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忆王妃老卒瞑目 出凉州世子挎刀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瞎子老许是个北凉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一目后便转做了骑兵,战绩平平,在以头颅换功勋的北凉军实在拿不出手,以至于解甲归田前都没积攒下殷实家底,只落了一身疾病。早先在城内定居还算手头宽裕,只是经不起那帮比他更穷酸拮据的老兄弟折腾,大多数死了都得老许出棺材钱,一来二去,孤家寡人的老许就真没什么银子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辽东锦州人,年幼便孤苦伶仃,跟着大柱国徐骁从锦州打到了辽西,再从辽西入雄孩关,转战中原。春秋乱战中,许多跟老许相同时间入伍的老卒只要能赖着不死,都做到了参军或者校尉,最不济养老前都能领到个昭武副尉的武散官。

所以说老许是个老卒,却不是悍卒。

不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拼功名,还能赚来官职的,只是豪族子弟而已,老许这种说不上贪生却绝对怕死的老兵油子,能不被监军将校砍掉脑袋,已经算万幸。

老许后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瞎了,是上山烧炭不小心给熏坏的,这才成了巷里巷外嘴中的瞎子老许。最倒霉的是瞎子老许瞎了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小心在闹市没躲开膏粱子弟的一匹骏马蹄子,给踩成了瘸子。

那帮携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见到老头儿在地上打滚,只是放声大笑。瞎子老许本来想咬牙拼命,可当他瞎摸到地上的扁担,便听到声音说那些公子哥儿是哪位折冲都尉的儿子,是哪位京城里著作郎、太子洗马的孙子时,老许就扔了扁担跟孩子一样哭喊起来,一遍遍号着“我早就该死了啊”,让人头皮发麻,连一些心存怜悯的旁观者都给吓跑了。一个纨绔嫌弃老许聒噪,拔剑就要劈砍下去。北凉民风自古彪悍,便是那些纨绔,双手力气兴许只够解开花魁伶倌的腰带,可只要拔得动刀剑,那绝对是说砍便砍,这一点让许多初入北凉的外地纨绔十分不适应。

若当时老许头顶那一剑砍下去,便没有今天世子殿下提着绿蚁酒的事情了。

那时候徐凤年恰巧路过,马匹远比那帮三流纨绔更雄健,气焰自是更嚣张百倍。他本不想掺和这档子破事,只是被老许撕心裂肺的一句话给勾住了:“老子的腿没被西楚那帮龟儿子打断,倒是被自己人给弄瘸了,老天爷你他娘的跟我一样瞎了眼啊!”

徐凤年没有出声,只是让恶奴冲散了那帮兔崽子,至于跌断了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几条胳膊几条腿,世子殿下哪里管得着,有本事就拖家带口去王府找徐骁要银子赔偿去,最好领着圣旨去。

后面老许没死,莫名其妙被人带去医治腿脚,可那马蹄前刺下的冲劲,哪里是一个老家伙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彻底断了。在瞎子老许准备坐在河畔小茅屋里等死的时候,突然官衙里来人说每月发放给他一两银子,老许心惊肉跳领了半年后,才壮着胆子问那位大人,大人说了:“这是北凉军的新规矩,善待老卒。”后来老许问了一个同样半死不活的老袍泽,得知这是真事,只不过他们都需要去衙门领钱。

老许就纳闷了,好人有好报?可咱怎么看也不是好人啊,年轻那会儿烧杀抢掠可没少跟着大柱国干。

老许断了腿,但拄着自制拐杖还是可以勉强行走,茅屋被衙门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葺过,每年还未过冬就会送一床厚实棉被过来,菜园子被老许打理得凑合。一两银子便是一千文,老许嘴巴不刁,月底闲钱还能买点荤酒,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现在的等死可比刚断腿那会儿要惬意百倍。

今天老许坐在屋外木墩子上打瞌睡,就听到有个大嗓门喊道:“老许老许,喝酒,顺路在河里给你摸了只鸭子,那叫一个肥。”

瞎子老许精神一振,姓徐的小子来了。这小子是前个儿四五年认识的,据说是爬墙看黄花闺女洗澡被逮,追杀到河边,就借老许的茅屋躲了躲,算是结下一段不大不小的香火情。瞎子老许知道徐小子嘴里那个兰亭酒垆小家碧玉的可人,虽说看不见,可老许耳朵不错,总能听到一些野汉子无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垂涎嘀咕,无外乎是说那小丫头这些年胸脯又沉甸甸了几分,小圆脸那是又削尖了几许,美人坯子愈发明艳出挑了。老许去酒垆买过酒糟,闻到过那妮子身上的香味,啧啧,真是好闻,都比得上兰亭的招牌青梅酒了。

徐小子当年为了她被人撵着打,不冤枉!咱老许要是年轻个几十岁,哪里轮得到徐小子爬墙?给他望风还差不多。

“锅在屋里老地方,给鸭子拔毛记得别随手丢河里,小心你前脚走,我这边后脚茅屋就被拆掉。”老许接过酒壶,嗅了嗅,知足笑道:“这绿蚁比不上兰亭酒垆的青梅,可比酒糟还是要强很多。”

那客人把拧断了脖子的鸭子塞到瞎子老许怀中,没好气道:“拔毛还得我出手?我烧水去。”

老许手中有了酒,好说话,拄着拐杖就去给鸭子拔毛。

不多时,茅屋内便香气弥漫,老许啃着一根油腻鸭腿,笑问道:“徐小子,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你这家伙不是失踪三年便是消失一整年的,做什么营生?

听老许的劝,可别伤天害理,偷看闺女洗澡什么的还好,反正闺女也不掉块肉,如果耍刀弄枪的,可就不好说了。不说这个,说了你小子估计也不听劝,知道白喝不了你的酒,说说看,这次想听什么?老许这个岁数也说不了几次了,能说多少是多少。”

那人啃着鸭肉笑道:“说说看辽东,算起来我祖上在那边,就是锦州。”

能这般无聊逛荡的,自然是世子殿下徐凤年了。

瞎子老许哈哈笑道:“锦州我会不熟?整个辽东都一个德行,别看十个都督有九个都在跟朝廷喊穷,其实一点都不穷,穷的只有我们这些没田的,就只差没造反了。”

徐凤年皱眉问道:“按律不是每个士卒都有四十亩屯田?辽东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危地,平原旷野一望千里,难以据守,弃之则北莽长驱直入,北地便无门庭之限。所以辽东安,则中原风尘不动,辽野扰,则天下金鼓互鸣。造反?这些年没听说辽东有丝毫骚动啊。”

老许讥笑道:“徐小子你懂个屁!你这文绉绉的东西,我老许听不懂,你在哪个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我只知道我离开辽东的时候,辽东屯卫二十一,辽西只有六卫,不说辽西,辽东二十一卫一年屯粮百万石,有几石是落在我们这些人口袋的?徐小子你想啊,不说辽东大都督、镇守都督、都督同知佥事、指挥校尉这些大人物,便是一些七品八品的官员,都要做些私役屯军改挑渠道的勾当,若不专擅水利、把膏腴屯田都给占了,哪来的银子去孝敬上边?大柱国当年坐镇全辽,对两辽人来说那是罕见的幸事,大柱国一走,谁管士卒死活,很多边军本就是发配到辽东以罪谪戍,要不谁愿意去辽东这苦寒之地过日子?一旦去了,谁当真会以为就有田有粮?我是锦州人都没半分田地了,这些个外人,就更甭想了。”

徐凤年轻笑道:“这可造不了反。辽东贫苦,苦惯了,只要有半口饭吃,就没人乐意揭竿而起。”

老许叹息一声,“不真的要饿死,谁乐意跟命过不去,可再这么下去,辽东真难说啊,我离开锦州已经将近三十年,忍了三十年了。”

辽东自古便是百战地,所谓虎步龙骧,高下在心。天下安危常系两辽,徐骁谏言不惜殚天下之力守之,可朝野上下没几个愿意当回事。这不是说没人看出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天下局势暂时大定,五十年、百年以后如何跌宕,说什么做什么于当下官位有何裨益?

