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钱伯斯看着初枝,想起了和她一起在南海滩的悬崖下挖象拔蚌(一种大食用蛤,产于北美太平洋沿岸,又称女神蛤。)的情景。初枝拿着一把园艺铲子,提着一个底部已经锈穿孔的金属提桶走在围堰上,破了洞的提桶一路都在漏着水;她当时十四岁,身穿一件黑色的游泳衣。她赤着脚,小心地避开那些藤壶,顺着围堰择路而行。围堰外的潮水已经退去,被太阳晒得干裂的泥土上长着茂盛的浸木池草。伊什梅尔穿着胶靴,手里抓着一把园艺工人用的手铲;烈日晒在他的肩膀和背部,他膝盖和手上的泥巴已经干裂。

他们走了将近有一英里,便停下来去游泳。在潮水转弯处,马蚌(马蚌,一种因外形近似而常被误认为象拔蚌的蚌类。)出现了,这些会喷水的家伙像是藏在鳗草中的小型间歇喷泉。泥滩上,一次小喷泉爆发了。几十个蚌在那儿,喷出足有两英尺甚至更高的水柱,刚停了没一会儿又是一阵喷射,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只是水柱喷得矮些,最后才渐渐变小终至于消停了。象拔蚌将它们的喷水管从软泥里伸出来,喷嘴对着太阳的方向,喷水管头部的虹管闪闪发亮。潮起潮落的泥滩上,白色而闪亮的虹管像花一般绽放。

两个人跪在一个蚌的虹管旁边,观察它奇特的模样。他们安安静静地,也不敢轻举妄动——任何举动都有可能惊动蚌,使它们把水管缩回去。初枝把提桶放在旁边,一只手拿着铲子,指着蚌那露出来的软唇上的黑色部分,辨别它的大小、颜色和弹性,以及那水汪汪的小凹洞的周长。她认定这是一只马蚌。他们当时十四岁,一个象拔蚌在他们眼里都很重要。时值夏季,除了挖蚌基本上没什么重要事情了。

他们来到第二根水管旁,再次跪下来。初枝跪坐在自己的脚踝上,把头发里面的咸水拧出来,咸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了下来。她干净利落地把头发甩到后面,让它们披散在背上,好承受阳光。

“象拔蚌。”她轻轻地说道。

“好大一个。”伊什梅尔表示赞同。

初枝俯身向前,把一根食指伸到了它的虹管里。只见蚌用虹管吸住她的手指,把水管缩回到软泥里去。她用一根桤木棍子跟随着它回撤的路径捅下去,结果捅进去足有两英尺。“它的位置在那儿,”她说,“个头很大。”“我来把它挖出来。”伊什梅尔说道。初枝把自己的铲子递给他。“柄有点儿松,”她提醒道,“当心别弄断了。”

随着他往下挖,石房蛤、树枝和蛀船虫都被带了出来。伊什梅尔筑了个坝,防止潮水流进来;初枝则用那个漏水的提桶往外面舀水。她的身体平伸出去,几乎贴近被晒热的泥浆,她大腿的后部光滑,呈褐色。当桤木棍子倒下的时候,伊什梅尔卧倒在她旁边,看着,初枝开始用手铲挖开泥土。

象拔蚌的虹管露了出来;他们看到一条隙缝,蚌的水管正是从那儿缩回去的。他们一起趴在洞边,各自用一只沾满泥巴的手继续扒开周边的软泥,直到蚌三分之一的壳露了出来。“我们现在把它拔出来吧。”伊什梅尔提议道。

“我们最好先抓牢它。”初枝回答道。

以前是他教她怎样挖象拔蚌,后来他们在一起挖象拔蚌挖了四个夏天,她的本领已经超过了他。所以她的语气十分确定,而他也完全听她的。“它还是夹得很紧,”她说,“如果我们现在拔它,它就会逃走。我们得耐心点儿,多挖一会儿吧。我们挖深点会好些。”

