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早啊，”科普雷太太急匆匆走出房间，一边说道，“又是新的一天。每当我醒来就会说这句话。”

“新的一天？”塔彭丝呷了一口浓浓的红茶，“真不知道我是不是作茧自缚……也许是……真希望汤米能在这里，还可以跟他说说话。昨晚真把我搞糊涂了。”

离开房间之前，塔彭丝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昨晚听到的各种事件和名字，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太累了，不想写了。这些富有戏剧性的往事也许包含了些许事实，但大部分是道听途说、恶意中伤、流言蜚语或者浪漫想象。

“真的，”塔彭丝心想，“我想我开始了解追溯到十八世纪的许多人的爱情生活了。可有什么用呢？而我在寻找什么呢？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糟糕的是，我已卷入其中，不能脱身了。”

塔彭丝敏锐地猜测到她今天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布莱小姐，塔彭丝承认她是萨顿钱塞勒最具威胁性的人。她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各种好心的帮助，火速驱车赶往马克巴桑。布莱小姐尖声对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对这位女士解释说她有个重要约会……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塔彭丝言辞闪烁。她要不要共进午餐？谢谢布莱小姐的好意，但恐怕——

“那就下午茶吧。四点半，我等着你。”就像一个皇室成员在下达命令。塔彭丝微微一笑，点点头，重新发动汽车，开走了。

也许，塔彭丝心想也许她能从马克巴桑的房屋代理商那里得到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信息，内莉·布莱也许会提供更多有用的消息。她是那种以无所不知为荣的女人。阻碍在于她会下决心打探出有关塔彭丝的一切事情。没准今天下午塔彭丝可以最大限度地变回那个被创造出来的自己。

“记住，布伦金索普太太。”塔彭丝说，汽车沿着路边一个急转弯，挤进一道矮树篱，以免被一辆仿佛在嬉闹的巨大拖拉机碾个粉碎。

到达马克巴桑之后，她把车停在停车场，走进邮局，进入一座空闲的电话亭里。

是艾伯特接的电话。他像往常那般回应着，一句简洁的“你好”中透着一股怀疑。

“听着，艾伯特，我明天就回家。总之能赶上吃晚饭，也许会早点。贝雷斯福德先生如果不打电话通知行程有变，也会回去的。给我们准备一些鸡肉吧。”

“好的，夫人。你在哪儿——”

但塔彭丝挂断了电话。

马克巴桑镇的生活似乎都围绕着中心广场展开。离开邮局之前，塔彭丝查阅了分类电话号码簿，四家房屋财产代理商中有三家都坐落在中心广场，第四家在乔治街上。

塔彭丝潦草地写下这些名字，走出邮局开始寻找。

她首先走进外表最为富丽堂皇的“洛夫巴蒂和斯里克先生”公司。

一个长着雀斑的姑娘接待了她。

“我想咨询一座房子。”

听到这个消息，那个姑娘毫无兴趣，似乎塔彭丝在询问跟珍稀动物有关的事。

“我完全不知道。”女孩说道，四处打量了下，看看有哪位同事可以接手塔彭丝——

“一座房子。”塔彭丝说，“你是房屋代理商，不是吗？”

“房屋代理商及拍卖商。蔓越莓庭院拍卖在星期三举行，如果你有兴趣，拍卖品目录两先令。”

“我对拍卖没兴趣。我想问的是一座房子。”

“装修了的吗？”

“没装修的——买，或者租。”

雀斑面露些许喜色。

“我想你最好跟斯里克先生谈谈。”

塔彭丝很愿意去见斯里克先生。片刻后，她就坐在了一间小办公室里，对面是个穿着粗方格花呢西服的年轻人，他正在翻阅关于适合居住的房屋的大量资料，他念叨着，“曼德维尔路八号，专业设计师建造，三间卧室，美式厨房，哦，不，卖掉了，阿玛贝尔小屋，风景如画，四英亩，减价急售——”

塔彭丝强行打断了他：“我看中一座很喜欢的房子，在萨顿钱塞勒，或者说，在萨顿钱塞勒附近，运河边——”

“萨顿钱塞勒，”斯里克先生一脸怀疑，“我想我们现有的目录上没有那里的房产。叫什么名字？”