徐凤年轻声道:“老许,你再说些辽东的风土人情。”

老许有一说一,竹筒倒豆子,等一锅炖鸭吃得一干二净,老许也累得够呛,不过大部分精神气儿都用在对付鸭肉上头了。

老许最后抹嘴道:“大柱国当年入北凉,那可真是威风凛凛,王妃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青牛道上车千乘,旗下孩童捧桑葚。”

老许拄着拐杖,一脸神往。

徐凤年留下酒壶,悄悄走出茅屋。

青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世子殿下缓缓走来。每次来河边茅屋都由她陪同,她也从来不问殿下为何要与一名目盲老卒打交道。

徐凤年看到青鸟的清冷脸庞,眼神有些恍惚。

当年瞎子老许在千乘队伍中,腿还没断。

那孩童还捧着桑葚抬头问娘亲好不好吃。

青鸟被看得有些迷糊,徐凤年冷不丁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嘻笑道:“好吃,有桑葚的味道。”

行走于田野阡陌,徐凤年随口问道:“为何红薯不喜欢离开王府,你却喜欢三天两头往外跑?”

青鸟一板一眼回复道:“她比较懒。”

徐凤年跳跃问道:“徐骁明知这次张巨鹿当政,整饬朝纲,整治边军,去年年初便开始在辽东清丈土地,一路坎坷,地理署官员死于暴毙刺杀的不下十人,请辞告假的更是多达三十余人,可依然被张巨鹿查出了辽东刺督白淮、镇守太监鲁泰平、游击将军傅翰和总兵参将等十几人强征民田,最多者六百顷,少则几十顷。这些人虽说不少都是北凉军旧部门生,可二十年过去了,徐骁还凑什么热闹,非要跟张首辅叫板,这不是违逆大势吗?再者,徐骁嘴上说要朝廷将两辽打造如磐石,可那些个最肥的蛀虫,一半都跟他有牵连,这话说出去没谁信啊。你说徐骁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鸟怎敢回答这种问题。

徐凤年也没想得到答案,只是问一问,心中会舒服一些。两辽军士怨嗟民政废弛之类的,这些都不是世子殿下感兴趣的。例如北凉这边,武备雄壮甲天下,没什么水分,可若要说北凉的世道清平,估计连徐骁自己都得脸红。如果大柱国是道德圣人,陵州牧就不用削尖脑袋往京城那边钻了,还连累那位号称北凉大学士的女儿成了只前途未卜的金丝雀。

想到这个,再想到当年“北凉四恶”离散的离散、断义的断义,到头来只剩下李翰林这个王八蛋还留在北凉,徐凤年就一阵气闷。他一屁股坐在田沿泥土上,黑着脸瓮声瓮气道:“青鸟,帮忙找点乐子。”

青鸟平淡吐露三字:“酱牛肉。”

徐凤年起身笑道:“还是青鸟懂我。”

关系实属主仆却不似主仆的两人走了一段路,坐进堂皇锦绣的马车。车身装饰如何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两匹五花马本身价值千金,王朝里不管什么州郡,看一个纨绔家底厚度,看马匹价格是最直观的法子。当然也有一些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憨货,不顾家境也要买一对曹家白鹤这类名马良骥去撑门面,可世子殿下这两匹五花马里的“大宛青象”,却是有价无市,一直是甲等贡品,也就徐凤年敢乘骑,换作一般藩王子孙,都不敢遛出去显摆,清流谏官最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揪着不放。

徐凤年进了酱牛肉铺子,看到一幅久违的熟悉画面:店老板老贾在忙东忙西,小贾姑娘则坐在楼梯上发呆,两指捏着一根翠绿竹枝,慢悠悠旋转。老贾很宝贝这个远方亲戚的闺女,不管店里生意如何,都不要她搭手,想来是膝下无子女的老贾把她当作了亲生女儿,天下父母心嘛,都一样。小姑娘名字很有意思,姓贾名家嘉,比这个更有趣的当然就是当年她入城牵着的那只大猫了,可惜这两年都没露面,不知道是走失了还是死了。

青鸟去跟掌柜拿牛肉,自然是拿,需要买吗?在北凉,世子殿下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买偷抢借这类狗屁说法,都是拿。

徐凤年走到楼梯口,笑眯眯问道:“呵呵姑娘,你的大猫呢,没了?要不本世子送你一只,你跟我去王府玩?”

被徐凤年绰号呵呵姑娘的豆蔻少女一直是不谙世情的模样,以前在店里就敢跟李翰林这种大纨绔瞪眼作对,对世子殿下也是平平淡淡,并无太多的畏惧,只是好像今天有些异样,见到徐凤年,下意识挪了挪屁股,大概是上次在巷弄拐角见到世子殿下持刀杀人,这段日子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以徐凤年谨小慎微的性子,已经让人盯着这边一些时间了。至于为什么给小贾姑娘昵称呵呵姑娘,是有典故的,据说这丫头不爱笑,最多就是面无表情呵呵几声,呵一下表示好笑,呵呵两声表示很好笑。呵呵呵?至今没人听到过。

徐凤年见她没动静,独角戏总是无趣,讪讪转身去找了个位置。店里已经瞬间空荡,老贾一张皱巴老脸上挤着笑,谄媚弯腰站在桌旁。其实没他什么事情,青鸟已经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碗筷都是马车上捎下来的,象牙筷,玉瓷碗,酱牛肉已经被一柄小银刀切好,整齐堆砌在碗中。徐凤年没用筷子,拿手抓了几片塞进嘴里,要的就是这个味道——浓郁却不腻味,酱汁地道,却不会遮盖掉上好牛肉的原味。

徐凤年吃光了牛肉,就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一般。

他闭目垂帘,舌抵上腭,并膝收一足。轻轻叩齿三十六通,气气归玄窍,息息皆自然。

店老板老贾不明就里,只是当作世子殿下有些乏了,也不敢瞎献殷勤,只求别是对今天这份牛肉不满意。徐凤年如今呼吸异常平稳,正如所谓佛法真谛不过是吃喝拉撒,这大黄庭心法归根结底,还是不起眼的吐纳功夫,等到徐凤年什么时候能够听人心跳,便可登上六重天阁的第二重。

突然间徐凤年猛然转头,望向楼梯那边,只看到少女双目无神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竹枝。

徐凤年起身笑道:“老贾,再给我两份。”

老贾一脸欢天喜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徐凤年没等多久,青鸟就接过了两份酱香扑鼻的熟牛肉,回到马车,徐凤年掀起窗帘看了一眼还站在店铺门口鞠躬的老贾,皱眉道:“似乎有点不对劲。”

青鸟摇头道:“这人身世清白,只是个寻常的小商贾。”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老贾回到店内,抹了抹额头汗水,一时半会儿店里肯定没客人胆敢光顾,他抽空坐着休息,捶了捶腰,看见还坐楼梯上的小姑娘,叹气一声。

这小妮子在店里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偏偏对世子殿下这帮大人物都没个笑脸,若是自己亲生闺女,非要打骂不可。

少女提着竹枝离开店铺,径直出城。

她走得慢腾腾,出城时已经是黄昏,再走了一个时辰,夜色中,她走进绿意葱茏的近翁山,看架势是不打算回城了?北凉各地一直都是宵禁森严,她又不是世子殿下,可以随意在夜间出城入城。

一个姑娘家晚上莫不是要在山上过夜?

