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

喧哗与躁动  作者:威廉·福克纳

在刺骨的寒气和冷清中,这一天开始了。昏黄黯淡的光线合成了一堵移动的墙壁从东北方向慢慢靠近了,这堵墙并没有消逝成潮湿的气息,而是变幻成了一粒粒灰尘般的极其微小的有毒的颗粒状,迪尔希打开小屋子的门走了出来,这些颗粒状的物体从四面八方刺进她的皮肤里,接着沉了进去,这不似潮湿的气流,反而像是某种稀释了的,无法融合在一起的油花。迪尔希头缠毛巾,戴着一顶硬邦邦的黑色草帽,身穿一条褐红色的丝绒长裙,肩披着一条同样色系的丝绒披肩,这条披肩还镶上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脏兮兮的毛皮滚边。迪尔希在门口驻足了片刻,她那张大大的布满了横七竖八皱纹的瘪塌下去的脸,上面的皮肤被皱纹割裂成无数的小块,她昂起了头看了看阴霾遍布的天空,伸出一只形容枯槁但是掌心如鱼肚皮一般温柔的手掌,然后她撩起披肩,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她长裙的前摆。

那条长裙子憔悴地从她双肩上挂了下来,滑过了她那对松弛下垂的胸脯,在她凸起的小肚子那里突然绷紧了,接着又松懈了下来。线条再往下走又似乎隆起了一点点,原来是她穿了一层又一层内裤。春天过后,天气变得暖洋洋的,到处都是繁荣昌盛,喜获丰收的浓墨重彩,她才会把内裤一层又一层脱掉。她原本是一个高大丰满的胖女人,现在上了年纪之后,骨头架子开始撑出来了,上面还松松垮垮地罩着一层无所依附的皮脂,就只能在凸起膨胀的小腹那里突然撑紧了,仿佛肌肉与身体组织都会被时间冲刷得消失殆尽,就像传说中的勇敢和坚毅一样。那副身经百战的骨头架子还在,就这么站在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心脏外面,像一栋废墟或者是一个里程碑似的;脑袋上糊着的那张面孔看起来好似骨头都戳出皮肤以外了,这个面孔正在看着天空上的飘忽不定的云朵,表情一下子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一下子又透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有点吃惊的失望神情。终于她扭头转身走进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门口的泥巴地上光秃秃的。上面闪着绿锈的光泽,就像是好几代的人的光脚丫在上面蹭出来的,正如古董银器和墨西哥人的房子上手工抹上的灰泥墙壁。小房子旁边种着三棵桑树,夏天的时候树下很凉快,还有在长大的嫩叶子,而这些嫩叶以后会长得像手掌那么宽大又厚重,在空气中舒展开来,随着流动的风儿高低起伏。不知从何地飞来了一对小鸟,在呼啸而过的风中上下翻飞,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布头,又像是一堆碎纸片。它们最终落在了桑树枝上面,这一对鸟儿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嘴里唧唧喳喳闹个不停,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它们在大风里面聒噪地叫嚣着,大风卷走了这些刺耳的叫声,就像卷走了布头和碎纸片那样,一瞬间就消失了。又来了三只小鸟,尾巴翘得高高的,发出尖利的声音,在弯曲的枝头到处翻飞了一阵子。小房子的门打开了,迪尔希又走了出来,她头上戴了一顶男式的平顶呢子帽,裹了一件军大衣,蓝格子布裙子在军大衣褴褛的下面像气球一样鼓了出来,布裙子破破烂烂的边角就在她走过院子走上厨房的台阶时在她身后飘来荡去。

片刻之后她又出来了,手里举着一把伞。她撑着伞顶着风穿过了院子走到柴火堆那里,伞就那么撑开了放在地上。她回过神来就立刻一把抓住了伞,紧握在手,还小心地四处张望了几眼。她把伞收好了放在地上,弯着手臂把木柴一根根地堆在臂弯的胸前,接着又拿起了伞,费半天劲才打开了伞,她走回台阶上,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生怕木材掉到地上,又折腾了半天才把伞合上。她把伞撑开放在了角落里。她把木材堆在炉子后面的柴火箱里,然后脱掉了外套和帽子,她从墙上扯下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系在腰间,到这一刻才点起了火苗。炉火箱子被她拉得呼呼直响,炉子盖也扇动得噼里啪啦乱响着,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康普生太太站在楼梯头上喊着她的名字。

她身上披着一件黑缎子的睡袍,一只手紧捏着下巴的衣服领子,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红色的橡胶热水袋。她就站在后面楼梯的最上面,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迪尔希”,声音和声调毫无任何变化,非常有规律。这个声音传到了像一口干枯的古井的楼道里,顺着楼道堕入了一片彻底黑暗中,然后遇到了从一面灰蒙蒙的窗户里投进来的一丝微弱光线。“迪尔希。”她喊着,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没有重音,听不出一丝着急,就仿佛她根本就不在意能否听到答复一般。“迪尔希。”

迪尔希答应了一句,停了一会儿,没再生炉子。但她还没来得及走出厨房,康普生太太又喊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穿过餐厅走到那一片从窗口投进来的黯淡光线那里的时候,那个嗓音又开始喊了。

“行啦,”迪尔希说,“行啦,我这不就来了嘛。热水一烧开我就给您灌上。”她拎起裙角走上楼梯,硕大的身体挡住了那一线灰蒙蒙的黯淡光线。“就把热水袋放在那里嘛,赶快回去睡觉吧。”

“我真不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康普生太太说,“我睡醒之后躺在床上足足一个钟头了,但竟然听不到厨房里发出一点动静。”

“放下这个东西您就回屋睡觉去吧。”迪尔希说。她艰难而又缓慢地爬上楼梯,累得东倒西歪的,气喘如牛。“我一分钟就能把炉火生好,两分钟就能烧开热水。”

“我躺在床上少说也有一个钟头了,”康普生太太说,“我还以为你可能要等我下楼之后才开始生火呢。”

迪尔希走到了楼梯头上,接过了热水袋。“一分钟就给您灌好,”她说,“拉斯特今天早上睡过头了,他昨晚看演出一直看到三更半夜。我只好自己动手生火了。您赶快回屋去吧,否则等我准备齐备了房子里的人都要被闹醒了。”

“你既然允许拉斯特出去玩,那你只能自己多辛苦点了。”康普生太太说,“万一杰生知道了,他会生气的。你知道他不喜欢这事的。”

“他去看演出也没花杰生的钞票呀,”迪尔希说,“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接着下楼去了。康普生太太回到自己屋里。她已经又在床上躺好了,依然能听见迪尔希还在楼梯上往下走着。她的行动缓慢费力得令人发指,差点儿就把人给折磨得要疯掉了,还好被食物储存间大门的吧嗒吧嗒的动静给掩盖过去了。

她走到厨房里生好了炉火,开始做早操。干了一会儿,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窗户前面张望着自己的小屋,然后她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冲着猛烈涌进门来的寒冷空气喊了起来:

“拉斯特!”她大喊一句,驻足静听,侧着面孔以免被冷风吹到,“拉斯特,你听见了吗?”她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刚要张嘴再来一嗓子,就看到了拉斯特从厨房拐角闪了出来。

“外婆?”他说,看起来很单纯无辜,但这也装得太无辜了点,迪尔希站着纹丝不动盯着他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吃惊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刚才跑哪里去了?”她说。

“哪儿也没去啊,”他说,“还不就待在地窖里。”

“待酒窖里干吗啊?”她说,“傻小子,快别站在里面了,”

“什么也没干啊。”他说。他走上了台阶。

“你竟然胆敢不抱着一堆柴火就走进这个门!”她说,“我已经搬好了柴火,生起了火,都替你把活儿干完了。你忘了昨晚我怎么嘱咐你的吗,没用柴火把箱子填满就不许出去吗?”

“我装满了啊,”拉斯特说,“我真的装满了啊。”

“那柴火跑哪里去了?长翅膀飞走了吗?”

“我咋知道啊。反正我没拿。”

“哼,赶紧给我把箱子填满,”她说,“然后就上楼去照顾班吉。”

她关上了门。拉斯特朝着柴火堆走过去。树上的那五只唧唧喳喳的小鸟在房子上空飞来飞去,扯着嗓子叫唤着,然后在桑树枝丫上停了下来。他望了望它们。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上一丢。“吼,”他说,“滚回你们的地狱老家去吧。还没到礼拜一呢。”

他怀里抱着像一座山那么高的柴火。他也看不清前面的路,蹒跚摇摆着走到台阶前面,跨上了台阶,毛毛躁躁地撞在了门上,怀里的柴禾一根接一根地往下掉着。这时候迪尔希刚好走过来给他开门,他蹒跚摇摆着走过厨房。“拉斯特,你呀!”她嚷了一嗓子。他已经轰隆一声把柴火全都倒进了箱子里,像雷鸣一般。“嘿!”他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琢磨着要把家里每一个人都吵醒啊?”迪尔希说。她猛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赶快上楼去给班吉穿衣服。”

“好的,遵命。”他说。他往通向院子的那扇门走了过去。

“你这是往哪儿走?”迪尔希说。

“我寻思着还是从房子前面绕过去走大门吧,别把卡洛琳小姐他们都吵醒了。”

“你马上给我从后楼梯上去给班吉穿好衣服,”迪尔希说,“行了,去吧。”

“是的,遵命。”拉斯特说。他扭头又往通向餐厅的门洞走过去。片刻之后,门也不轻晃了。迪尔希开始动手做饼干。她在揉面团的案板上不停地来来回回地抖动着筛子,嘴里唱起了歌,一开始是小声地哼一哼,也不成调子,也没有歌词,听起来感觉到循环往复、幽怨哀伤、悲伤抑郁、真诚朴素的一首曲子,这时候,绵密细碎的面粉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案板上,就像天空飘下来的飞舞着的雪花。屋子里已经在炉火的温度下变得暖和很多了,厨房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苗的细细的声响。片刻之后,她提高了嗓门,歌声响亮了许多,仿佛她的嗓子也被厨房里温暖的空气给冻结了,这时候,康普生太太又开始在房子里呼唤她了。迪尔希扬起了脸庞,她的眼神好像可以甚至是肯定可以穿透四周墙壁与头顶上的天花板的隔膜,径直看见那个穿着睡袍的老太婆就站在楼梯口子上,嘴里在单调重复地一句又一句地叫唤着她。

“啊,我的上帝哟。”迪尔希说。她放下了面粉筛子,在围裙的下摆上把手擦了一下,从椅子上拿起了她刚放在这儿的热水袋,用围裙包住水壶的把柄,热水壶已经在轻轻地喷出水蒸汽了。“再等一分钟就行了,”她大喊着,“这水还得再烧一会儿才能开啊。”

但是这次康普生太太要的又不是热水袋了。迪尔希抓着热水袋的脖子处,看起来很像在拎着一只死鸡,她走到楼梯口朝上面张望着。

“拉斯特没上楼上他自己屋里吗?”她说。

“拉斯特根本就没在这栋房子里。我躺在床上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我料定了他会迟到很久的,但是我希望他也别太离谱了,不然班吉明就会把杰生给闹起来了,你也知道的,杰生一礼拜只能睡一个懒觉呢。”

“您一大清早就站在楼梯口子上吆喝了好一会儿,我真是看不出您希望家里的谁能睡个懒觉。”迪尔希说。她又开始颤颤巍巍地攀登这座楼梯了。“起码半个钟头以前我就喊那个家伙上楼了。”

康普生太太望着她,手里紧紧捂着下巴那个地方的睡袍领口。“你现在是要去干吗呢?”她说。

“给班吉穿好衣服,把他带下厨房里去,他在厨房里就闹不到杰生和昆汀了,”迪尔希说。

“你还没开始做早餐吗?”

