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符甲大雨拦道 老剑神初显身手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魏爷爷,你说一品有四重,金刚之上是指玄。原来一弹玄机即指玄。

大戟宁峨眉率领一百凤字营轻骑继续尾随世子殿下,与白衣陈芝豹擦身而过时,并未出声,宁峨眉虽是当世陷阵一流的武夫,对于在北凉军中的地位爬升并不热衷,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今天小人屠带领三百余重甲铁骑奔驰几十里送行,折腾出这一场声势,宁峨眉越过那一袭惹眼的清亮白衣后,却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到世子殿下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没了先前的友善。宁峨眉握紧手中重量仅次于燕剌王麾下头号猛将王铜山的卜字铁戟,转头看到身后百余凤字营亲卫多数都在几步一回头,瞻仰陈芝豹的姿容风采,宁峨眉陷入沉思。

北凉四牙中,手握北凉第二精锐重骑六千铁浮屠的典雄畜,掌管北凉三分之一“白弩羽林”的韦甫诚,两人皆是陈芝豹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大将,此时就在身后肃容握鞭,对于这两个与自己齐名的北凉青壮一代猛将,宁峨眉并不热络熟识,只限于杀伐战场上的娴熟策应,若说军中声望,宁峨眉自认不输丝毫,可如果说是手中兵权轻重,差距何止是官阶上的三级?宁峨眉自嘲一笑,提了提手中大戟,缓了缓骑队速度,拉开到世子殿下要求的半里路。

毛发如狮的典雄畜扭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鄙夷道:“将军,这殿下该不是吓破胆子了?都不敢让我们送行。不送更好,老典还不乐意热脸贴冷屁股。咱铁浮屠个个是拿北莽蛮子脑袋当尿壶的好汉,丢不起这人!”

更像私塾里教授稚子读书识字的韦甫诚要含蓄许多,轻笑道:“殿下四年前出门游历,身边才带了一个老马夫,这次总算是补偿回来。正在兴头上,自然不喜我们的叨扰。老典,你这只知道杀来杀去的老匹夫,哪里懂得世子殿下的风花雪月?”

六千铁浮屠重骑在铁骑冠天下的北凉军能排第二,仅次于徐骁亲领的大雪营龙骑军,一黑一白,让北莽三十五万边军闻风丧胆。春秋国战,人屠徐骁教会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真理:战场胜负从来不是单纯甲士数量的比拼,甚至不在于披甲率高低,而在于兵种搭配。奇正双管齐下,再由最精锐力量在僵持中一锤定音。西垒壁,便是死战第一的鱼鼓营悍不畏死,为骑战第一三千大雪龙骑兵开辟出一条直插叶白夔大戟军腹地的坦荡血路,陈芝豹坐镇中军,运筹帷幄,王妃亲自擂鼓,徐骁舍弃头盔,持矛一马当先,三千白马白甲,一路奔雷踏去,其中便有鱼鼓营千余人的袍泽尸体,既然西楚士子豪言西垒壁后无西楚,那徐骁便让西楚干干净净亡了国。

金戈铁马名将辈出的九国春秋,那是武夫最璀璨的时代,典雄畜、韦甫诚正是从这场战火中崛起的年轻将领,功名都是踩着一位位春秋大将的白骨积累出来的,身上自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傲骨枭气,哪里会看得起膏粱子弟的架鹰斗狗?

你便是世子殿下又如何?北凉军首重军功,每年那么多凉地纨绔被父辈们丢到边境,哪一个不是被他们操练得死去活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哪一个最后不是连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只记得军中上级?你徐凤年除了世子殿下的头衔,还有什么?

典雄畜呸了一声,狞笑道:“我去他娘的风花雪月!老子前年带着六百铁骑长驱直入北莽八百里,抢了一位刺史千金,在马背上就剥光了她,完事了捅死挂在长矛上,这才是老子的风花雪月!”

韦甫诚弯腰摸了摸爱马鬃毛,打趣道:“结果就被大柱国吊在军营栅栏上冻了一晚上,我可是听说你那玩意儿都被冻得瞧不见了,现在还能使唤?”

典雄畜一拍肚子,豪迈笑道:“胡说,还好好地待在那儿呢!韦夫子,你若不信,把你家闺女借来一试,保你不服不行!”

韦甫诚一阵头大,道:“敢打我闺女的主意?信不信我白弩羽林灭了你的六千铁浮屠?”

典雄畜撇嘴道:“夫子又放屁了,有本事各自拉出一百人丢到校场斗上一斗,看谁家的兔崽子趴地上喊娘。”

自始至终,北凉四牙四员虎将名声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人重的小人屠陈芝豹都没有插话,既没有出声提醒身边左膀右臂出言慎重,也没有附和挖苦那位不得人心的世子殿下,神情淡漠。义父大柱国马上要进京面圣,因此暂时是不会去北凉、北莽两军犬牙交错的边境,一切军务将一并交由陈芝豹负责,北凉三十万铁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小人屠既是大柱国的首位义子,又是文韬武略皆超拔流群的名将,谁不知道这一袭白衣当年若不是亲口回绝了皇帝陛下让他去南边独领一军,现在早就是权倾南国的一方封疆大吏,哪里轮得到南方十部蛮夷在那边上蹿下跳?

韦甫诚微笑道:“宁大戟领了这份苦差事,估计要气闷到天天睡不着觉了。”

典雄畜幸灾乐祸道:“宁铁戟这人不坏,杀起人来从不手软,马战、步战都够劲道,老典跟他齐名,服气!至于韦夫子你嘛,说实话就逊色了些。”

韦夫子不以为意,典雄畜这厮素来心直口快,与他讲上兵伐谋的大道理,听不进耳朵。

陈芝豹望了望头顶天色,喃喃道:“变天了。”

鱼幼薇扭捏着要单独乘马,徐凤年拗不过,干脆就把白马让给她,自己则上了马车,车厢里斗鸡眼老头儿终于穿上了靴子,伸长脖子去看姜泥手捧的秘籍,蹲在角落的姜泥最是吝啬小气,竖起封面,自顾自默念读书,两人就这么僵持不下,比拼耐心。老头儿看到徐凤年钻入车厢,显得有些不耐烦,横鼻子竖眼的,不给半点好脸色。

徐凤年坐下后,摘下绣冬、春雷双刀放于膝上,朴拙春雷在下,秀美绣冬在上,两柄刀一长一短,交叠摆放,也是一道养眼美景,便是姜泥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曾亲眼见识过白狐儿脸在听潮湖冰面上双刀卷起千堆雪,心中对徐凤年憎恶更深一层,那般美丽的女子才配得上这双刀,徐凤年你练刀再勤快,也是个两头蛇三脚猫,只会辱没了双刀!上来听书的徐凤年自动忽略掉羊皮裘老头儿,闭上眼睛,吩咐道:“读那本《千剑草纲》。”

姜泥打开脚边塞满秘籍典籍的书箱,好不容易找出古篆体封面的《千剑草纲》,翻开阅读起来。这段时日,读书赚到了银子不说,还被迫认识了近百个生僻字,一字十文钱的惨痛代价,每个字让姜泥第二次撞见都要咬字格外加重,果然是一位疾恶如仇的小泥人。徐凤年听着比较首次阅读要舒畅太多的声音,气息随着《千剑草纲》文风而微微变更。士大夫登高作赋,那都是有感而发,越是情深,读之越是动容,武者撰文也是一个道理,写出来的东西跟佛道经典根本不是一种味道,这《千剑草纲》更是字字铿锵,难怪白狐儿脸会极为推崇,说这本是在二楼丰富藏书中能排前三甲的好书。

徐凤年听得入神。

却被人打岔,“都是屁话。”

被打断节奏的姜泥将脑袋从书籍后头探出,瞪了一眼。

老头儿对世子殿下相当不敬,刻意生疏,唯独对姜泥却是青眼相加,挤出一个笑脸,主动解释道:“老夫是说这本书满纸荒唐言,误人子弟。”

徐凤年睁开眼睛,微笑道:“此话怎讲?”

