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失踪的妻子
第十章 一次会议以及会后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贝雷斯福德,”英国皇家外交信使、外科学士、特殊功勋章获得者、上将约西亚·佩恩威严地说道,这个语气跟他名字前面那一大串头衔很配,“你怎么看那些无聊的啰唆话?”

汤米从这句话里听出来的意思是,老乔希,人们在背后都这么无礼地称呼他,对他们参加的会议进程并不满意。

“轻轻松松就把你套进去了,”约西亚爵士继续说道,“废话一大堆。要是有人偶尔说点理智的话,马上就会有四五个长得跟豆芽菜似的人站起来打断他。我真是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开会。不,至少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没别的事要做。要是我不来参加这些会,就得待在家里。你知道我在家里会怎么样吗?受人欺负,贝雷斯福德。被我的管家欺负,被我的园丁欺负。那个苏格兰老头,连我自己的桃子他都不让我碰。所以我就来这里了,行使我的权利,假装自己仍然是个有用的人,确保这个国家的安全!胡说八道!

“你呢?你还年轻呢,你来这里浪费时间是为了什么呢?没人听你的,就算你的话真的值得一听。”

汤米觉得有点好笑,尽管他认为自己上了年纪,却被约西亚·佩恩少将认为是年轻人。他摇摇头。汤米心想,上将肯定八十多岁了,耳朵聋了,有严重的气管炎,但他可不傻。

“要是您不在这里,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汤米说。

“我也喜欢这么想,”上将说,“我是一头没有牙齿的斗牛犬,但我仍然能吠叫。汤米夫人好吗?很久没见她了。”

汤米回答说塔彭丝很好很活跃。

“她一向都很活跃。有时她会让我联想到蜻蜓。一旦产生什么荒谬的念头,她会马上飞奔而去,然后我们会发现那个想法并不荒谬。太有意思了!”上将赞许地说,“我真是不喜欢现如今我见到的这些热情的中年妇女,每个人都直奔目的。至于现在的姑娘们——”他摇摇头,“可不像我年轻时候的那些姑娘,那时候她们美得跟画上的人一样。她们的薄纱连衣裙啊!钟形帽,有段时间很流行戴那种帽子。你记得吗?我想那时候你还在上学。你得低下头从帽子的下沿才能看到姑娘的脸。非常撩人,而她们清楚得很!我想起来了,让我想想,她是你的一位亲戚,是你姨妈?——艾达,艾达·范肖——”

“艾达姨妈?”

“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姑娘。”

汤米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惊奇。居然有人认为他的艾达姨妈美丽,真是难以置信。老乔希战栗着继续说道:

“是啊,美得就像一幅画。也非常快乐、活泼!经常捉弄人。啊,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我还是个中尉,要去印度服役。月光下我们在海边野餐……她和我一起漫步,然后坐在岩石上面看大海。”

汤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的双下巴,他的秃头,他浓密的眉毛,他的大肚子。他想到艾达姨妈,想到她下巴上像胡子似的茸毛,她的狞笑,她那铁灰色的头发,她带着恶意的目光。时间啊,他想。时间对一个人都做了些什么!他努力想象月光下的年轻英俊中尉和漂亮姑娘。他失败了。

“浪漫。”约西亚·佩恩爵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啊,没错,浪漫。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向她求婚,但如果你是个中尉,是不能求婚的。你负担不起。我们还得等五年才能结婚。可是要求姑娘答应五年后结婚,时间太久了。啊,你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我去了印度,过了很长时间才休假回家。我们互相写过几次信,后来就渐渐断了联系。就像一般人那样。我再也没见过她。然而,你知道,我从来没忘记过她,经常想起她。我记得几年后,有一次我差点写信给她,我听说她住的地方离我住的不远,我想过去看看她,问问能否给她打电话。然后我又想道:‘该死的,别傻了,也许她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几年之后我听人提到过她,说她是那人见过的最丑的女人。听他这么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不过现在我想,也许我再没见过她是件幸运的事。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吧?”

“不,其实,她两三个星期前去世了。”汤米说。

“真的,真的吗?是啊,我想她,她七十五岁还是七十六岁了?也许更老一些。”

“她八十岁。”汤米说。

“真没想到。那个黑头发、活泼的艾达。她在哪里去世的?是在老人院,还是有人跟她住在一起?她没结过婚,是吗?”