“我待会儿马上就做,”迪尔希说,“您还是回床上去等着拉斯特来给您生炉子。今天早晨可太冻人了。”

“我感觉到了呢,”康普生太太说,“我两只脚都冻成冰棍了。脚上太冷了直接把我冻醒了。”她的目光随着迪尔希上楼,这个过程花了不少时间。“早晨要是太晚了,杰生会生气的,你也知道。”康普生太太说。

“但我也没办法同时兼顾两件事呀,”迪尔希说,“您就快回床上躺着吧,您这不是在给我添乱嘛。”

“你特意上楼来给班吉明穿衣服,那别的事情可就耽误了啊,我下楼去弄早餐吧。你也知道的,早饭要是太晚了,杰生要发火的。”

“谁会吃您弄出来的东西呢?”迪尔希说,“您给说说看。回房间去吧。”她边说着边辛苦而又缓慢地往上爬着。康普生太太站在原地,就这么望着迪尔希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拎着裙角往上攀登着。

“你把他喊起来只是为了给他穿衣服吗?”她说。

迪尔希停下脚步。她的手扶着墙壁,把一只脚放在一个台阶上,她那硕大隐约的身影纹丝不动,把窗户投进来的那一片雾茫茫的光线全给挡住了。

“他还没醒过来吗?”她说。

“刚才我在门口看了一眼,他还没醒来,”康普生太太说,“但是他明显是睡过头了。通常他的生物钟都是七点半就起床。他从来也不会睡过头,这你也知道的。”

迪尔希没有接话。她停在了原地不动,康普生太太看不真切,在若隐若现之中她只能感觉到前面摆着很大一团又圆又扁扁物体,而她也能感觉到迪尔希轻轻地垂低了脑袋,她就那么杵着,像是在暴雨中站着的一头母牛,她手里还抓着空热水袋的脖子。

“不是要你来承受这一切的,”康普生太太说,“这根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你不用日复一日地扛着这个沉重的负担。你不欠他们任何情分,你也不欠死去的康普生先生任何人情。我明白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杰生,并且你也不打算隐瞒这件事。”

迪尔希一言不发。她缓缓地转过身体,慢慢地往楼下走去,一阶一阶地往下挪着,一只手仍然扶着墙壁,像是很小的孩子那样。“您回房间去吧,先不管他了,”她说,“您就别去他房间了。我一找到拉斯特就喊他上来。您暂时就不用管他了。”

她回到了厨房里,望了一眼炉火,然后把围裙脱了下来,穿上了外套,打开了通往院子的那个门,探头在院子里四处扫视了一圈。张牙舞爪的、无孔不入的潮湿气息攻击着她的皮肤,院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她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台阶,然后绕过厨房,生怕发出任何声响。她走着走着,突然拉斯特又一脸无辜迷茫的表情急急忙忙地从地窖门里出来。

迪尔希停了下来。“你去干什么了呢?”她说。

“我没干吗呀,”拉斯特说,“杰生先生之前吩咐了我要注意地窖哪里在漏水。”

“他什么时候嘱咐过你了?”迪尔希说,“还是去年过年那天吧,我没说错吧?”

“趁他们都还在睡着,我就去探一探了。”拉斯特说。迪尔希走到地窖门口。拉斯特侧身让她过去,她伸出脑袋进去打量了一下,在一片漆黑之中,她感到混合着湿气、土腥味、霉菌还有橡皮的气味扑面而来。

“哼。”迪尔希说。她回头瞅了拉斯特几眼。他态度很恭顺,样子看起来又清白无辜又坦坦荡荡。“我不知道你在里面搞什么幺蛾子,但是这里完全不关你的事。今天这一大早上的,别人让我受气,你也凑个热闹,是不是啊?你现在就给我上楼去伺候班吉,你听见了没?”

“是的,遵命。”拉斯特说。他脚步匆忙地朝着厨房走去了。

“先回来,”迪尔希说,“你再给我抱一堆柴火去,趁你现在还没溜走。”

“是的,遵命。”他说。他从她身边掠过,朝着柴火堆冲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又颠簸摇摆地撞了一下门,那一堆码得像金字塔似的柴火堆又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迪尔希伸手给他开了门,一只手拉着他,给他当向导穿过了厨房。

“你再往箱子里丢一次试试看,”她说,“你再丢一次!”

“那我只能丢了,”拉斯特说,喘着粗气,“我想不到别的能把柴火放进去的办法了。”

“你忍耐一下,再坚持一会儿。”迪尔希说。她从他的金字塔上一根一根地往下拿着柴火。“你今天早上怎么回事呢?我让你去抱柴火,你可倒好,每次抱回来都不超过六根。你可真是爱惜自己啊。你是不是又要求我办什么事呢?那个马戏团不是已经离开镇子了吗?”

“是的,奶奶。他们已经离开了。”

她把最后一根柴火放进箱子里。“行了,就按照我吩咐你的,上楼去伺候班吉。”她说,“在我摇铃喊你们吃饭之前,我可再也不想听见有人站在楼梯口上嚎我的名字了。你听见了没有。”

“好的,遵命。”拉斯特说。他一闪身就消失在了摇摆门后面。迪尔希再往炉子里丢了几块劈好的柴火,她走到案板边。片刻之后,她又开始唱歌了。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温暖了。迪尔希在厨房里踱来踱去,拿一下这个,再取一下那个,用来调配早餐。不一会儿,她的皮肤上弥漫着一层鲜亮润泽的光芒,而这之前她和拉斯特两个人的皮肤上只有一层干枯蜡黄的灰蒙蒙的气息。一座挂钟在碗橱上面的墙壁上待着,正嘀嗒嘀嗒地走动着。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借着灯光看清这只挂钟显示几点,而因为它只有一根指针,所以在夜晚时分,这面钟更显出神秘莫测的深奥感觉。此刻,她咳嗽了几声之后,它敲响了五下。

“八点钟了。”迪尔希说。她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仔细倾听着。然而所有一切都那么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壁钟和炉火的声音。她把烤炉的门打开了,瞧了一眼里面铁盘上的面包。然后她弯下身子,不动了,听见有人正在下楼。她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然后摇摆门开了,拉斯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大块头。这个大块头全身上下的分子似乎不乐意或者是没办法凝聚在一起,更是不乐意或是没办法与支撑全身重量的骨架子黏合在一起似的。他光秃秃的没有长胡须,死气沉沉的灰色皮肤;他全身水肿,脚步蹒跚,像是一头训练好了的大熊。他的浅色头发软绵绵的。他梳着古老的银版照片里的那种孩子气的童花头,头发从额头上服帖地垂了下来。他有一双亮晶晶的如矢车菊一般迷人的浅蓝色眼睛。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正在流口水。

“他冷不冷啊?”迪尔希说。她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又摸了摸他的手。

“他又感觉不到冷,我倒是冻得半死呢,”拉斯特说,“每年到复活节都冻死人了,年年都这样。卡洛琳小姐说,如果你实在没空给她灌热水袋,那就算了吧。”

“哎呀,我的天哪。”迪尔希说。她一把拉过椅子,放在柴火箱子和炉火之间的角落里。那个大块头很听话地走了过去,坐在了椅子上。“去餐厅看一下,我到底把热水袋顺手放在哪里了。”迪尔希说。拉斯特去餐厅拿来了热水袋,迪尔希灌满了热水,交给了他。“赶紧送上去,”她说,“再瞅一眼杰生醒来了没。跟他说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拉斯特出去了。班坐在炉火旁边。他松散地跨在椅子上,全身纹丝不动,就除了那颗脑袋。他那愉快而又暧昧的眼神一直跟着迪尔希走来走去,他那颗脑袋也随着转来转去的。拉斯特回来了。

“他起床了。”他说,“卡洛琳小姐说把热水袋放在桌上就好。”他走到炉子面前,伸出双手,巴掌对着柴火箱子。“他也起床了,”他说,“他今天肯定是两只脚一起下地的[迷信说法,认为双脚着地可能会出什么大事]。”

“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啊?”迪尔希说,“你赶紧给我躲开。你拦在这炉子面前叫我怎么做事?”

“我很冷呀。”拉斯特说。

“刚才你在地窖里怎么就不觉得冷呢,”迪尔希说,“杰生怎么了?”

“他说我和班吉砸破了他屋里的窗户玻璃。”

“是砸破了吗?”迪尔希说。

“他反正就这么说,”拉斯特说,“非要说是我砸破的。”

“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屋里都紧锁房门啊,你怎么可能砸碎他的玻璃呢?”

“他说我往上丢大石头砸碎了的。”拉斯特说。

“那你到底丢了没呢?”

“绝对没有啊。”拉斯特说。

“小鬼,你可别骗我啊。”迪尔希说。

“我确实没丢过啊,”拉斯特说,“不信你就问班吉啊。我连看都没看过那个窗户。”

“那还能是谁干的?”迪尔希说,“他又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还顺带吵醒了昆汀。”她说着从烤炉里端出了一盘子饼干。

“可不就是吗,”拉斯特说,“真是稀奇古怪的人。还好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跟谁不是一路的?”迪尔希说,“让我来好好教育你,给我洗干净耳朵仔细听清楚了,你这臭小子,你和他们根本就没有两样,你也是那种康普生家族的如魔鬼一般的疯狂性格。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打碎的?”

“我打碎他的玻璃到底图什么呀?”

“你要是疯了起来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难道还有什么原因吗?”迪尔希说,“给我认真看着他,在我摆饭菜的时候,别让他烫伤了手指。”

她去了餐厅,他们听见了她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片刻之后她回来了,在厨房桌子上摆了一个碟子,盛了一些食物,班吉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嘴里流着口水,发出那种急不可待的哼唧声。

“行了,宝贝,”她说,“你的早饭做好了。拉斯特,把他的椅子搬过来吧。”拉斯特搬来了椅子,班吉赶快坐下来,淌着口水哼哼唧唧的。迪尔希在他脖子上系了一块布,给他擦了擦嘴巴。“我们来瞧瞧能不能做到吃饭不弄脏衣服,哪怕只有一回呢。”她说着递给了拉斯特一把汤匙。

班不再哼哼唧唧了。他瞪着慢慢地挪到他嘴边的汤匙。对他而言,急吼吼的感觉是来自肌肉的,而饥饿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自己弄不懂。拉斯特很熟练但又很心不在焉地喂他吃饭。他走一阵子神,偶尔也会短暂地注意一下手头的工作进度,这时候,他会喂给班一个空汤匙,班咬了一口空气,然后很纳闷地合上嘴。这再明白不过了,拉斯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他空闲的那只手放在椅子背上,在那块毫无知觉的木头上试探着很轻柔地摁来摁去,仿佛是在寂静之中寻找听不见的曲子,有一回他的手指在那个锯开了的木板子上竟然拨弄出了一组悄无声息的极其复杂的琶音,他一瞬间就忘记了要给班喂饭,直到班又开始叫唤起来,他才从幻觉中回过神来。

迪尔希在餐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片刻之后,她摇响了一个小铃铛,于是,在厨房里的拉斯特听见了康普生太太和杰生一起下楼的动静,杰生正在说什么,他赶快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仔细听着。

“没错啊,我知道不是他们打的,”杰生说,“当然了,我心知肚明啊。有可能是天气变冷了玻璃就碎掉了。”

“我真不懂它怎么突然就破掉了,”康普生太太说,“你的房间成天都是上锁的,你从家里出去进城的时候都是锁着的。从来没有别人进去,除了礼拜天的清洁工作。我希望你明白,不欢迎我的地方我是从来都不去的,当然我也不可能派别人去。”

“我从来也没说是您打破的呀,对吧?”杰生说。

“我从来都不想进你的房间,”康普生太太说,“我尊重每一个人的私人空间。就算我有钥匙,我也不想踏进你房间任何一步。”

“是的,”杰生说,“我早就把锁给换了,所以我知道您的钥匙打不开我的房门。我就是想知道,窗户怎么会破掉呢。”

“拉斯特说不是他打的。”迪尔希说。

“不消说,我早就知道不是他干的,”杰生说,“昆汀呢,她在哪里?”他说。

“以往礼拜天早上她在什么地方,那她现在就在什么地方了。”迪尔希说。“您这段时间到底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呢?”

“那好吧,让咱们把那些旧规矩全部都改掉吧,”杰生说,“去上楼喊她下来吃早餐吧。”

“杰生,你就让她去吧,”迪尔希说,“她一直都准时起床吃早点的,卡洛琳答应过让她每个礼拜天都能睡个懒觉的。这个你也知道啊。”

“我养了这么一屋子黑人可不是为了专门伺候这位大小姐的,”杰生说,“赶快去喊她下楼吃早点。”

“从来也没人专门伺候她啊,”迪尔希说,“她那份早餐我已经放在保温灶上了,等她——”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杰生说。

“我听见了,”迪尔希说,“但凡你在家,无时无刻不听到你在骂骂咧咧。要么是冲着昆汀和你母亲,要么就是拉斯特和班吉要遭殃。卡洛琳小姐,你为什么这么纵容他呢?”

