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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如恋爱寻觅意义 作者:王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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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同学,我接到经石书友会的邀请,说是以“知名学者谈读书”这个题目来做一个讲座。我看到这个题目,就感到惭愧。不是因为我要否认我的知名度,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一个学者的身份,以学者的身份来谈这类话题,是没有资格的。为什么呢?因为读书属于学者的职业生涯。倘若是“知名学者”,就更无资格谈读书。因为他们的读书经验,在根本上具有功利性。他们要写书,要搞学术研究,他们在案头摆放的那些书中寻找未来作品的“养料”,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谈读书。最有资格谈论读书经验的,是那些不以读书、写书作为职业,却十分爱好读书的普通人。倘若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在座的有多少是真正的“读书人”? 现在,我既然作为一个学者来谈读书,如果你们要我讲老实话,那么,我就要讲这样一句话:读书使人伤神,写作给人愉快。但是,我又感到害怕。害怕什么?怕的就是写出来的东西让别人伤神。不过,还是要信任读者,他们如果觉得伤神的话,会把我写的东西扔在一边,绝不继续拜读。结果就是两个:一、第一次印出来的,再也卖不掉了;二、不会重印。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以,后来我也就放心了,我写的时候就不管是不是会让别人伤神,反正市场经济嘛,它有一个尺度。如果读者不喜欢了,你让他伤神了,那你的书就卖不掉,下次千万别再写。如果出现几篇东西终于不是让人伤神而是让人愉悦,我也就高兴了,我的那个所谓“学者生涯”,也就能够得到一点慰藉。 我的这一番话,大家也许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读书这件事情,实在是很难谈论的。我首先要谈的主题是,读书与人生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古人说了很多的话,历史上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比如,尽信书不如无书。还有我们中国人喜欢讲的那句话:人生识字糊涂始。这是讲读书害人的地方。他们(古人)主张要读人生这本大书,强调智慧不是来自书本的,怕的是读书把人给读傻了。智慧应当来自人生的阅历。这是一类说法。还有一类说法是赞美读书,赞美读书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例如,高尔基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现在的书店都把它写在那里,表示它那个商店特别重要。这两类说法都没有错,但是如果只取一端,必定要错。所以,还得讨论读书与人生的真实关系。 天下之书的分类 在讨论之前,我又想把天下之书分一下类。我粗粗地分了一下,没有严谨地研究过。天下的书,大体可有四类。 一类是技术性的。技术性的书人人要读的,因为要谋职,要生存。这类书小到《使用说明书》《操作指南》之类,都能算在其中。如果你买了一个家用电器,它就有一本使用说明或操作指南。诸位如果学的是计算机应用的专业,要捧的那本教材,实际上就是操作指南,就其本质来说就是这样的书。诸位若学某种技术性的专业,就一定会面对许多“操作指南”,每一本“操作指南”代表一门课程。这样的书,是第一类。 第二类,那就是学术研究性的书,那是理论工作者写的书。 第三类,娱乐性的书。读这种书是为了快乐。躺在床上,或者在洗手间——如果真形成了这种癖好的话。这类书地摊上也很多。我们在旅途烦闷的时候,有的人捧一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也有的人捧一本《中国法制文学》,《中国法制文学》大体属于娱乐性的。 第四类,是思想性的书。 这样的分类一定不是严格的,因为有些类别之间有重合,有些书可以兼符几类,既是娱乐性的,同时又是思想性的,那是最好的书了。