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萨顿钱塞勒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离开运河边的房子之后,塔彭丝沿着狭窄蜿蜒的公路缓慢驱车前进,她确认这条路通往萨顿钱塞勒村。这是一条偏僻的道路,一路看不到任何房屋,只有耕地周围的栅栏门后面的泥泞小路通往里面。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一台拖拉机从旁边经过,还有一辆卡车骄傲地发出轰隆声,宣告它装载着“母亲的喜悦”这种货物,样子就像一条巨大到不自然的面包。她在远处望见的教堂尖顶似乎彻底不见了:但最终当她在公路上一个急转弯、绕过林带之后,便发现教堂尖顶又重新出现了,而且近在眼前。她扫了眼仪表盘,从运河边的房子到这里大约开了两英里。

这是一座造型美观的老教堂,庭院宽敞,门口孤零零地立着一棵紫杉。

塔彭丝把车停在教堂墓园的门口,走进去站了一会儿,观察着教堂和庭院。然后,她来到教堂诺曼式的圆形拱门前面,抬了抬沉重的门把手。门没锁,她走了进去。

里面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这座教堂年代久远,这点毋庸置疑,但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它曾经被热心地粉刷重装过。柏油松木长椅和华而不实的红蓝玻璃窗将它曾经拥有的古典美破坏殆尽。一个身穿花呢套装的中年女人正在把花插进讲道坛周围的铜花瓶里面,圣坛的周围她已经布置好了。她敏锐而探寻地将塔彭丝打量一番。塔彭丝沿着信徒座位中间的过道漫步,浏览墙上的追思牌。早期的追思牌基本上全都是为一个叫沃伦德的家族设立的。他们全都在萨顿钱塞勒的修道院。沃伦德上尉,沃伦德少校,萨拉·伊丽莎白·沃伦德(是乔治·沃伦德的爱妻)。有块新一点的追思牌记着去世的茱莉亚·斯塔克(另一位被深爱的妻子),她的丈夫是菲利普·斯塔克,也住在萨顿钱塞勒的修道院——由此看出沃伦德家族已经消失绝迹了。没有一个追思牌有启发性或者让人产生兴趣。塔彭丝走出教堂,绕着它走了一圈。塔彭丝心想,外面比里面更吸引人。“早期垂直哥特式建筑。”她自言自语。她从小就对教堂建筑甚为熟悉,不过她不太喜欢早期的垂直建筑。

这是个中等大小的教堂,塔彭丝心想,相较于现在,萨顿钱塞勒过去肯定是个更为重要的乡村生活中心。她没开车,步行到了村子。村子里有一家小铺子、一个邮局,还有十来间小屋子和农舍。其中一两座有草屋顶,其他的则十分简单,并不引人注意。在村庄街道的尽头有六座公屋,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为情似地伫立在那里。其中一扇门的黄铜板上写着“阿瑟·托马斯,清扫烟囱”。

塔彭丝不知道是否可以雇用房屋代理商打扫运河旁边那座房子,显然它非常需要清理了。她真是蠢极了,她心想,都没有问一下房子的名字。

她慢慢走回停在教堂那里的汽车,停下脚步,更为仔细地观察教堂的庭院。她喜欢教堂墓地。里面的新坟很少,大部分是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更早些时候的,很多墓碑都被青苔和时间侵蚀得模糊不清了。古老的墓碑吸引了塔彭丝。其中几个直立的墓碑顶上雕刻着小天使像,周围刻着一圈花环。她四处徘徊着,看着碑文。还是沃伦德家族。玛丽·沃伦德,四十七岁;爱丽丝·沃伦德,三十三岁;约翰·沃伦德上校,死于阿富汗。许多沃伦德家族夭折的婴孩的墓碑上刻有虔诚愿望的长诗,让人深感遗憾。她不知道是否还有沃伦德家族的人住在这里。很明显,沃伦德家族的人已经不再葬在这里了。她没找到一八四三年以后的墓碑。她绕过高大的紫杉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师正弯着腰察看教堂后面一座墙上的一排旧墓碑。他直起身,转向走到跟前的塔彭丝。

“下午好。”他和蔼地说。

“下午好。”塔彭丝说,又补充道,“我一直在参观教堂。”

“在维多利亚时期被毁掉了。”牧师说。

他声音亲切,笑容慈祥。看上去七十岁左右,然而塔彭丝猜他实际上远没有这么老,不过很明显他患有风湿病,双腿颤颤巍巍的。

“维多利亚时期是用金钱堆砌的,”他悲伤地说,“铁匠也太多了。他们很虔诚,但不幸的是,对艺术没有感知力,没有品位。你看到东边的窗子没?”他哆嗦了一下。

“看到了,”塔彭丝说,“糟透了。”

“完全同意。我是牧师。”他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我想你肯定是,”塔彭丝礼貌地说,“你在这里很久了吗?”她又问。

“十年了,亲爱的,”他说,“这个教区很不错的。这里的人也很好。我在这里很愉快。不过他们不太喜欢我布道,”他惋惜地补充说,“我尽了最大努力,但我装不出很现代的样子。请坐。”他指了指附近一块墓碑,颇为好客地发出邀请。

塔彭丝表示感谢,然后坐了下来,牧师坐在旁边一块墓碑上。

“我无法站太久,”他抱歉地说,接着又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或者你只是路过这里?”