“你就听从他的吩咐去做吧,”康普生太太说,“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他有权利要求我们尊重他的意愿。我尽力而为,要是我能做到的,你也同样可以做到。”

“他的脾气那么暴躁,非要喊昆汀起床,这真是蛮不讲理。”迪尔希说,“没准你也以为是她打碎了玻璃呢。”

“她要是想干的话你以为她干不出来吗?”杰生说,“你赶紧去按我吩咐的去做。”

“真要是她砸的我可一点也不想怪她。”迪尔希说着,朝楼梯走去。“谁让你一回家就骂骂咧咧没完没了的。”

“迪尔希,别说了,”康普生太太说,“让你或是让我来告诉杰生应该怎么管家这都是超越了界限的。我有时候也觉得他做错了,可是为了全家人的大局出发,我还是强迫自己要听从他的意见。既然我都能硬撑着病弱之躯下楼来吃饭,昆汀大概也能办到吧。”

迪尔希走出了房间。他们听见了她爬楼梯的声音。他们听见她在楼梯上一直爬啊爬啊,爬了好长时间。

“您雇的佣人都是活宝。”杰生说。他给母亲和自己的碟子里盛食物。“您用过稍微像样一点的佣人没有?在我记事之前您总还是用过几个吧。”

“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迁就他们啊,”康普生太太说,“我自己什么事情都得依靠他们呀。如果我身体好一点儿,那情况当然就不同了。我真期望自己能硬朗一点儿,那就能包揽全部家务事了。不管怎么说吧,总能给你减轻一点儿负担。”

“瞧瞧我们住在一个多么美好的猪圈里啊,”杰生说,“迪尔希,走快点儿。”他大声喊着。

“我知道你又要怪我了,”康普生太太说,“我答应了让他们今天上教堂去。”

“去哪儿?”杰生说,“莫非那个该死的马戏班子还没走?”

“是上教堂啊,”康普生太太说,“黑人们今天要举行一次特别的复活节礼拜。我在两个礼拜之前就同意迪尔希他们去了。”

“换句话说就是咱们中午要吃残羹冷炙了,”杰生说,“甚至可能根本就没吃的?”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康普生太太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责备我。”

“我为什么要责备您呢?”杰生说,“耶稣也不是被您给弄复活的呀,对不对?”

他们听见了迪尔希终于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接着听见她在楼道里缓慢地挪动步子的动静。

“昆汀。”她刚喊了第一句,杰生放下了刀叉,他和母亲隔着餐桌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面对面坐着,仿佛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冷冰冰的、精明强势的棕色头发扁扁地在前额的两侧各自弯曲形成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头发卷儿,就像是漫画里的酒吧的模样,榛子色的瞳孔配上镶着黑边的虹膜,简直就是两颗弹子;另外一个冷冰冰的、啰啰唆唆的、满头银发,眼睛底下的泪腺已经松弛下垂,眼神惶恐迷茫,眼眶四周黑黑的,好像那一片全是瞳孔,都是虹膜。

“昆汀,”迪尔希说,“宝贝,快起床呀。大家都在等你吃早餐呢。”

“我实在搞不懂那个窗户怎么就会破掉了呢,”康普生太太说,“你非常确定就是昨天打破的吗?说不定是早就破掉了呢,之前的天气很暖和,那又是上面的半边窗户,被窗帘遮住了没发现也是很有可能的呀。”

“我都跟您说了无数遍了,就是昨天打碎的,”杰生说,“难道您以为我连自己屋里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吗?您以为我在里面睡了一个礼拜了,连窗户上有一个大得连手都能伸进来的大洞——”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余音慢慢消失了,他直愣愣地瞪着他的母亲,在一刹那,他的双眼里没有任何表情,就仿佛连他的眼睛都屏住了呼吸似的。而在同一个时刻,他的母亲也在盯着他,她那张脸上写着松弛憔悴、爱发牢骚、唠叨不停、狡猾但同时又无比的愚钝。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楼上的迪尔希又说话了:

“昆汀啊。别闹了好吗,小宝贝。赶快去吃早点吧,宝贝。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我还是不明白,”康普生太太说,“看起来就像是有人想要硬闯入这栋房子里——”杰生蹦了起来。他把椅子哗啦一声朝后面推开。“怎么了——”康普生太太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正狂奔着朝楼梯上跑去,在那里看到了迪尔希。迪尔希看不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就开口说:“她在闹情绪呢。你妈妈还没打开她房门的锁头——”杰生也不理会她了,从她身边冲到走廊的一扇门前面。他没有敲门。他一把抓住门把,试了一试,然后他就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抓着门把,好像在仔细分辨着门里面那个小房间之外的什么动静,而且他真的听到了。杰生的姿态像是真的在聆听什么声音,他自己哄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他听见的声音是千真万确的。康普生太太跟在杰生后面走上了楼梯,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她看见了迪尔希,就只喊迪尔希的名字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还没打开那个门呢。”迪尔希说。

她说话的当儿,杰生转身冲她跑过来,但他的声音竟是很平静不夹杂一丝情感。“她身上现在就带着钥匙吗?”他说,“此刻她身上有钥匙吗,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

“迪尔希。”康普生太太站在楼梯上嚷着。

“你说的是什么钥匙啊?”迪尔希说,“你为什么不让——”

“钥匙,”杰生说,“打开那扇房门的钥匙。她身上是不是总带着钥匙,母亲?”此时他看见康普生太太,他走到她面前。“把钥匙给我。”他说。他直接动手去掏她的绣黑色睡袍的几个口袋。她很抵触地晃动身体。

“杰生,”她说,“杰生!你和迪尔希是不是想再把我气病呀?”她说,拼命想推开他,“这大好的礼拜天你也不能让我舒心一点过完吗?”

“钥匙呢?”杰生说,他依然在她身上找来找去。“立刻给我。”他扭头望了一眼那扇门,就仿佛是生怕在他拿到钥匙之前,那扇门会砰的一声炸开似的。

“迪尔希,你赶快过来啊。”康普生太太说,紧紧地把睡袍裹在自己身上。

“赶快把钥匙给我,你这蠢老太婆!”杰生忽然之间怒吼了起来。他从她的口袋里硬生生地拽出了一大串生锈的钥匙。串钥匙的大铁环就像是中世纪监狱里用的。然后他穿过楼厅朝走廊跑去,后面跟着两个老太婆。

“杰生,你太过分了!”康普生太太说,“他绝对找不到是哪一把钥匙的。”她说:“迪尔希,你知道吗我还从来没有被别人把钥匙拿走过。”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迪尔希说,“他不能把她怎么样的。我不允许他这么干。”

“但这是礼拜天的早晨,而且还是在我自个儿家里,”康普生太太说,“我含辛茹苦地遵守着基督教义把他们拉扯大。杰生,我帮你找出来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臂上,然后想把钥匙串给抢回去。可是他一甩胳膊肘,她就被甩在了旁边,他扭头瞪了她一眼,眼神冷冰冰的充满了怒意,然后他又转身朝着那个门,摆弄着那一大串很笨重的钥匙。

“别哭了啊,”迪尔希说,“嘿,杰生!”

“大事不妙了呀!”康普生太太说着又号啕大哭了。“我知道出大事了啊。杰生啊,你呀,”她说,又抱住了杰生,“就在这个地方,我自己的家里,他甚至都不允许我找个房间的钥匙啊!”

“算了,算了,”迪尔希说,“能出什么大事呢?这不还有我在嘛。我绝对不会让他碰昆汀一根汗毛。昆汀,”她提高了嗓门嚷着,“别怕啊小宝贝,有我在呢。”

门被打开了,朝里面开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堵住了门洞,然后他扭了扭身体,让到一边。“进去吧。”他轻轻地说,听起来口齿像是有点不清晰。她们走了进去。这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闺房。也说不出到底像什么人住的地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廉价化妆品的香味,到处丢着几件女性用品,还有好多个想把房间布置得多一些女人味的痕迹,但效果并不好,适得其反,整个房间变得滑稽可笑,飘荡着一种临时出租给情侣们幽会的钟点房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毫无特色的气氛。床铺上并没有被人弄乱的痕迹。地板上躺着一件穿过了的贴身内衣,是件丝织的便宜货色,太过粉红的颜色;衣柜的抽屉拉开了一半,上面挂着一条长筒丝袜。窗户敞开着。外面有一棵和窗户离得非常近的梨树。梨花正在繁密地盛开着,枝丫扫过房子的外墙,沙沙作响。空气挟持着一阵又一阵的凄凉绝望的花香涌进了屋子里。

“看看嘛,”迪尔希说,“我是不是早就说了她没事的吗?”

“没事吗?”康普生太太说。迪尔希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房间,轻轻地碰了碰她。

“您还是赶快回屋躺下吧,”她说,“我十分钟之内就能把她给找回来。”

康普生太太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找字条,”她说,“昆汀上次就留了张字条[指她大儿子昆汀自杀时留下了信]。”

“好啦,”迪尔希说,“我来找字条。您就先回屋吧,走啦。”

“从他们把她的名字叫做昆汀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能预感到肯定会出这样的事情。”康普生太太说。她走到衣柜跟前,翻动着里面塞得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又一个香水瓶、一盒粉、一支被啃得破破烂烂的铅笔、一把断了刀片的剪刀,这把剪刀放在一块打过补丁的头巾上,上面粘着香粉,还印着口红。“赶紧找纸条啊。”她说。

“我这不正在找着嘛,”迪尔希说,“您赶快回屋去吧。我和杰生能找到字条的。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杰生,”康普生太太嚷了起来,“他人呢?”她走到房间门口。迪尔希也跟着她走过楼厅,走到另外一扇门前面。这门是关着的。“杰生。”她在门外喊着。没有回应。她扭动了一下门把,又喊了他几句。还是没有回音,原来他正在壁橱里忙着把东西清理出来往身后丢去呢:外套、皮鞋、一个箱子。然后他还拉出了一段加厚木板,把它放下之后,他又进了壁橱里,捧出了一只小铁皮箱子。他轻轻地把箱子放在床上,站着打量了一会儿那个已经扭坏了的锁头,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找出了其中一把。他握着那把钥匙,愣愣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盯着那把破锁头看了半天,又把那串钥匙放回了口袋里,他小心谨慎地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他用更加细致的态度把里面的一张又一张纸片分类摆放好,一次拿一张,轻轻地抖落上面的灰尘。然后他把整个箱子直立起来抖了好几下,接着缓慢稳妥地把纸片一张张放了回去。他又呆呆地杵了好一会儿,手里抱着箱子,脑袋垂了下来直瞪着那把坏锁头。他听见了窗外有几只唧唧喳喳的小鸟呼啸着掠过窗户飞走了,小鸟的叫声在风中撕扯得粉碎,四处飘落,不知道外面什么地方驶过了一辆汽车,慢慢开远了,声音越来越小。他的母亲又在门外喊他了,但是他纹丝不动。他听见了迪尔希把母亲带回楼厅,然后关门的声音。接着他把箱子放回到壁橱里,把一件接一件的衣服丢了进去,他下楼走到电话旁边。他把听筒放在耳朵边等待的时候,迪尔希下楼了。她看了看他,没有停下脚步,接着往前走。

电话打通了。“我是杰生·康普生。”他说,他的声音刺耳又沉重,他重复了一遍。“是杰生·康普生。”他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准备好一辆汽车,一位副警长,要是你没空的话;我十分钟之内就到——什么案件?——抢劫。就在我家里。我知道是谁干的——抢劫,千真万确。赶快准备车子吧——什么?难道你不是吃政府津贴的执法人员吗——行了,我五分钟之内就到。准备好车子我们就马上出发。如果你拒绝,我就会向州长投诉这件事。”

他猛地把听筒摔回电话上去,走过餐厅的时候,桌上那顿几乎没有人碰过的早餐已经凉透了,他走进了厨房。迪尔希正在给热水袋灌水。班静悄悄地迷茫地坐在那里。他身边的拉斯特看起来像只杂种狗似的警惕性很高,还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拉斯特嘴里在吃着东西。杰生穿过厨房往前走着。

“你一点早餐也不吃了吗?”迪尔希说。他根本没理她。“杰生,还是吃一点吧。”他继续往前走着。通往院子的大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关上了。拉斯特站了起来走到窗户前面张望着外面。

“哟呵,”他说,“楼上在闹什么呢?是不是他把昆汀小姐给揍了一顿啊?”