“是的,”汤米说,“她终身未婚。她在老年女性养老院。事实上,那家养老院挺好的。叫煦阳岭。”

“是啊,我听说过。煦阳岭。我记得我妹妹认识的某个人在那里。她,叫什么来着,卡斯泰尔斯太太?你遇见过她吗?”

“没有。我在那里见过的人不多。去那里的人都只是看望自己的亲戚而已。”

“我想,肯定很艰难。我是说,你永远都不知道要跟她们说些什么。”

“艾达姨妈尤其难相处,”汤米说,“你知道,她脾气暴躁。”

“有可能。”上将哧哧地笑着,“年轻时,只要她愿意,她就是个十足的小恶魔。”

他叹了口气。

“人老了,就会变成老魔鬼。我妹妹的一个朋友经常胡思乱想,可怜的老东西。总说自己杀过人。”

“老天,”汤米说,“她真做过吗?”

“哦,我可不这么想。似乎没人认为她杀过人。我想,”少将沉思着说,“我想她也许杀过人。如果你兴致勃勃地到处说这种话,没人会相信你的,是吧?这么想很有意思,不是吗?”

“她认为自己杀了什么人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能是她丈夫?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我们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寡妇。唉,”他叹口气,又说,“艾达的事真让人难过。没在报纸上看到讣告。如果看到了,我会送些花之类的。以前的姑娘们都在晚礼服上别一朵花,在晚礼服的肩头别一朵玫瑰花苞。非常漂亮。我记得艾达有件晚礼服,是绣球花的颜色,紫蓝色。她在上面别了几朵玫瑰花苞。她曾经送给我一朵。当然了,是人造的假花。我保存了很多年。我知道,”他盯着汤米的眼睛,接着说,“想一想就会觉得好笑,不是吗?我跟你说,小伙子,当你老了,变得像我这样迷糊,你会再次多愁善感起来。好啦,我想我最好一瘸一拐地回去参加这出滑稽戏的最后一幕。你回家后,替我向塔彭丝太太问好。”

第二天在火车上,汤米回想起这次对话,不禁微笑起来,再次努力想象着他那可怕的姨妈和威严的少将年轻时候的模样。

“我一定要讲给塔彭丝。她听了准会大笑。”汤米说,“不知道我离家这段时间,塔彭丝在做什么。”

他微笑起来。

2

忠诚的艾伯特打开前门,微笑着欢迎汤米回家。

“见到您真高兴,先生。”

“回到家真令人高兴——”汤米把行李箱交给艾伯特,“贝雷斯福德太太在哪儿?”

“还没回来,先生。”

“你是说她出去了?”

“离开四天了。不过她会回来吃晚饭的。她昨天打电话是这么说的。”

“她去做什么了,艾伯特?”

“我也说不上来,先生。她开了车,但还带了很多铁路指南。只能说,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有可能,”汤米想了想,“约翰奥格罗特,或者兰兹角,或者在回来的路上,在马什路的小蒂瑟岔路口迷路了。上帝保佑英国铁路公司。你说她昨天打来过电话,她说没说她在哪里?”

“她没说。”

“昨天什么时候来的电话?”

“昨天早上,午饭之前。只说一切都好。她不太确定自己何时到家,但她认为晚饭之前就能回家,还让我准备一只鸡。您觉得吃鸡可以吗,先生?”

“好的,”汤米说,看了看手表,“但她得快点回来。”

“我先把鸡放进锅里。”艾伯特说。

汤米咧嘴一笑。“没错,”他说,“抓它的时候先抓尾巴。你怎么样,艾伯特?家里好吧?”

