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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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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流州青苍城以北,北莽前锋已至古董滩。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马最盛时打造的一系列塞外关隘之一,储备军需粮秣,用以出关用兵威压戎狄。只是此时早已成为仅供羁旅文人作诗吊古的废墟遗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红柳条芦苇筑成的低矮城墙轮廓,尚依稀可见。城墙两侧更高一些的沟口烽燧,早已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削平。来往于北凉和西域的商人倒是还能偶尔在此捡到些断箭头、残刀铜钱之类的古物,因此才有了古董滩的说法。 大将军柳珪的帅帐便驻扎在古董滩一处小湖泊的北岸,帅帐周围除了诸多身手不俗的军中高手护卫,还隐藏有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实不光是边帅柳珪有此殊荣,任意一位边关大将身边都会存在这么一小撮草莽豪杰,以防不测。大战在即,若是被北凉武道宗师来一个万军丛中取大将首级,让隔岸观火的离阳朝廷取笑不说,更有损北莽军心。不过柳珪显然在那些南朝权势将领中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北莽女帝誉为半个徐骁,因此帅帐除了大量针对刺杀的亲卫扈从外,还有更为隐蔽的一拨“隐士”。人人气韵出尘,深居简出。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气士,多是春秋遗民出身,在北莽境内始终比豪阀嫡脉还要高人一等,天潢贵胄的宝瓶州前任持节令便因误杀了两位望气士,获罪流徙至千里外的极寒之地。 大将军柳珪率领大军到达古董滩后,其本人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各条军令有条不紊传出帅帐,甚至还会亲自骑马去往前线查看形势。这让那些望气士和高手扈从一个个紧张万分,生怕那个在他们看来年轻自然十分气盛的北凉王一怒之下突袭军营。他们望气士的性命再值钱,那也没办法跟柳大将军相提并论啊,谁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帅人选之一,位置甚至远在同为大将军的杨元赞和几大南朝持节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时就独自蹲在湖泊边上。有关龙象铁骑的异动早已传至帅帐,几名心腹将校都建言趁此机会,一举挥师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苍城。柳珪没有答应,想到那些年轻人当时眼中闪烁着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嗜血光彩时,柳珪忍不住笑了笑。年轻好啊,连生死都不当成什么大事,倒是他这种大可以躺在军功簿上享福的老家伙,越来越惜命了。不过尚未如何迟暮的柳珪惜命归惜命,还不至于怕输怕死,只是一个流州还不放在他眼里,更别提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青苍城了。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边境上做出一连串连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动作,如今总算是显露出些獠牙了,哪怕他等于被划拨到流州注定只能干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柳珪也不怎么恼火,毕竟柳珪眼睛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比贫瘠北凉更诱人的一大块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语道:“年少时读闲书读到一句,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如今年纪越大,感触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个当年陛下金口一开“半个徐骁”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利弊参半。好处自然是让自己在南朝军中声名鹊起,至于坏处,现在开始显现了,听说那三万龙象骑军根本不需要主帅发话,就个个都自发渴望砍下自己的脑袋当尿壶。柳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几天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调侃他杨元赞远远不如柳大将军的脑袋金贵。 柳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三人小跑而来,有黑狐栏子新任统领林符,还有来自棋剑乐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气士的头目。最后者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小声说道:“大将军,我们望见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北凉王本人亲至!最迟三炷香!” 柳珪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董卓马上就要在幽凉两州以北地带展开大动作了,于是笑问道:“那北凉王疯了吗?” 林符无奈道:“我的大将军,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徐凤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大将军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觑。” 柳珪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林符,传令下去,中军转东,再让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各领五百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你再领一百八十黑狐栏子,见机行事。至于那支王庭私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江湖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林符小声问道:“不需要把两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说两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北凉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转身跑开去调兵遣将。 柳珪跟那白衣练气士和棋剑乐府的高手并肩而行。练气士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大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北凉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柳珪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练气士神情有些尴尬,柳珪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徐凤年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柳珪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徐凤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北凉王的命换我柳珪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他继而笑道:“我很放心,你们也更应该放心才对。咱们太平令算无遗策,暗中未必没有留后手。” 