“哦,其实我只是路过,”塔彭丝回答道,“我只是想看看教堂。我开车在小路上绕来绕去的,迷路了。”

“是啊是啊,在这周围一带要想认路很不容易的。很多路标都断裂了,你知道,相关部门也不去修理。”他又说,“我不知道它们这么重要。在这些小路上开车的人往往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就会沿着主路走了。那些路太可怕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噪声啊,车速啊,还有危险驾驶。算了,别理我。我是个暴躁的老家伙。你绝对猜不到我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停地说着。

“我刚才看到你在察看墓碑,”塔彭丝说,“是不是有人故意破坏?是不是被年轻人砸了?”

“不。现在的年轻人确实会那么想,因为很多电话亭都被毁掉了。这些年轻的破坏者就会破坏东西。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分好坏,想不出比砸碎东西更有趣的事。很悲哀,不是吗?太令人难过了。不过,”他说,“在这儿没发生过这种事。总得来说,这附近的男孩子们懂事多了。我只是在寻找一个孩子的墓。”

坐在墓碑上的塔彭丝内心翻腾了一下。“一个孩子的墓?”她问。

“是啊。有人给我写了信。一位姓沃特斯的少校,问我这里有没有可能埋葬过一个孩子。当然了,我查看过教区的登记簿,可是没有任何该名字的记录。尽管如此,我还是来到这里看看墓碑。你知道,我想也许登记的人把名字写错了,或者搞错了什么。”

“小孩的教名是什么?”塔彭丝问。

“他不知道。也许随母亲的名字,叫茱莉亚。”

“孩子多大了?”

“这个他也不确定,整件事表述得极为含糊。我个人认为他把村子的名字也弄错了。我从来不记得有个叫沃特斯的人在这儿住过,也没听人说过。”

“是沃伦德家族的吗?”塔彭丝问,她回想起教堂里的那些名字,“教堂里似乎满满的都是他们的追思牌,而外面很多墓碑上也是他们的名字。”

“啊,那个家族现在已经没有后代了。他们原本有一笔极为丰厚的财产,是一座十四世纪的老修道院,后来被大火烧成了平地,将近一百年了,所以我想沃伦德家族的人都搬走了,再没回来过。在原来的地方又盖了一座新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富翁斯塔克盖的。房子的样式虽然很丑,但是据说住得舒服。浴室啊之类的非常舒适,你知道。我想这种设施真的很重要吧。”

“这件事看上去很古怪,”塔彭丝说,“有人写信向你询问一个小孩子的坟墓。什么人呢?亲戚?”

“那孩子的父亲,”牧师说,“我猜,战争的悲剧之一。丈夫在外服兵役的时候,婚姻破裂了,年轻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他们有个孩子,他从来没见过。我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才来找她,时间也太久了吧?”

“很明显他是最近才听说有过一个孩子的。他听到消息纯属偶然。整件事都很稀奇。”

“是什么让他想到孩子葬在这里的?”

“我想是在战时遇到他妻子的某个人告诉了他,他妻子说过她住在萨顿钱塞勒。你遇见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或熟人,他们会告诉你一些你之前不知道的事。不过现在她肯定不住在这里了。住这里的人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来了之后就没有过。就我所知,附近地区也没有。当然,孩子的母亲也许改了名字,不过,我觉得孩子的父亲雇用了律师或私家侦探之类的人,也许他们最终能调查清楚,只是需要时间——”

“那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你说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塔彭丝说,“不久前的一天,有人对我说过的话。‘那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乍听之下很令人吃惊。不过我真的认为说这话的老妇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经常这样,说一些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伤脑筋啊。”

“我想,您对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常了解吧?”塔彭丝说。

“咳,其实也没多少可以了解的。是的,我算是很了解。怎么了?你想打听这里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有没有一位兰卡斯特太太曾住在这儿?”

“兰卡斯特?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在那边有座房子,我今天开车随便逛逛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沿着路——”

“我明白。附近小路的景色非常优美。你还可以看到一些非常罕见的品种。我指的是植物品种。就在这儿的树篱里面。没有人采摘树篱里的花,连游客都没有。没错,有时候我会发现一些非常稀有的品种,比如灰鹳玫瑰。”

“运河旁边有座房子,”塔彭丝说,她可不愿被植物问题打断,“在一座小拱桥附近,离这里大概两英里。我不知道那座房子的名字。”

“让我想想。运河,拱桥。哦……有好几座这样的房子。是梅里考特农场。”

“那不是个农场。”

“啊,对了,我想是佩里家的房子,阿莫斯和爱丽丝·佩里。”

“正是。”塔彭丝说,“是佩里夫妇。”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是吧?我一直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有趣。她有一张中世纪的脸,你不觉得吗?她要在我们即将上演的一出戏里扮演女巫。你知道,就是学校的孩子们演的那种。她长得就很像女巫,不是吗?”

“是啊,”塔彭丝说,“一个友善的女巫。”

“正如你所说,亲爱的,对极了。没错,一个友善的女巫。”

“但是他——”

“是啊,可怜的家伙,”牧师说,“心智不太健全,但不会伤害别人。”

“他们非常客气,请我喝了杯茶,”塔彭丝说,“不过我想知道那座房子的名字。我忘记问他们了。他们只住半边房子,不是吗?”

“是的,是的。他们住在原来是厨房的那部分。人们叫它‘水畔’,我想,不过我认为它以前叫‘水草畔’,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合适。”

“另外一半房子是谁的呢?”

“整座房子最开始是布兰德利家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错,我想应该至少三四十年了。后来被卖掉了,之后再次出售,后来就一直空置了好久。我刚来的时候,那房子只是用来度假的。我想是女演员马格雷夫小姐。她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只是偶尔才过来。我并不认识她。她从不来教堂。有时候我能远远地看到她。她很美,非常美。”

“那么现在它属于谁呢?”

