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大学精神

寻觅意义  作者:王德峰

复旦大学今年入校的新生,相当多的人已经选修了哲学类的核心课程。新生们跟我交流,希望我做一个讲座,谈谈哲学的学习对于大学的学习生涯究竟有怎样的意义,以及我们应当怎样学习哲学。这个话题非常好。

复旦大学在通识教育的改革道路上还在不断探索。我们知道,有六大模块的核心课程,其中一个模块就是哲学,占了六分之一。有人就提出问题:第一,通识教育为什么以人文的为主;第二,在人文类中,为什么光一个哲学就占据了一个模块,根据何在?

刚刚过去的三十年当中,有一个阶段,大学的文史哲老三系逐渐地被边缘化,其中处境最糟糕的是哲学系,有人甚至提出,在本科阶段停止哲学专业的招生,哲学系应该取消,改成哲学研究所。但我认为,复旦大学不能没有哲学专业,如果没有哲学专业,还算复旦大学吗?

对此,黑格尔在柏林大学的开讲辞中讲得很分明,他说柏林大学是德国的精神中心,而这精神中心当中的中心是哲学系,我们应当给哲学系以崇高的地位,因为它是追求真理的地方,是一个圣所。

我是搞哲学的,很有一点嫌疑,所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其实哲学是不需要去兜售的,它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们复旦大学上钩的愿者多不多?多,但最后还是不上钩。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现象,就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非常聪明,都喜欢哲学的课,但是在转专业的时候坚决不选哲学。换句话说,大家都跟哲学谈恋爱,但坚决不跟哲学结婚。我说蛮好,因为大家都跟哲学结婚,哲学它累不累?

人人都应该有哲学的修养,但不是人人都应当成为哲学家,如果大家都仰望星空,就没有人去挖井了。实干家是需要的,空谈家也是需要的。人人都成为空谈家不行,人人都是实干家而没有空谈家,这个民族也不行。有句话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这是我们民族的实践的精神。但是,我们经常不得不坐而论道。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时候,我因为眷恋着复旦,眷恋着哲学,又从出版社回到复旦读哲学研究生。我一个本科同班同学邀请我到深圳去,因为他本科毕业之后下海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开得非常成功,他非常高兴,希望我去参观一下,看看他的成果,我也非常高兴。

当时的深圳是举国瞩目的经济特区,我们这辈人都知道的,在座的可能要回忆的,对大家来说这是一段历史。改革开放起步不久,八十年代中叶,深圳建国贸大厦的速度是每天上升一层楼,这在当时被誉为“深圳速度”。有一个口号是深圳人提出来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我来到了深圳街头,看到一个很大的标语牌,上书两行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我心里一惊,觉得是针对我的。因为我正是在哲学的课堂里和书斋里研究空谈的学问的人,空谈也许要误国。所以从深圳回来之后,我就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在全体中国人民已经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时候,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书斋里面研究空谈的学问呢,是人民养活了我是吧?我是不是也应该下海?结果是,人各有命,我的命就是我的性格,我终于一直没有离开哲学的书斋,到今天差不多三十年。我的感受是,今天这个民族想要论道了。

哲学是一门最古老的学问,长久以来在中国是最孤独的学问,但是我这个孤独的哲学的研究者,最近几年经常被从书斋里面召唤出来,召唤到哪里去呢?去给那些企业家、政府官员讲讲哲学,他们还很爱听。我觉得是件好事情。

改革开放三十年,有一句话支配了三十年:发展是硬道理。

不过,关于发展本身的道理,是要通过论道展开的。科学发展观实际上要有哲学发展观做基础。

一个民族,仅仅在两种场所里建立起它的精神中心。一个场所是宗教的圣殿:基督教的殿堂,佛教的庙宇,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中心。另一个场所就是大学。

人类社会经历了一个现代化进程。资本在欧洲一诞生,现代化过程就展开了。随着人类社会的现代化的展开,前面一种场所即宗教的圣殿,它所营造的精神世界逐渐地下放到私人生活的领域,成为私人的事情,它和国家的意识形态开始分离。于是,后一种场所就显得愈益重要。后一种场所,成了一个民族的公共意识和公共精神的塑造者,这就是大学。

