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妇的失踪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艾达姨妈的东西如期送到了。书桌安装好了,备受好评。被小工作台替换掉的古董架则被丢在大厅昏暗的角落里。画有运河桥边浅粉色房子的那幅画被塔彭丝挂在她卧室壁炉的上方,这样,她每天喝早茶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

因为仍旧觉得有些良心不安,塔彭丝写了封信解释那幅画是如何到了他们手中,但是,假如兰卡斯特太太想要拿回去,只需要告诉他们就可以了。她将信件寄到了伦敦西一区乔治街克利夫兰旅馆,烦请约翰逊太太转交给兰卡斯特太太。

没有回信。一个星期之后,信被退了回来,上面潦草地写着“此地址查无此人”。

“真烦人啊。”塔彭丝说。

“或许他们只待了一两晚。”汤米揣测道。

“他们应该留下信件转送的新地址吧——”

“你在信封上写‘请转寄’了吗?”

“是啊,我写了。我知道了,我要打电话问问他们,他们肯定在旅客登记簿上留下地址了——”

“我要是你,就这么算了。”汤米说,“干吗这么小题大做?我想那位老太太早就不记得这幅画了。”

“我再试试吧。”

塔彭丝坐在电话旁,不一会儿就接通了克利夫兰旅馆。

几分钟后,她来到汤米的书房。

“很奇怪,汤米,他们根本没去过那里。没有约翰逊太太,没有兰卡斯特太太,她们没订房间,也没有她们曾在那里停留的任何痕迹。”

“我猜帕卡德小姐把旅馆的名字搞错了。匆匆忙忙写下来,也许之后弄丢了,或者记错了。你知道,这种事常有发生。”

“我觉得‘煦阳岭’不会发生这种事。帕卡德小姐做事一直很可靠。”

“也许她们并没有事先预订旅馆,人又住满了,所以她们去了别的地方。你也知道伦敦的住宿情况。你一定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塔彭丝走出房间。

很快她又返回了。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会给帕卡德小姐打个电话,问一下律师的地址——”

“什么律师?”

“你不记得她说过一家律师事务所吗,因为约翰逊夫妇在国外,所以律师帮他们打理一切事务。”

短期内汤米要参加一次研讨会,他正忙着起草演讲稿,于是他低声咕哝道:“如果发生这种意外,恰当的方针——”他问,“‘意外’怎么写,塔彭丝?”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没错,真是个好主意,太棒了,简直绝妙,你去做吧——”

塔彭丝走了出去,再次探头进来,说道:

“以外。”

“不对,不是这个词。”

“你在写什么?”

“下星期我要在国安联宣读的论文,拜托你让我安静地写完吧。”

“抱歉。”

塔彭丝走开了。汤米继续写着。随着写作速度的加快,他渐渐面露喜色,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给你看看,”塔彭丝说,“帕丁戴尔、哈里斯、洛克瑞奇和帕丁戴尔,W.C.二区林肯街三十二号。电话是霍尔本的〇五一三八六。公司负责人是艾克尔斯先生。”她在汤米肘边放下一张纸,“现在该你了。”

“不!”汤米坚决地说道。

“一定要!她是你艾达姨妈。”

“怎么把艾达姨妈扯进来了?兰卡斯特太太又不是我姨妈。”

“但这是律师,”塔彭丝坚持道,“跟律师打交道是男人的事。他们觉得女人都是傻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真是个非常明智的观点。”汤米说。

“哦,汤米,帮帮忙吧。你去打个电话,我去查查字典,看‘意外’怎么拼。”

汤米看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走了。

终于,他回来了,语气坚定:“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塔彭丝。”

“你找到艾克尔斯先生了?”

“严格来说,跟我说话的是一位威尔斯先生。毋庸置疑,他就是帕廷福德、洛科乔和哈里森公司[之前汤米并没有认真听塔彭丝说的话,所以此处把公司的名字也说错了。]的打杂人员。不过他消息灵通、口齿伶俐。所有的信件和通讯都是由南方银行转交,他们会提供全部信息。我跟你说吧,塔彭丝,线索就在这里断了。银行会提供信息,但是他们不会向你或其他询问的人提供任何地址。他们有自己的规章制度,并且会严格执行,他们的嘴巴就像我们那些一个比一个自大的总理一样严丝合缝。”

“好吧。我会写一封信,请银行转交。”

“去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静静吧,不然我的论文永远都写不完。”

“谢谢你,亲爱的,”塔彭丝说,“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她吻了吻他的额头。

“真会甜言蜜语。”汤米说。

2

一直到第二个星期四的晚上,汤米忽然问道:“对了,你让银行转交的给约翰逊太太的信,有回复吗——”

“你能问起,真是太好了,”塔彭丝嘲讽地说,“没有,我没收到。”她沉思着,补充道,“而且我觉得不会收到。”

“为什么不会?”