“我不知道。可能还是她的房子。佩里夫妇居住的那部分只是租的。”

“我一看到那座房子,你知道,”塔彭丝说,“就认了出来,因为我有一幅画着那房子的画。”

“哦是吗?肯定是博斯科姆或博斯克博尔的一幅画,我记不清了。类似的名字吧。他是康沃尔郡人,我相信是个非常有名气的画家。现在他可能已经去世了。是的,他过去总来这里,常来附近这片区域画素描,也画过一些油画,其中有些是很迷人的风景画。”

“我说的这幅画,”塔彭丝说,“是别人送给我一位老姨妈的,她大约一个月前去世了。送她画的人是兰卡斯特太太,所以我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

但是牧师再次摇头。

“兰卡斯特?兰卡斯特。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啊!你应该去问问这个人。我们亲爱的布莱小姐。布莱小姐非常古道热肠,对教区的事一清二楚,负责管理一切事务,妇女协会、男童子军、女童子军——所有事。你问问她吧。她非常活跃,的确很活跃。”

牧师叹了口气。布莱小姐的活跃似乎令他担忧。“内莉·布莱,村子里的人这么称呼她。有时候男孩子们跟在她身后唱:‘内莉·布莱,内莉·布莱。’这不是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应该是格特鲁德或者杰拉尔丁。”

布莱小姐,塔彭丝在教堂见到的那个穿花呢套装的女人,正快步朝他们走过来,手里仍然握着一把小喷水壶。她一边走一边极为好奇地打量着塔彭丝,快要走到他们跟前时,她加快了脚步,开口说道:

“我完成工作了,”她高兴地宣布,“今天有点忙乱。哦是啊,有点匆忙。当然,你知道,牧师,早上我一般都在忙教堂的事,但是今天我参加了教区一个紧急会议,你真的无法想象花了多少时间!你知道,争论个没完。有时候我真觉得人们只是为了好玩才去反对某件事。帕廷顿太太尤其气人,凡事都要充分讨论,怀疑我们是否向不同的公司索要了足够多的报价。我是说,整件事一共也没花费多少钱,这里那里省下几个先令也没什么区别。而且博肯海德公司一直都是最可靠的。我真觉得,牧师,你不应该坐在墓碑上面。”

“对逝者不尊敬,是吗?”牧师猜测道。

“哦,不不,我完全没这个意思,牧师。我指的是石头,你知道,湿气会渗透出来,您的风湿病——”她的目光怀疑地转向塔彭丝。

“我来介绍,这是布莱小姐,”牧师说,“这是,这是——”他迟疑了。

“贝雷斯福德太太。”塔彭丝说。

“啊是的,”布莱小姐说,“我在教堂见过你,是吧,刚才你在到处看。我应该过去跟你说几句话,为你介绍一些有趣的东西,不过我在忙我的工作。”

“我应该过去帮忙的,”塔彭丝用最甜美的声音说道,“不过肯定没什么用,不是吗,因为我能看出你非常清楚每朵花应该放在什么位置。”

“哎呀,你这么说真是令人愉快,不过确实如此。我为教堂插花,哦,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过节的时候,我们会让学校的孩子们自己插几瓶野花,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怜的小家伙们。我想过稍微指导他们一下,不过皮克太太不让做任何指导。她很特别。她说这会破坏他们的创造性。你要住在这里吗?”她问塔彭丝。

“我要去马克巴桑,”塔彭丝说,“也许你可以给我介绍一家那里比较安静的旅馆?”

“哦,我觉得你会感到有些失望的。那就是个小镇,你知道,根本没有为汽车服务的设施。蓝龙是家二星级的旅馆,但我真觉得有时候这些星星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觉得兰姆旅馆更好,更安静些。你要在那里住很久吗?”

“哦不,”塔彭丝说,“只是一两天,我想在附近看看。”

“恐怕没什么可看的。没什么有趣的古迹之类的。我们这里是个纯粹的农村。”牧师说,“不过安静,你知道,非常安静。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有些有趣的野花。”

“啊,是的,”塔彭丝说,“我听您说过,我很想趁着找房子的空当,收集一些样品。”

“哦老天,真有趣啊,”布莱小姐说,“你想在这儿附近定居吗?”

“这个嘛,我和我先生还没明确决定要住在哪个地方,”塔彭丝说,“我们也不急。他还有一年半才退休。不过我觉得到处看看也没关系。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在某个地方待上四五天,找几个可能的小型房产的名单,然后开车过去看一下。我发现,花一天时间从伦敦去看某座房子太累了。”

“哦,没错,你是开车过来的,是吗?”

“是啊,”塔彭丝说,“明天早上我要去找马克巴桑的房产代理商。我想,这个村子里没有可以住的地方吧?”

“当然有,科普雷太太那里可以,”布莱小姐说,“她在夏天接纳房客,你知道,夏天的游客,她的房间漂亮且干净。所有房间都是。当然,她只提供床位和早餐,也许晚上会有简单的晚饭。但我认为她起码得到七八月才会接收客人。”

“也许我可以过去问问她。”塔彭丝说。

“她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女人。”牧师说道,“总是唠唠叨叨的,”他又说,“说个不停,一分钟都不停。”

“这种小村庄总是有很多闲言碎语到处流传,”布莱小姐说,“我认为如果我帮贝雷斯福德太太的忙应该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我可以带她去科普雷太太那里碰碰运气。”

“那样的话可真是太好了。”塔彭丝说。

“那我们就走吧。”布莱小姐轻快地说,“再见,牧师。你还在寻找吗?真是悲伤的任务啊,而且不太可能成功。我真觉得这是个最为无理的要求。”

塔彭丝跟牧师道别,并说如果可以的话,她非常愿意帮忙。

“花一两个小时察看各种墓碑对我来说不费力气。就我的年纪来说,我的视力算很好的了。你要找的名字是叫沃特斯吗?”