我有时候读叔本华的哲学著作,就觉得是思想性的书,也是娱乐性的书,读起来很快乐。当然,这要有读书的积累之后才会达到这样一种感受。上述分类不是严格的,但是,第一类绝对不会和后面三类重合,这是可以肯定的。你千万别指望在一本操作指南类的技术书上找到什么思想性,或找到什么娱乐性,或找到什么学术研究,都没有。 然后,我们在这四类当中再分两类:一类是真正的书,另一类不是。你总不能说操作指南是真正的书,你也总不能说学术研究性的书是真正的书,为什么呢?操作指南这类书,只在你需要操作时才有意义,否则你去读它干吗?如果我根本买不起冰箱,你给我好几本关于冰箱的指南,有什么意义?另外,学术研究是某一个领域的专业同行们之间的交流乃至竞争,你又不在这个行当里边,你去读它干什么?你又无需去评价哪一个专家更像专家、更有成就。所以,这类书只是适合于一小部分人的书。就像我有时候写的文章,我知道只有两个人读,一个是编辑,一个是我。你们说这种东西像书吗?它们绝不是书。可是,它们又总是被称为书,因为约定俗成。 四类中的第三、第四类书,我称其为真正的书。我们要给它们以一个真正的书的地位。为什么说它们是真正的书?因为它们是属于所有人的书。 不过,现在我又要说另外一句话了,那就是,前两类虽然不是真正的书,倒又是“必读书”。为什么呢?你不读不行,生活所迫。操作指南之类,你总要读一两本,你没有攻读过几本操作指南,你拿得到文凭吗?拿不到文凭,你能找到职业么?这就是生活所迫。第二类,也是生活所迫。学术研究,现在是职业。我们早已告别了那样一种时代,在其中我们可能是贵族,有丰厚的家产,自然可以优哉游哉,游荡,遐思,甚或苦思冥想,然后给世人写出伟大的作品。在那里,没有人会为你统计著作论文的发表量,以此为你评定职称。如今的学术著作,却大多是在职业生活的压力之下写出来的。所以,我也称其为“生活所迫”。你要写学术书,你也就得先读别人的学术书。所以,学术书对于这一类人,也是必读书。所以,第一、第二类,虽然不是真正的书,但恰恰就是必读书。 读书的意义 怎样读必读书,是各个领域内专家自己的事,我今天要谈的是“非必读书”。一本很伟大的小说,你不去读它,照样谋生。然而,我此刻想说的是,读非必读书,却是人生的一种宝贵的经验。这种经验,有与没有,人生会大不相同。读非必读书的经历,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想,最恰当的比喻是“恋爱”。恋爱是人生的一所伟大的学校,教会我们从前不懂的道理,让我们的心灵丰富起来。作为恋爱的读书,是一种真正的精神经历,是生命与心灵的交流与对话。作者的生命,我们自然不能直接体验到,但作者写了一本书,就像你的恋人同你谈生命的感受。好的书,是一个合格的恋人。合格的恋人是怎样的?是值得我们崇拜的,值得我们与之交心、向之倾诉甚至与之争吵的,这同实际生活中的恋人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在书的海洋中找到恋人的人,在旁人看来就好像犯病了,他手不释卷,或悲或喜,废寝忘食,夜不能寐。读书读到忘情之时,自然自己也要写书了,那是“情书”——读书杂记。这是伟大的隐私,你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人看。 好的书是一个富于理想的、独特而有趣味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对我们很重要。我们从小长大,起初还好学好问,成人之后,就开始进入功利境界,养成了许多趋利避害的习惯,这被誉为“成熟”,其实是积淀了很多的成见、偏见,稳定起来,觉得自己已无所不知。这最可怕。 我今天讲的读书,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脱俗。读好的、真正的书,主旨在于脱俗。为什么要脱俗?不读书的人,面目可憎(生活态度往往媚俗),语言无味(说话毫无情趣,更乏幽默,说话的内容总离不了功利的东西或逻辑的东西)。读以文字写下的书,是人生宝贵的经历,但不是人生非要有的经历。一个文盲不识字,自然读不了文字的书,但他仍有很多“读书”的机会:他可以与君子、与脱俗的君子交谈,所以,有一句格言说,“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讲的就是这种情况。不过,能否读文字的书,还是有很多的不同。一个不读文字的书的人,是否能遇到各类君子,每晚都和他一起共进晚餐?这就只能碰运气了。至于读文字的书,就可以把各种各样的君子都请来,甚至可以安排一个计划,让他们谁先到,谁后到,按自己的心意与他们交流,这就是差别所在。 为什么“与君一席谈”很重要呢?因为人的生命要有意义。这样难得的一次生命,人的生命,在其展开的过程中,始终要求诠释。