也不想把他们赶尽杀绝,只有小地方的赌徒才干这种事情,那帮挨千刀的犹太人用什么保证很可靠的内部情报骗走了我的钱,我就只想把那些钱弄回来。然后我就脱手不干了。哪怕他们跪在地上亲吻我的脚,也别再想能从我这儿骗走一分钱了。

我走回到了店铺里。这个时候马上就到三点半了。有点晚了,也干不了什么事情了,但我已经习惯这种状态了。我从来没进过哈佛大学,也能学会这些。乐队的敲敲打打已经停了下来。这个时候观众都已经被骗进了马戏场里,他们就不用再费劲吹得半死了。艾尔说:

“他找到你了对吧?就那个送电报的小伙子。刚才他来店铺里找过你了。我还以为你就在后院呢。”

“没错,”我说,“电报我收到了。他们也不能够一个下午都扣住电报不给我吧。这个镇子太小了。我得赶回家去一趟,要是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那你就扣我的薪水吧。”

“你赶快去吧,”他说,“我现在能应付得过来。真希望你收到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那你得去电报局打听答案了,他们有时间告诉你。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只是问一问而已,”他说,“你母亲心里明白,她可以信赖我。”

“她会感激你的,”我说,“我会尽快早点儿赶回来。”

“你还是慢慢来吧,”他说,“我这里能应付得过来。你赶快去吧。”

我上车,开车直往家里奔去。早上开溜一次,中午走开两次,现在又跑了,全都是她的缘故,搞得我没办法非得满镇子找她,不得不祈求家里人让我吃一口本来就是我赚钱买来的食物。有时候我在思考,这一切又有何作用呢。我自己首开先例,然后要接着这么做可真是让我抓狂啊。我一路上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去,路上有许多车开了很远的一段路去拉一篮子番茄之类的东西,接着还得开回镇子上来;我全身都冒着一股樟脑[杰生患有头疼病,经常用樟脑油]的气味,就好像刚从樟脑工厂里出来似的,只有这样我肩膀上扛着的那颗脑袋才不至于爆炸。我一直都在告诫她[指康普生太太],阿司匹林里面除了面粉和水之外啥也没加,这种药物就是安慰一下那些老觉得自己生病了的人。我说您难道还不知道头疼是怎么回事吗。我说要是按我的想法,我才懒得伺候这辆破车呢。我说了,没有汽车我也一样能好好活着,我早就习惯了生活里面缺东少西了,但是如果您不怕死,非要跟那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黑小鬼一起坐那辆眼看就要散架的破旧马车,那也行啊,我早就说过了的,上帝总是垂怜班这样的人群。上帝也知道该为他做点什么了,但是如果您觉得我会乐意把一辆价值一千块钱的娇贵的机器交给一个黄毛小子或是成年黑人之类的,那您最好还是自己掏钱给他买一辆吧。因为我早就说过了,您还是喜欢坐汽车的,这点您自己也很清楚的。

迪尔希说母亲在家里。我径直走到门厅里面,仔细听了一会儿,但是什么动静也没听到。我走上楼,而就在我刚经过她房门的时候,她喊住了我。

“我只是想知道谁在外面,”她说,“我在房间里独自待了那么长时间,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能听见。”

“您没必要天天待在家里的,”我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您也可以像别的女士一样,四处串串门,走走亲戚之类的。”她走到门边来了。

“刚才我还在寻思你是不是生病了呢,”她说,“吃饭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下次的运气应该会好很多吧,”我说,“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有什么事不对劲吗?”她说。

“能有啥不对劲呢?”我说,“我就不能下午抽空回家来瞧一瞧吗,这会打扰到家里吗?”

“你看到昆汀了吗?”她说。

“现在已经过了三点钟了,”她说,“至少半个钟头之前我就听到钟声敲响了。她现在也应该到家了吧。”

“她应该到家?”我说,“您什么时候见到过她在天黑之前回家?”

“她现在也应该回来了啊,”她说,“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那时候有人管教您啊,”我说,“可没人管教她。”

“我拿她真是无能为力啊,”她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啊,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您就是不肯放手让我一试,”我说,“所以现在这种状态您还是知足吧。”我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慢吞吞地把门锁上了,就站在门边上直到有人在外面旋动门球。此刻她说话了,

“杰生。”

“什么事啊?”我说。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

“我这里风平浪静的,”我说,“您找错地方了吧。”

“我也不是存心要打扰你。”她说。

“真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我说,“刚才我还不敢确定呢。我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呢。您到底有什么事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没事。啥事也没有。”于是她就走开了。我搬下了箱子,把要的钱点清点好取了出来,再把箱子放回原处,用钥匙打开了门,走出房间。我想抹一点樟脑油,但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我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再跑一趟就行了。她站在自己房门口等着我。

“您需要我从镇子上给您捎点什么回家吗?”我说。

“不用了,”她说,“我也不想干扰你的事务啊。但是杰生啊,我真不知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

“我挺好的啊,”我说,“就是有点头疼。”

“你还是赶快吞几片阿司匹林吧,”她说,“我知道你没法不开车出门。”

“开车和头疼有啥关系啊?”我说,“小汽车会让一个男人头疼吗?”

“你也知道汽油味儿总是让你恶心作呕,”她说,“你打小就这样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吃几片阿司匹林。”

“那您就一直希望着吧,”我说,“这反正对您来说也没什么不妥的。”

我钻进汽车,开车回到了镇子上。我刚拐上大街就看见一辆福特飞速冲我开了过来。但是突然之间它又刹车了。我听见了车轮在地面上滑动摩擦的声音,然后这车子掉了头,倒车,匆匆忙忙地朝前面开过去了。我正在寻思这辆车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瞥见了那条红色的领带。然后我又看到了她的脸,那张扭过来透过后车窗四处张望的脸。汽车急速地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我看见它又拐了个弯,我追了上去,等我开进小巷子的时候,它又离开了那里,它在拼命地逃跑。

我看到了那条红领带。我那么苦口婆心地教育了她之后她根本就没听进去,还接着这么做,我认出了那条红领带之后,我气得忘记了一切。我赶到了第一个岔路口时,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想到自己的头疼。他妈的,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掏钱出来修理这条破马路,可是每次我们开车经过这里的时候,这条路根本就像是一张皱巴巴的铁皮盖子。我真是很想知道怎么才能追上前面那辆车,哪怕只是一辆独轮手推车呢。我还是太为我的汽车着想了,我还是不想把它当作一辆福特那么猛折腾,颠簸得都快要散架了。那辆福特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偷来的,所以才这么不心疼。我总是在说,血液解释了一切。如果一个人的血管里就流淌着那种血液,那可真是什么事情都敢做呀。我还说了,如果您本来坚信着自己要对她承担起什么责任和义务的话,那么现在这种责任和义务已经不复存在了。从此刻开始,如果再出了什么事儿您只能怪自己了,因为您心知肚明,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要我说啊,要是我非得把一半时间来当一个蹩脚侦探的话,那至少也要给我找一个能发给我薪水的地方啊。

