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剑气近一剑入仙 徐凤年独扛天劫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黄青睁开眼睛,神情肃穆,“只等我黄青以观雷落而成新剑,稍后就以新悟得的剑仙一剑,敬你北凉王。”


黄青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定风波全部归鞘,黄青反手握剑。

被剑鞘尾端击中胸口的少年,胸口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虽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体剑气伤及心肺。

饶是气机绵长如江河的黄青在使出这一招后,也需要以数次吐纳来安抚体内疯狂紊乱的气机。武道招式皆是讲求窍穴洞开的一气呵成,追求意气所指一往无前的境界,但黄青这十六观则极其诡异,一气生成后,却硬生生在十六大窍穴处“关起大门”,让那一股气机洪流接连十六次撞击大堤,借此成就声势。

十六观,一观一顿,契合佛经上所载的一步一莲。

虽然一剑功成,不过黄青心底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据传北凉王不遗余力帮徐龙象这个弟弟重现了一具符将红甲,黄青更希望与自己对敌的少年穿上那具号称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称于北莽的黄青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倍觉荒诞。

那少年低头看了眼胸口,然后抬起头盯住黄青,张了张嘴,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齿间,那是黄青先前种于少年心肺间的驳杂剑气。少年非但没有就此顺势吐出减轻伤势,反而咽回剑气,“没吃饱,还有吗?”

黄青握紧手中名剑,微笑道:“别的没有,剑气有的是。”

眼眸泛着金色的徐龙象转头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苍还是那凉州。

少年回头后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关节发出一连串黄豆炸裂的刺耳声响,举起双拳,然后一脚轰然踏下!

暗中急剧蓄势的黄青眯起眼,只见一条条凝聚如虹的气机不断从少年身上涌出,碎裂,破散。

在剑道上登高望远可谓只差邓太阿一步的黄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气?

少年原本已经在指玄门槛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坠回金刚境!

龙虎山老天师赵希抟曾经传授这个徒弟大梦春秋,这在天师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黄紫贵人都误以为那是老家伙昏了头去为虎作伥,是在帮助徐人屠的小儿子在武道修行上更进一步。事实上赵希抟出于私心为爱徒徐龙象着想不假,但大梦春秋的真正意义,恐怕天下人打破脑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龙象的实力,而是道门的镇压厌胜之法!

世间匹夫怀璧死,但那不过是死于人妒,赵希抟若是不用心良苦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龙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凤年为徐龙象锻造符甲,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黄青气势磅礴的一局剑中,看似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斗。

其实符甲裹身和大梦春秋孕育出的道门气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困兽!

黄青如临大敌,低头看了眼定风波。终于可以递出完整一剑了。

徐龙象同样低着头,憨傻笑着。哥,我要打架了。

江南小雪一场。

徽山日复一日地人头攒动,别说小雪,便是大雪纷飞,都无须轩辕家族如何扫雪,道路上早给人踩踏干净了。那些比肩接踵的游客都是奔着瞻仰大雪坪缺月楼去的,牯牛降肯定没资格走入,但远远看一眼也就能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回去后都能跟乡里乡亲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嘘一番了。随便看到个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说自己见着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现如今哪位女侠行走江湖在行囊里没有一套紫衣?否则出门哪里有脸皮自称仙子?前段时间武林大会隆重召开,共襄盛事,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徽山紫衣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是连北凉听潮阁都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多箱子的武学秘籍,无疑是等于当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认了轩辕青锋的盟主位置,谁还敢说三道四?何况那女子气概何其豪迈,大肆赠送大雪坪旧有秘籍如分发几颗铜钱,许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张张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徽山的热闹,衬托得龙虎山越发冷清。

加上远方那座武当山的香火渐盛,以及姓吴的青城王分去天师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务的权力,龙虎山若不是还有一位白莲先生勉强支撑着台面,这个冬天,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发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啊。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里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他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速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又见江南又见雪。

一名老道人开始登山,走向天师府。

老人从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过的一袭黄紫道袍,还梳理干净了头发胡须,惹来无数天师府晚辈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师堂,对墙上悬挂的所有祖师爷画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过去。