那名来自棋剑乐府的剑客会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工夫后,柳珪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军中称之为材官的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凉多劲弩,北莽多强弓,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柳珪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北莽慕容女帝当初“招徕”江湖势力,那可不是光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将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门帮派铁血狠辣地碾轧过去。 两百步内,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二品宗师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支弩箭即飞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换来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里蹦跶,那朕就把你们串起来做糖葫芦好了。”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柳珪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忡忡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仙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柳珪指了指前方那在练气士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形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练气士和材官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练气士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练气士和材官。” 那将校感慨道:“也难怪咱们北莽的江湖拍马也不及离阳那边有生气了。”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么多生气做什么?一群只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家国大义。我敢断言,将来我朝铁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离阳江湖高手帮着我们杀人,说不定杀起人来比我们北莽大军还要尽心尽力⋯⋯” 柳珪突然不说话,老人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紫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柳珪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徐骁的种啊。” 紫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紫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柳珪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柳珪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支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焐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迅速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外,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支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形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 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于是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越发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发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速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速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的勾手。 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工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 与此同时,铜人师祖另外一手托起。 陆地冲起一道龙卷。 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 两两相撞,夹击天地之间的徐凤年。 徐凤年身形轻盈一旋,堪堪躲过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撞击。 但他的前进终于还是被铜人师祖所阻滞,后者前踏一步使出缩小天地成方寸间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凤年的脚腕,在空中扯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出去。 徐凤年左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刹住身形。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剑乐府一直被洪敬岩压住风头而名声不显的铜人师祖。 铜人师祖冷笑道:“想走?” 徐凤年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直接跃过金黄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铜人师祖瞥了眼年轻北凉王的腰间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难。” 这并非铜人师祖口出狂言。 别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凤年倒是知道些。听潮阁藏有一份绝密档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触到的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但铜人师祖的潜藏实力,显然不是那女尊菩萨可以媲美的。 档案上别的不说,仅是两个措辞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谪仙”“天王法身”。 徐凤年确实没有把握撇下此人继续前行。 可这不意味着徐凤年若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就没机会宰掉他。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轻轻按住刀柄,沉声道:“如你所愿。”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以江南寒族书生跻身北凉顶层官场的陈亮锡,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并肩立于城头,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伟的城墙,青苍城的低矮外墙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而这座孤城却又恰恰位于西北边塞,就如纤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滥的江畔,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死。