拔的时十候,伊什梅尔尽可能地把手伸进洞里,他的一边脸贴着泥巴,面朝着初枝的膝盖。他离初枝很近,所以只能看到初枝的膝盖,他闻到了她皮肤上的咸味。

“轻轻地,”她提醒道,“慢一点儿。放松点儿才行。不要着急。慢慢地拔出来才是最好的。”

“出来了,”伊什梅尔咕哝着,“我能感觉到至它。”

随后她从他手上接过蚌,放在浅水中洗了洗。她用手掌根抹去蚌壳上的泥巴,清洁了一下长长的水管和软足。伊什梅尔重新接过蚌,把它放在提桶里。这个蚌干净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蚌都大。它的大小和形状同一块除去骨头的火鸡胸脯差不多。他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赞叹着。他总是惊奇于象拔蚌那种厚实而沉甸甸的感觉。“我们挖到个好的。”他说。

“它很大,”初枝答道,“超大。”

她站在浅水中洗着腿上的泥巴,伊什梅尔则把洞重新填起来。潮水从被太阳烤得炽热的围堰处漫进来,水热得像个潟湖。他们两个并排坐在浅水中,面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藻在他们腿间缠绕。“大海永远不会停息,”伊什梅尔说道,“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物质。”

“总会有一个尽头的,”初枝回答道,“要么就是不停地循环。”

“那是一样的。等于没有尽头。”

“总是有个岸,此时肯定有一个地方海水正在涨潮,”初枝解释道,“那就是海的尽头。”

“海是没有尽头的。这个海和那个海相遇,很快水就流回来了,所有的海水都是混合在一起的。”

“海洋是不会混合的,”初枝说,“它们的温度都不一样。所含的盐分也不一样。”

“它们在底下混合,”伊什梅尔说,“实际上只有一个海洋。”他后仰着用手肘支撑住身体,继续辩解,一条海藻搭在他大腿上。

“不只有一个海洋,”初枝说,“一共有四洋: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和北冰洋。它们每一个都不一样。”

“好吧,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就是不一样。”初枝也后仰着用手肘支撑住身体,让头发垂在后面。“本来就是这样。”她又补了一句。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伊什梅尔说,“重要的是,水就是水。地图上的名字并不代表什么。你觉得当你划着船在海上,从一个洋到另一个洋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标志或别的什么东西吗?它——”

“颜色会发生变化,我听说,”初枝说道,“大西洋是带点棕色的,印度洋是蓝色的。”

“你在哪儿听来的?”

“我不记得了。”

“那不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

他们不说话了。周围只有水拍击的声音。伊什梅尔注意到初枝的腿和手臂。他还看到她唇角的海水蒸发之后留下一些盐渍。他还注意到她的指甲、她的脚趾的形状、她喉咙那儿的凹陷。

他已经认识她六年了,但是他并不完全了解她。她那些不为人知、只藏于内心的东西,开始使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这使得他近来想到她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快快不乐,他已经花了很长时间——几乎整个春天,反复思忖着如何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她。他常常整个下午都坐在南海滩的悬崖上想着这件事。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想着这件事。但是,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结果,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向初枝说起。他想来想去,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觉得在她面前袒露心迹可能会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她的心扉紧闭,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们下校车后都是一起步行,他们也曾一起在海滩上和森林里玩耍,一起在附近的农场采摘草莓。他们和同一帮小孩一起嬉戏,这帮小孩中有初枝的几个妹妹和其他几个小孩——舍利丹·诺尔斯、阿诺德·克鲁格、比尔·克鲁格、拉尔斯·汉森、蒂娜和吉恩·西维尔森。他们九岁的时候,喜欢在一棵香杉树的树洞里度过一个秋天的下午,趴在地上看外面的雨滴敲打着剑蕨和常青藤。但是在学校里,他们却像陌生人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也只能这样,因为她是日本人,而他不是。事情就是这样,而且似乎没人想要改变这样的状况。

她已经十四岁了,她的乳房在泳衣下面开始有些隆起了。它们还很小,而且硬硬的,就像两个苹果。他无法了解她还发生了哪些变化,但是就连她的脸也开始起变化了。她脸上的皮肤摸上去感觉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她的这些变化,当他坐得离她很近的时候——就像他们现在一样,他开始感觉到冲动和紧张。