不管身手如何可那臭脾气绝对是天下少有的老头儿白了一眼,讥讽道:“老夫便是一字一字详细跟你说剑道,确定不是对牛弹琴?”

徐凤年无可奈何,这老怪物在徐骁嘴里似乎岁数不小于王仙芝,只有忍着。

姜泥显然很喜欢看到徐凤年被人不当一回事,虽说不怎么对这古怪老头儿有亲近感,可这一刻却是心中好感嗖嗖嗖往上猛涨。老头儿看到姜泥脸色变化,心情大好,对徐凤年的打击不遗余力,“你一个耍刀的门外汉,就别糟践《千剑草纲》了,这书不管如何废话连篇,也不是你可以领略书中那点筋骨的。若是被《千剑草纲》书名蒙蔽,真以为是在讲述诸般剑招机巧,就当真是笑死老夫了,殊不知这个半百年纪才抓住剑道粗略皮毛的杜思聪最擅长诡谲剑招不错,可那早就被老夫斥责过了,这才有了这本从剑招衍生开去求剑意的《千剑草纲》,只是杜小子终究只有半桶水,晃来晃去,只有些小水花溅到了桶外,可笑之处在于后人都看不出这些水花才是仅剩不多的妙处。”

徐凤年震惊道:“写《千剑草纲》的杜思聪求教于你?”

老头儿伸出三根手指,理所当然道:“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老夫才勉为其难指点了三句话。”

徐凤年心中骇然。

姜泥倒是比世子殿下出息百倍,一脸“信你我就是笨蛋”的俏皮模样,不轻不重道:“吹牛皮倒是厉害,有本事也写一本放入武库的经典去。”

人比人气死人,老头儿对徐凤年始终板着臭脸,到了姜泥这边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嘴脸,“小丫头,老夫独来独往惯了,心中万千气象不屑付诸笔端,再说那听潮亭能入老夫法眼的书不过寥寥五六本,也不是啥了不起的地方。”

姜泥瞪圆眸子,“还吹,还没完没了了?!”

老头儿愣了一下,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有些多余的徐凤年被老头儿搅和得对《千剑草纲》兴致缺缺,就让姜泥换了一本秘籍,结果读了不到一千字又被老头儿的倨傲评点给打断,再换一本,不出意外再被批得不值一文。徐凤年只是觉得受益匪浅,姜泥却已经要疯掉:读书挣钱本来就是体力活儿,而且还是伺候这仇家徐凤年才赚到的血汗银子,老头儿却在那里故作高人地指点江山。姜泥起先因为他一大把年纪,就一忍再忍,三番五次后,实在是受不了,便摔书,满脸怒气道:“闭嘴!”

瞧瞧,近墨者黑,跟世子殿下学口头禅是越来越顺溜了。

徐凤年不理会姜泥的发飙,笑呵呵问道:“要不我找吕钱塘练刀去,你在旁指点指点?”

老头儿伸了个懒腰,舒服地躺在车厢内,没好气道:“你所佩两刀的原主人,老夫倒乐意说上两句。你就算了,悟性嘛,马马虎虎,大概能有老夫年轻那会儿一半,可惜练刀太晚,一身内力还不是自己的,不信你能练出个三六五来。”

眼中笑意满满的姜泥落井下石道:“这话真实诚。”

徐凤年低头伸出一根手指,划过绣冬刀刀鞘。

一半悟性?

姜泥似乎想起什么,冷哼道:“那人是小人屠陈芝豹?比你可要瞧着像世子殿下多了。”

徐凤年抬头笑道:“那也是像而已。”

姜泥竟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约莫是愤懑于自己的头号敌人如此不济,有辱她和神符,恶狠狠道:“你就不知压一压那陈芝豹的风头?掉头就跑,不怕被人笑话!”

徐凤年哑然道:“要不然还跟陈芝豹打一架?”

姜泥恨恨道:“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就是另外一回事!”

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笑道:“小丫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眼前这位世子殿下刀术平平,心思肚肠却是得了徐骁真传,只不过那姓陈的小人屠恐怕早就知道这点,没那么容易糊弄,倒是身后那些个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北凉莽夫,十有八九没看出来。”

徐凤年置若罔闻。

姜泥若有所思。

老头儿一语道破天机,“小丫头,比心机,你这辈子想必是比不过这阴险家伙了,要不老夫教你点功夫,还是有希望一较高下的,他便是得了全部大黄庭,只要不曾真切摸到武道的门槛,你一样可以一剑破之。谁说女子不可一剑力当百万师?这小子的娘亲,便是老夫生平仅见的三位剑道大成者之一。”

徐凤年默不作声,左手握住春雷。

老头儿斜眼看着双刀,笑道:“原来是习惯左手刀,小丫头,你看,老夫就说这小子狡猾得很。”

徐凤年笑着松刀起身,缓缓道:“今天先不听书了。”

等徐凤年离开车厢,姜泥怔怔出神,有点恼火。

老头儿问道:“姓姜的小丫头,如何?要不要跟随老夫学点真本事?”

不承想姜泥毫不犹豫道:“学什么学!”

老头儿纳闷道:“为啥不学?当年求老夫收作徒弟的笨蛋,可以从北凉一路排到东海。”

姜泥冷声道:“我若跟你学,徐凤年早就让我死了。”

老头儿挑了下一条稀疏眉头,“他敢?!”

姜泥将书放入箱子,叹气道:“再说你也就是嘴皮功夫厉害,跟你学没什么大出息。”

老头儿捧腹大笑,几乎要在车厢里打滚。

姜泥恼怒道:“笑什么笑!”

老头儿坐正身子,神秘兮兮低声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姜泥一脸平静道:“我管你是谁!”

老头儿揉了揉下巴,躺在车中,跷着二郎腿,自言自语道:“这倒是,连老夫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又能有谁记得木马牛?”

徐凤年骑上原本配给鱼幼薇的那匹枣红大马,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不出意外今夜有一场大雨,按照目前速度,黄昏可在衡水城内住下,不至于冒雨前行。佩有赤霞巨剑的吕钱塘在最前头领路,不见随身携带兵器的舒羞和杨青风负责殿后,居中的老道士魏叔阳一夹马腹,与徐凤年并排前行。这四名贴身扈从都是二品左右的实力,即便对上邓太阿、曹官子这般高居超一流高手宝座的半仙人物,也有一战之力,最不济也可以拖到车厢内那位斗鸡眼老头儿抠完脚丫挖好鼻屎。

徐凤年轻声问道:“魏爷爷,这十大高手到底是个什么实力,能说得通俗易懂些吗?”

九斗米老道略加思索后,缓声道:“老道曾听一位教内大真人透露过一些,不去说那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王仙芝,剩下九人,新一代剑道魁首邓太阿、用一根断折弧矛的王茂以及曹官子明显要高出其余六人境界一截。老道妄自揣测所谓天下十大高手只是名气更大,真正实力与六人相仿的应该不在少数,这一拨儿人大概又可划分两种境界。如此推算,就应了教内那位大真人‘一品四重’的说法,分别是金刚、指玄与天象。金刚境才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一身筋骨金刚不朽,听潮亭内司职守护李元婴的刘璞,还有楚狂奴,大概都可以跻身这一行列。指玄境便妙不可言了,至于更深一重的天象,老道便更不能妄语。想来那位护着世子殿下游历六千里的剑九黄介于两者间,武帝城头一战,最后一势剑九,却是稳稳到了天象境的,邓太阿、王茂、曹官子三人,大抵各自在不同时期入了天象境,唯有王仙芝,在这一重境界稳坐钓鱼台已经半辈子,委实是高不可攀,高不可攀哪。”

徐凤年轻声问道:“魏爷爷你漏了最后一重境界?”