于是,我不得不在三岔路口停车。这个时候我的头痛又袭来了,就仿佛有人拿着铁锤子在我脑袋里恶狠狠地敲打着似的。我说了我一直都非常努力让您不用再为她担心了;我也说了,要是让我来考虑这事,我简直恨不得立刻给她一脚,把她踹进地狱里去,越快越好。我还说了,您到底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现在每一个来镇上的旅行推销员和下三烂的戏子都成了她的心肝宝贝了,因为镇上那些流里流气的小瘪三们都懒得答理她了。我说,您真是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都在怎么议论她了,我可真是听得一清二楚啊。您也完全不用怀疑,我不会去堵他们的嘴巴的。我说,当你们祖上还在开着三家村里的小卖部,耕种着那些连黑鬼们都不会正眼瞧一眼的破落土地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养活了不计其数的黑奴呢。

要是他们真的开垦了那些土地倒也罢了。上帝赐予我们这块福地,这原本是件幸事;然而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们却根本没做过一件好事。现在是礼拜五下午,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方圆三英里之内的土地全部都荒芜着,从来没有开垦过。县城里每一个壮劳力全部都去镇子里看马戏团演出了。假设我是一个就快要饿死的陌生人,在街上甚至都找不到一个人来问问去镇上该走哪条路。然而她还在想着逼我吃阿司匹林呢。我说了,我要是想吃面包,我就要坐在餐桌上光明正大地吃。您总是在唠叨着说自己为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但是您每年乱吃那些专利药品所花的钱也够做十套新衣服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到能一下子治好我的病痛的灵丹妙药,可也别总让我吃那些阿司匹林了。只要我还得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来养活厨房里那一帮吃闲饭的黑人懒鬼们,还得纵容他们像县里来的黑鬼们那样去看什么马戏表演,那我吃啥药都一样要头疼死了。不过前面的那个黑鬼就太迟了,等他到了马戏场子,都已经结束了。

片刻之后,他走到汽车旁边,我可算想方设法让他那个蠢脑子搞明白了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两个人刚才开了一辆福特汽车经过他附近,他回答说有啊。于是我接着往前开去,等到我开到了大车路拐弯的口子时,我看见了汽车轮胎的痕迹。阿波·罗素[当地一个农民]正在他地里干着活儿,但是我没有特意停车问他,因为我刚离开他的谷仓就看见了那辆福特。他们正企图把它藏起来。她做这种事真的很差劲,就像她做的任何一件事一样。我经常都说,其实并不是我对她有成见,特别针对她;说不定她就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些事,但是她真的不应该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家庭,不应该这么毫无顾虑。我一直都很害怕会在大街正中央看见他们,又或者是在广场上的大车子下面见到他们俩像野狗一样纠缠在一起。

我停住车走了下来。现在我还得绕过一个大弯穿过一片耕犁过的田,话说这竟然是我出了镇子之后看到的唯一一块耕犁过的田地呢。每迈出一步,我都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我,要一棍子敲我的脑袋。我一直在寻思着,等我穿过这片田地,就能走在踏实的土地上了,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走一步晃三晃吧。然而当我走进了树林子里时,我发现遍地都是灌木丛,我非得把身体扭来扭去地才能穿过去。然后我走到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小沟渠旁边。我顺着沟渠往前走了一段路,但是荆棘越来越密布了。这个时刻,说不定艾尔正在不停地往我家打电话,打听我的下落,把母亲搅得心烦意乱呢。

最后我终于穿出了小沟渠,可是我绕了个太大的弯子,只能先停下脚步,认真地辨认那辆汽车到底在哪里。我知道的,他们不可能离汽车太远,应该就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所以我又转回头来,朝着大路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然而此时我又搞不清楚到底离大路还有多远了,所以只能停下脚步来听马路上传来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血液从我的腿部直接往上涌,一股脑全都涌进了我的脑袋里,好像立刻就要爆炸了似的。太阳正在下山,光线平平地射过来,直射进我的双眼里,我的双耳正轰鸣不已,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我一直往前走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我听见了一条狗或是别的什么动物在哼唧的声音,我知道待会儿等它闻到了我的气味之后肯定会拼命地狂吠不已,那么我就全都暴露了。

我全身都粘满了“叫花蚤[某种植物的种子,带倒刺,极易挂在人和动物的身上]”、树丫子和什么乱七八糟的污秽东西,衣服和鞋子里都粘到了,这时候我回头瞧了一眼,结果不留神一只手碰到了一棵毒葛。我唯一没弄懂的事情是为什么现在手上捏着的仅仅是毒葛,而不是毒蛇或其他更刺激的玩意儿。于是我干脆就懒得理它了。我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那条狗离开了。然后我接着往前走去。

关于那辆福特到底停在什么地方,我现在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了。我就只感觉到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头痛,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只好站在一个地方,就静静地站着,心里很疑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一辆福特,甚至我连到底看没看到这件事都已经不在意了。我已经说了,就算她每天每夜都出去找镇子上的任何一个男人睡觉,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从来也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呀,当然了我也不欠任何人的任何情分了,再则说了,我这么做也确实不太妥当啊;把那辆福特随便丢在那里,让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到处搜寻,而艾尔却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进到后面的账房里面,把繁杂多样的账本都拿给她看,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的道德感太高尚了。我说,你进了天堂之后可没什么舒心日子过了哟,因为那个地方没有闲事来给你管呀。你可千万别让我逮个现形,我完全是看在你奶奶的面子上才对你姑息忍让,但是只要让我在自己家里也就是我母亲居住的地方发现你在干那种龌龊事,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会让你好看。那帮油头粉面的小瘪三,自以为有多大本事呢,我倒要让他们瞧一瞧我有多大能耐,也让你好好开开眼界。我要让那个臭唱戏的知道,如果他以为能有本事带着我外甥女在树林里钻来钻去,那条红领带就是把他拖进地狱的催命绳!