“你赶快给我闭嘴,”迪尔希说,“你要是敢现在把班吉弄哭,我就把你给整趴下,脑袋都给你揍飞。你赶快哄着他,我马上就回来,听见了没有。”她拧紧了热水袋的瓶塞子,走出去了。他们听见了她上楼的声音,然后又听见杰生发动汽车之后经过房子的动静。从这之后,厨房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开水沸腾时的咕嘟声和挂钟发出的嘀嗒声。

“我敢打赌这件事绝对是这样,你知道不?”拉斯特说,“我打赌肯定是他狠揍了她一顿。我敢肯定她的脑袋已经被他打得直冒血了,他现在去找医生了。就这么回事儿,一清二楚。”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庄严肃穆而又厚重深远。说不定这也许就是这栋衰败中的大宅子的干瘪无力的脉搏声。片刻之后,挂钟唧唧丫丫清了几口嗓子做好准备,接着敲响了六下。班抬头望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正趴在窗户前面的拉斯特那颗子弹形状脑袋的轮廓,他接着又开始流着口水,把脑袋左颠右颠着。他又扯着嗓子开始哀号了。

“闭嘴,你这个大蠢货!”拉斯特嚷了一句,他连头都懒得回。“貌似咱们今天是去不成教堂了。”然而班还在哼哼唧唧的,他坐在椅上,两膝之间耷拉着他那双巨大的软绵绵的手。忽然之间他哭了,发出一种下意识的连绵不断的低吼声。“别闹了。”拉斯特说,他一扭头抬起了手掌。“你这是不是在找抽啊?”但是班只懂得呆呆地望着他,喘一口气就悠悠地哭一声。拉斯特无奈走过去,猛烈地摇晃着他。“你立刻给我闭嘴!”他喊着,“滚过来。”他猛地把班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拖着椅子到炉火面前,打开了炉子门,接着把班推到椅子上。他们之间的情形就好比一只小拖船试图把一艘笨重的巨型油轮拖进狭小的码头里。班面对着玫瑰色的炉火坐了下来。他不闹腾了。于是他们又能听见挂钟走动的嘀嗒嘀嗒声了,还能听见迪尔希正在慢悠悠地下楼。她一进厨房,班就开始哼哼唧唧。然后他的声音还越来越大。

“你又把他怎么了啊?”迪尔希说,“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早上把他弄得烦躁不安呢?你换个时候行不行啊?”

“我根本连碰都没碰到他啊,”拉斯特说,“杰生先生把他给吓坏了,他就哭个不停。他没有把昆汀小姐给杀掉吧,有没有啊?”

“班吉,别哭了。”迪尔希说。班就真的不吭声了。她走到窗前眺望了一会儿。“没再下雨了吧?”她说。

“是的,奶奶,”拉斯特说,“雨早就停了。”

“那么你们两个就出去玩吧,”她说。“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安抚妥当卡洛琳小姐。”

“那我们今天还去教堂吗?”拉斯特说。

“到时候就会告诉你的。我不喊你的话,你可别带他回来。”

“我们能去牧草地那边吗?”拉斯特说。

“可以啊。总之想方设法别让他回家。我可真是受够了。”

“好的,遵命,”拉斯特说,“外婆,杰生先生跑去哪儿了啊?”

“这又关你什么事呢?”迪尔希说。她开始动手收拾桌子了。“班吉,别哭了。拉斯特马上就带你出去玩了。”

“奶奶,他到底把昆汀小姐怎么着了啊?”拉斯特问。

“根本就没碰到她啊。你们俩赶快给我出门去。”

“我敢打包票,她肯定不在家里。”拉斯特说。

迪尔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里呢?”

“我和班吉昨晚就看见了她从窗子里爬出去了啊。是不是啊,班吉?”

“你真的看见了吗?”迪尔希说,双眼瞪着他。

“我们每天晚上都看见她爬下来啊,”拉斯特说,“她就顺着那棵梨树溜了下去。”

“你这个小黑鬼,你可别扯谎啊!”迪尔希说。

“我一点也没说假话啊。你问一下班吉就知道了,我说的千真万确。”

“那你以前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这关我屁事啊,”拉斯特说,“我可不乐意搅进白人们的纠纷里去。班吉,走啦,我们出去玩。”

他们走了出去。迪尔希戳在桌边站了片刻,接着也走出厨房,收拾干净了餐厅的早饭,然后自己吃饱了早餐,再把厨房给收拾干净了。然后她解开围裙挂在墙上,走到楼梯口子那里,屏息静听了一会儿。楼上没有动静。她套上外衣,戴上帽子,走过院子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已经不下雨了。从东南方向吹来的一股清爽干净的大风,把天空吹露了一块又一块的蓝天。眼光飘过小镇的树枝顶端,还有屋顶和塔尖,就能瞧见太阳光线斜斜地依偎在小山坡上,像一小块正在慢慢消失掉的灰白色的布料。风声里裹着一下钟声吹了过来,仿佛是带给了别的钟什么暗号,它们也跟风起来,此起彼伏地敲响了。

小屋子的门打开了,迪尔希站在门口,她又换上了紫色长裙和褐红色披肩,手上是一双长到胳膊肘的脏脏旧旧的白手套,她这次可算没戴头巾了。她走到院子里喊拉斯特。片刻之后,她走到大房子前面,绕过屋角走到地窖门口,她贴着墙皮走着,伸长了脖子往门里瞧。班坐在台阶上。拉斯特蹲在他面前,地面冒出潮湿的水气。他左手握着一把锯子,用手压弯了锯片,右手举着一把旧木锤敲着锯片,这把锤子是迪尔希做饼干用的,起码已经用了三十多年了。他每敲一下,锯片就发出一声半死不活的颤音,然后戛然而止,毫无回味。锯片在拉斯特的手掌和地面之间弯曲成了一道简洁的微弱的弧度。这把锯片静悄悄而又高深莫测地挺着个大肚子。

“那个人就是这么操作的,”拉斯特说,“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来敲打而已。”

“原来你躲在这里干这种好事,真有你的!”迪尔希说,“赶快把木锤子还给我,”

“又没弄坏你的锤子。”拉斯特说。

“赶紧还给我,”迪尔希说,“然后把锯子放回原处去。”

他放下锯子,把小木锤递给了她。就在这个时候班又开始哀号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拖着长长的尾音。什么也不是,仅仅是发出的一种声音而已。这悲伤绝望的鸣叫声也许从古至今都存在宇宙之中,这大概是行星在交会之时,发出的万籁俱静之声。

“你听听,”拉斯特说,“从你喊我们出来之后他就一直这德行。我真是不懂他今天早上是不是着魔了还是怎么着了。”

“把他带上来。”迪尔希说。

“班吉,来吧。”拉斯特说。他往回走了几步抓住了班的手臂。他顺从地走上台阶,嘴里依然在哀号,夹带着那种船上汽笛时常发出的缓慢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在哀号之前就已经存在,而在哀号结束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

“你回去把他的帽子拿过来,”迪尔希说,“动静小一点儿,别让卡洛琳小姐听见了。赶快去吧。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可是你要不想办法让他闭嘴,迟早会吵醒卡洛琳小姐的,”拉斯特说。

“只要我们一走出宅子的大门,他就不会闹了,”迪尔希说,“他能闻出来。就是这样。”

“能闻出什么来啊,外婆?”拉斯特说。

“你赶快去拿帽子。”迪尔希说。拉斯特走开了。余下的两个人戳在地窖口子上,班站在她下面一级台阶上。天空已经被四分五裂成了一朵朵飞速飘走的灰色云彩,云团的影子在脏兮兮的花园子、破烂不堪的篱笆和院子上空轻快地划过。迪尔希的手不紧不慢地、匀速地抚摸着班的脑袋,一下接着一下,抹平了他前额的刘海儿。他的号啕渐渐变得平和了,不慌张了。“别哭啦,”迪尔希说,“我们不哭了好不好。我们这就去啦。好了,我们不哭了。”他平和而又稳定地哼哼着。

拉斯特回来了,他脑袋上顶着个有一圈饰带的笔挺的新草帽,手里还抓着一个布帽子。那顶草帽模样突兀,左弯右直的像个惹眼的聚光灯,走到大街上肯定能让行人们都望着拉斯特。这个草帽还有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乍一看还以为是在紧贴着拉斯特身后的某个人头上戴着呢。迪尔希望着那个草帽。

“你为什么不戴自己的旧帽子?”她说。

“找不着了。”拉斯特说。

“当然你会找不着了。你绝对是昨晚就计划好了要让自己今天找不到它。你存心是要糟蹋这顶新帽子。”

“哎呀,外婆啊,”拉斯特说,“不会再下雨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看你还是戴旧帽子吧,把这顶新的放回去。”

“哎呀,外婆哟。”

“那要不然你去拿把伞来。”

“哎呀,外婆哟。”

“随便你了,”迪尔希说,“要么戴旧帽子,要么就打伞。随便你挑一样。”

拉斯特只好朝小屋走去。班小声地哼哼着。

“我们走吧,”迪尔希说,“他们会赶上来的。我们还赶着听唱诗呢。”他们绕过屋子朝大门口走去。他们走在车道上,“别哭了。”迪尔希时不时说一句。他们走到了大门口。迪尔希打开了大门。拉斯特手里拿着伞追上来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来了。”迪尔希说。一群人走出了大门。“行了,可别再哭了。”她说。班就住嘴了。拉斯特和他妈妈追了上来。方罗妮穿着一件浅蓝的绸缎衣服,帽子上有朵小花。她个子瘦小,脸蛋儿扁平,神情和蔼可亲。

“你把整整六个礼拜的工资都穿在身上啦,”迪尔希说,“这要是下雨了看你怎么办!”

“淋湿了就淋湿了呗,那还能怎么办?”方罗妮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还能拦得住吗?”

“外婆总是担心天会下雨,”拉斯特说。

“也就是我替大家操碎了心,不然除了我还能有谁呢。”迪尔希说,“赶紧的吧,我们已经迟到很久了。”

“今天是希谷克牧师给我们布道。”方罗妮说。

“是吗?”迪尔希说,“他是谁呀?”

“据说是从圣路易斯来的,”方罗妮说,“大牧师。”

“唔,”迪尔希说,“现在真是急需有本事的人来拯救这一群没出息的小黑鬼们,让他们对上帝心存敬畏。”

“今天是希谷克牧师来布道,”方罗妮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他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去。在这条幽静的长路上,成群结队的白人们身穿鲜艳夺目的衣服迎着悠扬的钟声往教堂方向走去,他们时不时地走进太阳光线偶尔露出的一小段路中。之前的日子太温暖了,于是这几天东南方吹来的风儿涌了过来,吹得人们冰冷僵硬了。

“妈妈,我真不希望您总是带他去教堂里。”方罗妮说,“您听听人家都在说什么呢。”

“什么人这么多嘴?”迪尔希说。

“我都听见了。”方罗妮说。

“我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迪尔希说,“全都是没用的穷鬼白人。可不就是这种人吗。他们觉得他不够资格去白人的教堂,而黑人的教堂又太低贱了,配不上他。”

“无论怎么说,反正人家都在议论纷纷呢。”方罗妮说。

“你让他们想说就当面来跟我说,”迪尔希说,“慈悲的上帝并不在乎信徒们是聪明还是愚钝。除了穷鬼白人,根本没有其他人在乎这个了。”

一条小路和大路垂直相交了,顺着往前走,地势慢慢走低,到最后走到了一条泥巴路上。泥巴路两边的地势很陡峭;接着一块宽阔的平地映入眼帘,上面零零散散地点缀着一些木头房子,常年遭受风雨侵袭的屋顶高度和路面一致。小木屋大多是在一个个光秃秃的院子里,地上堆着破铜烂铁,砖块啊模板啊瓦罐啊这些曾经有用的家具之类的。那么贫瘠的土地只能生长出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和桑叶啊刺槐啊梧桐啊之类的好打发的树木——院子里散发着的那股臭烘烘的干燥气味里也夹杂着它们的味道;这些树木即使在抽嫩芽的时候也感觉像是在九月份凄凉萧索的秋天里,仿佛春天与它们擦肩而过了,抛弃了它们,把它们留在了命运类似的黑人贫民窟里,随它们在这种肥沃刺鼻的气味中成长着。

他们经过某处时,站在门口的黑人都跟他们打个招呼,通常是跟迪尔希说:

“吉布森大姐,您今天好吗?”

“挺好的呀。您呢?”

“我也不错呢,谢谢呀。”

黑人们从木头房子里走出来,挣扎着爬上了有树荫的路堤上,再来到大路上——男人们穿着样式呆板沉闷的黑色或褐色外套,戴着金表链子,其中有几个人带着手杖;年轻人穿着呛俗惹眼的蓝色或是条纹衣服,戴着款式奇突的时髦帽子;女人们将衣服洗得太笔挺了,硬邦邦地嘶嘶作响;小孩子们穿的是从白人那里买来的二手货,他们用那种昼伏夜出的动物们的表情偷偷摸摸地窥视着班:

“我打赌你绝对不敢上去碰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呢?”

“你肯定不敢啦。我早看透了你就是个孬种。”

“他其实不可怕。他就是个大傻子。”

“大傻子就不可怕啦?”

“这个傻子不会伤害别人的。我以前碰过他的。”

“现在你肯定不敢了。”

“因为迪尔希小姐在看着他。”

“就算她不在,你也不敢吧?”

