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后关头

悬崖上的谋杀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弗兰基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沮丧。氯仿的副作用一点都不浪漫。她正躺在一块无比坚硬的木地板上,手脚都被捆着。她想办法让自己翻了个身,结果脑袋险些狠狠地撞在一个破旧的煤箱上,紧跟着各种不幸的事情又接踵而来。

几分钟之后,弗兰基就算还不能坐起来,至少也能留意一下周围的状况了。

她听见身边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她环顾四周,观察眼前的景象,这似乎是一个阁楼。唯一的光线是从屋顶的天窗透进来的,而此时已经所剩无几,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完全黑下来。靠墙放着几幅破破烂烂的画,还有一张破铁床和几把损坏的椅子,以及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煤箱。

呻吟声好像是从角落里传来的。

弗兰基的绑绳捆得并不是很紧,所以她可以像螃蟹那样挪动身体,她就这样慢慢地从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爬了过去。

“博比!”她突然喊道。

那人正是博比,手脚也同样被捆着。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布缠在他的嘴上。

他差不多成功弄松了嘴上缠着的布。弗兰基助了他一臂之力。虽然被绑在一起,但她的手还能派上点用场,最终她用牙使劲一拽,总算是完成了这项任务。

尽管嘴还有点不灵活,但博比还是设法叫出了声:

“弗兰基!”

“真高兴我们又在一块儿了,”弗兰基说,“不过看起来我们是上当受骗了。”

“我猜,”博比沮丧地说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抓现行’。”

“他们是怎么抓到你的呀?”弗兰基问,“是在你给我写了那封信之后吗?”

“什么信?我从来没写过信啊。”

“哦!我明白了。”弗兰基睁大了眼睛说,“我可真是个笨蛋!还信了那句‘别告诉任何人’的废话。”

“听我说,弗兰基。我要告诉你我都遇到了什么,然后你再继续,告诉我你都遇到了什么。”

他讲述了他在格兰奇的冒险及其恶果。

“我到了这该死的破地方,”他说,“看见有个托盘上有食物和水。我都要饿死了,于是就吃了一些,那里面肯定被人下了药,因为我几乎马上就睡过去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五。”

“我是周三晚上被人打晕的。真见鬼,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不省人事。快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弗兰基详细描述了她的经历,从她在斯普拉格先生那里听到的故事开始说起,一直讲到她以为在门口认出了博比的身影为止。

“接着他们就用氯仿把我麻翻了,”她最后说道,“哦,博比,我刚刚还躺在一个煤桶里,恶心得要死呢。”

“你真是太厉害了,弗兰基,”博比赞赏道,“两只手都被绑着还能干这么多事。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调查很长时间了,可是如今局势发生了扭转。”

“我要是把你那封信告诉罗杰就好了,”弗兰基哀叹不已,“我当时真的想过,也犹豫过,然后我就决定完全按照你所说的去做,谁也不告诉。”

“结果就是没人知道咱们身在何方,”博比面色凝重地说道,“弗兰基,亲爱的。恐怕我是把你拉到火坑里了。”

“我们都有点过于自信了。”弗兰基闷闷不乐地说。

“我唯一没想明白的就是,他们干吗不马上把咱俩都杀掉?”博比沉思道,“尼科尔森不至于在这样的小事上犹豫啊。”

“他另有计划。”弗兰基的身体微微一抖,说道。

“嗯,咱们最好也有个计划,必须离开这儿,弗兰基。可是要怎么做呢?”