阳光和四处射来的反光照耀在我的眼睛上面,我的血液直往上涌,我一次又一次地寻思着:我的脑袋越来越痛,好像真的就要爆炸了似的,这下子可就一了百了了,就别说那些一直企图往我身上攀附的荆棘草和树丫子了。这个时候我走到了他们刚才路过的沙沟边上,我认出了刚才汽车就停在那棵树旁边。然而我爬出了沙沟开始撒腿就跑的时候,我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那车子摁着喇叭快速开走了。喇叭就这么一直响着,好像在说着:好呀,好呀,好——呀。而此时车子的轮廓越来越小了。我赶到了大路上,正好看见了汽车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等我赶到自己车子边上时,已经连他们的车尾烟都看不见了,而那个大喇叭的声音倒还在响彻云霄。哼,我根本还没料到自己的车子会出问题,我一门心思想着赶快走。赶快回到镇子上去。赶快回到家尽全力让母亲相信,我根本从来都没见过你坐在那辆汽车里头。尽力让她相信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尽力让她相信我并没有差一点儿就在沙沟那里逮住了你,当时我们的距离只有十英尺。尽力让她相信你一直都是站得好好的,从来也没躺下去。

那辆汽车还一直在叫着:好呀——好呀——好——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就听不到了,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罗斯的牛棚里有一头牛在哞哞叫唤的声音。我依然没预料到自己的汽车会怎么样。我走到车门边,打开车门,抬起来自己的腿。我感觉车身有点倾斜,虽然路面是斜斜的,但也不至于斜成这个角度啊,但是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我坐进了汽车里,发动车子的时候才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于是,我只能呆坐在原地。太阳就要落山了,这里离镇子大概五英里的路程。他们没胆量把车轮扎破捅一个大洞。他们只是放掉了车胎的气。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车子边上苦苦思索着:我辛苦养活了那么一大厨房的黑鬼,但却没有人抽得出时间来帮我把备用轮胎安到车后的铁架上,顺便拧紧几颗螺丝。说来奇怪啊,她虽说心思诡秘,但也不可能想得那么周密啊,还能想到故意把打气筒也给拿走了,说不定是那个戏子在给我轮胎放气的间隙,她刚好想到了这一招。但是也有可能这个打气筒早就被谁卸了下来拿给班当气枪打了,只要班想玩什么,他们就把什么拆了,哪怕是汽车也全拆下来给他玩,还亏了迪尔希说什么没人会碰你的汽车啦。我们没事干吗玩你的汽车呀?我早就说了,你是黑鬼。你太幸运了,你明白吗?我说我随便哪一天都乐意跟你换身份,因为只有白人才这么傻乎乎地去操一个骚货的行为是否规矩的心。

我朝着罗素的农村走去。他那里有打气筒。我寻思着,他们倒是疏忽了这一点啊。然而我依然无法相信她会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一直在寻思这件事情。我说不上来原因,但我从来也不信一个女人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我不停地思考着,我们先不谈个人恩怨,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管你过去是怎么对我的。因为就像我所说的,血浓于水啊,你没法回避这层关系。这可不是八岁小孩淘气的时候想出来的小笑话啊,这是让一个竟然会戴红领带的男人来耻笑你的亲舅舅啊。这群戏班子到了咱镇上,统一喊咱们为“乡巴佬儿”,还嫌弃镇子地方太小了,摆不下他们那么大的艺术家呢。哼,其实他这句话可算是说对了,昆汀也一样的。如果她的想法也是这样的话,那就让她趁早滚蛋吧,她一走,咱们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我给车胎打好了气,把气筒还给罗素,就驱车前往镇子。我开车到杂货店门口买了一罐可乐,接着又来到了电报局。收盘价是十二点二一元,足足跌了四十个点。这是四十五块钱呢;你想买什么就拿这笔钱买去吧。她要说了,我非要拿到这笔钱不可啊,我真的非要不可。我说那可就真是太糟糕了,你想要钱就问别人要去吧,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忙得四脚朝天啊,哪有空去赚钱呢。

我呆呆地望着他[电报局的报务员]。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说,“我对棉花市场行情很有兴趣,听到这个你一定很惊讶吧,你肯定是从来也没想到过吧,对不对啊?”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想要把它送到你手上啊,”他说,“我给店里打了两次电话,还打了电话到你府上,但是大家全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说着,还一边在抽屉里翻着什么。

“送什么给我?”我说。他递给我一份电报。“这是什么时候到的?”我说。

“大概三点半左右,”他说。

“但是现在已经是五点过十分钟了,”我说。

“我寻遍了各种方法,”他说,“可就是找不到你啊。”

“这不能怪我,对吧?”我说。我拆开了电报,就想瞧一瞧他们这次又扯了什么新的谎话了。他们竟然绞尽脑汁不远千里特意上密西西比州来每个月骗我十块钱,这也真是够狼狈了。迅速脱手为上策,电报里是这么说的。行情即将波动,总体趋势看跌。按照官方说法就是没必要恐慌。

“传一份这样的电报要多少钱?”我说。他把价钱告诉了我。

“电报费已经由对方付清了。”他说。

“那这么看来我就只欠他们这些钱了。”我说,“这个行情我早就知道了啊。发一份电报给我,费用对方付清,”我抽出了一张空白单据。吃进,我写上,行情即将大涨无疑。有时候制造一点混乱可以让有些还没来电报局的乡巴佬们上钩。无须恐慌。“帮我把这个电报发出去,对方付费。”我说。

他看了一眼电报,又抬头看了一下钟。“一个钟头之前就已经收盘了。”他说。

“嗯,”我说,“但这也不能怪我呀。这样的交易又不是我发明的;我只是买进了一部分,我还以为电报公司会及时更新通知我行情涨落呢。”

“每次我们收到行情播报,总会第一时间公布的。”他说。

“是吧,”我说,“但是在人家孟菲斯,每十秒就在黑板上播报一次,就今天下午的事儿,我去了离那里还不到六十七英里的地方。”

他再三看了看那张电报。“你确定要发出去吗?”他说。

“我说了要改变主意吗?”我说。我拟好了另一封电报,而且点了点钱的数目。“这一封也发出去吧,如果你真的会写‘吃进’这两个字的话。”

我回到铺里。我可以听到从街道那一头传来的乐队锣鼓喧天。禁酒[指1920~1923年,美国联邦法律的禁酒令]可真是好事一桩啊。从前每到礼拜六,那些乡巴佬们就穿着全家共用的仅有的一双皮鞋进城来,他们总是去“快捷货运公司”的办公室里取托运而来的包裹;现在好了,他们全都光着脚进城来看演出了,那些生意人就站在店门口盯着他们走了过去,就好像是关在一排笼子里面的老虎或其他猛兽。艾尔说了:“我真希望这次不是多严重的事情。”

“什么呢?”我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走到店铺门口,朝着法院门楼上的那面钟望了望。“你应该配上一块那种一元钱一个的老爷表,”我说,“不用花什么钱,也能让你相信自己的表从来都走不准。”