近翁山野兽出没,越是深处,就连猎户都要成群结队才敢走夜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女还是板着脸走在孤山小径上。

圆月当空,她脚下已经没有有迹可寻的道路,却仍然还在前行。

到了一个水潭边上,她弯腰喝了口水,只喝了三分饱。

身后密林传来一阵异样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小姑娘站起身,望向密林。

一头只怕有她一人半高的黑熊冲了出来,地面被跺得一震一震的。

它在小姑娘面前停下,发出一声嘶吼。

獠牙外露,满嘴秽气喷了小姑娘一脸,她一头青丝都被吹拂起来。

小姑娘还是板着脸,无动于衷。

这头巨熊似乎被这幼小猎物给惹恼了,张嘴就要咬下。

轰一声。

密林传来气势更盛的地震。

等到灰熊转头,结果这次轮到它被一张血盆大嘴喷了一脸唾沫。

灰熊体毛倒竖,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最近几年的近翁山,猎户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捡到一些大型猛兽的尸骨,虎熊皆有。他们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玩意能如此占山为王。山鬼?魑魅魍魉?

答案就在这里了。

一只体型比灰熊还要庞大雄壮的“大猫”,低头朝“小灰熊”示威怒吼。

小姑娘终于出声了。

“呵呵呵。”

徐凤年回府路上的时候心情还不错,额外两份酱牛肉是给梧桐苑丫鬟们捎带的。不出意外姜泥还在院子里等着,这个小财迷如今不管风吹雨打,每天雷打不动要读十万字秘籍典籍,不赚足一百两银子决不罢休,每次读错读漏扣去十文钱就要在十万字外多读十字。今天徐凤年溜出去见瞎子老许,把姜泥就晾在梧桐苑,等下见面少不了白眼。徐凤年进了院子,等候多时的红薯递上一封从龙虎山寄来的信,赵希抟老道士的亲笔。他让青鸟将牛肉分发下去,独自拿信走入书房,姜泥便蹲在角落捧着一本《蛰龙拳谱》,小声碎碎念,等到徐凤年坐下这才惊觉,她赶紧起身站定,一脸气恼愤懑。徐凤年拆开信,坐入一架纹祥云紫檀睡仙椅,笑道:“既然都等半天了,那就再等会儿再读,容我看完这封信。”

姜泥毫无人在屋檐下的觉悟,平静道:“今日一字两文钱。”

徐凤年理都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看信,姜泥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脸色由晴转阴,再转雷雨,最后简直就是黑云压城,一时间她都忘了重复一个字值两文。徐凤年抬手就要一掌拍在檀木把手上,但才拍下便敛回十之八九的力道,总算及时收手,这才没将椅子一角拍烂,即便如此,脸色仍旧阴沉得可以吓人。徐凤年站起身,走到窗口,几个呼吸,转身后已是云淡风轻,望向姜泥微笑道:“来,你读书我听书。”

姜泥读完《蛰龙拳谱》再读了一本剑谱的大半,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她发现徐凤年今天破天荒没有出声扣钱。心不在焉听了两个时辰读书声的徐凤年笑道:“你现在存了不少银子在我这边,要不我们再做笔买卖?一千贯买本秘籍,一年下来你就可以买下十本了,就算你自己习武不成,你随手丢给江湖人士几本,还怕他们不肯像疯狗一样咬我?这总比你到头来腰缠万贯却无处可用来得实惠,这生意如何?别一脸不情愿外加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只是把你心中所想说破而已,以咱俩的关系和交情,就无须矫情了。咋样?说定了,一本秘籍一千两百贯?”

姜泥恨不得把《蛰龙拳谱》当刀剑戳死这个奸诈家伙,冷笑道:“到底是一千贯还是一千两百贯?”

被揭穿小伎俩圈套的徐凤年哈哈笑道:“友情价,八百贯一本。”

姜泥一口答应下来,“好!”

徐凤年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封字斟句酌措辞含蓄的龙虎山密信,皱紧眉头,头也没抬,对正将两本秘籍放回书架的姜泥说道:“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贵妃榻?”

姜泥嗤笑鄙夷道:“我还想活命。”

徐凤年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姜泥一走,红薯便捧着放满水果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入屋。琉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琉璃的次品便是财力极致,在这里却仅是当作盛放水果的小物件,当朝官员唯有四品以上才可佩饰小件琉璃,而且色泽往往不够通透,世子殿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徐凤年拿起一个雪梨,啃了一口,狠声道:“骑牛的刚送来一本手稿《两仪参同契》,只是给听潮亭里魏爷爷随便瞥了两眼,便喜极而泣,说比起阁内那本被称作万丹之王的古本《易经参同契》还要妙契天道,你瞧瞧,掌教舍了大黄庭修为不说,我都下山了,武当还愿意锦上添花,再瞧瞧这龙虎山,才一年多时间,就有天师府的人去欺负黄蛮儿了!这帮黄紫道士真真正正是作死!”

红薯轻声道:“龙虎山势大两百年,武当山却已经式微三百年,而且武当山就在北凉,龙虎山却隔了好几千里,做派自然不一样。”

徐凤年平静道:“本就打算去一趟龙虎山,现在更要去天师府见识一下羽衣卿相的派头。”

红薯温柔揉捏着徐凤年双肩,世子殿下练刀以后,原本孱弱的身体如今雄健了许多,体魄气魄长进俱是一日千里,若说红薯以前拿捏手法像绣花,那如今不敲钟捶鼓连徐凤年都觉得是在挠痒痒。红薯柔声道:“殿下,真要再出凉地啊?”

徐凤年点点头,半真半假笑道:“不过这趟出去不是当丧家犬的,身为世子殿下的排场阵势都要拿出来。龙虎山,上阴学宫,轩辕世家的下马山庄,越王剑池,洛水河畔的洛神园,这些个以前不敢去的地方,都得走上一遭。红薯,一起跟着?”

红薯摇头可怜道:“能不能不去啊,殿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红薯把那封信收好,提了两壶酒,独自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每次看到那“魁伟雄绝”四字正匾,徐凤年就一阵不自在,如果仅是这鬼画符的九龙牌匾孤单搁在上头,也就罢了,偏偏旁边还有两块字字龙飞白水铁画银钩的副匾,天下任何东西就怕货比货,愈发衬托得九龙匾不入流,在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出奇驾崩的老皇帝可谓雄才大略,就是这一手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徐凤年想起了同样写字如蚯蚓滚泥的二姐徐渭熊,难免感慨假使二姐是男儿身,那北凉三十万铁骑怎么都要被徐家牢牢掌握在手,不管徐凤年是真傻还是假傻,都逃不掉。

徐凤年推门走入听潮亭大厅,无奈道:“二姐,这时候一肚子气该消了吧?

实在不行,我去上阴学宫让你骂。”

他这趟入阁除了找白狐儿脸喝酒,再就是翻一翻龙虎山天师府的祖谱。这一代四大天师,黄蛮儿的便宜师傅赵希抟辈分排第二,却最无实权,表面上是赵丹霞赵国师掌教天下道门,只不过听说赵国师的弟弟赵丹坪绝非省油的灯,这位天师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传道,种种神仙事迹稚童可闻,声望不输赵丹霞丝毫,剩下一位辈分最高的赵希翼,似乎从来没有消息外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道经无数的天师府?

徐凤年今天就要去楼上把“非我宗亲不能传天师”的这家子给摸透了。外界只知道听潮亭是一座武库,却少有人知晓阁内搜集内幕秘闻的成就更是鼎盛。

徐凤年到了二楼,才到拐角,就看到一张新鲜面孔,是位断臂老头儿,身材矮小,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披着件陈旧破败的羊皮裘,踮起脚跟吃力抽出一本武学秘典,沾了沾口水,翻开阅读。

感受不到任何气机流转,徐凤年起了玩笑心态,蹑手蹑脚走过去,轻声道:“老兄弟,也是来偷书的?”

老头儿理也不理,一目十行,翻书极快,寂静阁楼只听见他的哗啦哗啦翻页声。

徐凤年伸头瞥了眼,想看清内容,老头儿倒是谨慎小气,将手中秘籍拿远了一点。

徐凤年装模作样将几本书塞进怀中,好心提醒道:“老兄弟,别瞧了,能多拿几本是几本。”

老头儿紧了紧羊皮裘,耳聋一般无视世子殿下。

徐凤年小声道:“你没瞧见一位白狐儿脸,就是那个相貌比美人还美的佩刀男子?他脾气奇差,咱们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老头儿总算是抬头,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世子殿下。

徐凤年故作热络地勾肩搭背上去,无比热诚道:“老兄弟,楼上秘籍更加上乘罕见,我在王府买通了世子殿下丫鬟,相对熟门熟路,带你去?”