“不完全是。”牧师说,“问题在于年龄,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一个女孩。沃特斯少校认为他的妻子也许改了名字,也许大家知道的是那孩子改过之后的名字。因为他不知道他妻子改后的名字,所以就很不好找了。”

“据我看,这整件事是不可能的。”布莱小姐说,“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这件事,牧师。让别人做这种事太荒谬了。”

“那个可怜的人好像很沮丧,”牧师说,“总之,据我所知,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我不应该再耽搁你们了。”

塔彭丝一路由布莱小姐带领。她心想,不管科普雷太太多么能说会道,也比不上布莱小姐的口才——一连串的语句急促而武断地从她嘴中倾泻而出。

科普雷太太的农家小屋坐落在远离村庄的街道上,看上去舒适又宽敞,门前有座整洁的花园,刷成白色的门阶,还有锃亮的门把手。在塔彭丝看来,科普雷太太简直就是从狄更斯书中走出来的人物。她个头矮小,圆滚滚的,所以她朝你走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只橡胶球。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啊眨的,金黄色的头发像香肠一样盘在头上,一副极具活力的样子。她先是有些怀疑地说:“这个嘛,我一般不这么做的,你知道。不会的。我丈夫和我认为‘夏天的游客,那就不同了’。现如今,只要做得到,他们就会去做。我相信他们必须如此。可是这个季节我们不接待客人,七月才开门迎客呢。不过如果只是住几天,而且这位夫人不介意这里略显简陋的话,也许——”

塔彭丝说她不介意,而科普雷太太仔细观察她的同时,仍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说这位夫人也许想上楼看看房间,然后再做决定。

这时,布莱小姐不得不遗憾地说自己要走了,因为她仍然没能设法从塔彭丝那里得到所有她想要的消息,比如她从哪里来、她丈夫是做什么的、她多大年纪、有没有孩子等她感兴趣的事。但是看上去她家里有个会议需要她主持,她生怕那令人垂涎的职位被人抢走。

“你跟科普雷太太在一起就没什么问题了,”她向塔彭丝保证,“我相信她会照顾你的。那你的汽车怎么办呢?”

“哦,我这就把它开过来。”塔彭丝说,“科普雷太太会告诉我停在哪里。我完全可以把它停在外面,因为街道确实不窄,是吧?”

“哦,我丈夫可以帮你停在一个更好的位置,”科普雷太太说,“他会帮你停在田间,就拐过这条后巷,在那里不会有问题的。他可以把车停在棚里。”

在此基础上,事情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布莱小姐匆匆去赴会了。接下来就是晚饭的问题了。塔彭丝问村子里有没有酒馆。

“哦,我们没有女士能光顾的馆子,”科普雷太太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吃两个鸡蛋、一片火腿,再加上一点面包和自家酿制的果酱的话——”

塔彭丝说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她的房间较小,不过印有玫瑰花蕾的墙纸、看上去很舒服的床以及干净整洁的环境,让房间变得令人愉快而舒心。

“没错,壁纸很漂亮,小姐,”科普雷太太说,她似乎认定塔彭丝就是单身,“我们这么选,是为了那些来这里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很浪漫,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塔彭丝同意浪漫是件令人向往的事情。

“现如今的新人没什么钱,不像从前。你瞧,大多数人都为了房子存钱,或者已经交了首付。或者分期付款买些家具,这就没多少钱度豪华蜜月什么的了。大多数年轻人,你知道,都很谨慎,不会乱花钱。”

她再次咯噔咯噔地走下楼,边走边轻快地说着话。奔波劳累了一天之后,塔彭丝躺在床上睡了半个小时。不过她仍然对科普雷太太抱有很大希望,并且觉得一旦彻底休息好之后,她就能把谈话转移到最有效的话题上。她确信自己能够听到桥边那座房子的所有消息:谁在那里住过,附近人的名声好坏,有什么传闻及其他类似问题。当她被介绍给沉默寡言的科普雷先生之后,她更加确信这一点了。他说话的内容绝大部分由和气的咕哝声构成,通常是表示赞成。有时也表示异议,但语调更为低缓。

塔彭丝能看出来,只要让他妻子说话他就感到很满足。他自己多少有点分心,有时候会忙着计划第二天好像是集市日的事。

对塔彭丝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结果了,都可以用一句广告语来形容了——你想要的信息,我们都有。科普雷太太就像一台收音机或电视机,你只需打开开关,话语就会倾泻而出,伴随着各种手势和丰富的面部表情。不仅她这个人像橡皮球,她的脸可能也是由橡胶制作而成。在夸张的模仿中,她谈论的各种人物几近活生生地展现在塔彭丝面前。

塔彭丝吃了培根、鸡蛋和几块抹了黄油的厚面包片,对黑莓果冻表示了称赞,如实宣称这是她最爱的自制食品,竭尽全力吸收大量信息,这样,稍后她回到房间就能在笔记本上写下来。这个乡村地区以往历史的全景图就可以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时间顺序的错乱偶尔会让事情变得困难起来。科普雷太太从十五年前跳跃至两年前,又飞跃到上个月,然后闪回到二十年代。所有这些都需要仔细整理,而塔彭丝不知道最后自己能否得出什么结论。

她按下的第一个按钮没有发生作用。她提到了兰卡斯特太太。

“我认为她是这附近的人,”塔彭丝故意用一种极为含混不清的语气说道,“她有过一幅画,一幅很美的画,我想那位画家在这一带挺有名气的。”

“你说的是谁?”