“你又不是真感兴趣。”塔彭丝冷冷说道。

“听我说,塔彭丝,我知道我太忙了——都是国安联,谢天谢地,一年只有一次。”

“下个星期一开始,是吧?一共五天——”

“四天。”

“你们所有人都会去某村庄一座秘而不宣、极为机密的屋子里,做演讲、读论文,审查年轻人承担欧洲内外超级秘密任务的资格。我早就忘了国安联的全称是什么了。现如今什么都是缩写——”

“国际联合安全联盟。”

“真拗口!太可笑了。我猜那个地方全都安装了窃听器,每个人最私密的谈话都会被别人听得清清楚楚。”

“极有可能。”汤米咧嘴一笑,说道。

“我猜你肯定很喜欢?”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觉得很好。可以见到很多老朋友。”

“我想,现在全都变成老糊涂了吧。这种会议有任何好处吗?”

“老天,这叫什么问题!你能相信这个问题可以简单地用‘有’或‘没有’来回答吗——”

“这些人之中有谁很能干吗?”

“这个问题,我回答‘有’。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很有才华。”

“老乔希也去吗?”

“是的,他也参加。”

“他现在怎么样了?”

“全聋了,眼睛半瞎,因为风湿病而一瘸一拐的——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你一定会吃惊的。”

“我知道了。”塔彭丝说,默默思索着,“真希望我也能参加。”

汤米抱歉地看着她。

“我想,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找点事做。”

“也许吧。”塔彭丝沉思着说。

丈夫看她的目光中带有隐隐的担忧,塔彭丝常常让他产生这种感觉。

“塔彭丝,你在忙什么?”

“没有啊,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煦阳岭。一位和善的老太太一边小口喝着牛奶,一边没头没脑地说着死小孩和壁炉的事。这让我产生了兴趣。那时我想,下次再去看望艾达姨妈的时候,我会试着从她那儿打探更多的消息,但是没有下次了,因为艾达姨妈去世了;而我们再去‘煦阳岭’的时候,兰卡斯特太太,失踪了!”

“你是说她的家人把她带走了吗?那不是失踪,是很自然的事嘛。”

“是失踪,没有可查询的地址,没有回信,明明是失踪。我越来越肯定了。”

“可是——”

塔彭丝打断了他的“可是”。

“听着,汤米,假设某个时间真的有罪案发生,看上去一切安好,掩饰得也很好,但是,假如家里有人看到什么或知道什么——一个上了年纪且爱唠叨的人,一个跟别人喋喋不休的人,一个让你忽然意识到对自己是个威胁的人,你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在汤里下毒?”汤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用短棒打她们的脑袋,把她们推下楼梯?”

“这些太极端了,突然的死亡会引起注意的。你得找个简单的方法,而你找到了一个。一家面向老年女士的不错的养老院。你得去拜访一下,自称是约翰逊太太或罗宾逊太太,或者,你会邀请毫不知情的第三方操办此事,通过一家稳定可靠的律所处理费用的问题。也许,你已经暗示过你这位年老的亲戚喜欢幻想,有时还有轻微的妄想,很多老年人也是这样的,没人会觉得奇怪。如果她嘀嘀咕咕地说到被投毒的牛奶,或者壁炉后面死去的孩子,或者一次邪恶的绑架,没人会认真去听的。他们只是觉得这位老太太又在幻想了,根本没人理会。”

“除了托马斯·贝雷斯福德太太。”汤米说。

“好吧,是的,”塔彭丝说,“我已经注意到了——”

“可你为什么会注意呢?”

“我也不太清楚,”塔彭丝缓缓说道,“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从我拇指刺痛的感觉,就知道必将有邪恶之事来临。我突然感到害怕。我一直以为‘煦阳岭’是个平凡、快乐的地方,突然间,我开始有所怀疑,这是我唯一的感受。我想了解更多一些。而现在,可怜的兰卡斯特太太失踪了。有人把她秘密带走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在那些人看来,她的情况越来越糟,也许,记起了更多的事,对别人说得更多了,也许她认出了某个人,或者某个人认出了她,或者对她说了什么事,令她对以前发生过的事有了新的想法。总之,出于某种原因,她开始对其造成威胁了。”

“听我说,塔彭丝,你说的全都是某个人或某件事,这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你不想让自己卷入不相干的事情——”

“照你所说,根本就没什么事能让我卷入其中。”塔彭丝说,“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

“别管‘煦阳岭’了。”

“我并没打算再去一次‘煦阳岭’,我想她们已经把所知全都告诉我了。我认为老太太在那里居住的那段时间非常安全。我想查出来她现在在哪儿,不管她在哪里,我都想在她出事之前及时找到她。”

“你究竟认为她会出什么事?”