魏叔阳笑道:“当年大真人只说到达了这一重便是地仙了,老道心想人间若真有人如此神通,当世就只有王仙芝了,再往上追溯,大概龙虎山齐玄帧以及为先皇逆天改命的赵老天师可以算上。不过吴家剑冢每逢百年必出一位陆地剑仙,算一算也是时候该冒头了。至于两禅寺,不好说不好说,佛门圣地,保不齐在哪里就坐着一位金身罗汉。不过老道如世子殿下这般年轻的时候,倒是还有几位高人名动四方,统称四大宗师,可要比如今十大高手要来得更实至名归,南边的符将红甲人,整个人裹于一件鲜红甲胄之中,不见面孔。西边的酆都老祖,是一位身穿绿袍的女子。第三位就在咱们北凉,是那枪仙王绣。”

徐凤年冷笑道:“这个我听说过一些,陈芝豹便是跟他学的枪术,到头来这枪法大家还是死在了徒弟手中。”

魏叔阳抚须一笑,道:“最后一位最为名声显赫,天下不管有多少人学剑,当初可都是一概绕不开躲不掉这座山峰,当时只要有他在,便无人敢自称剑法超群,与如今王仙芝自称第二无人自称第一,如出一辙。世子殿下已经知道是谁了吧?”

徐凤年点头道:“剑神李淳罡,手中那柄木马牛被王仙芝双指折断,便彻底杳无音信。”

也有过一段青春岁月的魏叔阳无限感慨道:“江湖代有奇才出,独占鳌头五十年。据说李剑神行走江湖时剑法冠绝天下,风采更是宇内无双,那时候天底下哪有不痴迷李剑神的女子,连酆都那绿袍娘都心甘情愿被木马牛刺透一剑。我小时候做梦都想着哪天出门能够碰到李剑神,能说上一句话便天大的知足。得知王仙芝打败了他,硬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服气,恨不得与王仙芝拼命。我那会儿已经学剑十来年,后来弃剑修道,很大原因便是李剑神的退隐。没有青衫仗剑走江湖的少年,都不是有志气的少年啊。”

徐凤年被魏叔阳破天荒流露出来的少年情怀给逗乐,方才在车厢里惹来的阴霾淡去几分,忍俊不禁道:“魏爷爷,你小时候也一样想着做一名潇洒剑客?”

九斗米老道眯眼笑道:“谁没年轻过呢?不妨实话与世子殿下说,老道当年还爱慕过几位女侠,一次与其中一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面,不争气地只是脸红打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点比起世子殿下,就像是一个金刚境一个天象境喽,五个老道加起来都不如。”

徐凤年与魏叔阳称得上是忘年交,小时候骑在老道士脖子上又不是没淘气撒尿过,少年时代进入听潮亭也愿意听魏爷爷说些山精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以徐凤年在某些事情上的精明吝啬,会在拿到武当《两仪参同契》手稿的第一时间就交给九斗米魏叔阳,并且任由其转抄以供日后仔细注疏?徐凤年当真是不知道那本《两仪参同契》的珍贵?有大黄庭珠玉在前,后边薄薄一本《两仪参同契》只怕是更厚几分。

徐凤年嘿嘿笑道:“魏爷爷,便是在江湖上挖地三尺,我也要帮你把那李淳罡挖出来。”

老道士摇头道:“连老道我都要进棺材了,说不定李老神仙早就过世了,不奢望不奢望。”

马车上,姜泥耳尖,听到了“木马牛”三个字,之所以对这个称谓格外敏感,是因为这又是一桩离不开她那位皇叔的荒唐美谈。西楚败亡前,姜皇叔重金购得一半木马牛,即两寸剑尖,试图将剑尖打造成媲美神符的匕首,连名字都想好了——“天真”,赠予最心疼的侄女太平公主,与那柄神符凑成一对。可惜不等匕首制成,西楚西垒壁一败,举国心死。姜泥上下打量了一遍躺着打瞌睡的糟老头儿,小声问道:“你说到了木马牛?”

老头儿瞧着有些心灰意懒,语气散淡道:“没有。”

姜泥撇了撇嘴说道:“我知道,你是李淳罡,剑神什么的。”

老头儿睁开眼睛,惊奇道:“徐凤年那精明透顶的小子都没敢往这方面想,小丫头你听到三个字就断定老夫是那啥玩意儿剑神?老夫像吗?”

姜泥蹲得两脚发麻,轮流伸直一条细腿,平淡道:“不像怎么了,难道你不是?”

老头儿坐起身,望着眼前这个纤细女孩,道:“既然觉得我是李淳罡,你都不乐意跟我学剑?”

姜泥摇头道:“两码事。理由我已经说过了。你的本事越厉害,我就死得越快。”

老头儿被郁闷得无以复加,加重语气道:“老夫就算不是李淳罡,这一身本事比较巅峰时起码还剩下五六成,信不信老夫若要杀徐凤年,现在就可以出去随手摘掉这小子的项上头颅。”

姜泥嗤笑道:“看吧,我就说你嘴皮功夫最了不得,你去杀啊,我就不信徐骁会让你胡来。”

老头儿一脸深思表情。

姜泥重新捧起那本读了没几千字的《千剑草纲》道:“你是谁不关我的事情,而且徐凤年我杀得,你杀不得。但拦不住你,我也不会拦。况且,说不准你跟徐凤年做了交易,在故意试探我。”

老头儿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几分神似那位剑意堪称磅礴的王妃。怎的你们这些有大意思的女子,都要跟徐家男子牵扯不清?老夫就想不明白了,当年若不是徐骁这浑球,使得那女子由出世剑转入世剑,最多再给她十年打磨雄浑剑意的时间,便是老夫和侥幸赢了木马牛的王仙芝都不敢说稳胜于她。现在那女子没了,你又来,老夫想想就憋得慌,浑身不得劲儿。既然你不想学剑,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其实你若抛不开执念,便是学剑了,也未必能够登峰造极,到时候反倒是被老夫毁了一块璞玉。杀人终究是敌不过救人啊。那姓齐的道士当年与我论辩,我谈我的剑,他说他的天道,谁都说不过谁,后来他在斩魔台上斩了魔登了仙,我却输给了王仙芝,才琢磨出一个道理:想达仙佛之境,出手必为救人。”

老头儿重重咦了一声,一直浑浊的眼神绽放出异样光彩,如同浩然剑气,他默念了几句杀人救人,再死死盯着一头雾水的姜泥,笑道:“小丫头,你不学剑真可惜了,哪天你改变主意,回头找老夫。”

姜泥只是看书,不屑一顾那老头儿。

这老家伙貌似是剑神李淳罡啊。

她突然探出脑袋小声问道:“你都说了徐凤年有你一半天赋,还说他练刀晚,注定没出息。那我偷偷摸摸跟你学了剑有何用?”

老头儿一时间没整明白其中的道理,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敢情这小丫头被徐凤年那小子欺负习惯成自然了,开始在心底承认自己不如他聪明?想通这个,实在不像是那剑神李淳罡的老头儿循循善诱道:“你天赋不比那小子差,怕什么?”

姜泥眸子亮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淡,苦着脸道:“还是算了,练刀学剑很苦的,我还是读书好了。”

得,在武当山上最心疼菜圃的小泥人,想必是被徐凤年的疯魔练刀给暗中震慑住了。

可怜的李老剑神,亏得车外不远就有一个已经一大把年纪的仰慕者。

一辈子从不求人只被人磕头无数的老头儿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这是哪门子理由?

老头儿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这样才好,这丫头就是这股蛮不讲理的精神气儿最合心意,当年李淳罡又何时与人与世道讲理过?