但是事情又发生变化了,随着现代化进程越来越全面的展开,所谓“现代性状况”也就随之形成。在今天我们所处的现代性状况当中,后一种场所即大学,也正在逐渐地从精神世界退出来,逐渐地演变成公共知识和实用技术的积累者和传递者。

所以,今天,我们这个话题就非常有意思。在这种现代性状况中的大学,有一个必然的趋势,就是哲学在大学生活中越来越边缘化。

我们向西方人借用了西方的词语即PhD(博士)。无论你是什么专业的博士,都叫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简称PhD,这是一种对传统的尊重。

中国虽然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博士的概念,但中国人的学问传统向来是哲学。考科举的时候写的文章,大多就是哲学论文,所以哲学的传统在中国向来也是我们民族的传统。

今天大学的现代性状况,让哲学从它的精神中心的核心地位边缘化。随着它的边缘化,一个大学还能不能保持作为一个民族的精神中心的地位呢?很难保持。具有哲学性质的问题,是每一个在大学中求学的学生都回避不了的。今天在座有许多刚刚入校的新生,你们一定回避不了哲学问题。你们必得要问自己:作为今天跨入复旦大学校门的大学生,我们究竟是谁?我们是不是未来职场上的竞争者?我们是不是未来某种职业行当中的优秀人才?正在大学中的我们,是一群奔向上述目标的匆匆过客吗?我们来到大学逛一圈,是为了奔向未来的职场,奔向未来某种职业的成功吗?假如是这样的话,大学生涯对于在座的每一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我想应当提出来。

我们在今天中国的各个大学,都普遍看到了大学功利主义。其严重的程度,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是大家觉得没办法。今天,大学教学逐渐变成在就业指挥棒指挥之下的大学教学,就业指挥棒,仿佛无可怀疑地就是大学教育的最高主宰。

各位已经受到过高考指挥棒的指挥了是吧?来到大学,接下去接受就业指挥棒的指挥。在大学二年级和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为未来的职业焦虑,大学第四年很多时间不在校园里度过,而是在实习的形式下寻找工作——这当然也是无可非议的事情,实习是大学教学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我们把大学的学习生涯指向一个非常具体的就业,一个谋得更好的职业这样一种目标,我觉得是莫大的遗憾。

所以我想,我们人生几十年,可以拥有多少个安静的四年,远离着整个社会的功利体系、利害得失的体系,可以不带任何功利心地去追求一种真理,去探讨一种学问,去获得精神上的重大经验?这多么宝贵!

大学的三位一体

我们现在来问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大学?刚才只是大概地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中心。

现在,具体来讲,应该有三点。

第一,它是学术共同体;

第二,它是知识分子的圣所;

第三,它是民族精神家园的守望者。

这是三位一体,缺一不可。大学的存在,便是这种三位一体的存在。上帝有三个位格:圣父、圣子、圣灵。大学也有三个位格:学术共同体、知识分子、民族精神家园。

我们就这样来想什么是大学。根据这三个基本规定,各位来到了大学,比如说复旦大学,是来到了什么地方?是一件怎样的事情?是加入了学术共同体,是在其中养成知识分子的品质,是守护和传承民族的思想和智慧。

请大家注意,在我的表述当中,唯独没提到知识和技能的获得。

各位来到大学,比如说复旦大学,当然会学到未来职业所需要的一些知识和技能,但是:

知识和技能的获得,只是大学学习的手段,而不是大学学习的目的。

这个说法听上去很奇怪,但实在是千真万确。

我们通常认为自己首先是具有专业属性的学生,我是计算机专业的,或生物学专业的或金融学专业的,所以我一定要在这个专业里面获得未来职业的知识和技能,这就是我来复旦读书的目的。不,它是一定存在的内容,但它是手段,绝非目的,除非我们真的愿意取消“大学”这个名词,从此不称“university”,而代之以“高等职业培训所”这个名称。

如果我们认为,获得未来职业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真是我们的学习目的本身,大学还有必要存在吗?“在大学里的学习是未来职业在智力上的预演”,若这样理解大学学习,在根本上错了。你在大学中一定有专业,你一定学习某一个专业的知识和技能,但这是一种载体,一种手段,让你进入学术的精神,让你打开思想的视域,这才是目的,否则你不能说你接受过高等教育。