“好像没有任何标牌，也许是水畔或水草畔。曾经叫桥边小屋，我想。”塔彭丝说，“那房子分为两部分。一半出租了，不过那里的租客不知道另一半房子的情况。另外一半面向运河，我非常感兴趣。似乎没人住。”

斯里克先生淡然地说恐怕他帮不了她，但又带着一股优越感说也许“布洛杰特及伯吉斯先生”公司可以给她提供信息。但他的语气却在暗示这是家劣质公司。

塔彭丝来到中心广场对面的“布洛杰特及伯吉斯先生”公司。他们的办公室与“洛夫巴蒂和斯里克先生”公司非常相似，脏兮兮的橱窗里是同样的出售单和即将举办的拍卖会。前门新近涂了胆汁一样的绿色——如果这可以算作一个优点的话。

接待安排同样令人垂头丧气，塔彭丝被介绍给斯普瑞格先生，一位意志消沉的老人。塔彭丝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斯普瑞格先生承认他知道她说的这座房子，但也帮不上忙，至少看起来他不怎么感兴趣。

“恐怕买不到那座房子。房主不想卖。”

“谁是房主？”

“我也不知道。那座房子被频繁转手过几次，有段时间有传言说被政府强制收购了。”

“本地政府要那座房子干什么呢？”

“说真的，这位太太，呃（他扫了一眼匆匆记在记事簿上的塔彭丝的名字），贝雷斯福德太太，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你就比现在这些可怜的家伙聪明太多了。地方理事会和规划委员会的办事方式一向疑云重重。房子后面的那部分进行了一些必要的维修，之后便以基地的价格租给了一位，呃，啊对了，佩里先生和佩里太太。说到房子真正的房主，那位先生住在国外，似乎对这处房屋没什么兴趣。我想也许是在遗产继承方面有问题，遗产由指定遗嘱继承人来执行，出现了一些法律上的小问题——法律往往是昂贵的，我想房主贝雷斯福德太太更愿意这房子倒塌——除了佩里夫妇住的那部分，其他的部分都没有装修。当然，那块地将来可能很值钱，维修荒废的房屋赚不了什么钱。如果你对这种房子有兴趣，我相信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些更有价值的房子。冒昧问一下，这房子尤为吸引你的地方在哪呢？”

“我喜欢它的外观，”塔彭丝说，“非常漂亮，我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看到它的。”

“哦，我明白了——”斯普瑞格先生尽量掩饰他那“蠢女人真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安慰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忘记所有这一切。”

“我想你或许可以写封信，问问房主是否愿意出售，或者你可以把他们的，或他的地址给我——”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可以联系房主的律师，不过我不抱太大希望。”

“我想，现如今所有事都得通过律师。”塔彭丝的声音透着一股愚蠢和烦躁，“而律师做事总是慢吞吞的。”

“啊是的，律师是很耽误时间的——”

“银行也是一样糟！”

“银行——”斯普瑞格先生听起来有点吃惊。

“好多人都留下银行名字作为地址，也很烦人。”

“是啊，是啊，正如你所说，不过现在的人都安静不下来，到处跑，出国什么的。”他拉开抽屉，“我这里有处房产，克罗斯盖茨，离马克巴桑两英里，条件非常不错，花园很漂亮——”

塔彭丝站起身。

“不用啦，谢谢你。”

她语气坚定地跟斯普瑞格先生说了再见，重新回到中心广场。

她又在第三家房产代理商那里待了很短一段时间。他们似乎主要专注于养牛场、养鸡场以及普通农场的售卖业务。

她最后去了乔治街上的“罗伯特及威利先生”公司。公司看着很小，不过积极推进业务，对顾客尤为热情，但是对萨顿钱塞勒不怎么感兴趣，也不了解情况，只是热情地推荐一些盖了一半的住宅，价格高得离谱，他们介绍的那座让塔彭丝一阵哆嗦。热心的年轻人看到他潜在的客户坚决要走，便不情不愿地承认萨顿钱塞勒这个地方的确存在。

“您说的萨顿钱塞勒，您最好去广场上的布洛杰特及伯吉斯公司试试。他们手里有一些附近的房产，但是环境都很差，很破败——”