“可以大喊大叫。”弗兰基说。

“也——对,”博比说,“可能会有人路过,听见叫声。不过从尼科尔森并没有塞住你的嘴这个事实来看,这么做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你手上的绳子绑得比我松多了。我来看看能不能用牙把它解开。”

接下来的五分钟是在斗争中度过的,这场斗争要归功于博比的牙医。

“真奇怪,书里把这些事情写得那么简单。”他有些气喘吁吁,“我忙活了半天,结果一点用也没有。”

“有用啊,”弗兰基说,“已经松开点儿啦。当心!有人来了。”

她从他身边滚开了一些。可以听见有人正在上楼,脚步声很笨重。门下方透进来一缕光线。接着是钥匙在锁中转动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了。

“我的两个小家伙儿怎么样啦?”是尼科尔森医生的声音。

他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尽管戴了一顶能遮住眼睛的帽子,穿了一件领子翻起来的厚重大衣,但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声音都会出卖他的。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暗淡的光。

他有几分顽皮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你可太不应该了,我亲爱的小姐。”他说,“那么轻易就上了圈套。”

博比和弗兰基都没有答话。优势很显然在尼科尔森那边,所以很难知道该说些什么。

尼科尔森把蜡烛放在一把椅子上。

“不管怎么说,”他说,“让我先看看你们舒服不舒服。”

他检查了一下博比的绑绳,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去看弗兰基的,看完之后摇了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总是跟我讲,”他说,“先有手指后有刀叉,但祖先们最先用的是牙齿。我看你这位年轻朋友的牙齿还挺有用的啊。”

房间角落里有一把沉甸甸的、椅背已经损坏了的橡木椅。

尼科尔森抓起弗兰基,把她放在椅子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也不是特别不舒服吧?”他说道,“好啦,用不了很久的。”

弗兰基决定开口说话了。

“你打算拿我们怎么办?”她问道。

尼科尔森走到门边,拿起了他的蜡烛。

“弗朗西斯小姐,你曾经笑我太喜欢意外了。或许的确是这样。至少,我准备冒险再来一起意外。”

“你这话什么意思?”博比说。

“要我告诉你吗?好啊。弗朗西斯·德温特小姐驾驶着她的汽车,司机坐在她旁边,他们拐错了一个弯,走上了一条通往采石场的废弃道路。车子从悬崖边掉下去坠毁了,弗朗西斯小姐和她的司机双双身亡。”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博比说道:

“但我们也有可能不会死,计划有时候会出问题的。你其中的一个计划就在威尔士出了岔子。”

“你对吗啡的耐受程度无疑是非同寻常的,而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很令人遗憾。”尼科尔森说,“不过你这次不需要为我操心了。等你和弗朗西斯小姐被发现的时候,应该已经凉透了。”

博比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尼科尔森的语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艺术家在凝视着一幅杰作。

“他喜欢这样。”博比暗想,“是真的喜欢。”

他不打算再让尼科尔森有更进一步享受乐趣的理由,于是随口说道:

“你正在犯一个错误,尤其是在牵涉到弗朗西斯小姐的问题上。”

“是的,”弗兰基说,“在你伪造的那封绝顶聪明的信里,你跟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嗯,我破了一个例,告诉了罗杰·巴辛顿-弗伦奇。他对你了如指掌。假如我们出了什么事,他会知道是谁应该为此负责。你最好放我们走,然后自己也尽快离开,到国外去。”

尼科尔森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

“还挺会虚张声势的,不过被我识破了。”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妻子怎么样了,你这个混蛋?”博比喊道,“你是不是把她也杀了?”

“莫伊拉还活着,”尼科尔森说,“至于她还能活多久,我其实也不清楚。看情况吧。”

他略带嘲弄地朝他们微微鞠了一躬。

“再见[原文为法语],”他说,“我还得花几个小时完善一下计划。你们可以先高高兴兴地聊聊这件事。除非必要,否则我不会堵你们的嘴。明白了吗?要是你们呼喊求救的话,我就会回来处理。”

他走出房间,关好身后的门,上了锁。

“这不是真的。”博比说,“这不可能是真的,现实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这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发生在他和弗兰基身上。

“小说里最后关头总会有人出手相救。”弗兰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希望。

不过她并没有满怀希望。事实上,她的士气显然很低落。

“这件事简直不可能,太戏剧化了。”博比说话时就像是在向谁求情,“太像小说了,尼科尔森也像个书里的角色。我希望最后关头能有个人出手相助,可我想不出谁能来救咱们。”