“兰卡斯特太太。”

“不,这附近一带我记得没有姓兰卡斯特的。兰卡斯特,兰卡斯特。我记得,有位先生出过车祸。不,我想到的是汽车,兰卡斯特牌汽车。没有兰卡斯特太太。是博尔顿小姐,是吗?我觉得她现在应该有七十岁了。她可能嫁给了一位兰卡斯特先生。她离开此地,去了国外。我确实听说她嫁给了某个人。”

“她送给我姨妈的那幅画,是一位博斯克博尔先生画的——我想是这个名字。”塔彭丝说,“果冻真不错啊。”

“我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在里面放苹果。他们说放入苹果可以使果冻凝固得更好,不过这样会去除所有的味道。”

“没错,”塔彭丝说,“我赞成。确实如此。”

“你刚刚说的是谁?‘博’字开头的,不过我没听清。”

“博斯克博尔,我想是。”

“哦,博斯克温先生,我记得很清楚。让我想一想。那一定得是——至少十五年前他来过这里。他来这里跑步,跑了好几年。他喜欢这个地方,实际上还租了一间村屋。是农场主哈特为他的雇农留的一间房子。但是他们又建了一间新的,地方议会建的,专门给雇农住的四间新农舍。

“博先生是个职业画家,”科普雷太太继续说道,“经常穿一件滑稽的外套,天鹅绒或灯芯绒之类的。肘部常常有洞。他穿着绿色和黄色的衬衣,真是这样的。哦,他穿得很鲜艳。我喜欢他的画,真的。他每年都会办一次展览。我想大概在圣诞节前后。不,当然不是了,一定是在夏天。他冬天不在这里的。没错,画得很美,不过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就是一座房子和几棵树,或者在树篱后面东张西望的两头牛。不过画面很美,很安静,颜色也漂亮。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的画。”

“有很多画家来这里吗?”

“不太多。哦不,别说这个了。夏天,有一两位女士来这里画素描,但我觉得她们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年前,有个年轻人来这里,说自己是个画家。胡子也不好好刮一下。他的画我都不喜欢。奇奇怪怪的颜色全都杂乱无章地搅和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出来,居然卖出去不少,而且我跟你讲,价钱都不便宜。”

“应该有五英镑。”科普雷先生第一次参与谈话就这么突然,让塔彭丝吓了一跳。

“我丈夫认为,”科普雷太太又充当起了他的翻译官,“他认为任何画都不应该超过五英镑。油画不值这么多钱。这就是他的意思,是吧,乔治?”

“啊。”乔治说道。

“博斯克温先生画过一幅桥边运河旁的小房子的画——水畔或是水草畔,是这么叫的吗?我今天路过那边了。”

“哦,你是沿着那条路过来的,是吗?都算不上一条路,是吧?非常窄。我总觉得那座房子太偏僻了。我不喜欢住在那座房子里。太孤单了。你同意吗,乔治?”

乔治发出一点噪声,微微表示反对,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对女人的胆小的蔑视。

“爱丽丝·佩里住在那里。没错。”科普雷太太说。

塔彭丝放弃了对博斯克温的研究,开始附和科普雷夫妇对佩里夫妇的看法。她察觉到,虽然科普雷太太喜欢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上,但跟随她的思路总归不会出错。

“他们就是一对古怪的夫妻。”科普雷太太说。

乔治发出一点动静,表示赞同。

“他们不跟其他人来往。真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不善交际。她连走路都不像人类。爱丽丝·佩里就是这样的。”

“疯了。”科普雷先生说。

“我不知道是否该那么说。她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那些披散着的头发。她大部分时间都穿着男人的衣服和大橡胶靴,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有时候你问她问题,她也答非所问。但我不认为她疯了,她只是比较怪异。”

“大家喜欢她吗?”

“几乎没人认识她,尽管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几年了。关于她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呢,哪里都会有传闻的。”

“什么样的传闻呢?”

科普雷太太从不讨厌直接提问。她欢迎提问,甚至急于给出答案。

“人们说,她晚上会招魂。围桌而坐。有传闻说晚上那座房子里有灯光移动。人们说,她还读了很多玄而又玄的书,里面画了些东西——圆圈、星星。依我看,阿莫斯·佩里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

“他只是头脑简单而已。”科普雷先生宽容地说。

“这个嘛,也许你说的没错,不过有些关于他的传闻。他喜欢花园,可知道得不多。”

“他们只住了一半的房子,是吗?”塔彭丝问,“佩里太太非常客气地请我进去坐了坐。”

“是吗?真的吗?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进那座房子。”科普雷太太说。

“他们住的那部分没什么问题啊。”科普雷先生说。

“另外一部分有问题吗?”塔彭丝问,“靠近运河的前面那部分?”

“这个嘛,过去曾有许多关于它的传闻。当然,很多年没人住了。人们说那座房子很诡异。流传着很多故事。但其实这里的人都已经不记得了,时间太久远。你知道,它是一百多年前建造的,人们说最开始是一位大臣为了金屋藏娇而建。”

“维多利亚女王的大臣吗?”塔彭丝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觉得不是她。她很挑剔,老女王确实如此。不,我认为更早一些,是乔治王朝时期。这位绅士经常来此地看望她,据说有天晚上,他们发生了争吵,他割断了她的喉咙。”

“太可怕了!”塔彭丝惊讶地说,“他们绞死他了吗?”