“我不愿意去想。但是我在追踪线索,我会成为普鲁登斯·贝雷斯福德,私家侦探。你记得我们曾是布朗茨·布里连特侦探吗?”

“我是侦探,”汤米说,“你是罗宾逊小姐,我的私人秘书。”

“不完全是。不管怎样,你去‘秘密庄园’扮演国际侦探的时候,我就要去做我的事情,就是忙着‘拯救兰卡斯特太太’。”

“也许你会发现她一切安好。”

“但愿吧。没人会比我更高兴。”

“你打算从哪里着手?”

“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要先考虑一下。也许登个启事之类的?不,那样不行。”

“好吧,小心点。”汤米非常不以为然地说道。

塔彭丝不屑回答。

3

星期一早晨,艾伯特把盛着早茶的托盘放在两张床中间的桌子上,拉开窗帘,宣布今天是个好天气,然后挪动着现如今已经发福的身躯走出了房间。他为贝雷斯福德夫妇管理家务很多年,在他还是个开电梯的红发男孩的时候,就被他们拉去打击各种犯罪活动。

塔彭丝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揉揉眼睛,倒了一杯茶,放入一片柠檬,然后说天气看着不错,但也说不准。

汤米翻了个身,咕哝一声。

“醒醒,”塔彭丝说,“别忘了你今天要出门。”

“哦,上帝,”汤米说,“是啊。”

他也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赞赏地看着壁炉上方的画。

“我得说,塔彭丝,你这幅画看上去真美。”

“阳光从窗口斜着照射进来,让画面变亮了。”

“宁静。”汤米说。

“我要是能想起来我在哪儿见过它就好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关系。你早晚会记起来的。”

“那没用。我想现在就记起来。”

“可是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这是我唯一的线索。这是兰卡斯特太太的画——”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啊。”汤米说,“我的意思是,这幅画确实曾经属于兰卡斯特太太,但也许只是她或者她家里某个人从画展上买回来的。也许是别人送她的礼物。她将它带到‘煦阳岭’是因为她觉得它好看。没有任何理由表明这幅画跟她本人有什么联系。不然的话,她不会把它送给艾达姨妈。”

“这是我唯一的线索。”塔彭丝说。

“一座静谧漂亮的屋子。”

“可我觉得它是一座空屋。”

“你是什么意思,空的?”

“我觉得,”塔彭丝说,“那里没人住。我觉得不会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没人会跨过那座桥,没人会解开绳索,乘舟而去。”

“老天哪,塔彭丝,”汤米瞪着她,“你怎么了?”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塔彭丝说,“我想:要是能住在这房子里该多好啊。然后我又想:但没人住在这里,我确定。这说明我以前见过它。等等。等等……快想起来了,快了。”

汤米盯着她。

“透过窗户,”塔彭丝急促地说道,“透过汽车车窗?不,不,那样角度不对。沿着运河跑……一座小小的拱桥,房子粉色的墙,两棵白杨树,不止两棵。有很多白杨树。哦天哪,哦天哪,要是我能——”

“哦,别胡说了,塔彭丝。”

“我会想起来的。”

“老天。”汤米看了看他的手表,“我得赶紧了。都是你还有你那似曾相识的画。”

他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进浴室。塔彭丝向后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努力捕捉刚才那难以捉摸又无法触碰的回忆。

汤米在餐厅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塔彭丝带着胜利的表情,满脸绯红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我在哪儿见过那座房子了。是从火车车窗里看到的。”

“在哪儿?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我记得我对自己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去看看那座房子。’我还想看看下一站的站名,但你知道现如今的铁路,一半的站牌都被他们拆了,我们要去的下一站也拆了,站台上杂草丛生,连站牌都没有。”

“该死,我的公文包呢,艾伯特?”

一阵疯狂的寻找。

汤米走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别。塔彭丝正坐在餐桌旁盯着一只煎蛋发愣。

“再见。”汤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塔彭丝,别再打探与你无关的事了。”

“我想,”塔彭丝沉思地说,“我真正应该做的事是坐火车旅行。”

汤米看上去稍微松了口气。

“没错,”他鼓励地说,“那就去试试吧。买张月票,就可以以一个合理而固定的价格在整个不列颠群岛上旅行一千英里。塔彭丝,这样对你再合适不过了。你可以乘坐你能想到的所有火车去任何可能的地方。在我回到家之前,就能一直开开心心的了。”

“代我向乔希问好。”

“我会的。”他担心地看着妻子,又说,“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别,别做傻事,好吗?”

“当然不会了。”塔彭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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