“你说什么?”他说。

“没什么,”我说,“希望我刚才没给你添什么麻烦。”

“刚才不算太忙,”他说,“大家都跑去看马戏了。所以没什么大碍。”

“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说,“你肯定知道可以采取什么措施。”

“我不是才说了吗,没什么关系。”他说。

“我听得一清二楚,”我说,“如果有什么问题,你肯定知道可以采取什么措施的。”

“你是不是想辞职不干了?”他问。

“这也不是我的生意,”我说,“我的想法如何都无关紧要。但是你千万别觉得你雇用了我就是在帮衬我。”

“杰生,如果你肯好好做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生意人。”他说。

“至少我懂得只管自己的生意,不去招惹别人家的闲事。”我说。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逼迫我炒你鱿鱼,”他说,“你明明就知道你什么时候不想干就可以随时走人呀,这一点不会对我们的交情有什么阻碍的。”

“大概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辞职的原因吧,”我说,“只要我还在给你打工,你就给我派发薪水。”我到店铺后面去喝了一杯水,接着从后面走了出去。乔伯可算把全部的耕种机都安装完毕了。这个时刻的后院静悄悄的,片刻之后,我的脑袋就不那么疼痛难忍了。现在我能听见戏班子在唱歌,接着乐队在演奏。算了吧,就让他们把这个破地方的每一毛每一分都搜刮干净吧;反正这也不是割我的肉。该努力的我都努力干了;一个活到我这把岁数了还不懂什么叫做适可而止的人,那可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再则说来,这件事其实跟我压根儿没有一点关系。如果她是我的亲生女儿,那事情就不可能变成这样了,因为她绝对不会有空闲时间跑出去游荡;她得干活啊,她得努力干活来养活那好几个病人、傻子和黑鬼啊。我是不可能有女儿的,我实在是拉不下脸面来娶一个正正经经体体面面的好女人到这样一个家庭里来的。我对任何人都怀有至高无上的敬意,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我是一个老爷们儿,我扛得住,那是我的亲生骨肉,如果谁胆敢对我熟识的任何一位女士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语来,我肯定会好好地瞪他一眼。在背后嚼舌根的都是些正儿八经的良家妇女,我真是想看一看这些高贵典雅的、做礼拜从来不缺席的女士们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她们说不定还没罗琳一半那么正经呢,且不说罗琳是不是个婊子。正如我所说的,如果我想要结婚,您准会像一只气球似的一蹦三尺高吧,您自己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她说的是我希望你过上幸福的日子,拥有自己的家庭,而不必要一辈子为我们奔波劳碌。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间了,等我走了之后,你也该娶个妻子了,但是你一生也找不到能跟你般配的女子的。然而我说,不可能,我一定会找到的。您一听说我要娶媳妇这事,您就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吧,您肯定能行的。我说,好了,感激不尽了,就现在,需要我照料的女士可就够多的了。等哪天我一结婚,说不定还发现新娘是个吸毒的或类似货色呢。我说,我们家可不就只缺这一个角色了嘛。

此刻,夕阳已经西下,落在卫理公会教堂的后面了,鸽子群也正绕着教堂的塔尖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演奏只要一停,我就能听见鸽子们咕咕咕的叫声了。圣诞节才仅仅过去不足四个月,但是鸽子们又像之前似的那么浓密了。我寻思着沃索尔牧师[当地监理公会教堂的牧师]绝对是胃里塞了太多鸽子肉了。他发表了那种演说,以至于只要看见有人瞄准鸽子,就有人冲过去一把抓住枪管,你是不是认定我们想开枪射击的是大活人呀。他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胡吹什么让和平降落在这一片土地上啊,还有什么善待世上的万事万物啊,甚至连一只小麻雀都不让我们打。但是他却对一群群那么浓密的鸽子全都熟视无睹,他反正天天都百无聊赖,也没必要知道几点钟了。他根本就不用纳税,当然也不用费心思每年交钱上去,好清洗干净法院门楼上挂着的钟里面的油沫泥巴,它才能走得更准确一点。擦一次钟,就得付四十五块钱给师父呢。我随便数了数,这一块地上刚出生的小鸽子至少有一百只。你还想着它们要是够聪明的话就会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吧。我说,还好我不是一只鸽子,没有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三姑六婆给缠得无法脱身。

乐队又开始演奏了,很响亮很快速,听起来仿佛立刻就要爆炸了。我琢磨着这次就可以令看客们皆大欢喜了。如此这般,他们慌慌张张赶了十四英里还是十五英里的路程回到家里,连夜给牲口喂食挤牛奶的时候,乐队演奏的曲子就正如余音绕梁一般在他们脑袋里驱散不去。他们用口哨吹出那个曲调子,再把听到的笑话乐滋滋地讲给牛棚里的畜生们听一听就很心满意足了。他们心里还在掐算呢,还好没把牲口也赶去看戏,这一下就节省了不少钱呢。或者这样算一算,假设一个人家里有五个小孩、七头骡子,那就意味着他仅仅花了两毛五分钱就让全家都看了演出呀。就是诸如此类这般。这时候艾尔从后院拿了几包东西过来。

“又要发货了啊,”他说,“乔伯大叔人呢?”

“他大概是去看演出了吧,我猜啊,”我说,“你一眼没看住他,他就找机会开溜。”

“他不会开溜的,”他说,“他那个人还是很可靠的。”

“那你这意思是我这人靠不住了?”我说。

他踱步到店铺门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个乐队还真棒,”他说,“我想他们也快散场了吧。”

“应该是吧,除非他们偷偷躲在里面什么地方等着看夜场。”我说。燕子们已经开始在空中飞翔了,我还听到了麻雀们成群结队地飞到法院广场的树枝上,阵阵唧唧喳喳声不绝于耳。才片刻之后,大群的麻雀就会在屋顶上方飞来飞去,一下子闪现在面前,一下子又闪不见了。在我眼中,这根本就是和鸽子一样惹人厌烦的东西。只要有麻雀在,你就绝对不可能在广场上安安稳稳地坐着。还没等你回过神来呢,噗的一声,一泡屎就不偏不倚落在你帽子上。而倘若想打掉它们,光是一发子弹就得花五分钱呢,百万富翁才负担得起这种费用啊。其实只需要在广场上四处撒一撒毒药,保证只消一天,它们全都消失了。要是有哪个生意人管不住自己的禽类,不能阻止它们在广场上四处撒野,那么他最好还是不要再贩卖禽类了,干脆去做另一门生意吧,举个例子,比方说可以去贩卖那些不用喂食的死物,像是犁头啊,洋葱啊之类的。要是一个人没法看管住自家的小狗,那也就是说要么是他不想养这条狗了,要么就是他根本没资格养狗。我早说了的,要是镇子上的所有生意都做得像乡下的农贸市场,那么这个镇子很快就会变成乡下的废墟场了。