走出祖师堂后,这位龙虎山硕果仅存的希字辈老真人来到山顶。

风雪中,老人盘腿而坐,轻声笑道:“都说沙场有刀,不怕死于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于酩酊。贫道从来不敢杀人,连那酒也总喝不尽兴,一生从没有活得豪气,最后走这一遭⋯⋯”

老道人仿佛在与天地言语,大声道:“且尽兴!”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双眼。

然后这位黄紫老真人颤颤巍巍抬起那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开天眼。

老人双臂垂下,轻轻搁在膝盖上,各掐一诀,安详道:“黄蛮儿,为师本事就这么点,学不来开天门,连开天眼也是这般勉强。”

“若是仍然无法为你挡下天劫,莫怪师父啊。”

世人羡长生,道人修清净。

老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记起了前几年山脚道观里自己徒弟的打鼾声。

一点都不清净啊,可却是让老人最怀念。

祥符元年的冬末,天师府池中那朵位于最高处的紫金莲,枯死。

徐龙象开始冲刺,速度比起先前对敌黄青快了何止一筹,缩地成寸的道家神通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

道教典籍上恭维自家神仙的说法里,有一种叫撒豆成兵,当然是糊弄乡野村夫的措辞。但是黄青的剑气早已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倒也有几分草木成兵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配合洞察先机的指玄境界,黄青可以精准捕捉徐龙象的进攻路线。徐龙象在撞到他和定风波之前,必然会冲击那些细小如蠛蠓充斥天地间的微妙剑气,这就能让黄青未卜先知,谋而后动。

黄青预料到徐龙象会绕至身后对他后背展开一次锤杀,他没有转身,抖剑出鞘寸余,与此同时,身后两丈外蓦然炸出一条剑虹,割裂长空。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徐龙象没有如约而至,那么黄青的先手剑招也就失去了意义,更失策的是黄青在先手之后已经开始布局少年撞开剑气青虹的后手。

顶尖武道宗师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之千里。果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的徐龙象,鬼魅身影最终在黄青身侧浮现,然后一撞而来。黄青原本体内如瀑布直泻三千尺的气机流转,硬是横移几大窍穴,如一条大江改道而流。定风波虽来不及出鞘,但黄青手握剑鞘横扫,一抹剑罡画弧切出,呈现扇形分开天地,气势雄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徐龙象没有后退避其锋芒,而是凭借恐怖的速度低头、弯腰,继续前冲,以一记凶悍无比的肩撞,把黄青直接撞飞出去很远。

徐龙象在地面上笔直狂奔,几乎是一瞬间便伸手攥住黄青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扯,不但将黄青的身躯扯向地面,还直接扯烂了黄青堪堪运转而起的气机。

黄青撞在地面上,徐龙象就是一脚凶悍踢去!

有苦说不出的黄青只得勉强用手臂格挡住这一脚,身躯再度被踹向空中。

刹那之间就又给跃起的徐龙象用手肘轰在胸口,重新打回地面。

头顶黑影压下,徐龙象十指交错握成一拳,这一拳若是被结结实实击中,别说剑气近黄青,恐怕就是金刚不坏的慕容宝鼎也要变成一只破碎大鼎了。

黄青后背砸在地面上,面朝天空中急坠而下的徐龙象,定风波剑柄抵住沙地,剑鞘朝天直指那得势不饶人的癫狂少年。

剑留鞘走。

剑鞘刺向徐龙象。

名剑定风波便以这种方式首次出鞘。

徐龙象双拳砸在剑鞘上,砸偏了剑鞘,身形仅是略作停顿,继续向下砸去。

黄青左手轻轻一拍地面,身体骤然一旋,带动右手定风波抡出一圈光芒璀璨的圆形剑罡。

如一轮明月生于黄沙大漠。

虽是仓促之下的出剑,气势远未攀至巅峰,但定风波不出则已,一出仍是极为惊人。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龙象根本没去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就用拳头轰烂了圆月剑罡。

什么叫真正的势如破竹,徐龙象这就是!

黄青赶忙剑尖一点,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徐龙象双拳砸在大地上,那一声炸裂巨响竟是深入到了百丈之下。

黄青在远处站定,紧紧握剑,抬起手臂,高度与肩齐平。

这位剑气近嘴角渗出血丝。

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青虹彰显威势,反而是在如仙人餐霞饮露,疯狂吸纳四周的“青雾”。

随着定风波完完整整的出鞘,尤其是做出鲸吞状后,黄青和徐龙象身边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剑气迅速凝聚,如夏日夜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入长剑的剑尖。

黄青词牌名是那剑气近。

何谓剑气近?