“哦,不不,没那回事。你听我说,据说,他必须把尸体处理干净,于是就把她砌在了壁炉里面。”

“把她砌在壁炉里!”

“他们是这么说的。人们说她是个修女,从修道院跑了出来,这就是她要被砌在壁炉里的原因。在修道院里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把她埋在壁炉里的人不是修女啊。”

“是啊,不是修女。是那个男人做的。她的情人,对她下了毒手。人们说他用砖把壁炉全都围了起来,还在外面钉了一张大铁皮。总之,再也没人见过她穿着华美的衣服走来走去了,可怜的人儿。当然了,有人说她跟着他走了,去城里居住了,或者去了其他地方。人们经常听见一些动静,看到房子里的灯光,天黑之后,很多人都不敢靠近那座房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塔彭丝问,她感觉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时代似乎有点超出了她想要追溯的范围。

“这个嘛,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房子出售的时候被一个叫布劳吉克的农夫买走了。他也没有住太久。他是人们说的那种乡绅。我想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这座房子吧。不过农田对他没什么用处,而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所以他又把房子卖掉了。它转手过很多次,总有建筑工人对它进行改动,改造成新浴室之类的——曾经有对夫妻一度把那儿改为养鸡场,我相信确有其事。但那座房子,你知道,名声不吉利。但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相信博斯克温先生自己也曾经一度想过买下它,就是他画那座房子的那段时间。”

“博斯克温先生来这里的时候有多大年纪?”

“我想是四十岁左右吧。他长相不错,虽然有一点点胖。他很受姑娘们的欢迎。”

“啊。”科普雷先生说,这次是一声表示警告的咕哝。

“哎呀,我们都知道艺术家什么样,”科普雷太太说,把塔彭丝也算了进去,“法国去多了,染上了法国人的习气,他们就是这样。”

“他没有结婚吗?”

“那时候还没有。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他很喜欢查林顿太太的女儿,但没有任何结果。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对他而言太年轻了。她还不满二十五岁。”

“查林顿太太是什么人啊?”介绍到新人物的时候,塔彭丝有些糊涂。

“该死的,我在这里究竟要干吗?”当一阵疲惫席卷而来,她忽然想道,“我只是在听一些人的谣传,把完全不真实的事想象成谋杀。现在我明白了——一开始先是一个善良但脑子糊涂的老太太在胡思乱想,并开始回忆博斯克温先生的故事,或者是把画送给她的某个什么人讲了关于房子的许多传闻,有人被活活砌进壁炉里,而不知什么原因,她认为那是个孩子。于是我就出来调查这些乱糟糟的事。汤米说我是个傻瓜,而他说得对极了,我就是个傻瓜。”

她等待着科普雷太太那滔滔不绝的谈话中断一下,这样她就能站起身,礼貌地道个晚安,然后上楼休息。

科普雷太太却谈兴正浓,兴致高昂。

“查林顿太太吗?哦,她在水草畔住过一段时间,”科普雷太太说,“查林顿太太和她女儿。她是个好女人,查林顿太太。我认为她是个军官的遗孀。生活穷困,好在房租便宜。她种了很多花草,非常喜欢园艺。不过她不太擅长收拾家务。我去帮过她一两次,但后来就没再过去了。要知道,我还得骑自行车骑两英里呢。那条路没有公共汽车。”

“她在那里住了很久吗?”

“最多两三年,我想。我猜,发生那些麻烦事之后,她害怕了。后来她女儿也惹上了麻烦。我记得她叫莉莲。”

塔彭丝喝了一口饭后浓茶,决定截住科普雷太太的话头,然后去休息。

“她女儿遇上了什么麻烦?是博斯克温先生吗?”

“不,不是博斯克温先生让她陷入麻烦的。我绝对不会相信的。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是谁?”塔彭丝问,“也是住在那里的人?”

“我想他不住在那里,是她在伦敦遇见的某个人。她去那里学芭蕾舞,是吗?还是绘画?博斯克温先生安排她去了那里的某所学校。我想学校名字叫斯莱特。”

“是斯莱德吗?”塔彭丝试着纠正。

“也许是吧。差不多的名字。反正,她经常去伦敦,然后就认识了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她妈妈不喜欢他,禁止他们见面,但根本没什么用。在某些方面,她是个傻女人,就像很多军官的老婆那样。她以为女儿会听大人的话。她真的是落伍了。她去过印度和周边的地方,但关键在于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你没盯紧你女儿,那她就不会听你的话了。她女儿才不听话呢。他时不时来这里,他们就在外面见面。”

“然后她就卷入麻烦之中了,是吗?”塔彭丝用了委婉的说法,希望这种形式不会让科普雷太太觉得不得体。

“我想,一定是他。反正,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她母亲还蒙在鼓里的时候,我就弄明白了。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姑娘,个子高高的,模样俊俏。但我觉得,你知道,她不是那种坚强的人,她会崩溃的。她疯狂地走来走去,独自嘀嘀咕咕的。如果你问我他对她是不是不好,确实是这样。他知道出事后就丢下她一走了之了。当然,作为母亲,她应该去跟他谈一谈,让他明白他的责任所在,但是查林顿太太,她可没这个勇气去。总之,她妈妈知道情况之后,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她关闭房门,然后开始出售房子。我相信她们曾回来打包行李,但并没有回村子里,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话。她们再也没有回来过,两个人都没回来过。流传过一些闲话,我真不知道有没有真实性。”