易事,难事,风雨事,江湖事,王朝事,天下事。

都不过是一剑的事。

姜泥卷起袖管,轻轻解开缠绕匕首神符的丝带。

老头儿看得发呆,咋的,不学剑也就罢了,还要跟难得发发善心的老夫我拼命?

这一团糨糊的世道,当真是不明白了。

出人意料,承认自己不太聪明还怕吃苦的小姜泥将神符递出去,柔柔道:“喏,不是送给你,是借你。”

老头儿缓缓接过神符,压抑心中波澜,轻声问道:“为何?”

小丫头重新将脑袋躲在那本秘籍后面,小声说道:“如今这世上没人对我好了,你好像还不错。”

只剩一条胳膊更没有了那木马牛的老头儿瞧不出任何神情变化,只是默默坐定。

依然缩在书后头的姜泥重复道:“我不学剑。”

一株浮萍冷不丁被拔起种在了院子里当芭蕉,好不容易见着院外风光,哪里能不开怀?鱼幼薇快意骑马,骑上了瘾,不管徐凤年如何言语威逼利诱,就是不愿下马上车,徐凤年看她马术稀拉平常,攥紧马缰的纤纤玉手早已泛红,忍不住有些恼火。只有他这种行走过江湖的人物才会知道,那些个脸蛋姿容不俗的女侠风光归风光,可不耐细看,骑马多了,屁股蛋儿肯定光洁圆润不到哪里去,握剑提刀久了,双手老茧更是不堪入目,你鱼幼薇难不成要步后尘?

徐凤年冷哼一声,双指放于唇间吹了一声尖锐口哨,那头禄球儿辛苦调教出来的青白鸾冲破乌云,直刺鱼幼薇怀中的白猫武媚娘。养尊处优胆子不比老鼠大的大白猫通体雪毛竖起,凄惨尖叫一声。鱼幼薇吓得脸色发白,自打捡到这白猫取名武媚娘那天起,它便是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这头辽东飞禽最神俊者六年凤只是来回俯冲,并不伤害白猫,只是武媚娘吓得够呛,连带着鱼幼薇望向徐凤年的眼神都异常悲凉。与老道士魏叔阳谈笑风生的徐凤年假装视而不见,鱼幼薇无计可施,只得恨恨下马,上了马车去面对那个过于不拘小节的羊皮裘老头儿。

原先心中有些想拿姿色引诱世子殿下博取一些意外惊喜的舒羞见到这番情形,一阵心凉。本以为这次游历队伍中车厢里头那丫头灵气归灵气,终究还小,青桃的滋味,比不得熟透了的蜜桃;至于那驾车的丫鬟,长得不差,身段也算婀娜,就是性子太冷,一看便是不懂得暖被贴心的女子;最后就只有捧着白猫的这位最有威胁,那两臀瓣儿上马下马都是满盈的圆滚风情,便是自己同为女人也瞧着都觉诱人,世子殿下是花丛老手,这一路为何带上这养猫的娘子,还不是做那事儿解渴解馋?既然好这一口,就不许自己上去凑个数?一龙二凤双飞燕嘛。可世子殿下为何看上去并不十分宠溺她?传闻世子殿下为了那些个北凉大小花魁可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也就亏得大柱国家大业大,地方上一般家底的豪族门阀都经不起如此挥霍。

舒羞一时间有些意态阑珊,她最厉害的不是内力不是刺杀,而是有易容术支撑的床笫媚术。只要给她一张画像,一套完整的易容器具,她便能在半天里变成那个人,几乎以假乱真,试想得到了舒羞,不就等于得到天下所有美女的脸孔吗?神似有几分且不说,形似八九分绝对属于信手拈来。问题在于舒羞与世子殿下不熟,摸不清脾气口味,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佳人是谁,即便有了一幅精准画像,万一画蛇添足,一想到那位据说背上几十万春秋怨鬼阴魂不散的大柱国,舒羞就身颤胆碎。

若没有了在凉地只手遮天的大柱国,人生就轻松了。

这个大不敬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舒羞就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进入雍州境内,徐凤年终究不是天文署的老夫子,可以算准天气的阴晴雨雪,这场暴雨要比他猜想的来得更早更急,于是众人不走官道,抄了一条近路奔向预定的歇脚地。

世子殿下这一临时兴起的变更行程,就让一群满怀热忱献殷勤的家伙吃足苦头了。

雍州北面的颖椽县城不仅城门大开,一众从八品到六品的大小官吏都出城三十里,在一座凉亭耐心候着世子殿下的大驾。文官以郑翰海为首,已是一位肥胖臃肿的花甲老人,身为雍州佐官簿曹次从事,主管半州的财谷簿书,争了很多年的簿曹主事,奈何次次差了点运气,雍州簿曹主事换了好几位,郑翰海的屁股却在次从事的位置上生了根,进士出身的老文官不凑巧在老家颖椽县城告假休养,摊上这么一号苦差事,只好拖着年迈病躯出来。

武官以东禁副都尉唐阴山带头,秩三百石,并不出众,让人不敢小觑的是唐副都尉可掌兵两百。王朝这些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廷中枢里不管文臣气脉如何壮大,四殿大学士、学士仿佛一夜间全变成了进士出身的文臣,会聚四殿,势大压人。可那是京城那边的事,不说传闻睡梦中都可以听到铁蹄声的北凉,雍州这里照样还是武将力压文官一头。唐阴山早年家道中落,比不得那些雍州豪阀举荐出身的高门士子,更读不进经文,便弃笔从戎,得以在春秋国战的落幕中积攒到一份不小功绩,捞到手一个官职俸禄平平却将结实兵权在握的东禁副都尉,足矣。

文官武将两派泾渭分明,分开站立。唐阴山瞧不起这帮文官身后仆役个个备伞的妇人作态,郑翰海则不顺眼这帮莽夫带兵披甲的傲气,如今天下海晏河清,你等斗大字不识几个的赳赳武夫有何作用?兵者,国之凶器,春秋八国死了数百万人,几乎都被你们这帮灭国屠城的武人给一口气杀绝了,还要怎样?马背下庙堂上的经济治国,还得读书人来做才稳当。

郑翰海不给唐阴山这帮武将好脸色,却与身边品秩比他低一大截的颖椽文人官吏相当客气。花甲老胖子郑翰海浸淫官场大半生,哪里会不知将来自己手中那支笔再也画不动雍州财政的时候,人走茶凉的可怕,这时候不放低身段去广结善缘,等到告老还乡的那天,就晚啦。

颖椽县公晋兰亭拿丝巾擦拭脖子里被这王八蛋天气闷出来的汗水,小心翼翼笑问道:“郑簿曹,这天儿要下雨,可就下大了,不知世子殿下何时到达?”