那是在说黄青人未至剑未出,剑气便已如那“天阴将雨,群飞塞路”的蠛蠓,细微不可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布满世界。

黄青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抬头看了眼有些许黑云飘来的天空,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在坑中缓缓站起身的少年。

黄青轻声说道:“人活一世,每走一步就是在天地间留下一步痕迹。只是世人的脚步,大多了去无痕,风吹黄沙,雪掩路径,水冲石阶。我黄青亦是不能免俗,但我手中剑,不一样。”

黄青每说一字,手中长剑定风波的附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叠加了一柄“定风波”。

层层叠叠,纹丝不动,不动如山。

他身前很快就叠放了将近三百柄一模一样的“定风波”。

徐龙象已经完全看不到黄青的身影,但依稀可以听到这名北莽剑道第一人的嗓音。

“江湖百年来两代剑神,李淳罡以意气风发著称于世,剑开得天门,一袖即青龙。邓太阿则以快剑享誉天下,以细处锋芒冠绝剑林。

“黄青不愿走他们的路,手中这把定风波,只求两字。

“不动。”

在黄青和徐龙象之间,出现了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不断朝徐龙象层层推进。

徐龙象不退反进,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长剑,被阻滞前奔身形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

徐龙象不管怎么冲,用蛮力打破那些长剑,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新剑补上原有位置。被剑山剑墙所阻的少年显然也打出了火气,身形倒退,与那座剑山拉出一段距离后,这才展开迅猛冲锋。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百柄定风波,整个人都撞进了剑山,凹陷入山腹。但是下一刻,剑山便开始自行生长,气势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逼退少年后退,哪怕少年双脚踩地,试图用肩膀狠狠扛住大山前移,双脚仍是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少年干脆以头顶住那堵剑墙,再以双手撑住。

整个人倾斜的少年怒吼一声,使劲往前一推。

如木支墙!

整座剑山似乎都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剑鸣如群蚊出声。

但是厚度被阻止高度依旧叠加的剑山依旧凭借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少年已是额头鲜血淋漓,双手手掌更是血肉模糊。

脚上靴子更是被踩穿。

少年猛然转身,双臂张开,以那并不宽阔的后背力扛剑山。

剑墙终于止步!

比巨大剑山更高的高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闪电雷鸣。

少年双眼瞳孔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黄青轻声道:“你徐龙象的诞生,本就不是讲规矩的事情,不该长活于世间。我便以规矩,成方圆。”

黄青手持定风波,画了一个圆。

这么一个看似连稚童都可以随手耍出的简单动作,剑气之盛甲天下的黄青却使得极其艰难和凝滞。

然后剑阵成山的那无数柄“定风波”,开始变阵。

徐龙象身前身后和头顶,长剑浮空。

形成一个巨大半圆。

每一柄定风波的剑尖都指向当中的少年。

黄青顺着那道剑弧背面望向天空。

黑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压低,粗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疯狂滚动。

持剑之臂开始抖动的黄青轻声道:“既然你自寻死路,不怕引来天劫,那我便最后送你一程。”

这最后一剑名“规矩”。

黄青本是想去跟剑神邓太阿一较高下,这将会是剑道上一场前无古人的快慢之争,不承想先用在了徐龙象身上。

黄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长剑上。

定风波坠落在地。

铺天盖地的半圆剑阵轰然炸开。

黄青一脸震惊和茫然。

远处,少年弯腰而立,双臂低垂。

看不到少年的脸孔。

七八股浓郁黑气如一条条恶蛟,围绕着少年肆意游弋。

就在此时,黄青衣衫出现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

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剑气近感到惊悚。

铜人师祖被人一刀捅入腹部,就这么一路撞来,两人一刀,一起继续前冲撞到一座山丘中。

偌大一座山丘瞬间粉碎,下一座沙丘依旧如此不堪一击,就像只是辞旧岁时孩童手中的爆竹。

黄青转过头,看到那人左手刀站定,更远处一座山丘炸开处,铜人师祖在漫天风沙中站起身,与之起身的,还有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身。

难道说,铜人师祖在那人出刀后,甚至都来不及请出法身?