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绝不愿意取消university这个概念。

大学这个概念我们很早就有了,当然,和西方传到中国的大学教育机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是我们向来讲学问的修养和对正义的追求,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所以我们绝不会愿意取消大学这个词,而代之以职业培训所。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是绝对不会放弃我们作为精神存在的那个生命的。

我们来到大学,学某一个专业,首先要进入的是这一门科学的精神,而不是仅仅获取可以派用场的知识。

由于当代文明的现代性状况,我们对待知识的态度也发生了重要转变。我们把知识看成可以兑现的某种价值,仿佛是一种货币,各位到大学里来,老师给你们知识这样一个货币,你们装到口袋里,以便离开大学以后到社会上兑现其价值。这样的知识之学习绝不是大学的学习,也不是大学的教学活动,不是大学教育的概念。

但是现在功利主义很难避免,甚至愈演愈烈。我们有许多制度的安排来自西方,我们好像不得不学。比如说学分制,学分制来了就有绩点,绩点就意味着对你的学习成绩的评判,成了你的能力的标志,它是个量化的指标。我们中国大学不得不如此,因为我们有些学生将来还要到国外去留学,西方的大学首先看你的绩点。没有学分制,绩点哪里来?这是一个好像无法避免的事情。但是学分制就开始导致大学教学的异化。

看到各位,有一件事情我非常同情大家,就是你们比我当初读本科的时候不知忙多少倍。你们一个学期修多少门课?大概要十门吧。我们当时一个学期就修三四门课,一个礼拜当中有好几个半天是没事情的,让你到球场上去,让你睡在寝室的被窝里。

你们没有那种闲暇,怎么能思考哲学问题?你从这个课堂赶到那个课堂,叫赶场子是吧?赶过来赶过去干吗?记笔记。记笔记干吗?为了考试,还给老师。

通识教育推行最大的障碍,我坦率地告诉大家,就是学分制。因为通识教育核心课程有一些追求,比如希望大家读原典是吧?读原典要读多少页,有个阅读量,阅读量达到以后要写读书报告,然后进行seminar(研讨课)。seminar本来是研究生阶段的讨论班,现在我们在本科阶段,在核心课程当中展开讨论班,讨论的前提是什么?阅读。阅读之后思考,这都需要你有时间是吧?你没时间留给大家,核心课程最后就流于形式。所以我一直想,这个事情怎么办?

大学的现代性状况是很强大的力量,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它是一种量化地评价教和学的系统,这种系统让教也异化,学也异化,我们在其中痛苦地挣扎,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今天的时代条件下,我们要反对大学的功利主义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们不得不谈什么是大学。我们说,大学是三位一体的地方,是学术共同体,是知识分子的圣所,是民族精神家园的守望,这三条每一条都非常重要。从关于什么是大学的三个基本规定出发,我们来看下面一个问题:什么是大学之精神?

大学之精神的三个维度

相应的也有三点。

第一,追求真理,发展学问。

各位来到大学,应当为自己感到庆幸,这真是很难得的机会。中国的人口多大?其中有多少人有机会到大学来追求真理?大家说,我们是来完成学分的。当然有时候完成学分的同时也追求了真理,这倒有可能并行不悖,但是我们如果在完成学分中遗忘了对真理的追求,这个学分就毫无价值,对不对?

所以第一点,追求真理,这是不容易的。在中国若干所最重要的大学里集中了我们这个民族能思维的头脑、能感悟的心灵,你们进入这样的学校,将来就可能成为整个民族最善于深思的一批人,这多么宝贵。所以我们说,大学之精神的第一方面就是追求真理,发展学问。

那么怎么追求真理,怎么发展学问?