郑翰海笑眯眯道:“兰亭,这你就不懂了,下雨才好。这趟世子殿下来颖椽,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让世子殿下住在你私宅。你那儿湖中有莲花,院中有芭蕉,若不下雨,殿下能感受得到你宅子的雨打芭蕉声声幽?再者,雨中迎客,才显出诚意。”

晋兰亭恍然,一点就通,嘴上却说:“下官这是担忧郑老受寒。”

倾盆大雨骤至。

黄豆大小的雨点敲在武官甲胄上,声声激烈。便是那些没资格站在亭子里的小尉,一样无动于衷,任由大雨泼身,他们清一色属于王朝名将排名仅次于大柱国的大将军旧部。

他们存心要那借着父辈功勋才得以钟鸣鼎食的世子殿下瞧一瞧,天底下不是只有北凉三十万铁骑才算人人悍卒!可怜文官们如同一棵棵经不起折腾的芭蕉,瑟瑟发抖,雨伞根本无用,体格清瘦的晋兰亭也顾不上自己,吃力给体重约莫是他两倍的郑翰海撑伞遮风挡雨,仆役随从们忙碌得鸡飞狗跳,一些个心思活泛的都开始琢磨着如何去煮出些热汤来给主子们暖身。

雍州北边大雨雷鸣。

北凉东边却是小雨淅沥,大柱国徐骁和首席幕僚李义山同乘一车,车外两百重甲铁骑马蹄溅泥,军容森严。

徐骁掀开帘子看了眼山形地势,轻笑道:“元婴,就不用送了,你跟刘璞回府便是。”

李义山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大柱国知晓这位国士心思,微笑道:“徐骁跋扈不假,却也不是缺心眼的鲁莽蠢人,这趟进京并非心血来潮,要去跟那些学士、士子争口舌之快,当朝首辅张巨鹿再让我不痛快,比起当年那个在坤极殿外拿脑壳撞我的周太傅总还是要恭谨谦逊吧?那半朝士子班头领袖的周老头儿骂娘骂不过我,打架就更别提了,可终归是个性情中人。这个做了老太傅门下走狗足足二十年才冒尖的张巨鹿,就不太一样了,是个难得能成大事的读书人,他肯与顾剑棠联手,甚至说服那位镇国大将军安抚一干武官,一退再退,足见这位从没跟我打过交道的年轻首辅很有谋算,年纪不老,耐心性子倒是超一流。我不去亲眼见识见识,不放心。文人提笔伤人杀人,比什么都狠,不说北凉边军铁骑是否会被针对,光是为了那些才过上几年光景安定日子的各军老卒,我都得去看一看,让这帮不知兵戈惨烈的文官知道,徐骁还没到骑不动马的那一天。”

李义山轻淡道:“当年你与顾剑棠为谁在朝做满殿武官的领袖脊梁,谁外放做王,去担起二皇帝的骂名,争论不休,连上阴学宫的大祭酒都在幕后出谋划策。先皇力排众议,肯将你而不是更易掌控的顾剑棠放在北凉,这份心胸,无愧于听潮亭上那‘魁伟雄绝’四字,只是九龙匾挂在那里,未必没有提醒警示你的意思。”

徐骁笑道:“先皇什么都好,就是太热衷于帝王心术,说起这胸襟,李义山你这说法说偏了,当年西垒壁一战,我会反?先皇会看不出来?可还是任由我北凉旧部十四人撞死于殿前,为何?还不是嫌碍眼?”

李义山摇头道:“你这口怨气还没消尽?”

徐骁冷笑道:“徐骁何时是气量大度的人了?”

李义山盯着大柱国面容,沉声问道:“当真只是去见识见识张巨鹿的手腕?”

徐骁哈哈笑道:“一些人看到徐骁驼背瘸腿老态龙钟,才睡得香。好不容易坐上那把龙椅,却不曾一天睡舒坦,我都替他心酸。”

李义山无奈苦笑。

他刚要下车,徐骁轻声道:“听潮十局,这第九局指不定是义山赢了。”

背对大柱国的李义山掀开帘子,感慨道:“你若活着回来,才能算我赢。”

大柱国笑骂道:“屁话,我舍得死?我不求死,谁杀得了我徐骁?”

这些天憋着一口气的李义山心情豁然开朗,下车后弯腰行礼,低头诚挚道:“恳请大柱国这趟少杀些读书种子,春秋大不义一战,杀得够多了。”

徐骁笑道:“元婴啊元婴,你这身迂腐书生意气,最要不得。当年赵长陵便比你圆滑许多。”

李义山接过守阁奴刘璞的缰绳,不以为然道:“江左第一的赵长陵善于谋断,就算活到今天,一样与你儿子合不来,更有的你头痛。”

徐骁放下帘子,一笑而过。

雍州边境小道上,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吕钱塘猛然停马拔剑。

依稀可见小道尽头立着一位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红甲符将。

那身披一具鲜红甲胄的古怪人物,如同一尊神兵天将,不持兵器徒手站立,硬生生挡在小道正中,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滂沱大雨中,雄壮甲人四周只见雾气弥漫。

九斗米老道魏叔阳惊骇出声:“当年南国符将红甲人早已消亡,据说是刺杀先皇,被那骂作‘人猫’的大宦官用手连甲带人皮一同剥了下来,尸体与甲胄都挂在一杆王旗上,很多慕名前往的江湖人士都亲眼见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那身鲜红甲胄天下独一无二,而且经过曹官子确认,作不得假。这尊红甲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队已停,舒羞和杨青风一左一右纵马来到吕钱塘身侧,神情紧张。三人三本秘籍哪里是轻易拿到手的,敢来撩拨世子殿下的刺客多半斤两很足,何况眼前这位还是正大光明出现在道路上,不说其他,光是胆识就让三人自愧不如。官场沉浮,那是考量察言观色的功力,江湖打拼,也得观相望气,最忌讳走眼,否则再厉害的角色都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剑神李淳罡那般通玄无敌的绝世高手,不就是败给了当时仅算是初生牛犊的王仙芝?挑近的说,吴家剑冢出世的那名青年剑客吴六鼎,遇人从不报名讳不说家门,只是一路向南行去,一路仗剑杀去,死于他单手枯剑的,可不皆是常在河边走就给湿了鞋的倒霉蛋?

徐凤年不急不躁,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红甲符人,饶有兴致道:“魏爷爷,这符将红甲人到底是什么东西?披上一身红甲就能格外生猛了?那我得去弄一套来穿穿。”

九斗米老道士苦笑道:“殿下,这不是随便可以穿的东西啊。当年那件红甲来历晦暗不明,只有一些小道消息说是龙虎山天师府里的一套上古兵甲,龙虎山传承了几代,便有几位天师在上边画了符,你想这得篆刻了多少道丹书墨箓?大抵是一件用以镇压邪魔的道门仙兵,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流落到江湖上,先是上阴学宫天机楼得了去,做了诸般诡谲手脚,为此龙虎山还跟上阴学宫几乎掐架起来。重出江湖时便被红甲人披在了身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是披甲人仿若一具行尸走肉,死于巨宦韩生宣手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眼前这位符箓红甲,貌似与传闻略有不同。”

挥手拒绝了青鸟撑伞的举动,将六年凤招呼到手臂上,此时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徐凤年还有心情伸出手指逗弄着青白鸾,开玩笑道:“说不定是当年那符将红甲人的子女。大的既然是符将,那这个小的嘛,便叫符兵好了。魏爷爷,你说对不对?”

魏叔阳飘飘出尘的三缕白须沾水后已经变成三条小辫子,再伸手去摸,自然摸不出芝麻绿豆大的仙人风范,尴尬缩手后缓缓道:“殿下这个说法实在是天马行空。”

徐凤年促狭笑道:“魏爷爷,你这马屁实在是羚羊挂角。”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无形中消弭了小道尽头那边的滔天杀机。

徐凤年眯眼轻声道:“吕钱塘赤霞剑,舒羞抱朴诀,杨青风驭鬼术,我要看看这三人到底有没有资格活到武帝城。”

老道士似乎不曾听闻这句狠辣诛心语,骑马上前,越过了马车十几步,双袖一抖,头顶雨水仿佛撞到了铁板,砰然弹开。

吕钱塘拔剑停马后等舒羞和杨青风跟上,便纵马狂奔冲去,在听潮亭五楼捡起《卧龙岗驭剑术》那一刻起,便想到有今天需要豁出性命的这一刻,只是比预料的要早了许多,但这又何妨?要想学那剑仙驭剑,就得以一个个强大对手做磨石,将剑心磨砺得无比精纯,才有望得了那剑道精髓,终至老剑神李淳罡所谓“张口一吐,便是一匹盛世剑气,斩出个星垂平野阔来”的仙人境界!世间学剑年轻游侠儿何止十万?

有谁不想一剑斩去,连鬼神仙佛都不可匹敌?