那北凉王徐凤年,就这么来了?

震惊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高空异象的黄青也松了口气。

就算你徐凤年来得如此迅猛,但仍是来不及了。

大劫已至。

七重天雷将落!

一重重过一重,任你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轰隆一声。

一道紫色天雷砸向徐龙象。

徐凤年根本不理睬铜人师祖和剑气近,直奔那滚滚天雷,一刀挥出。

跟羊皮裘老头儿当年那一袖青龙,如出一辙。

直接将那道天雷撞碎。

黄青看得目瞪口呆。这兄弟俩,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那可是象征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凤年难道真想七重天雷都一人扛下?

仙人齐玄帧当年在斩魔台力扛天劫,也不过是扛下六重紫雷而已。

徐凤年站在徐龙象身边,伸手按在弟弟脑袋上,轻声道:“黄蛮儿,爹走了,但只要哥还在,天塌下来,就轮不到你来扛。”

黄青相信以徐凤年的实力破去一道天雷不难,但绝对不相信徐凤年可以代人受罚。这便如朝堂上,北莽女帝震怒之下要一人死,任你是拓跋菩萨武功盖世,军功显赫,也阻挡不了皇帝的决定。这无关修为高低,天道循环自有规矩。

但是眼前景象由不得黄青不信,这实在是超出了北莽剑气近的想象极限。

铜人师祖祭出宝相庄严的百丈天王法身后,法相巍峨,俯瞰众生,头颅与黑云齐平,本体则走到黄青附近。胸口那一刀穿透身躯,可没有丝毫鲜血流淌,这位隐藏极深的谪仙人平静解释道:“此子预料到徐龙象肯定会有破境之日,早有伏笔铺垫,只是不知以何种秘术将徐龙象气数转嫁过渡给自身,这等手法逆行倒施,只会惹来更多天道责罚。”

黄青感叹道:“多半是那具重见天日的符将红甲作祟,否则以徐龙象生而金刚的体魄,如果多添一身符甲来增加战力,与画蛇添足无异。原先我以为是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厌胜神通,用以压制徐龙象的境界提升,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徐凤年的心机。黄青早先偶然听闻武当山吕祖有杯盏倒海之术,不出意外,那符甲即是杯,为的是搬运徐龙象气数。”

气势暴涨的铜人师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这位师祖万般算计都没有算到那年轻人一出手便是左手刀,直接将自己撞到这处战场。这一刀毫不拖泥带水,又掺杂有类似四百年前某无名道人镇封魔头高树露的玄通,哪怕是铜人师祖也只能一退再退,无力反抗。如果不是徐凤年志不在杀人而选择主动拔刀,那么他真可能连天王法相也请不出来,就此陨落。在铜人师祖视线中,那徐龙象终于怒而跻身天象境界,恶蛟之气萦绕全身,当下黄青恐怕完全不是对手了,自己的法相也未必可以降伏。

铜人师祖淡然道:“黄青,你且退下。天劫将降,没有必要在此被拖曳着玉石俱焚。”

黄青苦涩道:“师祖,黄青这一退,愧对手中剑,便终身无望登顶剑道巅峰了。”

他如何不清楚此时疯魔的徐龙象扛不扛得下天劫先两说,但要腾出手来让他黄青吃不了兜着走是绰绰有余。

黄青低头望向名剑定风波,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一抹决然笑意,抬头望向前方,握紧长剑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不定今日便是黄青踏入剑仙境界的契机。”

铜人师祖轻声道:“直觉告诉我今日事情会一波三折。你不退也好,替我盯着那兄弟二人,我要为头顶那一缸熔炉添些沸水,彻底断去徐龙象的一线生机。”

随着黄青身畔铜人师祖的缓缓抬手,顶天立地的天王法相也抬起那双手臂,双掌猛然间合十,炸出一轮一轮的金色涟漪,余音袅袅。

似有一物在掌心生出。

黄青竖剑在身前,开始蓄势。

远方又有一幕异象横生。徐凤年按在徐龙象头顶的那只手臂,红丝拂动,如千百纤细赤蛇齐齐吐信,疯狂汲取徐龙象的那七八条黑蛟气焰。

那些红丝曾是人猫韩貂寺以指玄杀天象的压箱底绝学。

如今被徐凤年用来“窃取”弟弟的天象境界。

天雷如巨石滚走于似黑色丝帛的云层,声势更壮。

雷声轰鸣,紫电交织,空中云上犹如有无数天庭仙人在大声怒斥。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那此刻九天之上的仙人震怒,又当如何?