通过对话和争论。

没有对话,没有争辩,就没有真理的事业。所以复旦大学以前有一个骄傲,我也引为自豪的,就是复旦大学的辩论队。第一届华人世界的辩论大赛,复旦大学的辩论队就夺冠而归。为什么复旦的人这么能言善辩?因为平时就辩,这是复旦的传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辩。

这个好的传统,现在是否能维持住,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坚持这个传统的。在我课堂上听我课的学生,随时可以打断我,随时可以跟我争辩。因为这是复旦的课堂,你站在讲台上要诚惶诚恐,要如履薄冰,你没有一套现成的真理来颁布给大家。假如你每一次上课都在向学生颁布所谓确凿无疑的真理:真理在这儿,你们瞧,向它跪拜吧!这就不是复旦的教学了,因为你不是让大家开始思想,而是让大家停止思想,这样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复旦教师。

真理的事业在其观念上的展开,就是通过对话和争辩的,这是它的基本方式。中国人有一个向来的传统,叫讲学,讲论学问。中国历史上的大学叫书院。

书院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一个大学问家先说了一通话,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听他说,说完了以后就要开始跟他讨论了。

比如说,我们中国宋明儒学有两大派别的争论,陆王心学和程朱理学,他们就在书院这个地方争论。

中国的大学要继承这个传统。蔡元培所领导的北京大学就继承这个传统。当蔡元培是校长的时候,北大的门是向社会打开的,那些大学者,像梁漱溟,像冯友兰等等,在讲学的时候,引车卖浆的人都来聆听他们的见识,聆听他们对中国当下问题的看法。

复旦向来也是这样。复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中国正经历思想解放运动,复旦大学的讲座很多,海报都贴在校门口,边上那些开小店的小业主都来看海报,若有他们感兴趣的,他们的小店就会提前打烊。什么是大学之精神?第一个方面就是追求真理,发展学问。

第二,诊断时代,引领社会。

这第二个方面,正对应着我刚才讲的对大学的第二个规定:知识分子的圣所。

什么是知识分子?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以后有可能断掉,都变成specialist(专家学者)。specialist绝不是intellectual,这是两个概念。你是某个领域的专家,不等于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牛虻,这是苏格拉底说的,他要对整个社会进行怀疑和批判。那么,怀疑和批判社会,诊断这个时代的病症,前提是什么?是跟这个时代,跟整个社会的利益体系保持足够的距离。如果没有这种距离的话,你作为专家,你作为学者,就是整个社会的利益体系当中的一个成员,整个大学就是整个社会利益体系当中的一个环节,大学就不成其为大学,大学之精神也就随之消失。

有一句话,我们经常听那些“教育学家”们讲,他们说,大学就是要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

确实,大学要为社会服务,但是为社会服务不等于去适应社会的需要,这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大学之为社会服务,乃是引领社会的自我批判去达到其自觉。引领社会。

大学如果只适应社会的发展的需要,它就会成为整个社会利益体系的一个功能性环节。不,大学不是社会机体的器官,它保持着和整个社会的利益体系之间的距离,它因此能够对整个社会进行批判,它能够对时代进行诊断。

如果我们每一届的大学毕业生,本科生也罢,硕士生博士生也罢,都仅仅是作为专家人才输送到社会上去,我们倒真是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了。社会上若有个行当兴起了,我们就开个相应的专业,明天另一个行当兴起了,我们就又开另一个专业,这叫大学适应社会发展需要。

知识分子这个传统的维系,要通过大学。假如大学不维系知识分子的继续存在的话,那我们这个民族还有知识分子吗?会有的,叫民间思想家。我们这个民族人多了,各种怪人都有。他没有必要在大学里边,他在他家里五六个平方的小阁楼里就写出一本书来。

若把一个伟大的民族的所有大学都降格为职业培训所,不再成为精神中心的话,这个民族的精神还会在,但这个民族精神在民间了。而一个民族这样做,就是在精神上的自我放逐,让这个民族的思想的事业取决于偶然性,取决于少数偶然出现的具备着天下关怀的奇人。当然,在学校里面是肯定培养不出哲学家的,就像中文系培养不出文学家一样,但是大学守护着一个民族的人文思想、学问和真理的事业,守护追求真理的那个方式和尺度,守护某种传统,那叫传承。这种传承,离开大学的话恐怕很难,真的难。