“只是虚惊一场,没事了。医生说只是皮疹。”

“很好。”汤米说。他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上了楼,走进卫生间,刮了胡子洗了脸,踱着步子走进卧室,四处看着。主人出门,无人居住,让房间看起来怪怪的,氛围清冷,一点都不温馨。一切都极为整洁干净。汤米有种沮丧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只忠诚的狗。他环视四周,心想,塔彭丝好像从没在这里住过。没有撒香粉,没有倒扣在桌上的、打开的书。

“先生。”

是艾伯特,站在门口。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拿那只鸡怎么办。”

“哦,该死的鸡,”汤米说,“你似乎担心那只鸡。”

“哦,我以为您和她都不会晚于八点回来。我是说,八点之前就坐在屋里了。”

“我也这么认为。”汤米说着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老天,都八点二十五了。”

“是的,先生。那只鸡——”

“哦,算了吧,”汤米说,“你从烤炉里把鸡拿出来,我们两个人吃吧。塔彭丝是自作自受。晚饭前就该回来,真是的!”

“的确,有些人很晚才吃晚饭,”艾伯特说,“我曾经去过西班牙,相信我,十点之前你都吃不上晚饭。晚上十点,这还了得!野蛮的人!”

“好啦,”汤米心不在焉地说,“顺便问问你,你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在哪儿吗?”

“您是指太太吗?我不知道,先生。依我看也就是随便走走。就我所知,她开始是想坐火车到处看看。她一直在看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火车时刻表什么的。”

“好吧,”汤米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娱乐方法,我想。她的方法似乎是坐火车旅行。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她在哪儿。说不定正坐在马什的小蒂瑟女士等候室里。”

“但她知道您今天回家,不是吗,先生?”艾伯特说,“总之她会回来的。肯定会的。”

汤米察觉到他这是在表忠心。他和艾伯特联合起来表达对塔彭丝的反对,她跟英国铁路公司你侬我侬的,却忘了及时回家,给外出归来的丈夫应有的欢迎。

艾伯特快步走进厨房,把快要融化在烤炉里的鸡解救了出来。

汤米本来也想跟过去,但又停住脚步,看向壁炉。他慢慢走过去,看着挂在上面的画。真有趣,她认定自己之前见过那座房子。汤米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总之,这是座很普通的房屋,像这样的房子一定有很多。

他尽量向前探身,仍然看不太清楚,便将其从挂钩上摘下来,拿到电灯下面。一座平静的房子。有个画家的签名,首字母是B,不过他看不出来全名是什么。博斯沃恩,或博斯谢尔——他找到一个放大镜,更加仔细地看着。大厅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牛铃声。艾伯特对汤米和塔彭丝某天从格林德沃买回来的瑞士牛铃持高度赞扬的态度。他是这类东西的艺术鉴赏大师。晚饭准备好了。汤米走进餐厅。奇怪啊,他心想,塔彭丝现在还没回来。就算她的汽车轮胎被扎破了,这似乎有可能,他还是很奇怪她没有打电话来解释一下,或者对自己的晚归表示歉意。

“她应该知道我会担心的。”汤米自言自语道。不,当然了,他从没担心过,从不为塔彭丝担心。塔彭丝总是吉人天相。艾伯特反驳了这一想法。

“希望她没出车祸。”他说着,为汤米端上一碟卷心菜,忧郁地摇着头。

“拿走吧。你知道我讨厌卷心菜。”汤米说,“为什么她会出车祸?现在才九点半。”

“这年头在路上开车明摆着就等于谋杀,”艾伯特说,“人人都可能出车祸。”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她。”艾伯特说。他急忙把那碟卷心菜放到餐具柜上,冲出房间。汤米站起身,放下那盘鸡,跟在艾伯特身后。他刚说了句“等一下,我来接”,艾伯特已经拿起了电话。

“是的,先生,是的,贝雷斯福德先生在家。他来了。”他转向汤米,“是莫里医生找您,先生。”

“莫里医生?”汤米思索片刻。名字听着很熟悉,但一时半会儿他想不起来莫里医生是谁。如果塔彭丝出了车祸——念及此,他解脱地松了口气,他想起莫里医生是“煦阳岭”养老院里照顾老太太的医生。也许是艾达姨妈的葬礼有什么问题。汤米这个年纪仍像个孩子,他立马想到肯定是一些类似的问题,是他应该签署的什么文件,或者莫里医生应该签字的什么文件。

“你好,”他说,“我是贝雷斯福德。”

“哦,很高兴能联系到您。希望您还记得我。我照顾过您的姨妈范肖小姐。”

“是的,我当然记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真的很想找个时间跟您谈两句。不知我们能不能安排见个面,也许哪天在市区里面?”