“要是我真的告诉过罗杰就好了。”弗兰基悲叹道。

“也许尼科尔森已经相信你告诉他了呢。”博比提议道。

“不会的,”弗兰基说,“这个暗示根本没能影响他,那家伙太聪明了。”

“对咱们来说,他确实太聪明了。”博比沮丧地说道,“弗兰基,你知道这件事最惹我生气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

“就算是到了现在,咱们都快要被人送上西天了,还是不知道埃文斯究竟是谁。”

“那就问问他呗。”弗兰基说,“你知道的,这也算是临死前的一点恩惠,他没法拒绝坦白的。我同意你,我可不能在好奇心还没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就这么死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博比说道:

“你觉得咱们应该大声呼救吗?这可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大概也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还不是时候呢,”弗兰基说,“首先,我不相信有人能听得到,否则他绝不会冒这个险。其次,我不可能受得了坐在这里安静等死,不能讲话也不能听别人讲话。咱们把大声嚷嚷放在最后关头吧。能够……能够和你一起说说话真是太好了。”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我把你害惨了,弗兰基。”

“哦!没事的,你本来也不可能把我拒之门外。是我想要参与进来的,博比,你觉得他真的会得逞吗?我是说,杀掉我们。”

“我十分担心他会的,这人太他妈能干了。”

“博比,现在你相信是他杀死了亨利·巴辛顿-弗伦奇吗?”

“假如有这种可能的话——”

“这是有可能的,如果西尔维娅也参与其中的话。”

“弗兰基!”

“我知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可着实吓了一跳,不过这能说得通啊。为什么西尔维娅对吗啡的事情那么愚钝?为什么她要那么固执地坚持己见,不让我们把她丈夫送到格兰奇以外的地方去?再有就是枪响的时候,她是在屋子里的——”

“她也有可能亲手杀了他。”

“哦!不,绝不可能。”

“可能的,真有可能。然后再把书房的钥匙交给尼科尔森,让他放在亨利的衣服口袋里。”

“简直太疯狂了,”弗兰基的话音中带着绝望,“这就像是在哈哈镜里看东西一样。所有看上去很好的人其实都很坏——那些善良的普通人。应该能有什么方法让我们辨别出罪犯,比如眉毛或者耳朵之类的。”

“我的天哪!”博比叫道。

“怎么啦?”

“弗兰基,刚才过来的人不是尼科尔森。”

“你是彻底发疯了吗?还能是谁啊?”

“我不知道,但那不是尼科尔森。我一直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没能看出来,而你说到耳朵给我提了个醒。那天晚上我隔着窗户观察尼科尔森的时候,尤其注意了一下他的耳朵。他的耳垂和脸颊是贴在一起的,而今晚的这个人并不是!”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弗兰基绝望地问道。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演员在假扮尼科尔森。”

“但是为什么呢?而且这又能是谁呢?”

“巴辛顿-弗伦奇。”博比轻声说道,“罗杰·巴辛顿-弗伦奇!一开始咱们就找对了人,接着又像两个白痴似的,被一些错误的线索带入了歧途。”

“巴辛顿-弗伦奇,”弗兰基低语道,“博比,你是对的。肯定是他。我笑话尼科尔森喜欢意外的时候,唯一在场的人就是他。”

“那就彻底完蛋了,”博比说,“我本来还抱着点儿希望,觉得罗杰·巴辛顿-弗伦奇可能会靠某种奇迹探听出咱们的行踪,不过眼下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莫伊拉是个阶下囚,你和我手脚也都被捆着。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游戏结束了,弗兰基。”

他话音刚落,头顶上便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一个沉重的身躯从天窗落了下来。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到底是——”博比刚要开口。

一堆碎玻璃中传出了一个声音。

“博、博、博、博比。”那声音说。

“活见鬼了!”博比说,“是巴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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