吕钱塘身形本已十分魁梧,所乘骏马更是罕见雄骏,一时间小道上被马蹄践踏得泥浆暴溅,一人一马,势不可当。

兴许是被剑客吕钱塘激起了杀意,连瞧着只会在床上呻吟的妩媚女子舒羞都重重冷哼一声,在大雨拍小道的沉闷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需握住马缰的杨青风依然将马匹奔跑速度控制得丝毫不差,慢慢弯腰,将那对惨白如雪的双手贴在了马脖子上。

两手空空的南国红甲人只是屹立不动,由着三人三马冲刺蓄势。

大剑士吕钱塘透过密密雨帘,几乎已经可以辨清那红甲上的云篆梵文,竟是佛道兼有,丝丝缕缕,雕刻得巧夺天工,仅是一眼瞥见,便觉得胸口气机凝滞。

他压下心中杂念,怒喝一声,吐尽了心中浊气,借着骏马疾驰的充沛气势,劈出霸气绝伦的一剑。

雨幕瞬间被撕裂一般。

不幸与这一巨剑接触的雨点像是滴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哧哧作响,化作一阵烟雾。

与传闻中符将红甲人相似的巨型傀儡动作生硬却急速地抬起一只手,与脸孔一样被红甲包裹的五指张开,试图握住吕钱塘精气神意俱是练剑生涯最巅峰的一剑。

擦身而过,剑身通红的赤霞剑与红甲五指亦是一阵剧烈摩擦,擦出了一大串火星。

红甲人没能握住大剑,而三十岁便已在南唐国成名的吕钱塘却一样没有一剑功成。

吕钱塘是借足了天时地利才劈出这一剑,红甲人却只是痴痴站定轻轻抬手,便化解了一切。

舒羞意外发现杨青风加速冲了出去,竟是要用骏马去蛮横冲撞那个红甲人的粗暴手法。

在吕钱塘与红甲人交锋转瞬过后。

弓腰双手贴紧马脖的杨青风一跃而起。

那匹眼眸渗出浓郁鲜血的骏马发疯一般冲向红甲人。

先是轰一声。

随即连远处的徐凤年都满耳听到马匹撞山一般骨骼寸寸断裂的震撼声响。

红甲人纹丝不动,头颅和脖子断碎的马匹暴毙在身前。

舒羞不管这红甲人如何了得,更顾不得心中惧意,翻身下马,身形如脱兔,跃至跟前,白皙双掌贴在这怪物胸口甲胄上,骤然发力,天地间以她和它为圆心,无数雨点炸开!舒羞毕竟以浑厚内力见长,这红甲人终于轻微摇晃了一下。

不管是动一寸还是一尺,只要动了,哪怕远不至于倒下的程度,都要比不动好上千万倍。

舒羞一击命中,便借着力道反弹回掠,双脚在泥泞中划出一道直线,裙摆上沾满了泥浆。

红甲人身后吕钱塘连人带马继续前冲出十丈距离,猛提马缰,马蹄扬起,再沉重踏下,将泥泞道路踩出了两个坑。

吕钱塘掉转马头,深呼吸一口,神情无比凝重。

飘到吕钱塘和红甲人之间的杨青风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双手更白了几分,几乎可以看清楚手背上暴出的青筋,条数分布远比常人筋脉要密麻繁多。

三人合力,才只是将这古怪甲人身体晃了一晃?

魏叔阳自言自语道:“幸好可以确定不是当年四大宗师中的符将红甲人,莫非真被世子殿下说中了,只是后来人的仿造?”

徐凤年喊道:“魏爷爷,你去拦下宁峨眉和凤字营,这边交给他们三人。”

在前头准备出手相助的老道士愣了一下,应声离去。

徐凤年轻轻夹了下马腹,来到马车边上,驾车的青鸟撑了把秀气的油纸伞。

此光景是这条泥泞小道杀机重重中唯一的婉约画面。

被骤风大雨拍面一阵生疼的徐凤年啧啧道:“果然唯有死战才见高手本色。

吕钱塘这一剑真是臻于剑招巅峰了,杨青风的把戏只是瞧着好看,不怎么样,倒真是小觑了舒羞这婆娘。”

青鸟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殿下,就只有这一个甲人吗?凤字营不来,会不会不妥?”

徐凤年微笑道:“怎么可能才只有一具符将红甲傀儡?说不定夹道密林中就蹲着第二只、第三只,说不定加在一起能有四五只,因为我算了一下,两头红甲人可以稳稳做掉吕钱塘三人,一头红甲去解决掉一百凤字营,即使有大戟宁峨眉压阵,大概也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再来一头,我们就得亲自上阵了不是?车厢里那位是天字号的机密,连我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想来这具红甲的主子再神通广大也料想不到。所以掰一掰手指头,大概剩下那具红甲和虎视眈眈的幕后高手就可以轻松拿下我的脑袋了。如果真如我所想,没了里头那位羊皮裘老头儿,那我就惨了,即使你是徐骁辛苦栽培出来的死士‘丙’,可以拼死一具傀儡,但也未必能保我活着到达颖椽。”

青鸟望向一脸平静的世子殿下,垂下头,轻轻道:“是青鸟无用。”

徐凤年摇头笑道:“对我而言,无用的人不是不够高手,是不肯把命交给我。哈哈,青鸟,抬起头,本世子就喜欢看你冷冷的样子,冷艳极了,比那些名不副实的女侠可要漂亮动人。”

青鸟脸红了一下。

徐凤年望向剑拔弩张的那边战场,一抖手臂,将青白鸾放飞出去,双手分别按住绣冬和春雷,狞笑道:“虽说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不过以我的身价,估摸着值得他们如此慎重对待。他娘的,五具傀儡,这是要玩一出金木水火土?”

青鸟身后帘子掀开一角,却是探出了一上一下两颗脑袋。

姜泥没有说话,只是瞪大眸子。

老头儿发髻上拔去了那根檀木,却插上了一样徐凤年想破脑袋都没想到的东西:神符!这一对活宝是在作甚?!老头儿眯眼笑道:“小子你这脑瓜子当真是不赖,你手下那三个废物对上的是符将红甲人里的水甲,瞧瞧这天气,不丢出来镇场面岂不是太对不起你这身价了?老夫好心提醒一声,那土甲说不准就从你马肚下方冒出来将你撕成两半。火甲在你东北六百步距离的山坡上站着,木甲在你西南三百步的树上蹲着,至于金甲,咦,没来还是被高人遮掩住气息了?或者是去找你凤字营轻骑的麻烦了?真是让老夫不省心,要不你给句痛快话,我和小丫头就回凉州了,打打杀杀多没意思,最多喊人来帮你收尸。”

徐凤年笑道:“那我再猜猜,徐骁与你约法三章,可曾提到过你不许沾手兵器?”

老头儿瞪大眼睛,伸出独臂以示清白,“小子,你看老夫手上有什么?”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把神符交由我保管。”

姜泥大声抗议道:“这是我的!我的!”