“就算演出散场了,你也没什么可高兴的,”我说,“他们还要套马车,把车往回赶,等到家都已经三更半夜了。”

“嗯,”他说,“他们很享受那些表演。就让他们时不时地花点钱看一看表演吧。山里的农民们干活很劳累的,收成又少得可怜。”

“有哪条法律规定了农民们非要在大山里或什么地方干活啊。”我说。

“如果没有他们,咱们在哪里还说不定呢。”他说。

“我反正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在家了,”我说,“在床上躺着呢,脑门上顶着一袋子冰块镇一下我这头疼欲裂的脑袋。”

“你这头痛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吧,”他说,“为啥你不好好检查一下牙齿呢?今天上午他没给你看吗?”

“谁没给我看啊?”我说。

“你不是说你上午看牙医去了吗?”

“你这态度,是不是不允许我在你规定的时间范围内头痛啊?”我说,“是不是就这个意思啊?”现在他们散场了,正要走过我们这条小巷子。

“他们来了,”他说,“我还是赶快到店面上去吧,”他走开了。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无论你身体怎么不适,总会有男人蹦出来说你该去做个牙齿的全面检查了,也总有女人跑出来跟你说该结婚啦。热衷教育你应该如何做生意的往往还是个一事无成的人。那些大学教授们,穷得叮当响,连一双好点的袜子都拿不出来,居然在教别人如何在十年之内赚足一百万,而有些女人呢,她们自己都还没寻觅到好夫婿,可是一开口说如何操持家务啊这之类的话题真是理论一套一套的。

乔伯赶着一辆大马车停在店铺门口。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缰绳插在马鞭的插座上绕妥当了。

“嘿,”我说,“演出精彩吗?”

“我还没去看呢,”他说,“不过如果你想逮住我的话,就尽管今晚到大帐篷来。”

“你没去,谁信哪,”我说,“三点之后你就开溜了。艾尔先生刚才还在这里找你呢。”

“我去处理了一点私人事务,”他说,“艾尔先生他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的。”

“当然你可以糊弄他,”我说,“反正我也不会揭发你的。”

“要真是那样的话,他就成了我在这里唯一打算糊弄的人了,”他说。“我压根儿也不在乎礼拜六晚上是否能见到他啊,我何必大费苦心去糊弄他呢?我也不会糊弄你的,对我而言,你实在太过精明。是的,先生。”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五六个小包裹塞进大车里。“对我而言,你实在太精明了。整个镇子就数你的脑袋转得最快。你把一个人耍得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爬上了大车,解开了缰绳。

“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呗,”他说,“驾!阿丹,跑起来呀!”

大车的一个轮子眼看着就要飞出去了。我就等着瞧热闹,看他驾着马车跑出巷子之前,那个轮子是不是会飞出去。但凡你把车子交给一个黑鬼去打理,他就保证会把车子折腾成残废。要我说,咱家的那辆每一处都叮当乱响的老爷车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但是没办法啊,还得把它摆在车库里放上一百年,就是为了每个礼拜让那个小黑鬼能赶着它去墓地一趟。我说呀,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谁都必须要干自己不乐意干的事情,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想叫他要么就像个文明人似的开着汽车出门,要么就待在家里。事实上他怎么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呢,或者要坐什么车去呢,可我们还是留着一辆马车,养着一匹马,就为了让他礼拜天下午能出去溜达一圈。

但凡路程不远,能步行走回来,乔伯就懒得理会轮子会不会中途飞了出去。我一早就说了,唯一适合黑人待的地方就是农田了,他们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他们一有点闲钱,或是一有点空闲,他们就会浑身痒痒了。而要使一个黑鬼丧失工作能力也很简单,你只需要让他在白人身边多待一会儿。他们就会变得比谁都诡秘,就能在你眼前公然耍奸诈弄滑,把你的心理揣摩得一清二楚,罗斯科斯就是个典型的案例,只不过他唯一犯错的地方就是竟然在某一天一不留神让自己死掉了。偷懒、偷鸡摸狗、强词夺理、越来越刁蛮,到最后你只能用木头棒子或是别的武器把他们给镇压下去。哼,这说来说去都是艾尔的分内事。但是要换了是我,我坚决不会允许一个黑人老奴赶着一辆让人胆战心惊,随时拐个弯都会散架的破马车在城里四处招摇过市来毁掉我店铺的声誉。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去,可是房子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了下来。我走到店铺门口。广场上空空如也。艾尔在里头锁保险箱,就在这时候,钟声敲响了。

“你把后门锁上吧。”他说。我走到店铺后面,把门锁好了,折回到店面上。“我猜你今晚打算去看表演吧,”他说,“昨天我不是给了你几张票吗?”

“确实给了,”我说,“你是不是想要回去啊?”

“不是,不是啊,”他说,“我就是有点记不得是不是给过你了。没必要浪费掉嘛。”

他锁好了大门,道了一句再见,就往前走了。整个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只剩下几辆汽车,还有在树枝里唧唧喳喳叫唤个不停的麻雀们。小卖部门口正停着一辆福特,我连瞟都懒得瞟它一下,我知道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不介意尽我所能帮她一把,可是我知道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琢磨着我还不如教会拉斯特怎么开车,如此这般,要是他们不反对,就派他成天开车去跟踪她,至于我嘛,就有空待在家里陪班玩了。

我走进小卖部买了几根雪茄。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丝灵感,我想再试一把头痛欲裂时候的运气,于是我停下脚步,和他们攀谈了起来。

“嗨,”麦克[一个闲人]说,“我猜你今年把钱都押在了洋基队吧。”

“怎么了?”我说。

“锦标赛呀,”他说,“联赛里没有一个队能打败他们。”

“那肯定呀,”我说,“那些队伍都糟糕透顶啊,你觉得一个队会永远都好运连连吗?”