徐凤年收回手,轻轻一推无法动弹的徐龙象,将弟弟黄蛮儿推出去数里地外。

徐凤年望向天空,那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蛟龙穿海。

徐凤年手握北凉刀,抬头看着天空,没来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徐骁,你说那幅场景,像不像是一袭龙袍蟒服?”

黄青破天荒对一人生出敬畏。传言王仙芝曾经拥有举世皆敌的胸襟,其宗师气度远超武评其余九人。

而此时此刻的徐凤年,独力面对天劫,也一样有了隐若敌国的气概。

黄青闭上眼睛,自握剑练剑起的一生,记忆画面如走马观花。

这位剑气近在“规矩”一剑无功而返后,心境受损,几乎等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但是在目睹徐凤年按刀而立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机触摸到了陆地神仙的门槛,摇摇欲坠的境界竟是因祸得福,稳步攀升。

黄青睁开眼睛,神情肃穆,“只等我黄青以观雷落而成新剑,稍后就以新悟得的剑仙一剑,敬你北凉王。”

闪电雷鸣,天空如同炸开一个窟窿。

第二条紫雷轰然坠落!

不是直直降临砸在徐凤年头顶,而是在这名年轻北凉王身前几十丈外落地,然后转弯激射而至。

其势如万人铁骑的冲锋。

徐凤年双膝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刀尖直指紫色天雷。

徐凤年沉声道:“断江。”

紫雷如滔天洪水迎面撞来,徐凤年一刀断开。

紫色大潮一开为二,在徐凤年左右两侧一冲而过,很快消散于天地间。

天上似有仙人怒斥出声,响彻云霄:“一介凡夫俗子,安敢忤逆天道?!”

然后第三道更为粗壮的滚雷急急降临人间。

徐凤年将凉刀插入身侧大地,起一势。

一脚踏出,双手抬起,画半圆。

起手撼昆仑!

一掌硬生生托起紫雷。

天与云与紫雷一同踏下,地更是踏下,徐凤年站在深陷十数丈的坑底。在黄青眼中,只见那道紫雷绚烂炸碎,在大地之上如一水缸破裂后铺散流泻开来。

当徐凤年重新提起北凉刀走出巨坑。

第四道壮阔无双的紫雷在破开底层云海后,突然溅射成千万条粗不过手臂的紫雷,杂乱无章地刺向徐凤年。

天网恢恢。

四面树敌,八方雷动。

比起黄青那“以规矩成方圆”后半剑的圆剑,何止是更胜一筹。

许多紫雷飞快钻入地面,又迅猛炸出,对那徐凤年寸寸围困逼近,真可谓翻天覆地。

徐凤年默念一声。

六千里。

就在徐凤年迎战第四道天雷的关键时刻,铜人师祖身后双手合掌的百丈法身突然拉开。

一幅灵动画卷在双掌手心浮现。

有佛陀入定念经,顽石点头。

有真人坐而论道,天女散花。

有书生手捧书籍,东临碣石。

有剑仙驭气凌空,弹剑而歌。

有神将策马持矛,金甲璀璨。

黄青虽然知道铜人师祖是谪仙人,却不知道这位师祖竟然正是那位曾经为天道镇守大门的仙人!

那画卷中人,分明都曾是数百年前证道飞升之人!

就在此时,那头远离战场一直焦急转圈的黑虎突然柔顺蹲下。

有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道士负手站在黑虎身旁,遥望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似笑非笑。

自吕祖以来,无人比他更显仙风道骨。

黄青试图观天雷落而悟地仙剑,因为这名奇怪道人莫名其妙地横空出世,硬生生被阻碍体悟过程,但更奇怪的是哪怕悟剑中断,却全然不妨碍境界提升,甚至剑意趋于圆满的速度不降反升。