“哦,我想可以的,没问题。非常方便。但是,呃,有什么事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吗?”

“我希望还是不要在电话里说的好。不是什么紧急的事。不是我煞有其事,不过,不过我想跟您谈一谈。”

“出什么问题了吗?”汤米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为什么应该出事了?

“也算不上。可能是我小题大做了。也许吧。不过,在‘煦阳岭’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跟兰卡斯特太太没关系吧,是吗?”汤米问道。

“兰卡斯特太太?”听上去医生很吃惊,“哦,不,她不久前离开了,事实上是在您姨妈去世之前。那是另外一码事。”

“我一直出门在外,刚刚回来。明天上午我给你打电话可以吗,到时我们可以约定时间。”

“好的。我告诉您我的电话号码。十点之前我都在诊所。”

“坏消息?”汤米返回餐厅时,艾伯特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乌鸦嘴了,艾伯特。”汤米烦躁地说,“不,当然不是坏消息。”

“我以为太太可能——”

“她没事,”汤米说,“她一向如此。没准她发现了什么线索,追踪去了——你也了解她。我不再为她担心了。把这盘鸡端走吧,你一直放在烤炉里加热,都不能吃了。给我倒点咖啡吧。然后我就去休息了。”

“明天也许会有信。被邮局给耽搁了,你也知道邮局的情况,也许会有她的电报,或者她会打电话。”

但是第二天没有信,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

艾伯特看着汤米欲言又止好几次,他判断得非常正确,自己那令人沮丧的预言不会受到欢迎的。

最后汤米看他可怜,咽了最后一口抹了柑橘酱的面包,喝了口咖啡,将面包咽下去,说道:

“好啦,艾伯特,我先说了,她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对此,我们要怎么做呢?”

“报警吗,先生?”

“我不确定。听我说——”汤米顿了顿。

“如果她出了车祸——”

“她带了驾照,还有很多身份证明,医院会迅速通知这类事的,会和家属取得联系等等。我不想太着急做出判断,她,她也许不愿意我们这么做。你不知道,你完全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吗,艾伯特,她什么都没说吗?没说到什么特别的地方,或某个郡,没提到过什么名字吗?”

艾伯特摇摇头。

“她当时情绪如何?高兴?兴奋?难过?担忧?”

艾伯特迅速回答道:

“高兴极了。”

“像嗅到足迹的猎狗。”汤米说。

“没错,先生,您知道,她要是——”

“要是进入状态,让我想一想——”汤米陷入了沉思,没再说话。

他刚刚对艾伯特说,塔彭丝像闻到味道的猎狗那样扑出去的时候,什么东西灵光一现。前天她打电话说要回来,那为什么还没回来?也许,就在这一刻,汤米心想,她正坐在某个地方艰难地对别人说着谎话,因此无法思考其他事。

如果她全神贯注地进行调查,如果他,汤米,冲进警局,像绵羊那样声音颤抖地说自己的妻子失踪了,她会大为恼火的——他能听见塔彭丝喊“你怎么会这么蠢,做出这种事!我能好好照顾自己。这次你该知道了!”(可是她能照顾自己吗?)

没人知道塔彭丝的想象力能把她带去哪里。

陷入危险?迄今为止,这件事还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除了,如前所述,塔彭丝的想象。

如果他去警局,说他妻子说要回家却没回去——警察会坐在那里,看起来举止得体,却暗自嘲笑他。接着,很有可能的是,他还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问他妻子有没有男性朋友!

“我自己去找她,”汤米断然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她真是只笨鸟,打电话的时候也不留句话说自己在哪。”

“也许坏人抓走她了——”艾伯特说。

“哦!别天真了,艾伯特,你已经过了胡思乱想的年纪了。”

“您打算怎么做,先生?”

“我要去伦敦,”汤米说,看了眼挂钟,“首先要去我的俱乐部,跟昨晚打电话给我的莫里医生吃个午饭,关于我刚去世的姨妈,他有事要对我说,也许我能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毕竟,这件事始于‘煦阳岭’。我还要带上卧室壁炉上面的那幅画——”

“您是说您要带到伦敦警察厅?”

“不,”汤米说,“我要带去邦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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