伊什梅尔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这种感觉是最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出现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舌头像是不能动一样。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跟她在一起却又不能对她表明心迹的时刻。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打动了他,而且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段历史,这片海滩、这些石头,以及他们身后的这片森林都留有他们的印迹。这些都是属于他们的,而且永远是。这个地方因为初枝而有了意义。她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松茸、接骨木果和蕨须,而且多年来她都是跟他一起寻找这些东西的,他们对彼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在一起就像一对伙伴一样自由自在——直到最近几个月。现在,他正为她而苦恼,而且他知道,除非自己做些什么,否则这苦恼会一直伴随他。一切都取决于他,这需要勇气,这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令他十分难受。这太难了。他闭起了眼睛。

“我喜欢你,”他闭着眼睛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一直都喜欢你,初枝。”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他;她的眼睛一直朝下看着。但是既然开了口,他便不顾一切地凑近她炽热的脸庞,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是炽热的。她嘴里的味道咸咸的,还带着喘气的温度。他用力很大,以至于她一只手向后撑到水里才不至于倒下去。她也用力回吻他,他感觉到她的牙齿,同时闻到她嘴里的气息。他们的牙齿轻轻地碰撞在一起。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初枝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压根儿没看他。

他们的身体一分开,她便跳起来拿起装着象拔蚌的提桶,沿着海滩跑开了。伊什梅尔知道,她跑得很快。所以他只是站起来,看着她跑远。等她消失在树林里之后,伊什梅尔又在水里躺了十分钟,不断地回味着刚才的那次接吻。他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将永远爱她。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个决定,他只是接受了一个无可抗拒的事实。他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尽管仍旧有些忐忑,担心那次接吻是个错误。但是在他看来,在十四岁的年纪,他们的相爱是无法避免的。这从他们那天趴在玻璃水箱里,漂在海上相互亲吻的时候就注定了,现在他们的爱将永远持续下去。他对此十分肯定。他相信初枝的感觉和他也是一样的。

从那之后接下来的十天里,伊什梅尔一边干活——零工散活儿、除草、擦窗——一边担心着今田初枝。他心绪不宁,觉得初枝在有意地避免到海滩那儿去,渐渐地他变得沉闷阴郁起来。他为弗达·卡米高太太给覆盆子搭的架子固定好了支索,把她那阴凉的工具房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还将她的香杉木柴火捆好——他一边做事一边满脑子想着初枝。他帮鲍勃·第莫斯把他的小房子上的油漆刮掉了,还和赫伯特·克劳太太一起为花床除草。赫伯特·克劳太太是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经常盛情款待伊什梅尔的妈妈。这会儿,她坐在一只护膝上,拿着一把枫木柄的耙子在伊什梅尔旁边除草,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小臂的背面擦拭眉毛上的汗水。她大声地问伊什梅尔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过了一会儿,她提出来到后廊去坐一会儿,用高脚玻璃杯喝一点儿加柠檬块的冰茶。她指着一棵无花果树,告诉伊什梅尔她已经不记得这棵树是多少年前种下的了;尽管经历无数风雨,它还是生根壮大,并结了许多甜美的无花果。她又说,克劳先生很喜欢无花果。她啜了口茶,接着换了个话题。她说,在友睦港的人眼里,南海滩一带的人家都是些自封的贵族、不满现状者、退居隐世者和怪人——其中包括伊什梅尔一家人。她问伊什梅尔是否知道他的祖父曾经帮助那些在南海滩登陆点的“矮子”们运送树桩。她说,派平纽一家穷困潦倒是自作自受——他们家没一个人肯干活儿;而今田家的人则个个都吃苦耐劳,包括他们家的五个女儿。厄伯斯家总是雇些专业的园艺工人和各种检修工——那些开着箱型车来的水管工、电工和杂务工——来给他们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克劳家则喜欢雇左邻右舍来帮忙。她告诉伊什梅尔说,她和克劳先生已经在南海滩这儿生活了四十年。克劳先生曾经在煤矿上和生产集装箱托盘的工厂里工作过,但是最近开始做起了造船的生意。如今正在西雅图筹钱,准备为罗斯福的海军建造驱逐舰和扫雷舰(尽管他对罗斯福一点儿也不在意,克劳太太说)。——但是为什么伊什梅尔这么闷闷不乐呢?高兴点儿,克劳太太劝他,说着又喝了口茶,生活很精彩。