那道士头顶道冠分明是武当道人的逍遥巾,却身披龙虎山的道袍,脚穿一双朴素麻鞋,不见脚步挪动,就突兀出现在黄青身侧并肩而立。只是剑气近面朝徐凤年,道人则面对铜人师祖,依旧井水不犯河水。黄青心中生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滑稽的矛盾念头,极不可能,但最是可能。这位不速之客,是那位曾经在斩魔台上一坐便甲子的真人——齐玄帧,不是天下第一人胜似天下第一人。

黄青年轻时候偶遇北莽国师袁青山,听其讲述道门秘辛,评点道门高人境界高低,说绝大多数顶着真人、神仙头衔的所谓得道高人,不过是“出家道士”,只有武当掌教王重楼与龙虎山天师只算“山居道人”,身在世间但了却俗扰,可为山岳增灵秀,福荫道统。两者之上,龙虎山有个结茅而居修孤隐的赵姓道士,窃取天机,养出恶龙,颠倒乾坤,可算幽隐道士。千年以来,真人羽化飞升不在少数,他袁青山只敬重两位前辈。一位是数次应运而生的神仙道士,另外一位便是修成天仙却过天门而返的天真道士——吕祖吕洞玄。齐玄帧是吕祖转世如今已经无人质疑,黄青当时从麒麟国师嘴里也已经得到确认。至于武道上任掌教洪洗象是否一样是吕祖转世,那次黄青与袁青山分别后再无相逢,也就不敢妄自揣测天机。

至于为何“齐玄帧”会出现在此时此地,黄青倒是有几分大胆猜测。如果说吕祖过天门却返回世间的传闻属实,那铜人师祖这位镇守天门的仙人沦为谪仙人,也就有理可循。

黄青有些无力感,若是齐玄帧出手,自己就算能递出那一剑,铜人师祖就算能完整铺开那幅壮观画卷,还能成事?

齐玄帧开口了,天地之间毫无声响,但黄青偏偏一字不差听入耳中。

“黄青,我辈剑士,手中既有三尺青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闻益言如赠金,闻重语如负山。

后背情不自禁微微弯曲的黄青脸上泛起苦涩神情。北莽江湖被陛下以铁血手腕“纳为宠妾”,成为问鼎中原的一股助力,是大势所趋,岂是他棋剑乐府剑气近所能抗衡的?更重要的是他黄青第一次握剑就在棋剑乐府之中,太平令有大恩于他。

黄青缓缓挺直腰杆,平静道:“齐真人,我黄青有所不为,有所为!”

齐玄帧喟然轻叹,似乎有些遗憾。

到底还是没有阻拦黄青继续养育那一剑。

铜人师祖站在那尊天王法身脚下,怒喝道:“齐玄帧,你不过一缕残存气息而已,如何挡我?!”

魁梧老人做愤怒状,法身亦是天王张须怒目。

齐玄帧没有理睬铜人师祖的恫吓,只是抬头望向那幅天人迭出的长卷,画卷在众人头顶绕出一个大圆。

在这大圆之上,皆是七百年前那些得以证道飞升过天门的惊才绝艳之辈,不论三教九流,都曾是人间最富气象的风流人物。

虽仅是一位位天之骄子的幻象化身,但这个都能吓破陆地神仙胆子的架势阵仗,是否前无古人不好说,但注定是后无来者了。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如釜底加薪,沸水更沸,尚未落下的数道紫雷越发雄浑粗壮。

便是那道已然落地生根的紫雷,气焰也瞬间暴涨数倍,徐凤年那原本破去大半紫雷的六千里,更是出现难以为继的危险迹象。

证道长生,天上每降下一雷,地上之人只有一气,绝对不存在换气新生的可能。

那剑招六千里催生而出的恢宏剑气先前蜿蜒延伸,气势如虹,已经一气呵成斩碎了十之六七的绽放紫雷。可在铜人师祖百丈天王法身的搅局后,天地异变,熔炉喧沸,地面上的紫雷气气相撞,撞出无数雷光火花,将徐凤年笼罩其中,只能依稀见到那条原本壮阔如广陵大江的剑气缩小成了一条小溪,在徐凤年四周流淌游走,抵挡紫雷侵袭。

铜人师祖声如洪钟,冷笑道:“齐玄帧,莫不是你此行不过是虚张声势,怎的还不出手相救?”

一步踏出,声响更重,“齐玄帧,你是不能,还是不敢?!”