“有些人什么事都能编造出来。”科普雷先生突然插嘴。

“哦,这你就说对了,乔治。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在我看来,那个女孩的脑筋的确不正常。”

“什么闲话?”塔彭丝询问道。

“这个嘛,说真的,我不愿意说。事情发生很久了,我也不确定,所以不愿意说。是巴德科克太太家的露易丝说出去的。那个女孩就爱撒谎,只要能编出一个好故事,她什么都说。”

“但到底是什么事呢?”塔彭丝问。

“说这个查林顿家的女孩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了;说她妈妈因为悲痛欲绝而变得疯疯癫癫的,她的亲戚只好把她送进了老人院。”

塔彭丝的脑袋又感到混乱了,似乎觉得自己在椅子里晃动起来。查林顿太太是兰卡斯特太太吗?改名换姓,精神有点不正常,被女儿的命运所困扰。科普雷太太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自己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巴德科克家的女孩什么都能说出口。那时我们对传言和闲话也没听进去多少,毕竟有别的事要担心。我们被吓个半死,周围所有的村子都被发生的事吓坏了,真事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塔彭丝问,以貌似平静的村庄萨顿钱塞勒为中心发生的事让她惊叹不已。

“我敢说当时你在报纸上读过有关消息。让我想想,差不多二十年前了。你肯定看过那些报道。谋杀儿童。开始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有一天放学后没有回家。附近的人全都出去找她了。最后在矮树林里找到了她。她是被勒死的。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忍不住哆嗦。唉,这只不过是第一起案件,大概三个星期后,又发生了一起。在马克巴桑的另一边,可以说是在同一个地区。有车的男人动起手来还是很容易的。

“之后还发生了好几起,有时候一两个月都平安无事,但接着就会发生一件案子,其中一起离这里不到两英里,几乎就发生在村子里。”

“难道警察——难道没人知道是谁做的吗?”

“他们尽了最大努力——”科普雷太太说,“很快就拘留了一个男人,真的。是一个住在马克巴桑另一端的人。据说对他们的调查很有帮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认为抓住了凶手。他们抓住一个又一个,可二十四小时之后就不得不放他走了,因为发现他不可能作案,或不在案发现场,或有人给他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你不知道,利兹,”科普雷先生说,“也许他们很清楚是谁干的。我相信他们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是这么听说的。警察知道凶手是谁,但他们没有证据。”

“都是他们的妻子啊,没错,”科普雷太太说,“妻子、母亲甚至父亲。不管警察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无能为力。凶手的母亲说:‘我儿子昨晚在这儿吃饭呢。’或者年轻姑娘说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去看电影了,整晚他一直跟她在一起;或者他父亲说他跟他儿子一起去远处的农田做农活——就这样,你根本无法反驳。他们可能认为这位父亲或母亲或情人在撒谎,可除非另有他人跳出来说他们看到这个男孩或男人或其他什么人在其他某个地方,不然警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那段时间很恐怖。这里所有的人都很焦虑。每次听说谁家孩子不见了,我们就结伴去找。”

“啊,是这样的。”科普雷先生说。

“大家集合之后就去找了。有时候立马就能找到,有时候几个星期也找不到。有时候她就在家附近,你还以为这些地方已经都找过了。太疯狂了,我想就是这样,很可怕,”科普雷夫人大义凛然地说,“太可怕了,居然会有这种人。他们应该被枪毙,被吊死。要是有人给我机会,我一定吊死他们。杀害、侵犯孩子的男人——送他们进疯人院,让他们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地住着,有什么用呢。早晚还会放出来,说他们已经被治好了,然后送他们回家。在诺福克郡就发生过这种事。我姐姐住在那里,她跟我说的。那人回了家,两天后他就对别人下手了。真是疯了,这些医生,有些人还没治好,就非说他们已经治好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谁有可能犯案?”塔彭丝说,“你真觉得是个陌生人吗?”

“也许是个陌生人,但肯定住在这附近——哦!我想说是方圆二十英里之类。不一定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你一向认为是的,利兹。”

“你着急了吧,”科普雷太太说,“你认为肯定是附近的人,我想是因为你感到害怕。我以前经常打量别人。你也是,乔治。你自言自语说不知道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最近他看上去有点古怪,诸如此类。”

“我倒不觉得他会表现得很奇怪,”塔彭丝说,“也许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没错,你说的可能有道理。我听人说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疯癫,但也有人说他们眼里总有一种可怕的光。”

“杰弗里斯,那时他是这里的警官,”科普雷先生说,“他总说自己有个好办法,可就是没采取任何行动。”

“他们一直就没抓到那个男人吗?”

“没有。半年多,将近一年。然后这件事就打住了。从那时起,周围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不,我觉得他肯定是离开了。完全消失了。这让人们觉得自己可能知道谁是凶手。”

“你是指那些离开此地的人?”

“这个嘛,当然,人们会谈论的,你知道,他们会说也许是某某人。”

塔彭丝犹豫着要不要问下一个问题,但她觉得既然科普雷太太对谈论这件事兴致正浓,那不妨问一下。

“你觉得是谁?”她问。

“哦,过了那么久,我也不太想说了。但别人的确提到过几个名字。人们谈论过,也观察过,一些人认为可能是博斯克温先生。”

“是吗?”

“是啊,画家之类的人,怪怪的。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不是他!”

“更多人说是阿莫斯·佩里。”科普雷太太说。

“佩里太太的丈夫?”