在生命中,我们会遇到挫折、苦难、成功、欢乐,无论是什么,我们的心灵都自然地要求诠释。苦难时要勇敢面对,顺利时要真能体验欢乐。书虽然不能代替我们自己对生命的诠释,但可以帮助我们。与怎样的人“恋爱”,谈什么样的“恋爱”,这与我们自己对生命的诠释水平有关。 选书来读如选人去爱 怎样选择书?必读书不必讲,至于对非必读书的选择,这相当于询问: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去爱?倘若我告诉你,你去爱那个有钱的人,去爱那个有地位的人,你未必会爱上他。你会爱的人,是与你不期而遇的。有许多书很著名,世界名著,你也读过了,也许仍无法爱上,这是很可能的。读书是你的事,是你在“恋爱”,我有什么权力让你去爱那个高层的人,而不去爱这个普通的人?《呼啸山庄》据说文学价值很高,《基度山伯爵》据说价值不那么高。但我当初就是不爱读《呼啸山庄》,更喜欢读《基度山伯爵》,其中的法利亚长老与爱德蒙·唐泰斯在伊夫堡监狱中谈论人生,每一句话都说到我心里。所以,我们不要“包办恋爱”。那些读书指南、必读书目之类,安排了值得去追求的恋人,就像婚介所。 学者不应该给年轻人开具必读书目,这是把自己的爱好强加给别人。鲁迅就从来不给青年开列必读书,不仅如此,他还认为学者没有资格做青年的导师。读书这种“恋爱”只在一段时间内才是专一的。当你终于觉得自己对某位“恋人”太过熟悉了,此时恰又遇到另一位,你就要见异思迁,如此“爱”下去,就是一个会“爱”的人。文学上的恋人,要多找几个。不要怀疑自己的鉴别力,不要怀疑自己是否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一本并不很值得读的书上。例如小说《牛虻》就曾给了我深远的影响。不要相信批评家的话,重要的是我们并非全凭理性而恋爱,并不是按照某种设计得很正确的计划去读书的。我们读书也不是为了装点门面,而是为了自己生命的需要。一部好作品,是一个三棱镜,是用来折射阳光的。不同的心灵会折射出不同的景象,碰到了一部好书,就是碰到了一个伟大的三棱镜,它会给你启发,给你力量,为你打开新的视野。 我们不应该按作者的名声为书排定价值等级,不应该在书之间划定一流、二流,名著、非名著这样严格的界限。常见这样一些书,一代人乃至几代人认为它们没有多大价值,所以长久地默默无闻,突然有一天变得高不可攀。在宗教、艺术、哲学的领域,对书的评论其实不存在最后的权威,真正有资格评论的是你自己。也许某人终生都把一本大家认为不太有意思的书当作他自己的世界。一部伟大的作品就是一个世界,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在里面。哪怕它只是讲述了某个人物的有限的生活,但它却仍然可能折射出了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们往往对于某些文学作品的不朽的性质很难理解,它们所反映的那个社会、那个时代早已远去,为什么对于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还有这样大的魅力?《红楼梦》写了那样一个贵族家庭,荣国府、宁国府,主子、丫鬟、奴才一大堆,这样的社会早已远去。我们自然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面镜子,但它的意义不限于此。整个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都在这个三棱镜中被折射出来。荣、宁二府的盛衰早已过去,但《红楼梦》诠释了中国文化生命的基本性质和它的悲剧性的命运,这在今天对于中国的进步仍有很高的价值。从一部《红楼梦》中,不同的中国人读出不同的东西,可见它的包容之大。不朽的作品就是这样地活在无数世代的人们对它的一次又一次的解读之中的,它的生命就在无数次新的诠释中延续。 总之,我们对那些真正的书的阅读,并不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过程。那些值得我们去读的书,都是我们可以与之对话、并且值得与之对话的书,这就是选书的标准。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我们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逐渐地认识自己,而这个过程就包含了与那些伟大的心灵的对话,用这些心灵对生命曾经作过的诠释来充实我们自己的心灵。这就是真正的读书,读真正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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