星期六,伊什梅尔和舍利丹·诺尔斯一起钓鱼——他一边划着船沿着海岸线走,一边想着初枝,这时候他看见了克劳先生。他家梯田式的草坪中央支着一个三脚架,上面安了一架望远镜,克劳先生手撑在膝盖上,屈身看着望远镜。凭借着良好的地势,他嫉妒地望着西雅图人的游艇从南海滩往友睦港的锚泊地游弋而去。克劳先生的脾气阴晴不定,额头像莎士比亚的一样瘦削高耸。他家所看到的海景宽阔而且长风无阻;他的花园里种着杜鹃花树篱、山茶花、史塔瑞娜玫瑰和修剪整齐的黄杨木,花园外是翻卷的白浪和海滩上暗灰色的石块。他的房子向阳的一面是宽大、光洁无瑕的轩窗,其余三面由郁郁葱葱的香杉树所围绕。克劳先生和他北面的邻居鲍勃·第莫斯曾经发生过边界冲突——他认为鮑勃的一片铁杉树林实际上是生长在他的土地上。伊什梅尔八岁时候的一天早晨,两个勘测员带着经纬仪和侧位仪出现了,把所到之处都绑上小红旗。这样的情况过去几年时不时地重演一次,除了勘测员的面孔有所变化之外,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些铁杉树越长越高,它们的尖枝儿像绿色的鞭子,弯曲着伸向天空。从新罕布夏山区迁居而来的鲍勃·第莫斯是一个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意志坚定的人,他只是手插在屁股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克劳先生则一边咕哝着,一边踱来踱去,高耸的脑门闪闪发亮。

伊什梅尔也为埃瑟林顿家工作,他们是一群从西雅图过来消夏的充满活力的人。每年六月的时候,消夏的人便纷然而至,占据住南海滩那些舒适宜人的居所。他们在自己的小型帆船上优哉游哉,四处闲逛;他们刷漆,锄草,打扫房子,兴致来了想做些恢复植被的工作时还会去种种树,高兴了便在海滩上躺着。晚上,人们燃起篝火,吃着沙海螂、贻贝、牡蛎、河鲈,船儿都被拉到潮水所不及的地方,铲子和搂耙也被冲洗干净放在一边。埃瑟林顿一家人喝起了杜松子酒加奎宁水。在米勒湾尽头的泥滩上首,住着乔纳森·索德兰德船长,他以前每年都要驾着他那艘破旧的大帆船——C.S.墨菲号去北极做生意。后来,他终于老得跑不动了,便开始以向那些前来度假的人吹牛度日。他捋着雪白的胡须,穿着羊毛裤和破旧的背带裤——站在已经永远搁浅在泥滩上的墨菲号的舵轮前摆姿势供人拍照。伊什梅尔曾经帮他劈过柴火。

南海滩上除了今田家的草莓事业之外,唯一切切实实赚钱的地方就是汤姆·佩克的大美洲蓝狐农场。在米勒湾的另一边,汤姆·佩克在浆果鹃树的树荫下捻着红褐色的山羊胡子,吧嗒着长烟筒。他那六十八个围栏里密密实实地蓄养着一大群美洲蓝狐,为的是获取它们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孤独地做着这件事情,尽管这一年六月份他雇了伊什梅尔和另外两个男孩来用钢丝刷帮他清扫笼子。佩克的事迹渐渐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包括印第安战争、金矿、雇用杀手等等,据说他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肩带枪套,里面藏了一把德林格手枪。在海湾的更远处,在一个叫小房湾的地方,威斯丁豪斯家在那儿建造了一个新港式宅邸,周围是三十英亩的道格拉斯冷杉树林。由于深受东部道德水准下滑的困扰——特别是在林德伯格绑架案发生之后——这位著名的家用器具巨头和他出身名门的波士顿妻子带着他们的三个儿子、一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和两个私人教练搬来圣佩佐岛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岸。伊什梅尔花了一个长长的下午帮着戴尔·派平纽——自我任命的好几个消夏家庭的看护者——修剪他家长长的车道上方的桤树枝。