“我觉得这不是运气好。”麦克说。

“只要鲁斯[指当时著名棒球明星鲁斯,纽约洋基队的主力]待在哪个队,我就坚决不押这个队赢,”我说,“就算我明知道这个队肯定会赢。”

“为啥呢?”麦克说。

“我能给你列举出十多个在两大联赛里每个队比他厉害的球员。”我说。

“你为什么瞧鲁斯这么不顺眼呢?”麦克说。

“也没有啦,”我说,“我没有看他不顺眼啊。我只是一看见他的照片我心里就直冒火。”我走了出去。万家灯火慢慢点亮了,行人们在街上往家里赶。有些时候麻雀们要等天色全都暗了下来,才肯闭嘴。某天晚上,在法院广场周围一圈新装的路灯全都点亮了,麻雀们激动得一宿没睡,整夜都在扑来扑去,拼命往路灯上撞去。它们一直闹腾了好几个晚上。接着有一天清晨,它们全都不见了。但是两个月之后它们又飞回来了。

我开车回到了家里。房子里还没有点灯,但我能猜到他们肯定都在朝着窗外张望着,迪尔希在厨房里热着非要等我回家才能上桌的饭菜,她还嘟嘟囔囔发着牢骚,好像那些饭菜是她自己花钱买的。你要是听到了她说的话,还真会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别的晚饭了,就只有因为我回家而推迟了开饭时间的那一顿。哟呵,总算有一次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不用看见班和那个小黑鬼挂在大铁门上,看起来就像是大熊和猴子被关在一起似的了。等到太阳一下山,他就往大门走去,像到了一定的时辰,一头牛就会自己回牛棚里去,接着他就挂在大门上,脑袋晃来晃去的,唉声叹气的。像是一头被阉掉的公猪,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如果因为闯出敞开的大门而被砍了一刀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就算白送一个女学生给我,我也不想看了。我时常都想不通,他挂在大门上,眼巴巴望着那些女学生们放学回家,想要满足自己不知道也不需要更是没有能力满足的欲望,这些时刻他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呢?不止这些,如果他们把他的衣服都脱光了,刚好他又看了自己的裸体一眼,又像平常一样大喊大叫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他脑子里又在琢磨什么呢?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这件事情他们做得不够干净利落。我说,我知道你最需要什么,你最需要的就是像班那样,找人给你彻底做一次手术,手术做完之后你就守规矩了。要是你还是不懂我在说什么,那就让迪尔希告诉你吧。

母亲的屋里还亮着灯。我停好了车,走进厨房里。拉斯特和班在里头。

“迪尔希在哪里?”我说,“正在布置晚饭吗?”

“她上楼去了,在卡洛琳小姐屋里,”拉斯特说,“就快要打起来了。昆汀小姐刚回来就生气了。奶奶上楼去劝她们。杰生先生,戏班子来了吗?”

“来了啊。”我说。

“我仿佛听到了乐队吹奏乐曲的动静了,”他说,“我好想去看一场呀,要是我有两毛五分钱,我早就去看了。”

迪尔希走进来了。“嗯,你回家啦?”她说,“今天下午你干什么去了哟?你不知道我手上有多少活儿要干;你为啥就不能准时回家呢?”

“没准我是去看演出了呢,”我说,“可以吃晚饭了吗?”

“我好想去看呀,”拉斯特说,“要是我有两毛五分钱就好了。”

“看演出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迪尔希说,“你赶快进去坐下来吃饭,你千万不敢上楼去惹得她们又闹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昆汀刚回来不一会儿,她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接着卡洛琳小姐就很尖锐又很激动地批评了她。你为什么就不能随便她干吗呢?你怎么就不能和你的亲外甥女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团和气地过着安稳生活呢?”

“我想跟她吵也根本就吵不上啊,”我说,“因为我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没看见她了。她这次又投诉我什么啊?强迫她去学校吗?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好啦,你忙你的去吧,别理她了,”迪尔希说,“只要你和卡洛琳小姐批准我来管教她,我肯定会把她照料得很妥当的。行了,你进去吧,规规矩矩的,等我喊你吃饭。”

“只要我有两毛五分钱,”拉斯特说,“我就能去看演出了。”

“给你插上一对翅膀,你就能飞到天堂里去了,”迪尔希说,“别让我再听到任何一个有关演出之类的字眼了。”

“这提醒我了,”我说,“有人送了两张票给我。”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票。

“你自己要去看吗?”拉斯特说。

“我才不想去呢,”我说,“再加十块钱送给我,我都不乐意去。”

“杰生先生,那您送一张给我吧,”他说。

“我可以卖一张给你,”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可我身无分文啊。”他说。

“那就太遗憾了。”我说,抬腿假装自己马上要走的样子。

“杰生先生,就送我一张吧,”他说,“反正您也不需要两张啊。”

“你可别天真了,”迪尔希说,“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他从来不会白送东西给别人的你不知道吗?”

“您打算卖多少钱呢?”他说。

“五分钱。”我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啊。”他说。

“那你有多少?”我说。

“我身无分文啊。”他说。

“那就算了。”我说完拔腿就走。

“杰生先生。”他说。

“你怎么还不闭嘴呢?”迪尔希说,“他只不过是在逗弄你玩呢。他已经想好了要自己去看。杰生,你走吧,别招惹他了。”

“我才懒得看。”我说。我走回到炉子前面。“我特意来这里把它们烧掉。不过,也许你乐意花五分钱买一张?”我说着,双眼盯着他,一边打开了炉盖。

“我真没那么多钱啊。”他说。

“那好吧,”我说。我一挥手,把一张戏票丢进了炉子里。

“喂,杰生!”迪尔希说,“你不觉得羞愧吗?”

“杰生先生,”他说,“我求求您了,先生。我每天给您装轮胎,足足装一个月。”

“我要现金,”我说,“给我五分钱,这张票就是你的了。”

“拉斯特,别再说了,”迪尔希说。她猛地把他拉了过去。“丢呀,”她说,“就把它丢进炉火里呀。继续丢啊。干吗不全部丢进去呢?”

“只需五分钱,这就归你了。”我说。

“赶紧丢进去吧,”迪尔希说,“他没有五分钱。丢呀,把它丢进炉子里去。”

“那就没办法了,”我说。我一抬手把票丢进了炉子里,迪尔希迅速关上了炉盖。

“这么大个的人了,还干这种事情,赶紧从厨房里出去。别闹了。”她对拉斯特说:“你可别又惹得班吉发病了。今天晚上我让方罗妮给你两毛五分钱,你明天晚上就能去看表演了。现在给我安静一点儿。”

我走进了起居室。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声响。我打开了报纸。片刻之后,班和拉斯特走进来了。班挪到黑漆漆的墙角里,那个地方曾经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两只手在墙上摸来摸去,嘴角挂着口水,嘴里不知在呻吟什么。拉斯特开始生起炉火来。

“你在干吗呢?”我说,“今天晚上不用生火了。”

“我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活节总是很寒冷。”。

“可今天又不是复活节,”我说,“别动它了。”

他把拨火的铁棒放好了,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个垫子给班,然后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了下来,变得很安静。