陈亮锡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稀疏单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边,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杨光斗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儿可不太一样,大雪满弓刀,甲重刀更沉。不过这边的莽夫可说不出什么朱紫公侯,顶多嚷几句‘井口有个黑窟窿’的打油诗。” 陈亮锡有些笑意,问道:“我曾经在江南道听说这个典故,好像跟大将军有关?” 杨光斗搓了搓手,“王爷还是小世子殿下那会儿,大将军带着一家人在听潮湖赏雪,结果给世子殿下硬逼着写诗,情急之下,大将军哪里做得出诗来,抓耳挠腮了半天,还真给大将军憋出了那么一首。如果没记错的话,整首诗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黄狗换白衣,白狗⋯⋯” 陈亮锡笑问道:“接下去呢?” 杨光斗无奈道:“大将军明摆着是接不下去了嘛,当时就给咱们世子殿下追着撵着打了半天。不过这幅荒唐场景,以往在清凉山经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光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嗓音沙哑轻声道:“那时候的大将军,腿脚还是很利索的,逃命起来挺健步如飞。” 陈亮锡呼出一口雾气,笑道:“离阳所有世子殿下里头,就咱们北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 杨光斗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头,他身为龙象军副将,果真如传言那般桀骜难驯,入驻流州后就没踏入过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动面见刺史大人,这让那些城头守军都大吃一惊。前段时间龙象军违反都护府军令擅自分兵出击,流州军政双方已经有剑拔弩张的不好迹象。杨光斗转头看了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将也有登高赏雪的雅致?” 李陌蕃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刺史大人的冷嘲热讽,沉声道:“最先出现的紫气异象和弩箭破空,本将不知底细,不去说它。但方才前线游弩手来报,古董滩柳珪大营有三支骑军紧急出动,皆是赶赴临谣城方向。其中呼延克钦、耶律宗堂两员大将各领五百轻骑,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家军一万主力骑兵,甚至连仅有的两百重骑兵也隐藏其中,随时可以人马披甲冲锋作战。” 杨光斗神情凝重,问道:“奔着你们龙象军主帅而去?” 李陌蕃嗯了一声,狠狠揉了揉下巴,眼神阴森,“看来那支穿插到青苍、临谣之间的羌骑是诱饵。” 杨光斗一听到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说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愤懑言语。品秩不高暂时作为刺史幕僚的陈亮锡拉住杨光斗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静开口问道:“李将军,假设小王爷的龙象军已经对上那万余羌骑,如果羌骑避其锋芒,有意诱敌深入,龙象骑军能否在追击战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只要被咱们龙象军逮住了,除非是羌骑一看到就选择掉头跑路,否则不需要一个时辰,肯定全军覆没!” 李陌蕃伸手按住墙头,“现在怕就怕最擅长绕圈子的羌骑一味避战,让他们熬到跟林符大军会合。” 李陌蕃转头看着杨光斗这位名义上流州最大的官员,“本将入城,不是请战来的,只是来打声招呼。本将会分出一万龙象军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滩的大军趁机向南推移,我亲自率领仅剩一万的龙象骑军抗敌,青苍城丢不了。” 杨光斗终于忍不住怒道:“大战一触即发,兵力劣势的前提下还敢分兵,不断分兵!李陌蕃,亏你还是被大将军生前颇为器重的将领,我杨光斗一个没读过几部兵书的门外汉,都知晓此事是兵家大忌。流州之重,既在于我方以死守青苍城来牵制柳珪大军,更在于三万龙象骑军保持引而不发的姿态,以便对整个北莽南朝形成威慑力。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点,这凉莽第一场大仗就已经输了。任你龙象骑军以一换二,任你李陌蕃战功累累,北凉王也要砍掉你的脑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说道:“杨刺史,本将说过青苍城丢不掉!退一万步说,本将那一万龙象骑军全打没了,只要让主帅和王灵宝顺利返回青苍城附近,柳珪一样要乖乖当缩头乌龟。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咱们龙象军主帅在临谣以东那边的战场上,不会出现丁点儿的意外。” 杨光斗踏出一步,“姓李的!北凉王允诺我杨光斗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为本官不敢先斩后奏?!” 李陌蕃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轻歪过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来试试看!杨老儿,凭你那点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脑袋?” 陈亮锡没有拉架当那和事佬,只是遥望向古董滩那边,缓缓说道:“刺史大人和李将军都没有错,只是事有缓急轻重,当下我们不妨作最坏的打算。羌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北莽设置的陷阱,现在既然咱们龙象军已经咬钩了,并且设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几千龙象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主帅徐龙象!那么,我觉得北莽南朝肯定会启动与之相对的阴险后手,说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码面对小王爷都可一战。若被北莽得逞,这个损失,是我们脚下青苍城,是整个流州,甚至是整个北凉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陈亮锡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调动一万龙象军去策应,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还要加上所有可用的游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马义从,甚至如果可以,青苍城中潜伏的死士谍子,都该紧急出城。” 李陌蕃点点头。 杨光斗也是凛然不语。 陈亮锡转过头,望向李陌蕃,“李将军,我不要你立什么军令状,也不想听什么吃了败仗提头来见的豪言壮语,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上只有一万龙象骑军,一旦柳珪大军毅然南扑,你能保证青苍城坚持到两万龙象军返回!?” 李陌蕃眼神异常坚毅,沉声道:“可以!” 李陌蕃笑了,伸手重重一拍腰间北凉战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陈亮锡,你信不过我李陌蕃没关系,但请相信我的这柄凉刀!一把不够的话,城外,还有一万把!” 陈亮锡点了点头,李陌蕃转身大步离去。 陈亮锡突然朝着这员北凉边军猛将的背影说道:“李将军,龙象军将士是北凉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但是老子从现在开始,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背对两位“文官老爷”的那位武将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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