伊什梅尔还和戴尔一起清理了埃瑟林顿家的排水沟。埃瑟林顿家的人十分迁就他,在伊什梅尔看来,对他们而言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岛民,是这个地方的魅力所在之一。在一次霜冻或两天的大雨之后,戴尔便要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地巡视——他的脚有点儿跛,因为他在木榴油工厂摔伤过臀部,一到天气潮湿、阴冷或潮湿而且阴冷的时候便会疼痛;又因为不肯戴眼镜,所以只好眯缝着眼睛。他同时还要巡视各家的车库和墙角,将排水沟里冲出来的淤泥清理掉。秋天的时候,他为弗吉尼亚·盖特伍德家把成堆的灌木和耙拢的树叶一起烧掉。他在黎明的微曦中带着布手套,穿着一件破旧的麦基诺大衣,肘部已经破了。他脸颊上的毛细血管碎裂了,皮肤下面已经冻成青紫色,伊什梅尔觉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乞丐。

在海滩上和初枝接吻四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树林中已经漆黑一片,但草莓地里仍然有一丝微光,伊什梅尔蜷伏在今田家的农场边,窥看了半个小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都不感到困倦,于是他又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他躺在星空下,脸颊贴在地上,心里存着一丝希望可以看到初枝,这令他感到释然。但因为担心被人发现并冠上“偷窥者的名号,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这么蜷伏着了,就在他刚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走廊上出现一点儿光亮,初枝出来向一个角柱走去。她拿起一个柳条筐走向香杉木栏杆,开始为家人收衣服。

伊什梅尔看着初枝站在走廊的昏黄灯光下,把被单从绳子上拉下来,她的手臂动作优雅。她把衣夹子衔在齿间,将毛巾,裤子和工作衫一件件叠好再放进柳条筐里。她把衣服收完,在角柱上靠了一会儿,一边挠着脖子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又闻了闻新洗的衣服的湿润味道。然后便拿起装有床单和衣物的筐子回屋里去了。

第二个夜晚,伊什梅尔又回到那里;一连五天,他以宗教般的热忱前去窥探。每天晚上,他都告诉自己第二天不再来了,但是到了第二天的黄昏,他又忍不住想出门走走,这一走便又成为一次“朝圣”。他感到内疚和羞愧,他登上她堆放草莓的高坡,在她家田边停下。他不知道其他的男孩是否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偷窥是否属于病态。但是,他只要看到初枝又一次出来收衣服的时候便感到身不由己了,她的手优雅柔美,把衣夹子丢在栏杆上的一个桶里,然后把衬衫、床单和毛巾一一叠好。有一次,她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掸着夏天裙子上的灰土。她熟练地把长发绾成一个结,走进屋去。

在他偷窥她的最后一晚,他看见初枝在离他蜷伏处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倒了一桶厨房废料。她像往常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走廊的灯光下,出来后轻轻地带上门。当她朝他的方向走来的时候,他的心不禁颤了一下,随后便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一般。他这下能够看见她的脸,听到她的木屐橐橐的声音。初枝顺着草莓垅走过来,将垃圾桶倒拎过来,把垃圾倒在肥料堆上。她看了看月亮,蓝色的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然后,她便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回屋去。她一只手盘着后颈部的头发,一只手拎着桶,回到走廊上,他透过覆盆子藤的间隙瞥见她一眼。他等了一会儿,她出现在厨房的窗前,头部周围有一圈暗弱的光。伊什梅尔弓着身子悄悄靠近,他看见她正低头洗着自己的头发,手指间堆着肥皂泡。在伊什梅尔周围,正在生长的草莓散发出芬芳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他继续靠近,这时今田家的狗从屋后跑了出来,他赶紧待住不动,随时准备逃跑。那只狗嗅了一会儿,鸣鸣地叫了两声,便慢步朝他走了过来,任由他拍拍它的头和耳朵,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掌,并躺了下来。这是一条上了年纪,牙齿有些松动,身体也渐渐失去平衡的黄色老猎狗,她毛很少,走路时背部有些摇晃,优忧郁的眼睛里总是泪汪汪的。伊什梅尔摸摸她的肚子。狗灰色的舌头摊在地上,胁部不停地起伏着。