所以,大学之精神的第二个方面,就是诊断时代,引领社会。

第三,关怀天下,直面命运。

这第三个方面,我们要在一个比较深刻的层面上来理解。

今天这个时代崇尚科学,但是今天所崇尚的科学,其根基是沙滩。这种科学的存在方式和它的知识的展开方式,脱离人类的命运。这种状况,已经由德国二十世纪的哲学家胡塞尔从根本上讨论过。胡塞尔晚年有一本书,题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他在这本书里,坦率地讨论当今人类的科学从根基上所出现的问题。他说,现代科学、欧洲科学在根本上陷入危机。危机在哪里?他指出,现代科学知识脱离了人类命运的本质真相,它是把自然界数学化。但是对自然界的非数学的领会,向来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创造的根本源泉。现在我们把世界放到数学公式里面描写,据说这叫创造。他说,科学已经走在一条歧途上。

我认为一个大学,如果它有真正的大学精神,那么它应当能够直面命运。一个民族在它命运的道路上,有时候要做出命运的决断。命运的决断首先由谁来表达或最先领会到?这样的事在科学专家型的人才范围之外。

曾担任过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先生说,我们的大学固然要培养医生、工程师之类的专家,但是我们更要培养的是能担当大任、主持风会、转移国运的领导者。

因此,大学之精神的第三个方面就是关怀天下,直面命运。我们向来在命运之中,在我们这个民族的命运之中,我们不能以为自己是世界公民,好像经济的全球化必将带来文化的全球化,文化的全球化必将让民族之间的界限消失了,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民族差别抹平了,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无法用一种世界语来代替各个民族的语言,对不对?是否会有一天我们不说汉语了,全世界都说英语了?这绝不可能。我们在汉语中,就在我们的精神家园里。不要把语言仅仅看成是为交流而设的符号工具。我们在我们的母语中,我们就在一种关于世界的基本经验中,就在某种最基本的人生态度中。一个以英语作为母语的人,和一个以汉语作为母语的人,基本的世界体验不一样,基本的人生态度也不一样。

所以,我们别以为自己是世界公民,中国的大学,不等于任何一所可以用其他大学来取代的大学。中国的大学就是中国的,美国的大学就是美国的,它还和欧洲的大学不一样,你到德国去看,德国的大学让你领会到的精神,和美国的哈佛大学让你领会到的精神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中国的大学跟他们之间的差别就更大。我们现在一律地向西方学习,向西方看齐,称之为国际接轨——大学怎么能国际接轨?我是坚决反对这种说法的。

我们要受西方的启发的,西方哲学有智慧的境界,所以我们努力地翻译西方哲学的著作,从柏拉图一直翻译到海德格尔,但是我们的翻译过程,其实是一件怎样的事情?是歪曲的过程。在哲学的领域里面翻译伟大的典籍,一定是歪曲。但这种歪曲是必要的,因为,为了获得来自异族的思想的启发,就不可能不歪曲。

例如,把《道德经》翻译成德语,就必须通过歪曲,这个歪曲,意味着译者能够站在德国思想的根基上去领会老子给他的启发——每领会到一分启发,就可以用德语翻译这一层意思。这样的译文由我们中国人一审视:不是这个意思嘛……不是这个意思没关系,你别说他错,因为这样译,对他们西方思想的展开和提升有好处。

就像我们中国人翻佛经,肯定会歪曲佛经的,但我们完成了佛学的中国化,以禅宗为最典型。从此,我们汉语当中增加了许多新的词汇:觉悟、因果、业、境界、本体,对吧?这些新词是不是就是对佛经当中原来的观念的准确无误的表达呢?不可能。这些词原来在梵语的词汇系统里,在梵语的意义场里,我们一旦翻译过来,就把它纳入了汉语的意义场,让它在汉语的意义场中展开,这叫为我所用。这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倘若我们谈论一个民族的精神中心,就是在说它是一个体会民族命运的地方。在对命运的感悟中去领会真理,这是天下关怀。

只要文化在,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就在,它靠谁守护?中国历史上向来是靠在野的士大夫来守护,他们通过讲学的方式、书院的方式来守护。王阳明在他的家乡讲他的心学,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他的家乡聆听他讲心学,为中国开新的道路,这是中国人以一种中国哲学的方式来直面自己民族的命运。

今天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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