“他真的不会伤害别人。他就是个大傻子。”

总有长者走过来跟迪尔希说话,但除非是相当上年纪的长者,普通一点的迪尔希都让方罗妮来应酬了。

“我妈妈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呢。”

“可太糟了。不过希谷克牧师会医治好她的烦恼。他会宽慰她,为她解除精神压力。”

泥巴路的地势慢慢升高了,升到了一个地方,此处的风景如画。泥巴路通往一个从红土山包里挖出来的口子,山顶上种满了橡树,泥巴路到了这里好像被剪断的丝带,就这么被活生生掐断了。泥巴路旁边有一个饱受岁月风霜洗礼的教堂,它的尖顶仿佛画里的那样样貌怪异,朝着天空刺去,就好像是在悬崖峭壁面前铺上一块平坦的硬纸板,画上了平铺直叙的没有的风景画。但是这个风景画的周围竟然是四月份开朗辽阔的晴天,或是刮着大风的天气,又或是回响着钟声的正午时分。人们前进得很缓慢,迈着安息日的正儿八经的脚步往教堂走去。女人和小孩子都笔直进了教堂,而男人们在门口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直到钟声停了下来。他们也进去教堂里了。

教堂里刚刚装修过,零零散散地摆了一些鲜花,这些花大概是从厨房后面的菜地和篱笆边采来的,一道道的彩色饰带垂落下来。讲坛上还吊着一只干瘪塌陷的圣诞节时候的手风琴纸钟。讲坛上空空如也,唱诗班已经站好位置了。天气不算太热,但唱诗班的人都在扇扇子。

大部分的女人都拥挤在教堂的某一边,在叽里呱啦地扯闲天。这时候钟敲了一下,女人们四散而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坐着,静候开场。钟声再次敲响,唱诗班们集体起立开始唱歌。大家整齐划一地扭过头去,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动作,因为此刻有六个小孩子走进来了——其中四个是小女孩,她们在小马尾辫上系着蝴蝶结,另外两个是小男孩,满头都是短短的自然卷——这一行人穿过中间走道往讲坛走去,白绸和鲜花把六个孩子连在一起,后面跟着两个男子。第二个男子棕色皮肤,神态威严而庄重,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礼服,白色领带。他的脑袋一看就很有学问很权威,一层又一层的下巴叠在衣服领子上。众人对他很熟悉,于是等他走过去之后,大家的脖子还是扭着,直到唱诗班停住了,人们才醒悟原来客座牧师已经走进来了。人们仔细地瞧着走在他们自己原本牧师之前的走上了讲坛的人,一阵无法言喻的声浪涌了起来,深深的叹息,大吃一惊和失望透顶的叹息。

客座牧师的个子非常矮小,身穿破旧褴褛的羊驼呢子外套。他长着一张像猴子的皱巴巴的黑色脸盘。唱诗班又开始了,六个孩子站起来用细嫩的怯生生的跑调的声音加入了合唱,大家一直在打量着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坐在高大魁梧的本地牧师身边,这个老头更像个侏儒了,显得更加土气了。而当本地牧师起立用深沉、有共鸣的腔调介绍他的时候,大家依然用诧异和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着他,本地牧师的介绍越是热情洋溢,客座牧师的样子就显得越发猥琐干瘪。

“还费了很大的劲儿把他从圣路易斯请过来呢。”方罗妮轻声说。

“我还见过上帝动用比这个更加怪异的工具呢,”迪尔希说,“行了,别吵了,”她扭头对班说:“他们又要唱歌了。”

那个客座牧师站起来开始发言了,口音像个白人。他的声音平稳干冷。口气很大,好像不是他能说出的话。一开始大家抱着看猴子发言的好奇心在听着。他们的心情就好像看别人走钢丝,看他在冷冰冰的,丝毫不变的语调做成的钢丝上面费劲跑步,变化各种姿势,偶尔翻个筋斗,拼出浑身解数。他那个猥琐干瘪的行星已经从大家眼里消失了。讲到最终了,他颓然倒在了讲台上,瘦猴似的身体像木乃伊或是空船那样纹丝不动,一只手臂放在到他胸部的讲台上,大家可算长舒一口气,在座位上挪一挪屁股,像是刚从集体催眠中醒过来。唱诗班在讲坛后面扇扇子。迪尔希轻声说:“别闹腾了。肯定马上就要唱歌了。”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兄弟姐妹们。”

牧师纹丝不动。他的手臂依然放在讲台上,这个气势宏伟的回声弹在四周慢慢消逝了,他还是保持这个姿势。这声音比之前他的声音简直是千差万别,这是一个中音喇叭,悲怆而沉郁地冲进他们内心深处,回音已经逐渐消散开了,但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

“兄弟们,姐妹们!”声音再度响起。牧师抽回了胳膊,在讲台前踱步,双手背在后面,个子越发瘦小,他佝偻着身子,像是个斗士,因与这残酷土地搏斗而被紧紧压迫在地上。“我谨把这羔羊[《圣经·新约》中把耶稣称为“上帝的羔羊”,并认为可用“羔羊的血”来洗涤世人的罪恶]鲜血之事迹铭刻在心!”他在麻花状的彩纸和圣诞节纸钟下面迈着沉重的步伐,佝偻着身躯,双手倒扣。他像是一块被自己连绵不绝的声浪洗刷得没有棱角的小石块。他用肉体喂养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是个魔鬼在撕扯吞噬他的心脏。大家简直就要看见他被自己的声音吞没了,消失了,他们也消失了,最后连声音也幻化无影了,余下一个个心灵在交谈着,浅唱低吟,无须任何语言。所以他终又靠在讲台上喘大气,那张猴子似的脸蛋儿痛苦地仰视着上苍,看起来就像是十字架上的那个圣洁的为普罗大众受苦受难的人,他猥琐干瘪的气质突然消失了,仿佛肉体已经无关紧要。此刻,大家长叹一口气,一个女人用尖细凄厉的嗓门喊了一句:“是的,我主耶稣!”

时光飞逝而去,昏黄黯淡的窗户亮了一下又恢复了阴森森的光景。外面路上跑过一辆汽车,在泥巴地里挣扎前进,越走越远。迪尔希挺直脊梁骨,一只手放在班的膝盖上。两粒眼泪顺着凹陷的脸颊流了下来,在无数条忍让牺牲、克己复礼和消失的时光刻下的皱纹里往下流淌着。

“兄弟们!”嘶哑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一动也不动。

“是的,我主耶稣!”那个女人压低了嗓门再次喊道。

“兄弟们,姐妹们!”又响彻云霄了。中音喇叭的音量。他把手臂从讲台上举起,站得笔直。“我将羔羊鲜血的事迹铭刻于心!”大家甚至没留神他的口音和腔调是何时变成黑人的,但被他的声音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轻轻摇晃着。

“这漫长寒冷的岁月——啊,亲爱的兄弟我告诉你们,这漫长寒冷的岁月啊——我见到光芒,我见到神谕,那可悲的罪人啊!那一辆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走过了埃及;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从那时候起过去了。从前的富人啊,你如今安在?兄弟们啊,过去的穷人们,如今又何在呢?姐妹们啊,噢,我要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没有保命的牛乳和甘露,将要怎样度过这漫长寒冷的岁月啊!”

“是的,我主耶稣!”

“兄弟们,让我告诉你们吧,姐妹们,我也要告诉你们啊,迟早会迎来这么一天。可悲的罪人说:就让我躺在主的身边吧,让我卸下沉重的负担吧。耶稣会如何说呢?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你们是否已经把羔羊和鲜血的事迹铭刻于心了呢?我实在不愿意让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啊!”

他在外套里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片低沉的叹声:“嚒——”那个女人又喊了起来:“是的,我主耶稣!耶稣啊!”

“兄弟们!请抬眼看看那些小孩子们,他们就坐在那里。耶稣也一度如此啊。他的母亲饱受荣耀与痛苦。曾几何时在天色渐暗时分,耶稣在她怀中,在天使们的歌声中入眠;可能他往外张望发现了罗马的巡警经过门前。”他擦着脸,踱着沉重的步伐。“兄弟们,听我道来!我看见了那一天。玛利亚抱着小时候的耶稣坐在门口。就像那个坐在那里的小孩一样。我听见了天使们在歌颂和平,为荣耀献上歌曲;我看见了紧闭的双眼;我还看见了玛利亚跳了起来,看着那个士兵,他在说: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死你的小耶稣!我听到了这位可怜的母亲在哭泣与哀求,因为她无法得到主的救赎和神谕!”

“嚒——!耶稣啊!小耶稣啊!”此刻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凄厉响起:

“我看见了,我主耶稣啊!啊,我看见了!”还有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没有词句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的气泡。

“我看见了,兄弟们!我看见这个景象了!看见这震惊无比,令人双眼变盲的景象了!我看到了种着圣树的骷髅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看见了小偷、强盗和最为卑鄙无耻的人;我听见了那些谎话和狂言:如果你是耶稣,为什么你不背着十字架走路啊!我听见了妇人们在哭泣和夜晚的哀悼声;我听见了号啕大哭和低声饮泣,听见了上帝别转脸说:他们真的杀死了耶稣;他们真的杀死了我的儿子!”

“嚒——耶稣啊!我看见了,耶稣啊!”

“盲目的罪人们啊!兄弟们,我告诉你们;姐妹们,让我告诉你们,当上帝把他无所不能的脸掉过去的时候,他说:我不想让天堂承受太重的负担!我能够看见鳏居的上帝关上了门;我看见洪水在天地肆虐;我看见世世代代的黑暗与死亡。然后呢,看呀!兄弟们!是的!兄弟们!我此刻看见了什么呢?我看见了什么?罪人们啊,我看见了复活与光明;我看见了温和的耶稣说:正是因为他们杀死了我,你们才得以复活;我死去,是为了使看见了并坚信奇迹的人们永生不死。兄弟们啊,兄弟们!我看见了末日晴天霹雳,我也听到了金色号角吹响了天国福音,那些铭记着羔羊鲜血事迹的死者全都复活了!”

在教堂的声浪和此起彼伏举起的手臂之中,班坐着,陶醉地瞪着那双温和的蓝色眼睛。在他身边的迪尔希脊背挺直,默默地安静地哭泣着,心里依然很难过,为着人们记忆中的羔羊的苦难与鲜血。

直到他们走进中午明晃晃的阳光里,走在铺满沙砾的土地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迪尔希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参与别人轻松的聊天。

“这个牧师可太棒了,我的上帝啊!他一开始看起来挺不打眼的,但是到了后面就哇呀!”

“他看见了权力与荣耀。”

“是的,肯定的。他真的看见了。面对着面亲眼所见啊。”

迪尔希一言不发,她的眼泪顺着纵横交错的沟壑往下流淌着,脸上的肌肉不曾颤抖过任何一下。她抬头挺胸往前走着,任由眼泪直流。

“妈妈啊,您这是怎么啦?”方罗妮说,“四周好多人在看着您呢。我们就要走到白人的地盘了。”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参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三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迪尔希说,“你别管我。”

“什么初什么终啊?”方罗妮说。

“你别管了,”迪尔希说,“我之前看到了初始,现在我看到了终了。”

但是在走到大街之前,她还是停下来撩起裙摆用最外面的裙边擦干了眼泪。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班跌跌撞撞地走在迪尔希旁边,看着前面的拉斯特摆出各种搞怪模样,憨憨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大笨狗在瞅着一只机灵的小狗。在太阳光线下,拉斯特撑着伞,那顶怪异的新草帽原形毕露。他们走到家门口,进去了。班立刻就开始不乐意了,呜咽了起来,他们朝着车道尽头的大宅子望去,这栋建筑工整的大房子已经年久失修了,廊柱上的大门摇摇欲坠。

“今天在大房子里出什么大事了?”方罗妮说,“肯定出大事儿了。”

“没什么事情,”迪尔希说,“你就只管自己的事情,白人的事情自然由他们自己操心。”

“肯定是出大事了,”方罗妮说,“今天一早我就听见他在号叫。当然,这不关我事。”

“我知道是什么事情。”拉斯特说。

“你知道得太多了,”迪尔希说,“方罗妮不是才说了不关你事吗,你听见了没有?赶快把班吉带去后院里,安抚好他,我去准备午饭,弄好了就喊你们。”

“我知道昆汀小姐在哪里。”拉斯特说。

“给我闭嘴,”迪尔希说,“等到昆汀需要你的忠告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们立刻离开,去后院玩儿去。”

“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们一起去牧草地上打球,情况会怎么样吗?”

“现在他们还没这么快开始。等到开始了,T.P.自然会来带他去坐马车了。来吧,把那个新帽子递给我。”

拉斯特把帽子递给她,接着和班穿过后院。班还在小声地哼哼唧唧。迪尔希和方罗妮走进小木屋里,片刻之后迪尔希出来了,穿上退色的印花裙,走进厨房里。炉火熄灭了。大房子里安安静静的。她系上围裙,走上了楼梯。四周万籁俱静。她走进昆汀的房间,还和之前一个样,她捡起内衣,把长筒袜塞回抽屉里关好。康普生太太的房间门关着。迪尔希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然后她推开房门走进去,里面弥漫着浓烈的樟脑味。屋子里忽明忽暗的,百叶窗没有打开,那张床隐藏在黑暗之中,她以为康普生太太睡着了。她预备关门离开,突然一个声音说:

“嗯?是谁啊?”