老头儿斗鸡眼更加严重,却没有躲掉徐凤年的无礼动作。

貌似对身边这位“同行”的好意相当不屑。

徐凤年刚想说话,蓦然间感受到一阵窒息,转头看到不仅白狐儿脸在场,就连徐骁和师父李义山都在,徐骁身后更是聚齐了六位如临大敌的守阁人,这是?

白狐儿脸缓缓走来,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剐了眼徐凤年。

大柱国徐骁没有走近,只是微微弯腰,轻声道:“此次出北凉,凤年就多劳费心了。”

王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北凉王何时何地对人如此毕恭毕敬?

便是那当下如日中天的张巨鹿张首辅也没这资格吧?

手还搭在老头儿肩上的徐凤年身体僵硬。

白狐儿脸看热闹,桃花眸子里布满了幸灾乐祸。

徐凤年悄悄瞪了一眼白狐儿脸,缓慢抽出手,把怀里的书都放回原处。

徐凤年望向破例下楼的李义山,后者微笑着摇头,眼神示意无可奉告。

大柱国和李义山一起离去,徐凤年明显感知到为各自不同原因在听潮亭做守阁奴的六大高手同时呼吸一缓,不再紧绷。

白狐儿脸学徐凤年勾肩搭背笑眯眯道:“他脾气奇差,悠着点,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徐凤年想要反过来搂住白狐儿脸肩头,却被他躲掉,尴尬解释道:“听错了,是脾气极好,极好。”

白狐儿脸潇洒离去,登上一架梯子,继续在这二楼遍览群书。

到头来,仍然只剩下世子殿下和那斗鸡眼老头儿,一个满头雾水,一个装神弄鬼。

徐凤年想了想,觉得终于摸着了头脑,与来路不明的老人稍稍拉开距离,小心翼翼道:“老兄弟,你是徐骁请来的高人,要跟听潮亭镇压着的那位老妖怪斗法?”

老头儿眯眼成缝,仍是沉默。

徐凤年故作神秘忧心忡忡道:“老兄弟,这事儿危险哪!徐骁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要是小了,你可千万别答应,亭子压着的大魔头可好生了得,三头六臂,会吞云吐雾,能搬山倒海!”

老头儿本来准备将那本秘籍塞入书架,闻言停了停动作,随机松手,可诡异万分的是那书竟然悬而不坠!斗鸡眼老头儿转身离开,嫌弃徐凤年在耳边聒噪烦人。

徐凤年脸色泛白,喃喃自语:“千万别跟我说你就是那阴间老妖。”

老头儿沙哑声音鼓荡于阁楼,“人屠徐骁怎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有点意思。”

徐凤年壮着胆子伸手握住那本秘籍,并无预料中的反常,松了口气,轻轻放入书架,这才跑去白狐儿脸那边,没看到老头儿在附近,火急火燎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把那家伙放出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怕绣冬也归我了?”

白狐儿脸站在梯子上,俯视徐凤年,平静道:“不是我放的,我只是跟着大柱国去了趟你眼中的阴曹地府,把他给请了出来,至于大柱国与他交易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清楚有个约法三章。不过老人家指点了我几招,受益匪浅。”

徐凤年问道:“那我也去求一求指点?”

白狐儿脸玩味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徐凤年掂量了下自己这初出茅庐的刀法,还是作罢,就怕老妖怪弹指间就把自己给灰飞烟灭了。不过这老头儿总算不像那种喜怒无常的怪物,看上去挺好相处,接下来离开北凉就靠老头儿撑场子了?徐骁与他约法三章,牢靠不牢靠?高人的心性脾气,实在不好揣测。

世子殿下可别没被江湖仇家给解决,就被大亭镇压二十年的老头子给生吞活剥了。想一想白发老魁没了几千斤铁球束缚,一出湖底就要找老黄的麻烦,那斗鸡眼老头儿找来找去还不得找自己?徐凤年越想越后怕,他不怕任何户籍钉死在庙堂户部的江湖高人,便是武当掌教王重楼和龙虎山赵国师一样要在各自州郡入籍在册,这是当年徐骁马踏武林以后给朝廷带来的一项强硬举措。当下问题在于这从阴间爬到阳间的老头儿是何方人氏?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一不小心误伤了或者直接做掉了世子殿下,然后直接跑路,徐骁的三十万铁骑找谁去……约法三章,这么拔尖出尘的高手还跟你讲律法?

徐凤年默默蹲靠在书架下,小心盘算仔细计较,这就是当年跟老黄过惯了贫寒日子带来的好处,锱铢必较,一文钱就不是钱啦?大事小事都要先在肚子里斤斤计较一番,想当年为了几文钱,世子殿下借了破道袍与人算命,结果铜板没到手几个,却被一个肥硕妇人揩油了一下午。最倒霉的是铜板到手前,徐凤年还得赔着笑脸,费尽口舌去称赞那两百斤上下的婆娘如何纤细小蛮腰,如何花容月貌。

往事不堪回首,日他仙人板板的不堪回首啊,正在徐凤年不堪回首中,白狐儿脸已经悄然走下梯子,拿绣冬刀敲了敲徐凤年肩膀。

徐凤年茫然抬头,从他这个角度望去,白狐儿脸果然是一马平川的平坦,比起当年小荷露出尖尖角的太平公主还要平,唉,这美人儿竟然不是女人,直教人扼腕叹息。徐凤年悚然回神,果然看到白狐儿脸已经眯起丹凤眸子,眼中杀机流溢。徐凤年站起身,见绣冬始终搭在自己肩上,故意一脸迷糊问道:“咋了?”

白狐儿脸平淡道:“你要出北凉,绣冬借你。”

徐凤年纳闷道:“我已经有春雷了啊。”

白狐儿脸冷笑道:“你练刀一直是右手持刀,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左手刀比右手刀只强不弱?就你这人的阴险作风,做什么事情不留一线?别装了,大大方方把绣冬借去,除了我,谁不认为你只是拿绣冬做装饰?”

被揭穿这个隐藏极深隐私的徐凤年并不恼怒,只是笑嘻嘻提起一对酒壶,乐不可支道:“不愧是知己。来,一起喝酒。”

白狐儿脸松开手,将绣冬弃置不顾,摇头道:“我不喝酒了。”

徐凤年接住比较春雷要精致玲珑几分的绣冬刀,一脸惋惜道:“不喝酒?那你本来就乏味的人生岂不是更加少了乐趣?”

白狐儿脸岔开话题,问道:“你出行要带多少秘籍?”

徐凤年知道白狐儿脸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是绝无回旋余地了,只得笑道:“怎么都要三四十本凑足一箱子,看完一本丢一本。”

白狐儿脸无奈道:“你这是又要钓鱼?”

徐凤年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绣冬,轻轻感慨道:“知己知己。那挑书的事情就麻烦知己你了?”

白狐儿脸点点头,算是下逐客令了。

徐凤年登上顶楼,没看到师父,掉头下楼后却在五楼看见徐骁高坐于椅子上,他眼前匍匐着三位体形、年纪和气机都迥异的陌生人士。

徐骁将手中三本秘籍丢出去,丢到三人眼前,平淡道:“南唐吕钱塘,你当年潜入王府只为盗取这本《卧龙岗驭剑术》,败在剑九黄剑下,我见你抵挡了四剑,就留你一条性命,今天这本秘籍就在你眼前,赏你了。西楚舒羞,你想要的是《白帝抱朴诀》。东越杨青风,睁大眼睛给本王看清楚了,这本你家祖传的《饲神养鬼经》。”

三人没有谁敢去拿起多年梦寐以求终于近在咫尺的东西,头颅低垂,几乎贴地,匍匐得更加卑微。

徐骁眯眼道:“这趟安排你们三人跟随世子殿下出行,做好了,回到王府,你们要官帽本王就给你们官帽,要秘籍随你们拿。哦,本王记起来了,舒羞,你喜欢女人,到时候给你十个便是。可若世子殿下出了状况,被本王知晓,劝你们还是及早自我了断,否则本王有的是法子让你们这三个贱民生不如死。吕钱塘,舒羞,杨青风,你们三人都是亡国奴,可国没了,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到时候他们就要跟着你们一起做伴。听清楚了吗?”