我在看着报纸。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候迪尔希走进来了,喊班和拉斯特去厨房吃晚饭。

“好吧,”我说。她走出去了。我依然坐着看报纸。片刻之后,我听见迪尔希走到门口探进头来。

“你怎么还不来吃饭呢?”她说。

“我正在等着吃晚餐呢。”我说。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摆在餐桌上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了呀。”

“是吗?”我说,“不好意思。可我没听见有谁下楼啊。”

“他们不准备下楼吃饭了,”她说,“你赶快去吃吧,等我过一会儿端上去给他们。”

“他们是不是生病了?”我问,“医生说了什么病没有?我真心希望不是出天花啊。”

“杰生,去厨房吃饭吧,”她说,“让我能早点儿做完事情。”

“那好吧。”我说,我又举起了报纸放在面前。“我就好好等你开饭了。”

我能感觉到她站在门口瞪着我。我依然看着报纸。

“你演这一出戏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你都知道我已经忙得喘不过气来了。”

“要是母亲身体不适,没办法下楼吃饭,那当然无所谓了,”我说,“但是现在我出钱出力养活那些人,他们就必须下楼到餐桌上来吃饭。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晚饭,就什么时候喊我!”我说,继续低下头看报纸。我听见迪尔希上楼去了,她的步伐非常沉重,边走边喘,就好像这个楼梯是垂直上下的,而且每一个台阶之间距离三英尺那么远。我听见了她走到了母亲屋子门口,然后又听见她在喊昆汀,但貌似昆汀的屋门锁上了。然后她又走回母亲屋子里,接着母亲从屋子里出来了,跟昆汀讲了几句话。片刻之后,她们一起走下了楼梯。我依然在看报纸。

迪尔希走到起居室门口。“赶紧去吃饭吧,”她说,“否则你说不定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了。你今天晚上纯粹是在自找麻烦。”

我走进饭厅。昆汀坐在饭桌边,勾着脑袋。她又在脸上浓妆艳抹了。她的鼻子刷得太白了,像一个瓷器做的绝缘体。

“您能下楼来吃饭,看来身体状况不错,我真是很高兴。”我对母亲说。

“无论我身体行不行,我下楼坐到餐桌边吃饭,算是对你的一点回报吧。”她说,“我知道男人们在外面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就希望全家能聚在一起吃顿和和美美的晚餐。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真心祈求你和昆汀能和平相处。那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们相处没什么问题啊,”我说,“只要她肯的话,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也没啥意见啊。但是一到用餐时间不是大吵大闹就是闷头生气,这可不行啊。也许这个要求对她太有难度了,可这是我家定的规矩呀。我的意思是,这是您家定的规矩呀。”

“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当家的人是你。”

昆汀连头都没抬过一下。我帮忙分好菜。她就大嚼起来了。

“你分到的那块肉好吃吗?”我说,“要是不好吃,我再给你切一块更好的。”

她一言不发。

“我说,你那块肉好吃吗?”我说。

“什么?”她说,“哦,还行吧。”

“你还要再添一点米饭吗?”我说。

“不用了。”她说。

“最好还是让我帮你再添一点吧。”我说。

“我吃饱了。”她说。

“别客气,”我说,“那你请便吧。”

“你的头不痛了吧?”母亲说。

“头痛?”我说。

“我好担心你的头会痛得不停,”她说,“就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

“哦,”我说,“没事,不算太痛。我们整个下午都忙个不停,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工作太忙了,才这么晚回家对吧?”母亲说。我能看出昆汀在侧耳仔细听。我双眼盯着她。她的刀叉还在动个不停,但是我看到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又飞速低头看自己的碟子了。我说:

“也不是啦。三点钟左右的时候我把汽车借给一个人了,要等他把车子还给我了,我才能回家嘛。”我吃了一会儿饭。

“借给谁了呢?”母亲说。

“就是那个戏班子里的一个人,”我说,“貌似是他的妹夫带着镇上一个什么女人开车出城了,他就去追了他们。”

昆汀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但嘴里还在嚼着食物。

“你真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样的人,”母亲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大方了。所以不是逼不得已我是绝对不会求你让我用汽车的。”

“我也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太慷慨了点儿,”我说,“还好他安全返回了。他说已经找到他们了。”

“那个女人是谁呢?”母亲说。

“我迟点再告诉你吧,”我说,“我不想当着昆汀的面聊这种事情。”

昆汀已经不再吃东西了。她过一下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椅子上捏着一块饼干,低头望着碟子。

“真是啊,”母亲说,“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还真是很难想象镇上发生的事情啊。”

“没错,”我说,“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八竿子也打不着,”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想知道这些邪恶的事情。我听都懒得听呢。我可不像大多数人那样。”

我没有再开口。昆汀坐在椅子上,手里掰着饼干,直到我吃完了饭,这个时候她说话了:“我可以走了吗?”她没抬起头来看任何一个人。

“你说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了。你这是在等我们用餐完毕吗?”

她盯着我看。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捏得粉碎,但她的手还在用力捏着,她的眼神像是被逼在一个角落的什么动物,然后她撕扯着自己的嘴唇皮,好像这两片涂着血红唇膏的嘴巴会毒死她似的。

“奶奶,”她说,“奶奶——”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说。

“奶奶,他为什么要处处针对我呢?”她说,“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他啊。”

“我希望你们几个和平共处!”母亲说,“一大家子人就剩下这么几个了,我实在很希望全家人能融洽地相处在一起啊。”

“这全都是他的错,”她说,“他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真是受够了。要是他看不惯我住在这里,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回去——”

“你够了啊,”我说,“你别再说了。”

“那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只是——”

“他相当于你的父亲,”母亲说,“他赚钱养活了我们。他希望你能听他的话,这也很合理。”

“这全都是他的错,”她说,一蹦三尺高。“是他逼迫我这么做的。只要他——”她瞪着我们,眼神呆滞,身上挂着的两条手臂在瑟瑟发抖。

“只要我怎么样呢?”我说。

“总之无论我干了什么事情,全都是你的错,”她说,“要是我很恶劣,那也是你逼我变得这么恶劣的。我真是情愿一死了之呢。我真是希望全家人都死干净了才好呢。”然后她跑出了厨房。我们听见她奔上楼梯。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关上了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表这么合情合理的言论呢。”我说。

“她今天没去学校。”母亲说。

“您怎么知道呢?”我说,“莫非您去过镇上了?”