“是我啊,”迪尔希说,“您需要什么吗?”

没有回答。她的脑袋纹丝不动的,好一会儿了,她才说:“杰生呢,他在哪里?”

“他还没回家呢。”迪尔希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一言不发。正如很多冷漠而又弱小的人们一样,面临一场无法逆转的灾难时,她居然总能从某处挖掘出某种精神支柱,一种神秘的力量。如今她的精神力量就来自那个尚未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事件的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唔,”她可算说话了,“你找到那个东西了吗?”

“找什么?您说的是什么东西?”

“字条啊。她应该考虑周全的,留张字条吧。就连昆汀也是这么做的。”

“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呀?”迪尔希说,“您难道不知道她好端端的吗?我敢保证,还没天黑她就会回家来。”

“一派胡言,”康普生太太说,“这是会遗传的。有怎样的舅舅就有怎样的外甥女。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也不知道她像谁会更糟糕一点。但我也无所谓了。”

“您为什么老是胡思乱想呀?”迪尔希说,“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呢?她毫无理由啊。”

“我怎么知道呢。昆汀当初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何至于走到那一步吗?总不是专门为了嘲讽我,伤透我的心吧。无论谁当上帝都不容许这种事啊。我是个良好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别人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后代会落得如此地步,而事实却是如此残酷。”

“您就等着看吧,”迪尔希说,“天黑了她就回家了,啥事也没有,就回去房间里躺床上了。”康普生太太不说话了。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浸透了樟脑油的布料。迪尔希站在门边准备出去。

“算了,”康普生太太说,“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你打算给杰生和班吉明做午餐吗?”

“杰生还没回家,”迪尔希说,“我要做午餐的。您真的不需要什么了?热水袋还热吗?”

“就把我的《圣经》拿给我吧。”

“今天早上出去之前就给您了啊。”

“你放在床沿上。它能不掉下去吗?”

迪尔希走到床边,在床底下的阴影里摸了摸,找到了那本封面扑在地上的《圣经》。她抹平了折角的书页,放回到床上。康普生太太的双眼紧闭。头发和枕头一个颜色,她的脑袋裹着泡了药水的布条,看上去像是一个虔诚的老尼姑。“别总放在床沿上了。”她说,眼睛依然闭着。“你早上就放在那个地方。你莫非是要我爬起来捡书吗?”

迪尔希伸手越过她,把书放在更宽阔的那边。“您这样看得清吗,没法看呀,”她说,“要不我把百叶窗拉开一点?”

“不用了。就让它那样吧,你去给杰生做点吃的。”

迪尔希走出去了。她关好门,走回厨房里。炉子冷冰冰的。她站在那里时,碗柜上的挂钟敲了十下。“这就一点钟了,”她喃喃自语,“杰生还没回家。我看见了起初,也看见了终了,”她望着那冷冰冰的炉灶。“我看见了起初,也看见了终了。”她在桌上放了些冷盘。她踱来踱去,哼唱着一首赞美诗。翻来覆去唱着头两句歌词。她摆好了饭菜,走到门口喊拉斯特,片刻之后,拉斯特和班回来了。班在轻哼着什么给他自己听。

“他一分钟也不消停。”拉斯特说。

“你们先吃吧,”迪尔希说,“杰生不会回来吃午饭了。”他们围坐在桌子边。在班面前摆着的都是干冷的东西,他可以不需要喂食,自己吃,迪尔希还是在他脖子上系了一块餐巾。拉斯特和他一起吃饭。迪尔希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唱着她记得的那两句。“你们就尽情吃吧,”她说,“杰生不会回来了。”

此时杰生正在二十英里之外的地方。早上他一出家门就飞速往镇上开去,把去做礼拜的缓慢前进的人群甩在后面,飞越了风中包裹着的蛮横的教堂钟声。穿过空空如也的广场,车子拐弯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街道,汽车飞驰的声音显得这条街道更加宁谧。他在一栋木头框架的房子前停车,下车之后沿着花径走到门廊。

在纱窗门里有说话声。他举手想敲门,脚步声出现了,他缩回了手。然后一个穿着黑色呢子裤和无硬领贴胸白衬衣的大块头打开了门。此人一头粗硬的乱蓬蓬的铁灰色头发,灰色眼眸像小男孩一般圆亮透彻。他握住杰生的手,拉着他进屋子,一直没松手。

“快请进,”他说,“赶快进来。”

“准备好动身了吗?”杰生说。

“赶快进去。”那个人说,推着杰生的手臂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认识莫特尔[警长的女儿]的丈夫吧,对不对?这位是杰生·康普生,这位是弗农。”

“我认识的。”杰生说。他甚至没有瞟那个人一眼。警长从房里另一头拖过一把椅子,那个人说:

“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莫特尔,走吧。”

“没事,没事啦,”警长说,“你们接着坐这儿呗。事情还没那么严重吧,杰生你说呢?你坐下啊。”

“我们边走边说,”杰生说,“带上你的帽子和外套。”

“我们也要走了。”那个男人说,站了起来。

“你们坐你们的,”警长说,“我和杰生去外面门廊谈事情去。”

“你带上帽子和外套吧,”杰生说,“对方已经先跑了十二个钟头了。”警长和他走到门廊。一对男女经过门口,便和警长聊了一会儿。警长热情似火,样子夸张做作地回应着他们。从所谓的“黑人山谷”传来的钟声还在回荡着。“警长,你赶快戴上帽子啊。”杰生说。警长这时候拖过来两把椅子。

“你先坐下来,慢慢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在电话里不是已经交代了吗?”杰生说,他不肯坐下。“现在时间很宝贵。你是不是非要我用法院来强迫你执行宣誓过的义务呢?”

“先坐下嘛,说一说情况,”警长说,“我当然会保护你的权益了。”

“保护,还是拉倒吧,”杰生说,“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权益?”

“现在不配合工作的人是你啊,”警长说,“坐下来把情况详细说一下嘛。”

杰生只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肚子里很窝火,嗓门越扯越大。过了一会儿,他肝火上升急着为自己辩护,已经忘了他来警察局的目的了。警长用冷静闪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但是其实你并不确定是他们干的,”他说,“你只是怀疑有可能是他们干的。”

“不确定?”杰生说。“我足足跟了她两天,在大街小巷里钻来钻去,想拆开他们,我还告诫过她,如果再让我碰到一次我会怎么做。而在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你竟然还说我不确定那个小骚——”

“够了,行了,”警长说,“说清楚了。这些就足够了。”他扭开脑袋双手插进口袋里,眼光落在街对面。

“我特意赶到这里,站在你这位政府任命的执法官员面前,而你竟然……”杰生说。

“马戏团这个礼拜应该在莫特森[莫特森是杰弗逊西南二十五英里的一个小镇]演出。”警长说。

“没错,”杰生说,“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执法官员对于他的选民的利益还有一点责任心,那我此刻就应该在莫特森了。”他又复述了一遍故事梗概,似乎能从怒火与无奈中获得一种真实的快感。警长貌似根本没听他说话。

“杰生,”他说,“你为什么会把三千块钱藏在家里呢?”

“这是什么问题?”杰生说,“我喜欢把钱藏在哪里这是我的私事。你的任务是帮我把钱找回来。”

“你母亲知道你放了这么一大笔钱在家里吗?”

“咦,我说啊,”杰生说,“我家被洗劫了。我知道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们在哪里。我特意来这里是想寻求政府任命的执法官员的帮助,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肯不肯努力帮我把钱找回来?”

“要是找到了他们,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姑娘?”

“什么也不做,”杰生说,“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碰都不会碰她。这个小婊子搞砸了我的工作,断送了我的前途,害死了我的父亲,每时每刻都在缩短我母亲的寿命,还让我沦为全镇人的笑柄。我当然不会把她怎么样,”他说,“我连她的汗毛都不会动一根。”

“杰生,是你逼迫这个姑娘离家出走的。”警长说。

“我怎么当家这是我的私事,”杰生说,“你到底肯不肯帮我?”

“是你逼迫她离家出走,”警长说,“而且我有个疑问,这笔钱到底是属于谁呢,这个谜团我估计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

杰生站在原地,双手在缓慢用力地绞扭着他手上那顶帽子的帽檐。他的声音很轻:“这么说来,你完全不准备帮我逮捕他们了?”

“杰生,这事与我确实没关系啊。如果你铁证如山,那我自然会行动。可现在毫无证据,那我只能认定这不是我职权范围的事情了。”

“你的答复就是这个,对吧?”杰生说,“你还有一次机会,仔细思考再回答。”

“杰生,这没什么可思考的。”

“那行。”杰生说。他戴上帽子。“你一定会追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没有帮手。这儿可不是在只要戴上一个铁皮徽章就能无法无天的俄国。”他走下台阶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警长看着他开车拐弯离开了这栋房子朝镇子驶去。

钟声又敲响了,飘荡在高亢的天空中,被飞奔而过的光线撕扯成一条条纷繁明亮的声浪。杰生停在一个加油站,检查轮胎,加油。

“是要开远途吧?”加油站的黑人问他。他根本不理睬。“看起来天要晴了。”那黑人说。

“天晴?见鬼去吧,”杰生说,“到了十二点保证下倾盆大雨。”他望了望天空,一想到雨后泥泞的泥巴路,还想到自己在离镇上几英里之外的鬼地方进退两难。他竟然还喜从悲来地想着,今天很确定要错过午饭了,他刚才慌慌张张地动身,到了中午肯定是落在两个镇子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甚至还觉得现在是上帝给他喘口气的机会,所以他对黑人说:

“你这该死的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之前有人塞了钱给你,让你尽量拖延这辆车往前走?”

“这个轮胎里真是一丝气都没有了。”黑人说。

“滚开,把气筒给我。”杰生说。

“现在打好气了。”黑人说,一边站起来了。“您可以出发了。”

杰生钻进汽车发动引擎驶出去了。他挂二挡,引擎噼里啪啦响着,猛喘着粗气。然后他把引擎推到最大限度,把油门死死地踩住,非常粗暴地把气门拉出来推进去。“立刻就要下雨了,”他说,“开到半路肯定会迎上一场瓢泼大雨。”他开车离开钟声覆盖的地方,离开小镇,脑子里全都是车子深陷泥潭需要找两匹马来拖车的场景。“但是那些马匹全在教堂门口。”他脑子里立刻又浮现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教堂,正要把两匹马拉走,马的主人走了出来,对他连吼带骂,接着他如何挥拳把对方打倒在地。“我是杰生·康普生。挡我者死。你们精挑细选的当官的谁敢拦着我?”他说,好似看到自己领着一队士兵去法院把那个警长押出来。“这个家伙竟然对我丢掉饭碗的事情如此无动于衷,我要让他开开眼界,看看我能捞到怎样的肥差。”他压根儿也没想到外甥女,也没想到那笔钱。这十年以来,这两者在他的视野中已经不是实物或者个体了。这两者合二为一,成为了他应该得到之前已经失去的那份银行里的工作的一个抽象的象征。

天色转晴,头顶上的云朵飞快地掠过天空。在他眼中,天气转晴这件事肯定是敌人对他的又一次恶毒报复,是一场他拖着累累伤痕去应对的血肉之战。片刻之后他经过一个教堂,那些清水木头搭起来的建筑,有铁皮尖顶,四周很多马匹,门口全是些破破烂烂的汽车。在他眼中,每一个教堂就是一个岗亭,驻扎着名为“命运”的守卫,他们全都回头偷偷瞄了他一眼。“你们也全都是大浑蛋,”他说,“你们焉能阻止我!”他幻想着自己带一队士兵拖着戴手铐的警长往前走,他更臆想着要把无所不能的上帝从宝座上脱下来,若有必要,他还希望天兵天将和各路鬼神全都对他严阵以待,严防死守,而他又是如何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终于逮住了逃窜在外的外甥女。

东南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感觉到汹涌不断的风在往他脑袋深处灌进去,忽然之间,内心冒出的古老预感让他急踩刹车,停下来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他摸着脖子开始大骂起来,用沙哑的气声恶狠狠地骂着。过去每次他要开车出远门时,总要带一块浸透了樟脑水的手帕来防止头疼,出镇之后就把手帕系在脖子上,药味才更好吸收。现在他在汽车里翻箱倒柜,希望能幸运地找到一块遗忘在某处的手帕。前后座位都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他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本以为就要到手的胜利,但却是命运的作弄。他紧闭双眼靠在车门上。回去取樟脑水和接着往前开简直是殊途同归,他一样会头疼欲死。今天是礼拜天,现在回家的话,他肯定能找到樟脑,往前开的话,那就不一定了。可是要浪费时间回家一趟,就要晚一个半小时到莫特森。“或者速度开慢点儿,”他说,“再开慢一点儿,分散注意力想点别的,也许就可以——”