过了一会儿,初枝的父亲来到走廊上,用日语呼唤这只狗。他又喊了一声,用低沉的声音发了个命令,狗抬起头,吠了两声,站起来,跛着脚走了。

这是伊什梅尔最后一次在今田家偷窥。

草莓季开始了,早晨五点半的时候,伊什梅尔在南海滩那被寂然无声的香杉树所荫蔽的林间小道上看见了初枝。他们都要去新田先生家干活——他付的钱是岛上所有草莓农场主中最高的——三十五美分一筐。他走在初枝后面,手里拿着午餐。他赶上去打招呼。两个人都没有提及两个星期前在海滩上接吻的事。他们静悄悄地走在小路上,初枝说他们有可能会看见正在吃蕨须的黑尾鹿。她前一天早上看见过一头母的。

顺着小路快到海滩的时候,浆果鹃树开始向着潮水的方向歪斜生长。纤细而盘曲,橄榄绿、棕红、深红和灰色,宽阔、油亮的树叶和天鹅绒般光滑的浆果压弯了树枝,在海滩的岩石和泥沼上投下影子。初枝和伊什梅尔惊起了一只栖息的青鹭,它的羽毛颜色和泥沼十分接近:它鸣叫了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虽然是惊惶之中飞起,但它的姿势依然优雅,它飞过米勒湾,滑翔着停到了远处一棵树枯死的树顶上。

小路在海湾尽头蜿蜒,然后转入一片被称为魔鬼洼的草地——地上腾起的雾气笼罩着草地里的草莓和刺人参,草地里低洼湿冷——之后又在香杉和云杉树影间爬上山坡,再向下延伸入中央谷中。这里的几个农庄都古老而多产——有安德烈亚森家的、奥尔森家的、麦可居里家的、科克斯家的;他们用公牛耕地,这些公牛是圣佩佐旧时为了拖运木材而引进的那批牛的子孙。这是些身形庞大、脾气暴躁的古老生物,伊什梅尔和初枝停下来,看着一头公牛在篱笆桩子上蹭着后臀。

他们到新田家的农场的时候,那些加拿大印第安人已经在忙碌了。新田太太是一个身材玲珑,腰比罐头瓶还细的女人。她头顶摘草莓时戴的草帽,像只蜂鸟般在草莓垄间跑上跑下。她像她丈夫一样嘴里镶满了金牙,当她笑的时候,阳光便照得她的齿间金光闪闪。下午的时候,她坐在一张帆布伞下,用手掌扶着额头,手指间夹着一支铅笔,面前的一个香杉木的板条箱上摆着她的账本。她手写的字简直无法挑剔——她的账本上记满了娟秀、柔和的数字。她像一个法院抄写员般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不时地削一下铅笔。

伊什梅尔和初枝分别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采摘。农场非常大,所以在采摘季节的高峰时期租了一辆破旧的校车,把工人们载到尘土飞扬的农场门口。田野间弥漫着一种狂欢的气氛,因为在采摘的人群中来了一群刚刚从学校放假的欢快的孩子。圣佩佐的孩子喜欢在田间劳动,部分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社交生活,部分是因为它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夏天照常就应该到地里去干活。高涨的热情,草莓在舌头上的味道,轻松的谈话,还有想到拿到钱之后可以去买汽水、爆竹、鱼饵和化妆品,这些都吸引着人们往新田家的农场走去。一整天,孩子们都一个个蹲伏在地里,在烈日的炙烤下弓身劳作。许多浪漫的爱情都在这里开始和终结;孩子们在田边接吻或者一起穿过树林走路回家。