徐凤年不理睬这天真烂漫的小泥人,只是盯着老头儿。

老头儿摇头晃脑道:“罢了罢了,记住,老夫这次出手可不是为你,是为了小丫头。”

徐凤年笑着缩回手,意思再明显不过。姜泥气得鼓起腮帮,恨不得拿回神符就朝那张奸诈如狐的可恶脸庞上捅一百下。

一个恍惚。

老头儿已经弯腰弓身,说不上快慢走出了车厢,伸指一弹。

啪。

一滴水珠被弹中,飘荡出去。

徐凤年猛然转头,追随这颗不起眼的水珠望向小道尽头。

一滴。

两滴。

十滴。

千百滴。

串联成线。

汇聚成剑。

从徐凤年这边,直达那位符将红甲人胸膛。

水剑轻轻洞穿了那宛如金刚不败的符将水甲人。

漫天剑气崩裂炸开。

那傀儡轰然倒塌。

徐凤年看得目瞪口呆,迅速闭上眼睛。

天地间,一切归于寂静。

徐凤年反复想象那一条如青龙出水的剑气轨迹。

水剑对水甲。

魏爷爷,你说一品有四重,金刚之上是指玄。

原来一弹玄机即指玄。

舒羞呆立不敢动,这一条水剑刚好从她头顶激射而过,将她一头青丝打乱,那用作稳固发髻的紫纶巾子坠于泥泞,一身包裹玲珑有致身段的褂褥深衣一齐向前飞荡。水剑呈现细微一线,却裹挟了惊人剑气,舒羞耳畔轰隆声久久不绝于耳。

面容苍白的舒羞不用剑,尚且如此震惊,那钻研剑道三十年的吕钱塘更是微微张开嘴巴。上乘剑从来是剑道,而非剑术,而剑意雄壮孱弱与剑气规模大小并无直接关系,马车上老头儿这一指实在是像极了家乡的广陵江一线潮。每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双,吕钱塘就在广陵江最适合欣赏“十万军声半夜潮”的海盐亭附近搭了一座茅屋,看潮练剑了数年,这才有如今这身重剑本事。

吕钱塘望向马车,羊皮裘老头儿身影模糊不清,心中有些嘀咕,武库六名守阁奴里头可没听说有剑意如此王霸的剑道宗师。吕钱塘琢磨归琢磨,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与杨青风一起死死盯住那具倒地不起的红甲人,吕钱塘发现这个瞧不太起的虚弱中年人双手渗出血丝,手背不知何时以血画符,大雨竟然冲刷不去,至于是龙虎天师符箓还是茅山驱鬼咒,吕钱塘不精于此道,无法确定。那杨青风蹲在地上,双手十指嵌入泥泞,泥浆顿时翻滚起来,更惊奇的是十数只银白色蝼蛄从杨青风干枯手臂肉中破体而出。

徐凤年皱眉问道:“这头水甲死绝了?”

头顶发髻别了一枚神符的老头儿从青鸟手中拿过油纸伞,讥笑道:“谈何容易?这五具符将红甲虽说比起当年叶红亭那件黄紫气运在身的甲胄差了许多,可哪有随便一指便亡的道理?叶红亭当初以金刚境对人对敌,从来都是被他几天几夜纠缠累死,除非像韩生宣那样连甲带皮一同剥下,否则不管如何重伤斩杀,叶红亭都不痛不痒,将黄紫气运凝练做甲,是一门大造化神通。当下既然是按照五行造出了红甲,五行符将红甲聚头,才是好戏开场,老夫既然出手了,就不介意送佛送到西,再难缠,总还是不如当年叶红亭那般恶心人。”

“找到了。”老头儿望向正东方向。

青鸟身形激射而出。

“既然躲着不肯出来,老夫先破去一甲,看你还有没有这个好耐心。五行缺水,再看你们如何使出最擅长的水磨功夫。”老头儿只是一脚踏出,便撑伞掠过了舒羞头顶,一脚踏下,踩中正要起身的符将水甲胸口,正是被水珠串剑炸出一个窟窿的方位,吕钱塘的赤霞剑和杨青风精心布置的养神驱鬼术都被老头儿这一手给激荡震飞,说他蛮不讲理都算轻巧的了,只是吕钱塘和杨青风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怨气,仅是趁势回撤。

撑伞老头儿一脚后还是一脚,将水甲的脑袋给踩进泥泞深坑里,这还不止,他瞬间收起伞,以伞作剑,这一次,比起那水珠串联成青龙水剑更加剑意无穷,漫天大雨被这柄伞裹挟,在老头儿身边形成一道巨大雨龙卷,提伞作剑的老头儿轻声默念一句,“一剑仙人跪。”

只见一伞一龙卷银河流泻般刺入符将水甲的头颅,小道上的倾盆雨势猛然停滞,雨点不落反而向上反弹回去,如同是被人以人力逆反了天道,硬生生给阻挡。

轻轻啪一声。

老头儿重新打开油纸伞,慢悠悠走回马车。

青鸟轻盈返回,摇头道:“敌人退了。”

坐于马上的徐凤年依然闭目凝神,这该是陆地神仙才能使出的一剑了吧?

自己练刀先不练剑,果然是对的,若早早学了剑,再见识今天这指玄两剑,肯定要落下心理阴影,挥之不去,虽说暂时离剑心剑气剑意有所差距,但只怕是再也没有提剑的勇气和信心了。刀剑争雄,若说一流高手数量,两者不相伯仲,可若说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单个拎出来厮杀对阵,却是用剑的宗师稳压刀法大家一筹,尤其是历代被江湖誉为剑神的仙人,哪一位不是几乎武道登顶的高手?

上一代李淳罡一把木马牛天下无敌手,这一代剑道第一人邓太阿更是耍了一枝桃花便无人敢跟他一战,曹官子那般气焰跋扈的雄才,也自称无愧位于八人之上,独独有愧于紧随邓太阿之后。这一番话,便将王仙芝和邓太阿两人与曹官子在内的其余八大高手划清了一道鸿沟界限。王仙芝如何怎样,江湖人都早已视作天阁仙境人物,只是五百年一遇的奇葩,邓太阿却不一样,终究沾了些人气地气,桃花剑神,便是皇宫大内都有人惦念着这位传奇人物。

徐凤年小声问道:“水甲已死?幕后人已退?”

老头儿耍了两手不用剑的剑,正牛气着呢,理都不理徐凤年,只是笑眯眯望向其实啥都没看清楚的姜泥,问道:“小丫头,老夫还有些余勇吧?”

姜泥只是依稀看到了那条横空出世的大雨龙卷,只不过离得有些远了,加上外行只懂看热闹,震撼程度也就远不如吕钱塘、舒羞几人,何况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当初白狐儿脸双刀卷风雪可要好看多了,刀好看,人更漂亮!所以老剑神这次出手大概逃不掉抛媚眼给瞎子看的结果了。瞅见小丫头一脸懵懂加神色平平的迷糊模样,李淳罡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神符,心情倒是不错,木马牛没断那些年月,马屁声吹捧声抽冷气声实在是听腻歪了,还不如小丫头这般迷迷糊糊的舒心。

老头儿将油纸伞递还给青鸟,钻入车厢的时候随口说道:“大概是对面还不想跟你小子撕破脸皮掰命,舍得留下一具水甲,若你动作快点,还有可以见识一些这符将红甲的玄机,若等甲胄内的傀儡生机丧尽,红甲上头的鬼画符学问也就没了。”

徐凤年神情复杂,犹豫了一下,朝老头儿行了一个揖礼,策马奔向木甲被伞剑致命的地点。

挥手驱退吕钱塘、杨青风两人,徐凤年蹲在符将红甲人身前。只见它头部甲胄已经被一剑击碎,但红甲身上篆刻的文字图案却是精妙绝伦。徐凤年最引以为傲的是什么?自然不是只可算初出茅庐的刀术,而是记忆力。红甲人身上刻有道教三清符箓和佛门梵文咒语,徐凤年都能一知半解,归功于跟着王妃娘亲信佛,加上早年便常听魏叔阳讲述道门符箓三派的恩怨。舒羞壮着胆子想要为被雨水泼身的世子殿下遮挡,却被面朝红甲人的徐凤年冷声道:“滚开!”

舒羞面容一僵。

大剑吕钱塘却是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杨青风走到一个恰当距离,离徐凤年和符将红甲不远不近,恭敬说道:“世子殿下,小人略懂一些符箓机关,能否近观?”

徐凤年头没有抬起,只是生硬问道:“你能将魂魄气机多留些时间?”