他钻进汽车开动了。“就想点其他事情吧。”他说,马上就想到了罗琳。想象着自己和她睡在一起,但他只是躺在她身旁,求她帮自己,但是紧接着思绪又跳到了那笔钱,他无法容忍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耍了。他真希望抢走自己那笔钱的是个男人。那笔钱是他用来弥补和安慰自己那个没到手就失去的肥差的,是他费尽心机,铤而走险才弄到的,最无法释怀的是,正是那个小贱货让他失去了这么多。他继续赶路,翻起衣角来抵挡寒风。

他仿佛预见到所有想要打倒他并摧毁他的意志的数条力量正在飞速赶往会合地点,如果这个关键地点被攻陷,那就再无翻身的可能;他脑子转得飞快。万万不可犯任何错误,他对自己说。只能选择唯一正确的办法,而且不存在任何的变通。他知道那对狗男女第一眼就能认出他,现在他只能希望自己先看到她,除非那个戏子依然系着红领带。他只能依靠一根红领带来辨认对方,这成了即将到来的那场灾难的导火索;他简直能在剧烈的头痛中闻到那场灾难的气息。

他爬上了最后一个小山头。四处烟雾弥漫,山谷和屋顶,树丛里隐藏着塔尖。他开车下山,进镇之后速度变慢,自我提醒要格外小心,第一点是找到大帐篷所在之处。他的双眼模糊不清,直觉那场大灾祸在驱使他径直往前冲,他想给自己的脑袋敷上点什么药。加油站的员工说戏班子还没支起大帐篷,但有几辆专车停在车站旁边的轨道上。于是他开车过去。

两节普尔曼卧车停在铁轨上,车厢上涂得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他在车里仔细观察着它们。他拼命压制住呼吸,否则涌上脑袋的血液简直要喷发出来。他走出车子,顺着围墙走过去,仔细打量着它们。车厢外挂着若干件刚洗完的皱巴巴、软绵绵的外套。一节车厢的脚踏板边上有三把帆布折叠椅子。四周围没看见人,片刻之后,一个身系脏围裙的大汉在车厢门口毫无顾忌地把一大锅子污水倒了出去,锅子里面折射出太阳光,然后那汉子就回车厢里了。

他寻思着,必须要在他们发现之前打个漂亮的闪电战,迅速制伏他。他从来没想到也许他们不在这车厢里。在他的构思中,他们绝对不可能不在这里,而且事情的结局就只能取决于谁先看到谁,除此之外的可能性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当然他觉得最关键的点在于:必须是他先看见他们,然后顺利地把钱要回来。从此以后,山高水长,彼此相忘于江湖,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丝毫不关心,否则的话,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会知道,他,杰生·康普生竟然被抢劫了,而且是被他的外甥女昆汀,那个小婊子给抢了!

他再勘察了一遍周围。然后他走到车厢边轻盈迅速地踏了上去,站在车子门口。车里的厨房光线很暗,发出一股霉烂馊味。刚才那大汉身影朦胧,正在沙哑发颤地尖声唱歌。原来是个老头子,他心想,而且个子比我矮。他走进车厢,刚好遇上那个人的目光。

“你好?”老头说。

“他们在哪里?”杰生说,“赶快说。是不是在卧车里?”

“谁在哪里?”老头说。

“别骗我了。”杰生说。他推开四周的杂物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怎么个情况?”老头说,“你说谁骗你了?”杰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老头喊了起来:“小伙子,当心点儿!”

“别骗我了,”杰生说,“他们人在哪里?”

“你这狗杂种,搞什么啊!”老头说。他细瘦的胳膊被杰生勒住。他想使劲挣脱,转身在后面堆满东西的桌子上胡乱摸着。

“赶快说,”杰生说,“他们在哪里?”

“等我摸到杀猪刀,”老头扯着嗓子说,“我就告诉你。”

“行了,”杰生说,想抓住对方,“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你这狗娘养的!”老头扯着嗓子尖叫,手还在桌上到处摸着。杰生想摁住他,遏制他那微不足道的怒火,不让他发作出来。老头的身体非常苍老和虚弱,可却如此拼命地豁了出去,杰生终于揭开了这一场大灾祸的面纱,看清楚了这一切。

“别发怒了!”他说,“行了,行了,我马上就走。你别发火,我马上就走。”

“竟然说我骗人,”老头号哭,“放开我,就放开我一下,我就能让你明白我的厉害。”

杰生抱着老头,同时火速地观察四周。车厢外面一派祥和之气,阳光明媚,天气晴朗,他想到人们马上就要回家团聚享用礼拜天中午的大餐了,可真是一顿体面的节日盛宴,但他竟然在这个地方竭力地抱着这个拼命挣扎、冲动火爆的老头,他也没办法逃跑,因为他不敢松开手。

“你安静一下,让我下车,如何?”他说,“行不行?”但这老头依然拼命乱蹬,杰生只好腾出手给了他脑袋一拳。这一拳不重,手法笨拙且匆忙,但老头一下子就瘫软在地,砸倒了一大堆锅碗瓢盆,发出各种声响。杰生喘着粗气,仔细听老头的呼吸和脉搏。然后他急忙转过身跑到车门口,然后放慢脚步爬下了楼梯,又站着歇息了几秒钟。他的呼吸变得像气喘似的那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停下了脚步想顺一口气,双眼一直打量四周。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一扭头就看见那老头踉踉跄跄、怒发冲冠地举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从车厢口直接跳了下来。

他慌忙之中抓住那把斧头,没感觉到被打中,脚步却往后跌去,他想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事情原来就以如此荒谬的方式结束了。这时不知何物沉重地敲中了他后脑勺,他心里想着,老头怎么能打到我这个地方呢?或许刚才就已经打到了我吧,只是我现在才感觉到,他只想快点儿了结这件事,可是紧接着他内心又冒起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欲,他拼命挣扎,耳边是老头沙哑破锣般的嗓音在怒骂着。

此时有什么人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了,他奋力反抗着,但被对方摁住,他就老实了。

“我是不是流了很多血?”他说,“就我的后脑勺啊。流血了吗?”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全身却被人匆匆忙忙地推着走,慢慢听不到老头那怒火冲天的尖嗓子了。“赶紧看一下我的后脑勺,”他说,“等一下,我——”

“还等个鬼呀,”推着他往前走的那个人说,“那只暴躁的小黄蜂会活活蛰死你。你赶快走吧。你没受伤呢。”

“他给了我一家伙的,”杰生说,“我在流血吗?”

“你赶快走吧。”那人说。他带着杰生绕过车站的拐角处,走到空无一人的月台上,上面停着一辆捷运货车,月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面长满了呆板无趣的青草,周围是一圈呆板无趣的小花,正中间立着一块里面装了灯泡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用你的眼睛仔细欣赏莫特森。”在本该画上眼珠子之处装了一个灯泡。那个人松开了他。

“现在听着,”他说,“你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再回来。你想干什么?是想要自杀吗?”

“刚才我是想找两个人,”杰生说,“我只是想跟他打听一下他们在哪里而已。”

“我在找一个女孩子,”杰生说,“还有一个男人。昨天在杰弗逊,他系着一根红色领带。他是马戏团的人。他们两个把我的钱全都抢走了。”

“噢,”那个人说,“原来就是你啊,是吧。好了,他们其实不在这里。”

“我早就估算到了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杰生说。他靠着墙,摸了后脑勺一把,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我还以为我血流不止呢,”他说,“我真以为他用斧头劈中了我。”

“你的后脑勺撞在铁轨上了,”那人说,“你赶快离开这里吧。他们不在这里。”

“好吧。他也说了他们不在此地。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呢。”

“你觉得我也在扯谎骗你吗?”那人说。

“不是啊,”杰生说,“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不在这里。”

“我已经让他们滚蛋了,两个人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了,”那人说,“我可不能容忍在我的戏班子里闹出这样的丑闻。我的戏班子可是体体面面的,演员走出去也是受人尊敬的。”

“是的,”杰生说,“你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真不知道。我也真不想知道。在我的戏班子里,谁也不许耍这种花招。话说你是她的——哥哥?”

“不是的,”杰生说,“但这不重要。”他走到汽车旁钻进车里。我现在要干点什么呢?他想一会儿。于是他想起来了。他发动车子沿着街道缓慢开着,终于找到了一个药房。药房大门紧锁。他按着门把手,耷拉着脑袋歇了一会儿。他只能转身离开,他逮着一个街上的行人问附近哪里有正在营业的药房,行人回答说哪里都没有。他又问北上的火车什么时候发车呢,行人回答是两点三十分。他离开人行道,钻进汽车里,呆坐了好一会儿。旁边路过两个黑人小伙。他喊住了他们。

“你们俩中间有人会开车吗?”

“会啊,先生。”

“那么现在开车送我去杰弗逊要多少钱?”

他们两个对望了一眼,叽里咕噜地商量了一会儿。

“我出一块钱怎么样?”杰生说。

他们又叽里咕噜讨论了一会儿。“一块钱不够,”其中一个小伙说。

“那你要多少呢?”

“你能去吗?”一个小伙说。

“我走不开啊,”另外一个说,“你送他过去不可以吗?反正你也闲着没事。”

“不是啊,我有事情的。”

“你能有什么事情啊?”

他们俩又开始叽里咕噜了,还嘻嘻哈哈的。

“我出两块钱,”杰生说,“随便谁来开车都行。”

“我也走不开呢。”第一个小伙子说。

“那好吧,”杰生说,“你们走吧。”

他在车里坐了一段时间。他听到了大钟敲了一下,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然后身穿礼拜天和复活节服装的人们三三两两经过附近。其中好几个人路过车子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他几眼,看了看这样一个默默无语地坐在汽车方向盘前面的人,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生就好比一只破袜子,而正在慢慢地一点点地变得更加破烂不堪。片刻之后有个身穿工作服的黑人走过来了。

“是你要去杰弗逊吗?”他说。

“是的,”杰生说,“你要收多少钱?”

“四块。”

“给你两块。”

“四块,少一分都不去。”车子里的男人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他甚至都没瞟那个黑人一眼。黑人又说。“你到底要不要去?”

“行吧,”杰生说,“上车吧。”

他挪到副驾驶座上,让黑人掌控方向盘。杰生闭上了双眼。他自言自语,回到杰弗逊之后我真要去医治一下了,他尽力适应车子的颠簸起伏。我回家后可真是不吃药不行了。车子往前驶去,路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面容祥和的行人们往家里赶去,去与家人分享礼拜天的豪华午餐。然后他们开出了镇子。他正在寻思自己的头痛病该怎么办。他没有在想家,而此刻在家里,班和拉斯特正好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着冷冰冰的食物。某样事物——在任何一种永恒不变的罪恶中,都太过缺少灾难与威胁的警醒——允许他忘记杰弗逊,就好似它仅是他从前见过的某一个小镇子,而不是他必须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

班和拉斯特吃完残羹冷炙之后,迪尔希打发他们出去了。“你想方设法把他安抚到四点钟。那时候T.P.也就该到家了。”

“好的,遵命。”拉斯特说。他们走出去了。迪尔希随便吃了几口饭,收拾干净了厨房。接着她走到楼梯口,屏息静听了片刻,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她又走回厨房,穿过通完院子的那扇门,站在了台阶上。到处都看不到班和拉斯特,她站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从地窖方向传来的无精打采的拨弦声。她走到地窖门口,伸长脖子望了过去,果然早上那个画面又重新上演了。

“那个人就是这么做的啊。”拉斯特说。他盯着那把纹丝不动的锯子,神情沮丧中带着一点期望。“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物体来敲击它。”

“你老躲在地窖里面怎么可能找得到呢,”迪尔希说,“你赶快带他出来,站到太阳下面晒一晒。老待在那么潮湿的地下室,你俩都要染上肺炎的。”

她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到篱笆旁边的雪松树下。接着她就往自己的小屋子走去了。

“行了,别再叽叽歪歪了,”拉斯特说,“你嫌今天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旁边摆着一张吊床,其实就是把绳子编成的网子挂在几根桶板上。拉斯特躺在吊床上,而班却痴痴呆呆朝前面游走而去。他嘴里又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了。“得啦,别叫唤啦,”拉斯特说,“否则我真要抽你了。”他舒舒服服地躺回到吊床上。班停住了脚步,而他的哼唧声还是传到了拉斯特耳里。“立刻闭嘴,你听到了没有?”拉斯特说。他从吊床上蹦了下来,尾随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了班正蹲在一个小土包面前。两个蓝玻璃瓶子分别埋在小土包的左右两边,这是以前放毒药的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根已经枯萎了的曼陀罗。班蹲在那里,嘴里发出含糊的长长的呻吟。他一边哼哼着,眼神迷茫地到处搜寻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一根小树枝,插进了另外的那个小瓶子里。“你怎么就闭不上嘴呢?”拉斯特说,“你就是皮痒了想我抽你,让你哭得欲罢不能啊,是不是?那好办,我就让你开开眼。”他跪下来,迅速地拔起瓶子藏在身后。班不由自主地闭嘴了。他很迷惑,蹲在地上看着那个瓶子留下的小洞,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倒抽一口冷气,张嘴就要号哭起来了,这时候拉斯特立刻掏出了那个瓶子。“别闹!”他在牙齿缝里发出嘶嘶声,“你敢再来一声试试!料定你不敢。瓶子就放在这里。看见没呀?拿着。你在这里待久了就喜欢哭闹。走啦,一起去看下他们开始打球了没有。”他抓住班的手臂把他拖了起来,两人走到篱笆面前,透过密密匝匝的纠缠不清的金银花苞,肩并肩一起朝着牧草地望过去。

“你看,”拉斯特说,“有人走过来了。你看见了没?”