伊什梅尔在三垄之外的地方看着初枝干活儿。她本来绑好的头发很快就松散了,锁骨处开始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初枝摘草莓的动作十分娴熟,向来以快速和高效而闻名;她只需要别人采摘一筐半的时间就可以摘满两筐。她和朋友们—一六七个日本女孩,一起蹲在垄间,脸被草帽遮挡着,就算伊什梅尔拎着一满筐草莓从她身边走过,她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她的采摘动作不徐不疾,片刻不停,伊什梅尔又拎着一个空筐从她身边走过,想知道她对手上的活儿有多么专注。他走到自己的采摘点,继续蹲在三垄开外的地方,试图集中精力做自己的工作。当他拍头看时,她正在将一颗草莓送入口中,于是他停下来看她吃草莓的样子。初枝转过头,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但是他无法从中辨别她的感情,在他看来她完全是出于偶然望了他一眼;并无任何意思。她将目光转向别处,淡定而从容地吃下另一颗草莓,然后活动了一会儿腰腿,又回到有条不紊的工作中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大约四点半,厚重的云层笼罩在草莓地上空。明净的六月阳光变得柔和灰暗,微风开始从西南方向刮来。人们几乎能够闻得到大雨将至的气息,一股凉意袭来,紧接着第一滴雨就下来了。空气变得厚滞,突如其来的大风将草莓地旁边的香杉树的树尖儿和树枝刮得东摇西摆。采草莓的人们急急忙忙地抓起自己最后一筐草莓,排队等待着,新田太太坐在伞下,在他们的名字旁边做好记号然后把钱付给他们。采摘者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天上的乌云,有的伸出手掌去试探雨的大小。最开始,只有几滴雨打在他们]周围的地上,激起一小圈一小圈的尘土。随后,天空仿佛被捶破一个洞,一场夏季海岛的大雨瓢泼而至,倾泻在人们脸上,采摘者们开始寻找各种避雨之处——谷仓的门口、汽车、草莓储藏棚、香杉树林。有些人站在那里,将浅筐举于头顶,让那些采摘来的草莓承受着雨水。

伊什梅尔看到初枝穿过新田家的地势较高的草莓地,钻进香杉树林,向南面跑去了。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起初他任由大雨淋身,慢慢地跑着穿过了草莓地——他已经浑身湿透了,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而且雨水暖暖的,打在脸上很舒服——后来,他开始快跑穿越树林。南海滩的小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香杉树,在阵雨中是一个极佳的去处,伊什梅尔想和初枝一道走回家,就算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只要这是她想的。但是,当他在麦可居里的衣场下边看到她的时候,他突然慢下来,以走路的速度跟在后面,保持着五十码的距离。雨声能把他的一切声音都掩盖掉,况且,他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他只要能够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不管是在草莓地里还是当他躲在香杉树段后面看着她收拾家里晾晒的衣物的时候。他决定跟在后面,听着雨水敲打在树上的声音,看着她顺着蜿蜒的小路跑回家。

当小路延伸到米勒湾的海滩的时候——那里有一堵花期刚过的金银花墙,点缀着一些美洲大树莓,还有一些野生玫瑰意兴阑珊地绽放其中——初枝就近穿入香杉树林。伊什梅尔跟着她穿过一个长满蕨类植物的小溪谷,白色牵牛花点缀在森林中。一段倒下的香杉树上缠绕着常青藤,正好像座桥似的架在溪谷上;她顺着它滑下,眼前出现一条与清浅的小溪并行的小道。三年前他们曾经坐着浮木船在这条小溪漂流过。这条小道拐了三个弯,初枝从一段枯木上越过溪流,走到香杉山坡的半山腰,然后钻进了一棵中空的树——他们九岁的时候曾经在这个树洞里一起玩耍。