战战兢兢的三人一齐哄然应声。

在一边看热闹的徐凤年出声问道:“徐骁,就这三个扈从?是不是少了点?”

徐骁火速站起身笑呵呵把位置让给世子殿下,马屁道:“凤年啊,要相信爹,养兵贵精不贵多,用人在准不在多,这吕钱塘耍的是霸道剑,二品实力,最是不怕死,便是对上从一品的高手也可以撑上一百招,等他死了,你也就悠闲撤出险境了。这个叫舒羞的西楚婆娘,精通媚术和易容术,歪门邪道会得很多,内力也是相当不俗,等她学成了《白帝抱朴诀》,更是如虎添翼,再者她调教幼女的本事独树一帜,只要是个美人坯子落到她手里,嘿,用不了多久,保准比青楼花魁还会伺候人。至于那瞎了一眼聋了一耳的杨青风,手段最是古怪下作,可以请神赶尸养鬼,你瞧谁不顺眼,就让姓杨的把他制成行尸走肉的傀儡,任你驱使。凤年,他们要是做事不力,可以让三人互相伺候,相信一定不会无聊。”

徐凤年真不知道趴在地上的三人心中作何感想。

春寒料峭的时节,徐凤年竟然能够清晰看到他们整个后背衣衫都是湿的。

把座位让给儿子的大柱国面对座下三人,言语神情就要生硬许多,沉声道:“出去,记得嘴巴严实一点。”

这时候徐凤年才看清三人容貌:用剑的吕钱塘体态魁梧,杨青风是个神情木讷的中年人,双手十指病态雪白,西楚的舒羞,竟是个媚意天成的少妇,只不过此时神态拘谨,丝毫不敢造次,连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勇气都没有。三人各自握紧一本朝思暮想的秘籍,小心翼翼躬身退出大厅。或许在这三人看来,大柱国的家教实在是糟糕了些,老子竟然要给儿子让座。以前他们只是听闻世子殿下作态猖狂,连大柱国都敢教训,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冰山一角。

徐凤年丢了一只酒壶给徐骁,后者喝了口,畅快笑道:“对了,魏叔阳也会跟随你出门,他约莫是对那本《两仪参同契》心动了,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徐凤年怒声道:“你连魏爷爷都威胁?”

徐骁呵呵道:“哪里是威胁,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对你魏爷爷一直敬重。”

徐凤年皱眉道:“魏爷爷一把年纪了啊。”

徐骁哪里不知道儿子心思,低声笑道:“别以为那天魏叔阳被楚狂人一刀劈入湖中,他便不是高手了,魏叔阳本就不精于武斗,但对于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却是十分精通。凤年,有他在身边照应,于你大黄庭修习也有好处。兵法讲究奇正结合,刚才你见到的三人那都是旁门中人,害人那都是好手,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魏叔阳便是正道了,这四人护在你身边,爹再给你安排一百骁骑,找一位猛将统领,这才算是放心。”

徐凤年嗯了一声。

徐骁似乎知道儿子要询问什么,摇头道:“那老头儿的确是爹放出来的,冒了不小的风险,粗略约法三章,只能保证不会加害于你,能否将他降伏,还得看你本事。至于这断臂老头儿是谁,爹就不说了,以后你迟早会知道,爹只多嘴一句,别主动给他任何类似刀剑的器物,你不给,他便不会主动去碰。这人即便没有外物,不管何种情势,保你性命无忧不是难事。”

徐凤年问道:“梧桐苑里有你培养的死士?”

徐骁点点头。

徐凤年喝了口酒,缓缓道:“我知道青鸟,先前以为红薯最不可能是,可这些天让她揉捏肩膀,却不幸被我察觉,她虽然有所掩饰呼吸,可大黄庭的玄妙,是她不理解的。徐骁,你说除了她们两个,还有谁?”

徐骁哈哈笑道:“竟然连红薯都被你揪出来了,殊为不易啊。梧桐苑就只有她们两个丫鬟,既然如此,爹就实话实说了,你身边本有以天干做代号的死士四名,的确是调教极为不易,可惜三年游历途中,拼死了两人。青鸟是丙。乙和丁已经阵亡。”

徐凤年百感交集道:“那红薯就是甲了?”

徐骁摇头道:“猜错了,她是你娘留给你的两人之一。不归我管。至于剩下那人,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了。”

徐凤年好奇道:“这个‘甲’到底是谁?”

徐骁还是摇头,“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徐凤年自嘲道:“出现的时候约莫就是这个‘甲’决然赴死的时候了吧?”

徐骁并未反驳。

徐凤年低头看着再度聚齐的绣冬、春雷,轻声道:“你去京城,也小心些。”

徐骁淡然笑道:“该是那些人小心才对。”

城中百姓总算是见到了久违的世子殿下,这次没了严家公子,狐朋狗友中只剩下丰州刺督的儿子李翰林,殿下身边有退出勾栏的鱼幼薇作陪,捧着白猫武媚娘,女子和宠物,都慵懒,都贵气。

李翰林是徐凤年喊来的,回北凉一年多绝大多数时光都耗在了绣冬刀和武当山上,这次又要带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远行数千里,再不跟李翰林聚聚,实在是对不住李公子这十多年一次次的仗义背黑锅。李翰林一听到世子殿下要远游,眼巴巴央求着凤哥儿带上他,软磨硬泡都得不到点头,便有些赌气,踏春时马鞭挥得震天响。徐凤年看在眼中,笑而不语,到了郊外踏春首选的螺蛳湖,徐凤年牵马而行,见李翰林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听说你前两天在长野郡新物色到了一对孪生小相公,唇红齿白,俊美非凡,怎么,昨晚上累到了?”

鱼幼薇刻意走远一些,低头逗玩着怀中娇憨讨喜的武媚娘。徐凤年如何,她已经认命,可她实在是受不了李翰林这种劣迹斑斑的膏粱子弟。

李翰林赌气归赌气,却从不会对徐凤年有怨气,低声下气可怜兮兮道:“凤哥儿,我在家都憋出病了,怎就不肯带我出去逍遥江湖?上次就算了,这次还不带我,哪里有把我当兄弟?那跟着父亲、姐姐跑去京城找不痛快的严吃鸡不厚道,活该他姐姐被那个脑子有病的六皇子相中。凤哥儿你可一向是厚道人,求你了,凤哥儿,我天天给你端茶送水还不成吗?听说你要出门游历,我这次都把我爹的私房钱给全部偷出来了,要是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打断一条腿。”

徐凤年笑道:“你爹舍得打你?谁信?他哪次生你的气不是去鞭打过气的美妾?因为你,死了几个了?”

李翰林苦着脸不说话,郁闷到想投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徐凤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说实话,上次带你还会合适一点,这次是真不合适了,我说给你听听这趟徐骁在我身边安置了哪些:明处的高手有四位,加上一名武典将军率领的一百精锐铁骑,还不说暗处擅长刺杀和反暗杀的死士,更有一名超一流的高手贴身盯着,你当他们都是陪我去踏春的?上次好歹是偷摸着出去,这次可是正大光明的,你忘记当年孔武痴被人重伤的事情了?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就别掺和这浑水了。真闲着没事,我让徐骁在北凉军给你弄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玩个两三年,冲锋陷阵就免了,你就当去边境赏一回风景,回到丰州就可以独自领兵了,如此一来,你爹也宽心。”

李翰林闷不吭声。

徐凤年松开马缰,拍拍通体如白霜的神灵骏马脖子,这匹马是大柱国去年从边境捕获的野马之王,驯服了大半年才肯安上缰绳马鞍,这次回府就给最宠溺的儿子带来了。徐凤年在湖畔坐下,等李翰林坐在身边后,捡起一颗石子丢入螺蛳湖,柔声道:“翰林,别总是长不大,你爹是晚年得子,马上就会老了,你再不成熟些,家里的担子难道还要你姐来扛?”