“是啊,他有点古怪,你知道,头脑简单。他那种家伙,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时佩里夫妇住在这里吗?”

“是的。不在‘水草畔’。他们住在离这里四五英里远的一座小屋里。我相信警察盯过他的梢。”

“虽然也没从他那里找到证据。”科普雷太太说,“他妻子总是为他说话。晚上跟她一起待在家里,真的,她总是这么说。只是有时在星期六晚上去小酒馆,但所有这些谋杀案没有一起是发生在星期六晚上的,所以从这话里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另外,爱丽丝·佩里是那种她一作证你就会相信的人,她从不放弃或者让步,恐吓对她也无济于事。不管怎么说,他不是凶手。我从来都不认为他是凶手。我知道我没有证据,但我有种感觉,如果让我指出谁是凶手,我会说是菲利普爵士。”

“菲利普爵士?”塔彭丝再次感到眩晕,又一个人物登场了。菲利普爵士。“他是谁?”她问道。

“菲利普·斯塔克爵士,住在沃伦德宅院。沃伦德家族住在那儿的时候叫老修道院——在它被烧毁之前。你可以在教堂墓地里看到沃伦德家的墓碑,在教堂里也有他们的追思牌。詹姆斯国王[詹姆斯国王,即詹姆斯一世,于一六〇三年至一六二五年间统治英国。]执政时期,沃伦德家族差不多一直住在这里。”

“菲利普爵士是沃伦德家的亲戚吗?”

“不是。他赚了很多钱,不然就是他父亲赚的,炼钢厂之类的吧。菲利普爵士是个奇怪的人,工厂在北边的某个地方,但他却住在这里,独来独往。人们说他是隐,隐,隐什么来的。”

“隐士。”塔彭丝提醒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脸色苍白,你知道,瘦骨嶙峋,喜欢花草,是个植物学家。过去常收集各种各样不值一提的小野花,就是那种你都不想看第二眼的花。我记得他甚至写了一本关于那些花的书。哦对了,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妻子是个好女人,非常漂亮,可我总觉得她愁容满面的。”

科普雷先生轻哼一声。“你疯了吧,”他说,“认为菲利普爵士是凶手。他多么喜欢孩子啊,经常为他们举办派对。”

“是的,我知道。他总是给孩子们庆祝,还给他们准备可爱的礼物。玩彩蛋接力大赛,还提供草莓和奶油茶。你知道,他自己没有孩子,他常常在路上叫住小孩,给他们糖果,或给一枚六便士的硬币让他们买糖吃。可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做得过头了,他是个奇怪的人。自从他妻子突然离开他之后,事情就不对劲了。”

“他妻子什么时候离开他的?”

“那一系列惨烈发生之后大约六个月,那时候已经有三个孩子被杀了。斯塔克夫人突然去了法国南部,再也没回来。你得说,她那种人做不出来这种事。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值得尊敬,不可能因为别的男人而离开他。不,这种事她做不出来。那么,她为什么离开他呢?我常说因为她知道一些事,发现了什么——”

“现在他还住在这里吗?”

“他啊,不常住。他一年来一两次,大部分时间房子都是锁着的,有看门的人。村子里的布莱小姐,以前是他的秘书,帮他处理事情。”

“那他妻子呢?”

“她死了,可怜的人。她出国后没多久就死了。教堂里放了一块她的追思牌。这种事对她来说肯定很可怕。也许起初她并不确定,然后也许她开始怀疑她丈夫,接着也许她很确定了。她接受不了,所以离开了。”

“你们女人就爱幻想。”科普雷先生说。

“我所能说的就是菲利普爵士不大对劲。我觉得他对孩子过分喜爱,而且表现出来的方式很不自然。”

“女人的想象。”科普雷先生说。

科普雷太太站起身,开始收拾餐桌上的东西。

“时间差不多了,”她丈夫说道,“要是你继续跟这位女士说那些现在跟这里的人毫无关系的陈年旧事,会让她做噩梦的。”

“听着很有趣,”塔彭丝说,“但我真的很困了,我想现在我该去休息了。”

“哦,通常我们都睡得很早,”科普雷太太说,“忙了一整天,你也该累了。”

“是啊,我困死了。”塔彭丝打了个长长的大呵欠,“好啦,晚安,非常感谢你们。”

“明天早上你想让我们叫醒你喝杯茶吗?八点钟会不会太早了?”

“不,没问题的。”塔彭丝说,“不过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一点也不麻烦。”科普雷太太说。

塔彭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她打开小手提箱,拿出几件需要的物品,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倒在床上。她对科普雷太太说的是真的。她快累死了。刚才听到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着,移动的身影和各种可怕的想法如万花筒般千变万化。死去的小孩,太多死去的小孩,塔彭丝只想知道壁炉后面那个死去的小孩。壁炉也许跟“水草畔”有关系。小孩子的布娃娃。年轻姑娘那脆弱的意志因为情人的抛弃而崩溃,发疯杀死了一个孩子。“老天,我用了多么耸人听闻的语言啊。”塔彭丝心想,所有这些都乱七八糟的,时间全都混乱了,没人能确定事情发生的时间。

她睡着了,做起梦来。一位叫夏洛特的夫人从房子的窗口向外看着。烟囱里传出抓挠的声。钉在那里的一块大铁板后面传来击打的声音,锤子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锵,锵,锵。塔彭丝醒了过来。是科普雷太太的敲门声。她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把茶放在塔彭丝床边,拉开窗帘,说希望塔彭丝昨晚睡得香甜。塔彭丝心想,没有人比科普雷太太看上去更振奋开朗了。她从来不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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