伊什梅尔冒着雨蹲在树枝下方,盯着树洞入口看了半分钟。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弄明白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他都已经忘记这个地方了,这里离他家足有半英里多远。他回忆起来他们曾经把干苔垫在腿下面,无所事事地坐在树洞里,抬头望着外面。树洞口可以跪着爬进去,但是不能站起来,然而洞内的空间却足可供他们躺在里面。他们曾经和别的孩子一起来这儿玩,把这儿想象成他们的藏匿所。他们用小刀把桤木棍子削尖,作为抵御外敌的武器。树洞里堆着一大堆箭,起初,这是用来对付想象中的敌人的;后来却变为他们之间相互作战的武器。他们用麻线和红豆杉树做成微型的弓,把空心的香杉树作为堡垒,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相互射击。伊什梅尔蹲在那里,回忆着他们在这片山坡上玩打仗的情景,他们最终赶走了赛弗斯顿女孩,后来又赶走了今田姐妹;正在出神的时候,他看见初枝在中空的香杉树的树洞口看着他。

他也正好看见她;躲藏已经没有意义了。“进来吧,”她说,“外面湿。好。”他回答道。

进到洞里,他跪在干苔上,衬衫上还滴着水。初枝穿着湿透的夏裙坐在干苔上,采草莓时戴的宽边草帽放在一旁。“你跟踪我,”她说,“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伊什梅尔道歉道,“我有点儿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你来了。我本来是要回家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我看到你拐弯儿,然后就……就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抱歉,”他补充道,“我就跟着你走了。”

她摸了摸耳后的头发。“我浑身都湿了,”她说道,“湿透了。”

“我也是。这儿感觉挺好。好歹这儿还是干的。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这儿有点儿熟悉的味道。”

“我一直来这儿,”初枝说,“我到这儿来想事情。没别的人来这儿我几年都没见过别人来。”

“你来这儿想些什么事情?”伊什梅尔问道,“我是问,当你在这儿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各种事情。你知道,这就是个沉思冥想的地方。”

伊什梅尔俯卧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树洞里感觉很私密。他感觉他们在这里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周围的树壁是光滑的金黄色。令人惊奇的是,绿色的光线居然透过香杉树林照进来了。雨水打在上面的树叶上,也打在剑蕨叶上,每一滴雨水落下来,剑蕨叶都随之颤动。因为下雨的关系,这里显得更加隐秘;没有人会跑到这儿来并发现树洞里的这两个人。

“抱歉那天在海滩上吻了你,伊什梅尔说道,“让我们忘记那件事儿吧。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初枝一开始没做任何回答。初枝似乎并不想回答。伊什梅尔总是想说些什么,尽管老是词不达意,而她却好像具有一种令他无法参透的保持沉默的法门。

她拾起自己的草帽,看着它,眼睛不再看着伊什梅尔。“不要感到抱歉,”她低着眼睛说道,“我并没感到不舒服。”

“我也没有。”伊什梅尔说道。

她仰面躺在他旁边。绿光照在她脸上。他想把自己的嘴贴在她嘴上,并且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他现在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做而不必内心愧疚了。“你觉得这是错的吗?”她问道。

“别的人是这样觉得的,”伊什梅尔答道,“你的朋友们,”他说道,“还有你爸妈。”

“你的朋友也会这样吗,”初枝说道,“你的爸妈也会这样觉得吗?”

“你的朋友和爸妈可能这种看法更强烈一点儿,”伊什梅尔说道,“如果他们知道在这儿,在这树洞里……”他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你爸爸或许会拿把大砍刀杀了我的。他会把我剁成一块一块的。”

“也许不会,”初枝说,“但是你说得也没错——他会非常生气的。他会生我们俩的气,因为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

“但是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们只是在说话而已啊。”

“毕竟,”初枝说,“你不是日本人。而我单独和你在一起。”

“这没什么关系。”伊什梅尔说道。

他们在香杉树里并排躺着说话,直到一个半小时过去。然后,他们又一次接吻了。他们觉得在树洞里接吻非常舒服,便又在接吻中度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下着雨,身下垫着柔软的干苔,伊什梅尔闭上眼睛,鼻子深深地吸气,全身心地闻着她的气息。他告诉自己,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乐过,同时他也感到一种痛楚,因为这种快乐真实地发生了,而且不管他将来活多长,都不会再有如此快乐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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