李翰林唉声叹气道:“凤哥儿,你变了,以前我姐最憎恨你,如果是现在的凤哥儿,她可能会喜欢的。可我不喜欢啊,以后我找谁玩去?”

徐凤年次次将石子丢到湖中同一点,笑道:“你姐比严东吴可要漂亮多了,不过也笨多了,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属,以前就是逗她玩,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她喜欢的其实才是草包,讨厌的那个草包反而要稍稍争气点。至于你以后找谁玩,很简单,赶紧娶个贤惠媳妇,找她玩去,玩着玩着就把子女玩出来了。”

李翰林挠挠头道:“生孩子可以,但只能生儿子,生女儿这不是闹心遭罪嘛,长大了逃不掉被男人祸害,生儿子就妥了,我不怕遭报应。”

徐凤年笑道:“你也怕报应?”

李翰林躺在草地上,出奇正经道:“哪能不怕?都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天晓得我哪天就死了,肯定是下油锅的命,要不下辈子罚我做女人。”

徐凤年哈哈笑道:“你小子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李翰林撇撇嘴,“得,听凤哥儿的,去北凉军,说不定就能抓回来一个北莽公主当奴婢养着玩。”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志向。”

李翰林爬起来小声问道:“凤哥儿,你给说说,那位超一流高手长啥样?”

徐凤年扭头指了指站在马车附近打瞌睡的断臂老头儿,干瘦身材裹在那件寒碜的羊皮裘里,打盹的时候还会拿手指抠一下鼻屎,然后悄悄弯指弹掉。徐凤年没好气道:“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李翰林看着那个做马夫都不配却吃了熊心豹子胆与鱼花魁同乘一车的糟老头儿,翻白眼道:“凤哥儿,你骗小孩呢!”

徐凤年望向湖面,笑道:“你本来就是小孩。”

李翰林抗议道:“我还小?哪位姑娘完事后不夸我功夫好?”

徐凤年轻声笑骂道:“你傻啊,小孩才炫耀这个,再说了青楼女子不花钱只赚钱的恭维,你也信?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李翰林恶向胆边生,怒道:“他娘的,回去就把那群婊子丢进兽笼分尸。”

徐凤年这回是真骂了,“少作孽,赶紧滚去北凉军。你这脑子,跟你姐是不相上下。”

李翰林乖乖哦了一声。

到最后,想跟着徐凤年出北凉的丰州首恶李公子最终选择去了军纪最为严苛的北凉军。

徐凤年回到王府,不知姓不知名的老头儿慢悠悠下了马车,皮包骨头,羊裘包裹,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小娘生得不错,该滚圆的地方不少斤两,容易生带把的崽子。”

不等鱼幼薇娇羞,斗鸡眼老头儿第二句话就让她脸色雪白,“这猫更好,炖了吃,补身养神。”

徐凤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老头儿扬长而去,在湖边长堤上远远看了一眼听潮亭。

徐凤年去姜泥所在小院找到正蹲着拿树枝比画的她,不去看她慌乱起身用脚尖擦掉痕迹,徐凤年问道:“我要离开北凉,说不定会死在路上,你到时候就有机会补上一刀,跟不跟着?当然,会带上一箱子的秘籍,你若跟着,年底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姜泥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沉声道:“不去!”

徐凤年愣了一下。

遗憾转身。

姜泥涨红了一张俏脸,气势降到谷底,声细如蚊。

徐凤年好不容易了解,肯定是习惯了拒绝世子殿下,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将去说成了不去,却没解释的勇气。

向不共戴天的世子殿下认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徐凤年没有好心圆场,就让小泥人暂时纠结去好了。

来到王妃陵,摘了一片树叶的徐凤年盘膝坐于墓碑前,吹起了哨声,悠扬轻灵,是那首乡谣《春神》的曲调。

在这里,徐凤年心境最祥和,思绪最纯澈。

亭下老妖。货真价实的超一流高手,只是收为奴仆就别痴心妄想了。

甲?隐藏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红薯是死士。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青鸟是天干中的“丙”。预料之中的混账答案。

自己去了武当山,黄蛮儿去了龙虎山,这天底下最无声胜有声的道统之争,徐骁是要一只手便翻云覆雨?

二姐徐渭熊在上阴学宫学王霸经略,学纵横捭阖术,是要压一压那个锋芒不可一世的陈芝豹?还是去士子圣地暗中拉拢哪一股潜在势力?

徐骁为何明明可以剿杀严杰溪全家却不杀?当真仅仅碍于严书呆子是自己死党?

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这一年春暖花开,世子殿下徐凤年身骑白马出凉州。

徐骁常年与普通士卒一起在北凉边境上风餐露宿,似乎要亲眼盯着北莽在数量上并不少于北凉铁骑的蛮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后,子女逐渐长大成人,先是长郡主徐脂虎远嫁江南,接着是次女徐渭熊千里求学上阴学宫,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门游历,王府里好歹还有个黄蛮儿,如今却是彻底走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些帝王将相侯门事,瞎子老许顾不上,这么多年有关大柱国的消息,都是去酒坊买酒糟时的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算了,要不然还能如何?跟随大柱国征战多年,只是年轻时做骑兵遥遥见过一次,那时候扛纛的还是军中头号先锋王翦王巨灵,益阙血战,还未瞎眼的老许便是同大柱国一起冲出了城门,眼睁睁望着王将军跪地不起,双手托起万钧城门,任由辽东袍泽冲出城去,那时候徐将军还未封异姓王,还未受爵大柱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城门。

所有北凉军士卒都坚信大柱国才是当世头一号英雄,春秋四大名将,光看战绩,大柱国肯定比不上那被上阴学宫誉为五百年独此一人的叶白夔。在观澜城一战前,叶白夔号称生平百战无一败。不说这位只输了一场便输了国战的西楚叶武圣,便是昔年东越驸马爷王遂,也要比徐骁更加潇洒从容,哪里会有只剩数百骑惨败逃亡的狼狈。可最后屹立不倒的,除了同朝的那位大将军,便只有徐骁了,何况春秋九国,徐字王旗下的铁蹄灭了六国,那位成名比徐骁晚了二十年的儒将,不过才灭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国而已,哪里能与北凉王并肩?

这便是大柱国的能耐!这才月中,瞎子老许没舍得花铜板去买酒糟,只能咂摸着口水,聊以解馋。

瞎子老许年纪大了,总喜欢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当年英雄气概,想着年轻时前辈老卒传授的活命门道,想着头回持弩上阵时的杀红眼,想着身边军中兄弟也曾被割麦子般砍去头颅,想着敌军铁骑马蹄踏地的轰鸣声,更想着西垒壁那场春秋中的最后一场大决战,王妃一袭白衣缟素亲自敲响战鼓,鼓声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绝,全军谁人不动容?

老许歪着脑袋,被战火风沙磨砺得如老树皮的脸颊紧贴着那根磨光滑了的木拐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惯了战刀弓弩,侥幸活着退出军伍,总觉得手头少了什么,腿断了后,这拐杖倒是帮了大忙。

这些年总听一群读书人说着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什么跟着大柱国打拼的老卒死了大半,没谁有好下场,到头来只有徐骁做成了异姓王,老许若腿不断,定要跳脚骂娘,这帮脑子进水的读书人懂个卵蛋!真正上阵过的,便知道那刀剑无眼的说法,大柱国那一身伤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长矛往自己身上抹的?

若连大柱国都没当成北凉王,那么多不惜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卒岂不是白死了,还有谁记得当年那辽东六百铁甲,如今这天下无人争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瞎子老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读书人最是无聊,老许年轻些一巴掌能扇掉他们满嘴的牙!”