杨青风微微躬身,胸有成竹道:“可以。”

“不要让我失望。”徐凤年抽出春雷刀,撩起红甲人一条胳膊,细看手臂红甲每一个细节,胸口被那老头儿一指炸开,大部分已经分辨不清,倒是双手双脚保留完整。

杨青风小心翼翼蹲下后,讶异后苦笑道:“世子殿下,这甲人似乎早就是死人了。”

徐凤年在尸体上动手脚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被杨青风道破的事实给吓唬到,皱眉道:“似乎?”

杨青风心脏跳了一下,沉声道:“可以肯定。”

徐凤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

杨青风死死盯着红甲人身上,缓缓道:“果然是大半出自龙虎山天师道大炼气士手笔。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天师道符箓与阁皂山两派不同在于此处,龙虎山从不计较符箓有无正形,只求一气贯通,有气则灵。世子殿下,瞧手臂这一片古篆籀体而造的云纹松理,便是龙虎山最出名的云篆,一重覆一重,多达七重,只可惜不是那符关照冥府的八重紫霄云篆,至于最为艰深的九重天书,只存于龙虎山史册,不见真迹。这一块九宫格符箓,却有不同,是出自阁皂山的《灵宝搬山经》,炼气士的运笔也可见差别。至于左腿上天尊形象,则就是明确无误的茅山上乘符箓了,形意俱佳,离仙品只差一线。至于那些佛经梵文,小人不敢妄加断言。但小人寻思着总有上阴学宫天机楼的蛛丝马迹。”

徐凤年拿春雷敲了敲甲胄,声音清脆,拿刀尖刺下,不见痕迹,问道:“这红甲质地是?”

杨青风摇头道:“小人不知,是第一次见到。”

红甲内尸体逐渐化为寸寸灰烬,继而被雨点打入烂泥,甲上符字果真如老头儿所言模糊淡去,最后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甲胄。

徐凤年起身收回春雷刀,刚好身后魏叔阳和大戟宁峨眉齐齐翻身下马,徐凤年发现宁峨眉握卜字戟的手血水不断冒出,身后背囊只剩下几支短戟,这位武典将军双膝重重跪于泥泞中,红着眼睛大声道:“末将无能,凤字营死伤四十余人,都无法留住那红甲大汉,只是斩去一条手臂!宁峨眉只求世子殿下给末将三十轻骑,前去追杀!若拿不下那名刺客,宁峨眉提头来见!”

徐凤年惊奇道:“宁将军斩断了甲人一臂?”

一旁魏叔阳轻轻点头。

真是一场血腥鏖战,凤字营虽是轻骑,对上了深不可测的符将红甲人,却无人畏死惧伤,尤其是多年打磨出来的战阵,发挥出了超乎一旁观战的魏叔阳想象的实力。宁峨眉身先士卒,铁戟横扫千军,加上背后短戟每次丢掷都是呼啸成风,竟然被宁峨眉给劈断了红甲人一臂。魏叔阳哪怕是道教出世人,终究还是身处江湖中,以往难免对战场武夫有所小瞧,今天亲眼相见,才知道有大将坐镇的武夫悍卒汇聚成阵,是何等所向披靡。

徐凤年笑了笑,平淡道:“宁将军,你将这队凤字营都带回北凉,我这儿就不需要你们这么操心了,好好的北凉精锐,哪有在江湖上折损的道理?”

魁梧宁峨眉低下头,将手中大戟插入道路竖立起来,咬牙道:“宁峨眉不肯!凤字营不肯!”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不怕死?”

宁峨眉沉声如雷道:“北凉铁骑何曾怕死?只会在阵上求死!”

徐凤年上了那匹白马,无所谓道:“那就跟着吧。宁峨眉,你先将阵亡士卒送回凉地,我会放慢速度等你们。”

宁峨眉拔戟领命而去。

大雨仍是不花钱便不吝啬地从漆黑天空泼到大地上,马队归于平静。宁峨眉回去处理后事,吕钱塘背着那具战利品红甲,舒羞坐在马上怔怔出神,打小就性情孤僻的杨青风古板脸庞浮现一抹罕见笑意,这让并驾齐驱的舒羞回神看见以后,心情愈发郁闷。

徐凤年自嘲道:“凤字营,为谁求死?”

出城三十里冒雨迎接北凉第二号大贵人的颖椽官员,在焦急惶恐中只等到了驿卒传来的一个让他们面面相觑的消息: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达城门。

郑翰海面有苦笑,摇了摇头,对晋兰亭说道:“走吧。”

东禁副都尉唐阴山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走出凉亭愤懑道:“回城!”

徐凤年在城中小吏谦恭畏惧中领着到了雅士晋兰亭的私宅。此宅占地广,庭院深深,养鹅种莲栽芭蕉,的确是个风景宜人的清净地,亏得小小颖椽能找出这么个不俗气的风水宝地。从头到尾,颖椽小吏都没敢多说一句话。也难怪他畏惧世子殿下如豺狼虎豹,在朝廷公门修行,官和吏有天壤之别,官与官又有门槛无数,六品是一道坎,正三品又是一个大坎,除了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员,三品以下都只算是还未跳过龙门的小鲤鱼,只是比起其余鱼虾要稍稍肥壮一点,穿上了三品孔雀或者虎豹补子官服,才是做官做到了出人头地。若是文官,能将三品孔雀补子再换成二品锦鸡最后换作一品仙鹤,呵,这便是光宗耀祖。

徐凤年在房中换上一身衣衫,青鸟帮着梳理头发。

徐凤年掏出《禹工地理志》,摊在桌上,指点了几个州郡,笑道:“瞧瞧,与北凉交界的雍、泉两州,有实权的十几人,不管文官武将,都是对徐骁心怀敌意的。大将军顾剑棠三分之一的旧部都安置在这两州,在雍州境内,恐怕除了这颖椽,接下来我们就看不到什么好脸色了。不过出了雍州,情势就会好转,这两年禄球儿都打点过,也有些北凉旧将在把持州郡大权,到时候免不了要几番觥筹交错,说不定抢着给本世子暖被窝的侍妾美婢会不计其数。回想当年跟老黄在雍州中部就被打劫丢了马匹,在冀州开始彻底身无分文,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青鸟望了眼窗外,道:“姜泥拿着书在院中撑伞等候。”

徐凤年笑道:“她钻钱眼里了。去让她进来。”

青鸟把姜泥领进屋子,徐凤年指着桌上一个青鸟负责的行囊,对姜泥吩咐道:“不急着读书,先磨墨,我要画点东西。”

房中有上好熟宣纸,只不过徐凤年写字很认笔。姜泥打开行囊,先挑出一支关东辽尾,只不过当她看到那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火泥古砚,在武当山上作为买卖交换,姜泥已经将这一方被西楚皇叔姜太牙评为天下古砚榜眼的古砚丢进洗象池,怎么又出现了?姜泥仔细打量抚摸,翻看古砚底部的一句诗文,确实是“西楚百万戟士谁争锋”。姜泥使劲握住冬暖夏凉的古砚,舍不得拿它砸那奸诈卑鄙无耻的世子殿下,只好红着眼睛气骂道:“怎么回事?”

徐凤年一脸嬉笑道:“我送你,你丢了,我这人小气,就到洗象池底下捡回来了啊。”

姜泥眼眶湿润,嘴唇颤抖。

徐凤年模仿她的语气惟妙惟肖,“神符是我的!我的!火泥古砚是我的,还是我的!”

姜泥扑向这个浑蛋,带着哭腔喊道:“我杀了你!”

徐凤年转头看着《禹工地理志》,伸出一腿挡下前冲的小泥人,轻轻道:“好了,别闹,这方古砚就当送你了。”

姜泥愤恨哭泣道:“它本来就是我的!你这个泼皮无赖!我要跟李淳罡学剑去,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顾不得暂时没学成剑术只好拿古砚砸他膝盖的小泥人,徐凤年啧啧道:“李淳罡?老头儿这德行,实在是不像剑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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