齐玄帧长袖飘摇,鬓角发丝随风轻轻拂动,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这位大真人微笑道:“凭你守门奴,也想坏我道心?”

齐玄帧转头看了眼那紫电天雷铺天盖地的场所,摇头道:“第四道天雷而已,就算有你从中作梗,又何须贫道出手啊。”

相伴游历江湖六千里,路程何其远,广陵江何其长。

可凉州城外有绕城而过的溪水,又何其小,何其近。

曾经有个缺门牙爱喝黄酒的老头子,牵马过河,再无还乡。

天雷围困之中,只听一人朗声大笑道:“老黄,风紧不扯呼!”

第四道天雷顷刻间轰然崩碎。

但是第五道颜色越发转深的紫色天雷刹那即坠!

徐凤年双手伸出。

霸王扛鼎!

紫气疯狂倾泻,从五指间漏下,汹涌流泻在头颅和肩头。

齐玄帧收回视线,收敛笑意,“仙人以大地为棋盘,一山一城一国皆为棋子,以天下气数为握子之手臂,肆意落子,随性定夺凡人生死。在贫道看来,此事,有违大道!”

有违大道!

这四个字被齐玄帧说出口后,那尊天王法相的仙人长卷出现一声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然后愈演愈烈,画卷一点一点粉碎,画上仙人化身一位一位消散。

甚至连天王法相的眉心也出现一道裂缝,金光四射。

铜人师祖额头绽裂出一条血痕,金色鲜血流淌满面。

齐玄帧冷声道:“今日贫道在此,是来了结你我当年天门恩怨。与你说道理不听劝!”

大真人一手负后,一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出。

铜人师祖胸口如遭雷击,轰然往后倒飞出去,撞在法身之上,百丈巨大法身也仰面倒去。

齐玄帧另外一手大袖一挥,铜人师祖就被猛然拎起,然后朝不知几千里之外的方向狠狠丢去。

齐玄帧看也不看那瞬间一闪而逝落在广陵道上的铜人师祖,冷笑道:“既然不听劝,那就滚你的!”

手中定风波只求不动的黄青突然动了,骤然出剑,开始提剑奔跑冲刺,直冲那为紫雷压顶的徐凤年。

一剑之威,不亚于一道天雷。

齐玄帧没有阻拦,只是叹息。

在一人一剑的前进路上,一个身形挡下去路。

来者任由长剑穿胸而过,一拳捶在黄青脑门上!

黄青当场死绝!

长剑脱手的尸体重重坠落在远处。

尸体七窍流血,但是这位自幼立志于以手中剑压下离阳江湖的剑气近,面容上不见任何遗憾悲苦。

长剑贯胸的少年双手颓然下垂,朝天空发出一声怒吼。

齐玄帧看着这位自己另外一世应该喊一声小舅子的少年,眼神有些愧疚,轻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李玉斧,我不如你。”

就如黄青所言,人活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是他生前身后都是修道之人的齐玄帧。

各人各有脚下路,齐玄帧可以搬走一些堵死路的拦路石,却无法替人去走。

齐玄帧的身躯似那云渐淡风渐轻,最终灰飞烟灭。

双目无瞳神情僵硬的少年竟然没来由挤出一丝笑脸,望向这个当年在斩魔台上“见过”的中年道人,“姐夫,走好。”

齐玄帧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有一道浑厚气息起始于南朝西京某地,由北南下,再度搅局。

齐玄帧勃然大怒,在消散之前,一手按下。

西京那栋楼内的蛰眠大缸,顿时炸裂。

满楼皆水。

有龙出水。

即将彻底消散的齐玄帧面露忧虑,遗憾道:“接下来斩龙一事,力有尽时⋯⋯”

黄蛮儿咧嘴一笑,一扭脖子,双手无力拔出长剑的少年无师自通,以气驭剑抽出那柄定风波,长剑高高抛起,然后用嘴巴叼住剑柄。

无形中,虽然荒唐可笑,但亦是一式横剑!

少年先看了眼远处的哥哥,最后回头看了眼齐玄帧。

那眼神似乎是在对齐玄帧说有我在,你放心走。

齐玄帧点头后,望向天空,彻底消失之前好像在问天:“凡人凡,长生长。若说凡人有情皆苦,长生无情又有何欢?”

徐龙象开始朝北方跑去。

低头弯腰,咬剑,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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