如今连多走几步都要喘息的老许头顶传来一个熟悉嗓音,“许老弟,身子骨还健朗?”

老许慌忙起身,说话这位便是当初来家中送银子的衙门官员,并且当场便吩咐了几位扈从要好生修葺这茅屋,果不其然,这以后茅屋便再没有漏风漏雨过,每月一两银子更是准时派人送到手上。老许是厮杀战阵无数的老卒,依稀猜测这位衙门当差的也曾是军伍里摸爬滚打过的,有一股子煞气,别以为真是糊弄人的东西,胆子不大的老许吃猪杀猪的确都不多,这不假,可好歹大半辈子都在军中生活,那些个杀人几十的悍卒,便是吃饭时都瞧着比常人凶神恶煞。

那人轻轻将要扶拐杖站起身的瞎子老许按下,出声笑道:“许老弟坐着说话,怎么舒坦怎么来,跟我客气什么。”

老许也不坚持,上了岁数,就不跟毛头小伙那般逞强喽,他侧头“望向”那人,心情舒畅道:“还好还好,吃得下睡得着,就等着月末去买些酒肉犒劳自个儿了。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哪,这可是良心话。老许是瞎子,也说不来睁眼瞎的话,大人,是不是这个理?”

那来访人物微笑道:“老许啊,你可一点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当官做将的强多了。”

瞎子老许一张老脸赧颜道:“大人,这话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咱老许就是一个没死成的北凉老卒,以前听一个姓徐的小子念叨过什么马革裹尸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赖活,这会儿倒是不怕死了,活到这岁数怎么算都不亏。

就是担心一件事,以后哪天一觉睡去没能醒过来,死了就死了,可都没个抬棺人哪,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着说实在不行就找他,可这小子说不好就是一整年见不着的,我看悬。”

衙门当官的那位言语平静道:“那徐小子答应过要给你抬棺?”

瞎子老许整个人一瞬间神采飞扬起来,“可不是,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许认人就没出过错,就是这小子很多事情都吊儿郎当了点,又是爬墙又是偷鸭的,我都替他担心以后找不着一位好媳妇。这不前两天徐小子还捎上一壶好酒来我这儿聊天来着,不过他说又要出门了,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馋醒,那剩下半壶酒给一不小心喝光了,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别嫌老许这张碎嘴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会。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难,许老弟你想喝酒?我来的时候给忘了,我年纪大了后,除了在家一般不喝酒,今天破个例,许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让人买去。”

瞎子老许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紧,哪里能让大人在这里浪费时间,还破费银子。”

那人笑了笑,和瞎子老许一起闲适享受着午后阳光,铺在身上暖洋洋的,比什么锦衣华服都来得舒服。

老许侧身双手拄着拐杖,神情恍惚道:“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走近了看一看大柱国,去年过世的一位老兄弟运气就好多了,景阳一战,坑杀那数十万降卒,他便离大柱国只有一百步距离,老兄弟闭眼前还念叨这事儿,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没气了还要跟我们较劲儿。”

身边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许当作衙门小官的,轻声道:“徐骁也无非是一个驼背老卒,没什么好看的。”

一刹那。

瞎子老许头脑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着走下累累白骨破百万的沙场,能是一个蠢蛋?

在北凉,谁敢说这一句徐骁不过是驼背老卒?

除了大柱国,还有谁?

瞎子老许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干枯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最后这位北凉赖活着的老卒竟是泪流满面,转过头,嘴唇颤抖,哽咽道:“大柱国?”

那人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喊了一声瞎子老许:“许老弟。”

只见瞎子老许如同癫狂,挣扎着起身,不顾大柱国的阻止,丢掉拐杖,跪于地上,用尽全身所有力气,用光了三十年转战六国的豪气,用光了十年苟延残喘的精神,死死压抑着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头道:“锦州十八老字营之一,鱼鼓营末等骑卒,许涌关,参见徐将军!”

锦州十八营,今日已悉数无存,如那威名日渐逝去的六百铁甲一样,年轻一些的北凉骑兵,最多只是听说一些热血翻涌的事迹。

鱼鼓营。

号称徐字旗下死战第一。

最后一战便是那西垒壁,王妃缟素白衣如雪,双手敲鱼鼓营等人高的鱼龙鼓,一鼓作气拿下了离阳王朝的问鼎之战。近千人鱼鼓营死战不退,最终只活下来十六人,骑卒许涌关,便是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一目,连箭带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战,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实,在老卒心中,大柱国也好,北凉王也罢,那都是外人才称呼的,心底还是愿意喊一声徐将军!被徐骁搀扶着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许,满脸泪水,却是笑着说道:“这辈子,活够了。徐将军,小卒斗胆问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骁轻声道:“是我儿徐凤年。”

老卒脸贴着被大柱国亲手拿回的拐杖,重复呢喃道:“活够了,活够了……”

鱼鼓营最后一人,老卒许涌关缓缓闭目。

徐将军,王妃,有一个好儿子啊。

我老许得下去找老兄弟们喝酒去了,与他们说一声,三十万北凉铁骑的马蹄声只会越来越让敌人胆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鱼龙鼓响。

老卒许涌关,死于安详。

世子殿下骑白马佩双刀出城,身后便是一位魁梧武将领军的百余轻骑,只是当头一驾马车却平淡无奇,马夫是个清秀女子,连世子殿下都策马而行,想必应该没谁有资格坐于车厢。

出城十几里路后,一百凤字营骑弩兵便刻意拉开距离,远远吊着,那名武典将军独自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即便面对的是最近十年锋芒最盛,忠心毋庸置疑的北凉四牙之一,吕钱塘、舒羞、杨青风三名大柱国膝下走狗仍然小心戒备,随时准备出手,可见三人委实是惧怕大柱国怕到了骨子里,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伤着了世子殿下,他们就得趁早以死谢罪。

徐凤年正在向九斗米教老道士魏叔阳请教那《两仪参同契》精髓何在,看到吕钱塘三人的紧张作态,也不出声,等到持戟将军在马上弯腰请示后,这才笑道:“宁将军,让你麾下兵马跟在后头,只是本世子不愿吃灰尘,没别的意思,别紧张,拉开一个半里路距离,真有险情,只是一个冲刺的事情,宁将军还信不过凤字营?这可是本世子的亲卫营,每人都是从北凉各军中百里挑一出来的悍勇精锐,加上有宁将军坐镇指挥,万无一失。”

这持大戟的武典将军有个诗意名字——宁峨眉,却生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凤字营清一色佩刀持弩的轻骑,唯独他铁骑重甲,手持一支惹人注意的卜字铁戟,更背有一个大囊,插满了短戟十数支,一看便知是个万人敌类型的冲阵武将。

徐凤年出城以前拿到手一份关于宁峨眉的战功梗概,不得不去敬重惊叹几分。宁峨眉是个战场上的遗孤,被扛纛的大将王翦捡到,抚养成人,王巨灵阵亡后,他便继承了义父的衣钵,只要给他一戟在手,仅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壮举便做了数次,每次事后都要被大柱国以大功抵小罪,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北凉四牙中武阶最低的一个,只不过宁峨眉只要能上阵能杀人,别让他龟缩在阵后做摇旗呐喊的事情,对这些并不上心。

古往今来,敢用戟做趁手兵器的,莫不是一帮杀人如拾草芥的虎狼猛汉。

沙场上是杀神,宁峨眉下了战场,却不是那种动辄鞭笞士卒的蛮将,相反,他十分温良恭俭,说话嗓门因为中气十足,难免显得震天响,语气却总像是出自江南女子的樱桃小嘴,实在是一件别扭至极的奇事。此时听到世子殿下的解释,宁峨眉斜持大戟,戟尖朝地,腼腆笑道:“这趟出行,大柱国命属下一概听从世子殿下吩咐,殿下说如何便如何。”

徐凤年瞥了眼宁峨眉手中大铁戟,好奇问道:“宁将军,这卜字戟该有七八十斤重?”