“附近有座很漂亮的房子，在运河边，我从火车上看到的。为什么没人想住在那里呢？”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叫‘河岸’；没人愿意住在那里，据说里面闹鬼。”

“你是说，鬼？”

“他们是这么说的，关于它有很多传闻。晚上有动静，还有呻吟声。依我看，是蛀虫。”

“哦老天，”塔彭丝说，“我看那个地方很漂亮幽静啊。”

“大多数人会说太幽静了，想想吧，冬天发洪水。”

“看来我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塔彭丝尖刻地说。

她迈步朝兰姆及弗拉格饭馆走去，她打算在那儿吃个午饭，补充一下体力，步行过去的时候，暗自嘀咕道：

“很多事要考虑——洪水，蛀虫，鬼，锵锵作响的链子，不住此地的房主与地主，律师，银行，没人想要也没人喜欢的房子——也许除了我之外……哦，好吧，现在我就想吃个午饭。”

兰姆及弗拉格饭馆的饭菜美味量大，对农夫来说够丰盛，不是那种针对过路游客的假法国菜——浓厚的咸汤，火腿，苹果酱，斯蒂尔顿奶酪，或者你可以换成梅子奶油蛋糕。不过塔彭丝没换。

漫无目的四处逛了逛，塔彭丝回到车里，驶向萨顿钱塞勒。她感觉上午没什么收获。

当她拐过最后一个弯，萨顿钱塞勒教堂映入眼帘，塔彭丝看到牧师从教堂墓地走了出来。他步履疲惫。塔彭丝在他身边停下车。

“您还在寻找那个墓碑吗？”她问道。

牧师一只手撑着腰背。

“唉，是啊，”他说，“我眼神不太好了。墓碑上有太多字都被侵蚀了。我的背也疼。太多石头都横在地上。真的，有时候我弯下腰，真怕自己再也直不起来了。”

“您不应该再查了，”塔彭丝说，“如果您已经翻查了教区记事簿之类的，便已经尽自己所能。”

“我知道，不过那个可怜的人看上去既迫切又真诚。我很清楚这是浪费工夫，不过我真的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还有一小片没有查完，从这边的紫杉树到远处那边的墙，但那些墓碑绝大多数都是十八世纪的。但我觉得把工作彻底做完，这样我才不会自责。不过，到明天再说吧。”

“没错，”塔彭丝说，“您一天之间也不能做太多事。就这么办吧，”她补充道，“我跟布莱小姐喝过茶后，就过去看一看。您说的是从紫杉树到墙，对吗？”

“哦，但我不能麻烦你——”

“没关系的。我很愿意这么做。我感觉在教堂墓地来回走走挺有意思的。要知道，那些古老的碑文能让人对当时此地的人们浮想联翩。我会很喜欢这项工作，真的。您需要回家休息休息。”

“好吧，我确实需要为今晚的布道做些准备，没错。你真是个好人，一个非常好心的人，真的。”

他冲她微微一笑，走进牧师住所。塔彭丝看了一眼手表。她在布莱小姐门前停下车。“早结束，早解脱。”塔彭丝心想。前门是开着的，布莱小姐正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烤松饼，穿过大厅，走进会客厅。

“哦！你来了，亲爱的贝雷斯福德太太。见到你可真是太好了。茶马上好，水就快开了，只需要把水倒进茶壶就行了。希望你想要购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她看着挂着塔彭丝手臂上空荡得恼人的购物袋，十分刻意地说道。

“唉，我的运气确实不太好，”塔彭丝说，尽量表现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你知道有时候就是这样，有时候商店里就是没有你喜欢的颜色或者款式，真不走运。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四处走走，就算没多大意思。”

水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作为提示。布莱小姐快步返回厨房，把大厅桌上的一批还没寄走的信件撞散在地。

塔彭丝弯下腰，捡起信。在放回桌上的时候，她注意到最上面一封信是寄给约克夫人的，罗斯特里斯老年女性养老院，地点在坎伯兰。

“说真的，”塔彭丝心想，“我开始感到，似乎整个英国，除了养老院就没有别的了！我觉得，过不了多久，汤米和我就要住进去了！”