“总之我就是知道了,”她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对她宽容一点儿。”

“要我宽容一点儿,那每天都得多见她几面才行啊,”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那我就可以每顿饭都多给她分一块好肉了。”

“你可以从一些小事情做起啊。”她说。

“就比如您嘱咐我多看管着她,别让她逃学的时候,我就当做没听见,对吧?”我说。

“今天她没去学校,”她说,“我知道她今天没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开车出去兜风了,你跟踪了她。”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呢,”我说,“这个下午别人把我的车子都借走了,我还怎么跟踪呢?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事儿都已经过去了,您要是非要这么忧心忡忡的,那就继续担心到下礼拜一吧。”

“我真心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够愉快相处。”她说,“她倒是继承了那种任性执拗的性格。这其实这就像她的舅舅昆汀。那时候我就是想到她很有可能遗传到了这种脾气,我才给她取名叫昆汀。总有些时候,我感觉她是凯蒂和昆汀给我的惩罚。”

“我的神哪,”我说,“您可真是太擅长联想了啊。难怪总是把自己折磨得病恹恹的啊。”

“什么啊?”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也没指望您能懂,”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当然是懂得越少越好了。”

“他们两个人[儿子昆汀与女儿凯蒂]的脾气和路数都是一样的,”她说,“我想管一管他们吧,结果他们就和父亲一起联手来对抗我。他一直都说什么不用约束小孩子,说他们俩早已经懂得纯洁和真诚,然而任何人只要具备了这两种高贵的品质,那么就再也不会学坏了。那现在我想他肯定很满意这个结果吧。”

“您不是还有班嘛,”我说,“振作一点吧。”

“他们处心积虑地把我排除出去,”她说,“她和昆汀是一伙儿的。他们总是在背地里搞阴谋结合成统一战线来反抗我,同时也反抗你,不过你那时候年纪还太小。他们一直都把你和我当成外人,他们对你莫里舅舅也很生分。我总是跟你父亲说,太纵容他们了,他们成天厮混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昆汀进学校读书,到了第二年,我们只好也把凯蒂送过去,她就是要和他混在一起才开心啊。你们男孩子们玩什么,她就要玩什么,要是不让她玩,她就发脾气呢。她就是那么浮华,有虚荣心,还有那种没必要的自尊心。到后来她惹的麻烦越来越大,我知道昆汀的反应也会很大,同样也会惹上大麻烦。但是我怎么可能料想得到他竟然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得到——”

“大概他早就想到了会生一个女孩,”我说,“再生出一个这样的女孩,他断然是无法接受的。”

“他本来可以管得住她的,”她说,“似乎只有他的话凯蒂还能勉强听进去一点。但是我想这可能就是对我的惩罚吧。”

“没错,”我说,“死掉的那个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太惨无人道了。如果对换一下,那您就会好受得多。”

“你总是拿这样的话来伤害我,”她说,“我真是活该遭这样的罪啊。之前家里想卖掉地来供昆汀上哈佛读书,我就跟你爸爸说了,一定要给你做同等准备。到后来赫伯特说要把你弄进银行里上班,我就跟你爸爸说,这下子杰生也算是有着落了。从那之后,这家的开销日渐增大,我没有其他办法,就卖掉了家当和留下的那块牧草地,我马上写信给她,在信里我说她应该懂得她和昆汀都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甚至还侵吞了原本属于杰生的那一部分。那现在家里一切都得靠她了。我说,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她本就应该这么做。当时我还坚信不疑呢。但可惜我只是个可怜的老太婆啊;从小到大受到的教导就是认定人们会为了他们的亲兄弟而牺牲自己。都是我的错呀。你骂我骂得对呀。”

“您是不是觉得没有别人的帮衬我就成不了气候呢?”我说,“更别说我竟然还要一个连自己小孩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的女人来帮衬自己吗?”

“杰生!”她说。

“行了,”我说,“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当然我不是特意要惹您生气的。”

“你也很难惹我生气了,我已经受遍了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了。”

“我肯定不是故意的啦,”我说,“不是故意的。”

“我就希望至少你不对我耍这个把戏。”她说。

“当然不会啊,”我说,“她的性格简直和他们俩如出一辙,这毫无意外。”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她说。

“您就别老想着这个了。”我说,“她还在为了晚上出去玩这事跟您闹腾吗?”

“不是的。我要她懂得,现在不让她出去玩全是为了她自己好呀,她总有一天会感激我的。她的课本都带着呢,我把她锁在屋子里,她就在里面读书。好几个夜里,到了十一点钟我看见灯还没熄灭呢。”

“您怎么就知道她是在刻苦读书呢?”我说。

“就她一个人锁在屋子里,除了认真看书我还真不知道能干什么了,”她说,“她又不看杂书。”

“没错,她不看,”我说,“她到底在里面干吗您可就不得而知了。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了。”但是这些大实话说出口又是何必呢。只能惹得她又扑在我身上号啕大哭而已。

我听见她上楼了。然后她喊昆汀,昆汀在门里面答应了一句“什么事啊”,母亲说:“晚安。”然后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接着母亲就回到了她自己屋里。

我抽完了雪茄上楼,昆汀屋里的灯还没熄灭。我看见那个没插钥匙的锁眼,我听不见任何一丝动静。她学习的时候还真是安静啊。或者她在学校里也是这么用功的吧。我向母亲道了一声晚安就进了自己屋里,我取出了箱子,又清点了一遍数目。我听见那位“美国第一号大太监”鼾声雷动,就像是通宵开工的锯木厂。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有些男人为了说话能细声细气得像个女人,就让人给自己做一个手术。不过大概班从头到尾也没意识到他已经被动过手术了吧。我寻思着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吧,当然也不懂为什么伯吉斯先生要用篱笆桩子把自己敲晕了。并且如果等他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就把他送到杰克逊家去,我敢打赌他压根儿就察觉不到自己被挪了个地方。但是康普生家族的人是不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哪怕是比这个还复杂很多的办法他们也瞧不上眼。非要等到他破门而出,在大街上紧追着一个小姑娘不放,还要她爸爸亲眼目睹这个场面,那他们才肯想办法解决问题。哼,我一早就预言了,他们舍不得动刀子,动手太晚,而收手又太早。就我的观点来看,起码还有两个大傻子应该做这个手术,其中一个就在方圆一里地之内。但是就算动了手术,问题也还是存在。我一早就预言过了,婊子就永远都是婊子。只要给我二十四个钟头大权在握,我就能让那些该死的指手画脚的犹太佬们从此永远闭嘴。我并不是想大开杀戒,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只能用来对付那些古灵精怪的赌棍们。我只需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我就能把属于我的钱全都赚回来。等我赚得盆满钵满了,就把整条比尔大街和精神病院全都搬到我家,那两位就直接睡我的床,另一位就直接坐在我餐桌的椅子上大饱口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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