宁峨眉诧异道:“世子殿下认得这戟是卜字戟?”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偶然听我二姐说起过。不至于认作是那做花哨礼器的槊戟。”

宁峨眉没有察觉身边气氛有些凝滞,自顾自说道:“世子殿下猜测无误,这戟重七十五斤,寻常人提拿不起。”

腰间佩双刀的徐凤年哈哈大笑道:“有机会要见识一下宁将军的飞戟,听徐骁说你短戟能够一戟一人坠马,例无虚发。”

宁峨眉有些赧颜,只是笑了笑。最终请辞,纵马拖戟而返。

容颜娇媚心肠不知如何的舒羞拉住缰绳,冷眼旁观,嘴角勾起,挂满了不屑:这名大柱国心腹的北凉骁将实在是不谙官场世情,既然世子殿下都识破了兵器,甭管是识货,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就不知顺水推舟拍马屁吹捧几句?还当着佩刀殿下的面说什么提不起大戟,你这是嘲讽世子殿下手无缚鸡之力吗?你这不开窍的莽夫,世子殿下即使不是用刀高手,可那两柄绝世好刀寒意森森,随便一瞧便是血水里浸泡出来的杀人刀,“寻常人”驾驭得住?

身形不输宁峨眉的魁梧剑客吕钱塘只是凝神闭目,拇指扣住从武库里挑得的巨剑赤霞剑剑柄。

杨青风笼罩于一袭宽敞黑袍中,衬托得那双如雪白手愈发刺眼。

徐凤年继续前行,轻声感慨道:“当年西楚自称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人,可那十几万所向披靡的大戟士不一样败给了徐骁的铁骑?看来天底下这矛,还是数北凉铁骑最锋利。”

老道魏叔阳抚须轻声笑道:“老道早年有幸见过北凉数千铁骑奔雷成一线的奇景,犹如广陵江上的大潮,翻江倒海山可摧,心驰神往啊。”

徐凤年眨眼道:“魏爷爷,这我可是见多了。”

老道士愕然良久,终于恍然,一脸欣慰笑意。这让蒙在鼓里的舒羞百思不得其解。舒羞三人在王府上做大柱国豢养鹰犬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最长的杨青风才七八年,那时候世子殿下便已经是狼藉声名在外的北凉头一号无药可救大纨绔。

江湖上没有魔门邪教这类说法,哪有不知死活的宗门帮派给自己戴上“邪魔”的帽子的?便是一些行事狠毒的宗派一旦跟这两个字沾亲带故了,多半都要跑到热闹地方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尤其是被北凉铁骑碾压过的江湖,更没人有胆子走这种注定短命的偏锋,大约一甲子前的江湖鱼龙混杂,一如中原春秋九国那样诸侯割据,倒是有个让大半座江湖仰视的门派自称魔门,下场如何?

龙虎山轻轻松松出世了一位百年难遇的仙人齐玄帧,发帖天下,约战于莲花顶上的斩魔台,齐大真人独自一人便屠光了六位自命不凡的魔道高手,从此魔门一蹶不振,已经淡出视野五十年,天晓得被当年的孙子辈门派骑在脖子上撒尿多少回了。

舒羞出自一支西楚国的旁门左派,钻研一些被正道打压很狠的巫蛊术,不成气候,她虽是门派里不多见的巫女,有望继承宗主位置,可舒羞自有野心,瞧不上眼不到百人帮派的小家子气,逃了出去独自逍遥快活,凭着上佳皮囊和下乘媚术,偶然间从崆峒山一位怀璧而不自知的中年道人那里得了残本的上流心法,修习以后功力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得知那仅是三分之一的《白帝抱朴诀》后,便顺藤摸瓜摸到了听潮亭武库,不死已是万幸,只进了王府,还没瞧见听潮亭的影子,就被府上隐匿的高手打得半死,以后拿几次成功刺杀换得了活命的机会,这次拿到手《白帝抱朴诀》,当然万分珍惜。

别以为北凉王府只有被刺杀的份儿,哪一次来了一拨儿,北凉不是立马出去一拨儿给予铁血报复?哪一次不斩草除根?

这便是大柱国徐骁的歹毒了。唯有一件件血案累积在一起,舒羞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左道人士才会转变得如此胆小如鼠。再不怕死的好汉女侠也扛不住大柱国那一百种一千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啊。

徐凤年对舒羞三人并无好感,更无须去客套寒暄,只是策马来到马车边上,掀起车帘子,看到鱼幼薇抱着武媚娘嬉闹。她心情不错,花魁鱼幼薇也好,西楚皇帝剑侍的孤女鱼玄机也罢,现在她在哪里都是笼中雀,可若能换个更大的笼子,从王府腾挪到整个江湖,那么她的心情总是会更好一些。

姜泥缩在角落,不是坐着而是蹲着阅读一本秘籍,眉头微皱,做什么都认真十分努力十分的模样。

至于那羊皮裘老头儿,占据了车厢大半位置,脱去了靴子,在那里用手抠臭脚丫,抠完了便放在鼻子前闻闻。

徐凤年放下帘子,无奈道:“难为鱼幼薇和小泥人了。”

世子殿下自言自语:“是不是再换一辆?算了,在一辆马车上,出了状况,这古怪老头儿好歹会出手,否则连我出事都未必能让他劳驾,更别说为两个女子出手。”

徐凤年从怀中抽出新绘地图《禹工地理志》,离阳王朝一统中原后,本来六州扩为现在的十九州,可见春秋乱战离阳王朝是何等的蛇吞象,徐骁为何成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国便在情理之中。北凉是泛称,囊括了整个凉州和半个陵州,他们一行人现在才出城没多时,城池本就在北凉最南部,距离雍州北边境还有一日行程,徐凤年走的官道便是四年前走过的,这段路程当初走得也轻巧,马马虎虎算得上是鲜衣怒马,进入雍州腹地以后才开始一路凄凉起来。

兴许是受不了车内斗鸡眼老头儿,鱼幼薇捧着白猫探出头,眼中有些乞求地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杨青风猛然睁眼,只听他一声口哨,一匹无人骑乘只是乖巧跟在他身后的枣红骏马小跑向世子殿下。

杨青风据说连野鬼山魁都能饲养,驭马自然不在话下。

骑术尚可的鱼幼薇刚坐上马背,便小心翼翼安抚着武媚娘。

一时间整条官道后边只见尘土漫天,马蹄阵阵,大地颤动,显然不是一百轻骑能够制造出来的阵势。

徐凤年掉转马头,眯眼望向那边。

马车停下,生平第一次离开王府的姜泥也探出头。

徐凤年笑了笑,对面有惧色的鱼幼薇招手道:“换马,来我这边坐着。”

整个北凉有这气魄和手腕的角色,就两人而已。

老爹徐骁可不敢抢世子殿下的风头。

那剩下那位便水落石出了。

传言那个北凉十万铁骑都对他言听计从的小人屠嘛。

徐凤年会认不得?

鱼幼薇没这脸皮,但看到徐凤年眯起了长眸,只得下马再上马,坐入他怀中。

加上大戟宁峨眉,北凉四牙一股脑儿出现了三位。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排场。”

在刀矛森森的铁骑拥簇中,一袭白衣策马而出。

遥想当年,这位白衣男人似乎便是如此风范地一骑绝尘出阵,将那享誉天下的名将之首叶武圣一对妻女活活刺死阵前。

风流无双的俊雅男子在马上微微躬身,轻轻道:“陈芝豹来为世子殿下送行。”

在北凉三牙和最前排十数位骁将视野中,只看到了世子殿下怀里抱着个美人,美人怀中又抱着只白猫。

一边是出身忠烈将门并且自幼便跟随徐大柱国征战春秋的年轻一辈最杰出人物。

一边是那个温柔乡里逗猫的公子哥儿?

似乎一时间,高下立判。

徐凤年再度掉转马头,一根手指缠绕着女子青丝,缓缓道:“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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