就在前些日子，一个自认好心和热心的朋友写信给他们推荐了德文郡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那里面向已婚夫妇，主要是退休后的公务员。饭菜很不错，只需带上自己的家具和私人物品。

布莱小姐端着茶壶又出现了，两位女士坐下来喝茶。

布莱小姐说起话来不如科普雷太太那么夸张生动，她更在意的是获取而非提供信息。

塔彭丝含糊地低声说了些过去他们在国外任职的情况——在英国生活困难，详细聊了聊已结婚生子的两个儿女的事，轻缓地将话题转向布莱小姐在萨顿钱塞勒各种数不清的活动——妇女协会、女童子军、男童子军、保守妇女联盟、演讲、希腊艺术、自制果酱、插花、素描俱乐部、考古家之友，牧师的健康问题，让他保重身体的必要性，他的心不在焉，还有教会委员之间令人遗憾的分歧——

塔彭丝称赞了烤松饼，感谢了女主人的热情招待，然后起身告别。

“你可真是精力充沛啊，布莱小姐，”塔彭丝说，“我无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多事的。我得承认，经过一天的游览和购物，我只想躺在床上睡一会儿，就半小时左右，或闭闭眼睛也行，而且，床非常舒服。真得感谢你推荐我去科普雷太太那里——”

“她是个极为可靠的女人，不过，当然了，话很多——”

“哦！我发现她讲的那些当地传说有趣极了。”

“有一半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还要住多久呢？”

“哦不，明天我就回家了。没找到合适的小房子真让人失望，我本来对运河边那座画一样的房子抱有希望的——”

“别想啦，那座房子装修破旧，房主也不在，是个耻辱——”

“我甚至不知道谁是房主。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了解——”

“我对那座房子一向没什么兴趣。它总是被卖来卖去，次数多得数不清。佩里夫妇住在其中一半，另一半就荒废破败下去了。”

塔彭丝再次道别，然后开车回到科普雷太太家。屋里安安静静的，显然没人在。塔彭丝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放下空空的购物袋，洗了脸，往鼻子上扑了扑粉，再次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子，在大街上四下里看看，没有发动汽车，飞快地转过街角，沿着村子后面穿过田间的一条小径走到通往教堂墓地的篱笆墙台阶那里。

塔彭丝踏着台阶走进夕阳下宁静的教堂墓地，开始检查墓碑，就像她答应牧师的那样。她这么做并非别有用心，她没打算能在这里发现什么，只是出于好心而已。上了年纪的牧师是个好人，她希望他能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带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万一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替他记下来。她猜想自己的任务只不过是寻找为那个年龄的孩子所立的一块墓碑。这里绝大部分的墓碑都历史悠久，不是很有趣，既不是古老得离奇，也没有感人或悲伤的碑文。死者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尽管如此，在前进中，塔彭丝还是会逗留片刻，在脑海中想象一些场景。简·埃尔伍德，一月六日逝世，享年四十五岁。威廉·马尔，一月五日逝世，无比痛惜。玛丽·特里维斯，五岁。一八三五年三月十四日。这个日期太遥远了。“你的面前，是十足的喜乐。”幸运的小玛丽·特里维斯。

她几乎就要查找到墙的尽头了。这里的墓碑无人打理，杂草丛生，似乎没人在意这个角落的墓地。很多墓碑已经不再直立着，而是横在地上，围墙也遭到毁坏，墙皮剥落，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

这片区域位于教堂后部，路上的人是看不到的。不用说，孩子们肯定会来这儿尽情地搞破坏。塔彭丝弯下腰察看一块石头板材，原来的字已经被磨损侵蚀得无法辨认了，但是把它翻转过来侧立着之后，塔彭丝看到一些粗劣潦草的字词，上面也长满了青苔。

她停下来，通过食指触摸那些字，时不时辨认出一些。

无论谁……侵犯……那些小孩子中的一个……米尔斯通……米尔斯通……米尔斯通……和下面的——是用业余手法刻出来的几个参差不齐的字：

莉莉·沃特斯长眠于此。

塔彭丝深吸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身后有团黑影，但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扑倒在墓碑上，在痛苦中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