他们看到了两对打球的人,他们把球打到小草坪的球洞里,然后走到球座之后再重新发球。班边看边哼哼。一个打球的人嚷着:

“科弟,过来。把球棒袋子拿过来。”

“班吉,安静一点儿。”拉斯特说,但是班依然沿着篱笆,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着,嘴里发出绝望的嘶吼。那个人打了一球出去,跟着往前走。班跟在人家附近一起走着,一直走到栏杆的直角拐弯处,他没法再往前走,只能紧紧抓住篱笆,眼巴巴地望着别人远走。

“你能闭嘴吗?”拉斯特说,“你赶紧给我闭嘴好不好?”他抓紧班的胳膊。班抓紧篱笆,嘴里在哀声大叫。“你闭嘴啊行不行?”拉斯特说,“到底肯不肯闭嘴?”班木讷地朝着篱笆外面望去。“行啊,”拉斯特说,“是不是找不到理由来号叫了啊,我这就帮你找一个。”他回头看了大宅子方向一眼,然后就轻轻地说:“凯蒂!你吼啊。凯蒂!凯蒂!凯蒂!”

片刻之后,在班一声接着一声昂天长啸的间隙,拉斯特听到了来自迪尔希的呼唤。他拽着班的手臂,拖着他穿过院子走到迪尔希那里。

“就跟您说了,他根本没办法安静下来。”拉斯特说。

“你这坏痞子!”迪尔希说,“你对他又做了什么呀?”

“我真的没干什么啊。我早跟您汇报过了,但凡有人在打球,他就不淡定了。”

“都过来这边,”迪尔希说,“班吉,别哭了。乖啊,不哭了。”但是他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三个人急匆匆地走过院子,进了小木屋里。“赶紧跑进去把那只拖鞋拿出来,”迪尔希说,“但千万别吵醒了卡洛琳小姐,听见了吗?如果她问起来了,你就说我正在照顾他呢。行了,去吧;我想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总不可能办砸了吧。”拉斯特走出去了。迪尔希牵着班走到床边并排坐下,然后拥抱着他,前前后后地摇晃着,时不时用裙边擦一擦他嘴边的口水。“乖啦,别哭了。”她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不哭了呀。迪尔希在照顾你呢。”但他依然缓慢地、凄惨地干号着;这真是太阳底下最无声的痛苦中的最沉重和无可救药的声音了。拉斯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缎带拖鞋。这只拖鞋已经泛黄,脏兮兮的很残破了。刚把这只拖鞋放在班手中,他立刻就停住不哭了。然而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哼唧,很快他的嗓门又扯高了。

“你这会儿能找到T.P.吗?”迪尔希说。

“昨天他提了一句,说今天要去圣约翰教堂。他说四点钟就会回来。”

迪尔希一下又一下匀速地摸着班的脑袋,前后摇晃着。

“还要那么久啊,上帝哟,”她说,“怎么要这么久。”

“外婆,我也能赶得动那辆马车啊。”拉斯特说。

“你会把大家都摔死的,”迪尔希说,“你赶马车就是想搞恶作剧。我知道你的脑子转得很快。但我还是不太放心你。别哭了,乖啊,”她说,“安静点呀。别哭了啊。”

“不会的,我不会出事的,”拉斯特说,“我和T.P.一起赶过马车了。”迪尔希搂着班前后摇晃着。“卡洛琳小姐说了,要是你搞不定他,那她就要从床上爬起走下楼来亲自安抚他了。”

“宝贝,快别哭了呀。”迪尔希说,摸了摸班的脑袋。“你可不可以答应外婆,你会很小心翼翼地赶马车啊?”

“当然可以啦,没问题呀,”拉斯特说。“我赶马车的技术和T.P.一样棒呢。”

迪尔希轻抚着班的脑袋,前后摇着晃着。“我已经尽心尽力了呀,”她说,“上帝知道的。那你去套好马车做准备吧。”她站起身来。拉斯特像狂风骤雨一般卷出门去了。班在号啕大哭,手里还抓着那只拖鞋。“安静一点呀,别哭啦。拉斯特很快就带你出门,赶着马车去墓地啦。看来也没必要去拿你的帽子了。”她说。她走到了屋子角落,那里有一个挂着花布帘子的小隔间,进去拿了一顶她的旧毡帽出来。“也不怕告诉你了,咱们家族曾经有过比现在还落魄的时候呢,”她说,“无论如何你都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孩子。我也很快要成为上帝的孩子了,赞美耶稣。来,戴上吧。”她把旧毡帽扣在他脑袋上,接着给他扣好外套。他还在抽抽搭搭地直哼哼。她抽出了他手里的拖鞋放在旁边,然后拉着他走出门去。此刻拉斯特正赶着一匹老白马,后面拖着一辆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马车过来了。

“拉斯特,你会小心再小心的,对不对?”她说。

“是的,外婆。”拉斯特说。她扶着班坐进了后排的座位上。他才消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抽抽搭搭了。

“他这是想要他的花呢,”拉斯特说。“等着啊,我去给他摘一枝来。”

“你先别下来。”迪尔希说。她走到车头拉住马匹口勒上的一根绳子。“行了,赶快去摘,快去快回。”拉斯特飞快地冲着花园跑过去。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枝水仙花。

“这枝的根茎都掉了,”迪尔希说,“怎么你就不能给他摘一枝漂亮点的呢?”

“唯一能找到的就是这枝了,”拉斯特说,“礼拜五为了装饰教堂,把花园里的花都摘干净了。等一下,我有办法了。”迪尔希拉住了马缰,拉斯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嫩枝和两条细绳子,把花的根茎做了一套“夹板”,递给了班。然后他爬上马车头,抓好缰绳。迪尔希还是不放开马缰。

“现在你对行车路线熟悉了吗?”她说,“沿着大街走到广场就拐弯,那条路通到墓地,然后就直接回家。”

“好的,遵命,”拉斯特说,“‘皇后号’,跑起来呀。”

“你肯定会很小心翼翼的,对不对?”

“绝对小心,您放心啦。”于是迪尔希松开了马缰。

“‘皇后号’,驾!”拉斯特说。

“来,”迪尔希说,“把鞭子递给我吧。”

“哎呀,外婆。”拉斯特说。

“赶紧给我!”迪尔希说,朝车轮子走去。拉斯特非常不情愿地把绳子递给了她。

“那我现在可怎么能让‘皇后号’跑起来呀。”

“关于这点你尽管放心好了,”迪尔希说,“这条路线‘皇后号’比你熟悉太多了。你只需要抓紧缰绳,稳稳当当地坐在位置上就行了。你现在认得路了吧?”

“肯定认得啊,外婆。T.P.每个礼拜天都赶一遍呢。”

“那你今天就照他那样重走一遍吧。”

“那当然啦。其实我早就替T.P.赶过至少一百次车啦。”

“那行吧,你就再替他赶一次,”迪尔希说,“行了,走吧。但是如果你这个小黑鬼弄伤了班,那我真是想不出要怎么处罚你。反正用当囚犯做苦力是免不了的,而且不用别人来拉你,我自己就先把你送进去。”

“知道,遵命,”拉斯特说,“开动吧,‘皇后号’。”

他在“皇后号”宽阔的背脊上抖了抖缰绳,马车轻微摇晃之后就往前跑了。

“拉斯特,小心点啊!”迪尔希说。

“快点跑呀,驾!”拉斯特说。他接着甩缰绳。随着一阵轰隆声从地下传来,“皇后号”晃晃悠悠地跑下车道,来到大街上,拉斯特心急地赶着它往前跑着,每一步看起来都颤颤巍巍的似乎马上就要跌倒了。

班现在很安静。他坐在后座正中央,拳头朝上握着那枝装了夹板的花,眼神安静宁谧、神圣不可侵犯。他正前方是拉斯特那颗子弹形状的脑袋,还没完全驶出大宅子的视线范围时,这颗脑袋总是时不时地扭过去朝后方张望。大宅子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拉斯特就停下了马车,跳了下来,从树篱上折断了一根树枝来当鞭子,班就这么静静地瞧着他。“小皇后”垂着脑袋在吃路边的青草,拉斯特跳上马车,一把拉起它的脑袋,赶着它往前跑去。接着拉斯特伸直双手,高高挥舞着鞭子和缰绳,屁股很随意地上下颠簸着,完全合不上“皇后号”稀稀拉拉的蹄声,还有马肚里发出的风琴似的重低音。旁边的汽车和行人们纷纷超过了他们;半路上还遇到了一群黑人小青年。

“哈啰,拉斯特。你这是赶去哪儿啊,拉斯特?是要去公墓吧?”

“嘿,”拉斯特说,“你们不也赶去那里吗。加油跑呀,你这头大笨象。”

他们就快到广场了,那里摆着一座饱经风霜的南方联盟的士兵石像,一双空洞的双眼正凝视正前方。拉斯特仿佛打满了鸡血,凶猛地朝着无动于衷的“皇后号”抽了一鞭子,眼角余光瞟了广场一眼。“杰生先生的车停在这里。”他说,看见了一伙正往这边走来的黑人。“班吉,咱们给那群黑人弟兄们露一手吧,”他说,“你意下如何?”他扭头往车里看着。班手里紧握着那枝花,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睛没有神采,茫然不知所措。拉斯特又给了“皇后号”一鞭子,马车跑到了纪念碑前,他指挥马匹拐往左边跑去。

班原本是好端端地坐在马车上,纹丝不动,一直没发出声音。而后他突然大吼了起来[班吉每个礼拜坐T.P.赶的马车去墓地时都从雕像右边拐弯,这一次拉斯特从雕像左边拐弯,引起了班吉的不适应感],吼了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简直都没有喘气的缝隙。他的吼声里充满了惊惶、恐惧、巨大的盲目的无言的痛苦;就这么一种嘶吼让拉斯特直翻白眼,甚至有一瞬间他眼睛全是眼白,看不到一点瞳孔的颜色。“我的上帝呀,”他说,“别吼了,快别吼了!上帝呀!”他转身用枝条抽了“皇后号”一鞭子。用力过猛,于是枝条折断了,被他一甩手丢了,班的叫吼声越来越响彻云霄,简直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程度。拉斯特一不做二不休,俯身抓紧缰绳,就在此时,杰生连跑带跳穿过广场,纵身踏到了马车的脚镫子上。

他反手把拉斯特推到旁边,伸手收回了缰绳,再把缰绳一弯就能抽到马屁股了。他一下又一下地抽着,“皇后号”跌跌撞撞地开始加快速度跑了起来,而班吉的吼声依然不绝于耳,他指挥着马车从纪念碑的右边拐过去。然后他毫不留情地给了拉斯特脑袋一拳。

“你难道不知道不可以带班吉从左边拐弯吗?”他说。他屈身伸手打班,理所当然地把花茎弄断了。“闭嘴!”他说,“马上给我闭嘴!”他勒住了“皇后号”,然后跳下马车。“你这该死的马上把他带回家去。如果你再把他带出大门,我就把你大卸八块!”

“遵命,老爷!”拉斯特说。他举起缰绳的一端抽在“皇后号”的屁股上。“驾!跑起来呀!快一点!班吉,看在上帝的面上就消停一会儿吧!”

班的吼叫声依然连绵不绝于耳。“皇后号”又开动了,嘚嘚的马蹄声匀速落在空气中,班立刻就闭嘴了。拉斯特飞快地转头看了看马车之后又继续赶路了。班依然用拳头紧握着那枝已经断了的花,两旁的房屋和店面飞速地落在车子背后,此刻班的蓝色眼珠子充满了空虚的安宁与迷茫;邮筒、大树、窗户、门道和广告牌又恢复了井然的次序。

---纽约市,纽约州

---192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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