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汤米会见老朋友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站在马路对面,汤米打量着“帕丁戴尔、哈里斯、洛克瑞奇及帕丁戴尔先生”公司的店面。

这家公司看上去非常体面,整体透着一种古典的气息。黄铜牌十分老旧,但擦得锃亮。他穿过马路,推开旋转门,迎接他的是隐隐传来的打字机的全速打字声。

他走到右手边一扇敞开的红木窗口前,上面挂着写有“问询处”的牌子。

里面是个小房间,三个女人正在打字,两个男职员伏在办公桌上抄写文件。

屋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带着明显的法律气息。

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表情严肃,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戴着夹鼻眼镜。她从打字机前面站起身,来到窗口。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艾克尔斯先生。”

女人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您有预约吗?”

“恐怕没有。我今天刚好路过伦敦。”

“恐怕今天上午艾克尔斯先生很忙。也许公司另外一位——”

“我就是想见艾克尔斯先生。我跟他通过信件。”

“哦,我明白了。请问您贵姓?”

汤米递上印有自己的名字和地址的名片,金发女人折回办公桌前打了个电话。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她回到窗边。

“会有人带您去等候室,艾克尔斯先生十分钟之后会跟您见面。”

汤米被领到等候室。书架上摆着古老且笨重的法律书籍,圆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金融报纸。汤米坐在那里,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他计划好的谈话方式。他在想艾克尔斯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终于,他被带进办公室,艾克尔斯先生在书桌后站起身欢迎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不喜欢艾克尔斯先生。他也不知道原因,似乎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喜欢他。艾克尔斯先生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鬓角的灰色头发显得有些稀疏。他有一张忧伤的长脸,表情木讷,眼睛光芒四射,令人甚为愉快的微笑不时会打破他脸上自带的那种忧愁。

“贝雷斯福德先生吗?”

“是的。其实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我妻子一直很担心。我记得她给您写过信,或者也许她给您打过电话,问您是否可以告诉她兰卡斯特太太的地址。”

“兰卡斯特太太。”艾克尔斯先生说,仍然面无表情。这甚至都不是个问题,他只是让这个名字悬挂在空中。

“一个谨慎的人,”汤米心想,“但谨慎是律师的第二天性。事实上,如果有人拥有自己的私人律师,那么那人一定更希望他们保持谨慎。”

他继续说道:

“直到最近她都生活在一个叫‘煦阳岭’的地方,一家养老院,那里很棒,专门面向老年女性。其实,我的一位姨妈也在那里住过,她过得非常开心舒适。”

“哦是,当然了,当然了。我想起来了。兰卡斯特太太。我想,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吧?是这样吗?”

“是的。”汤米说。

“我一时记不太清——”他一只手伸向了电话,“我只要回忆一下。”

“我可以简单地跟你说一下,”汤米说,“我妻子想要兰卡斯特太太的地址,因为她偶然得到了一件原本属于兰卡斯特太太的东西。事实上是一幅画,是兰卡斯特太太送给我姨妈范肖小姐作礼物的画。我姨妈最近去世了,她的几件东西都由我们保存,其中就包括兰卡斯特太太送给她的那幅画。我妻子十分喜爱那画,但她觉得很内疚。她认为也许兰卡斯特太太也很珍视那幅画,如果是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物归原主。”

“啊,我明白了,”艾克尔斯先生说,“您妻子考虑真是周到,我相信这一点。”

“谁也不知道,”汤米面带愉快的微笑,说道,“老年人对他们自己的东西有什么感情。既然我姨妈欣赏那幅画,那她也许很高兴送给她。不过我姨妈接受了这件礼物后不久就去世了,也许这幅画留给陌生人有点不太公平。画没有标题,画的是乡下某个地方的一座房子。我所知道的就是,也许是跟兰卡斯特太太有关系的一座家庭住房。”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艾克尔斯先生说,“但我不认为——”

一声敲门声,门开了。一位职员走了进来,把一张纸放在艾克尔斯面前的桌子上。艾克尔斯先生低头看了看。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是的,我相信——”他低头扫了眼桌上汤米的名片,“贝雷斯福德太太打过电话,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建议她去联系南方银行的哈默尔史密斯分行。我也只知道这个地址。收信地址是银行地址,由理查德·约翰逊太太转交。我相信,约翰逊太太是兰卡斯特太太的一位远房侄女,是她跟我一起办理的所有手续,让兰卡斯特太太住在‘煦阳岭’的。她要求我对这家养老院进行充分调查,因为她也只是偶然从一个朋友那儿听到这家机构的。我向您保证,我们调查得很仔细。那是一家非常好的养老院,我相信约翰逊太太的亲戚兰卡斯特太太那几年在那里过得很幸福。”

“然而她突然离开了。”汤米提示道。

“是的,是的,我想是的。似乎最近约翰逊太太出人意料地从东非回到英国了。很多人都跟她一样!我相信她和她丈夫在肯尼亚住了很多年。他们做了很多新的安排,感觉能够亲自照料他们这位上了年纪的亲戚。恐怕我不知道约翰逊太太现在人在何处。我收到过她的一封表示感谢的信,还付清了欠款,并说如果需要联系她的话,我可以让银行来转寄信件,因为她还没决定她和丈夫最终会在哪里住下来。贝雷斯福德先生,恐怕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态度温和但坚决,没有表现出任何窘迫或者不安。但他坚决的语气是很明确的。接着他缓和了一些,表情也温和了一点。

“我觉得真的不需要担心,贝雷斯福德先生,”他安慰地说,“或者,我不应该让您的妻子担心。我相信,兰卡斯特太太上了年纪,又健忘,也许她早就将那幅画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相信,她七十五六岁了。要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忘事的。”

“您见过她吗?”

“不,我从没见过她。”

“但您认识约翰逊太太?”

“她偶尔过来找我咨询手续的时候见过。她看上去是个和气、认真而有条理的女人,安排事情很有效率。”他站起身,说,“很抱歉我帮不了您,贝雷斯福德先生。”

温和但坚决的逐客令。

汤米走到布鲁姆斯伯里大街,环顾四周,想找辆出租车。他提着的包裹虽然不重,但块头不小。他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刚刚离开的那座建筑物。极为体面,历史悠久,你找不到它的毛病,“帕丁戴尔、哈里斯、洛克瑞奇及帕丁戴尔先生”公司也没有任何明显的问题,艾克尔斯先生也没问题,没有惊慌或丧气的迹象,也没有躲闪或不安。汤米郁闷地想道,按照书里的逻辑,如果提到兰卡斯特太太或者约翰逊太太,他应该会因为自知有愧而大吃一惊,或眼神鬼鬼祟祟的。这都表明那个名字是被记在心中的,其中一定有鬼。小说里的事似乎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艾克尔斯先生看上去是个非常礼貌的人,所以汤米刚才的询问虽然浪费了他的时间,但他并没有生气。

尽管如此,汤米还是暗自想道:我不喜欢艾克尔斯先生。他回忆起一些模糊的往事,出于某种原因而不喜欢某个人。那些直觉,只是直觉而已,经常都是对的。不过也许事情更为简单。如果你跟很多人都打过交道,你就会对人产生一种感觉,就像在专家测验和鉴定之前,有经验的古董商就可以依靠本能,从品位、外表和触感上判断出是否是赝品。事情就是不对劲,那幅画也一样。那个感觉就像银行出纳员收到了一张造假技术一流的支票。

“他的话没什么问题,”汤米心想,“他看上去没问题,他说起话来也没问题,但尽管如此——”他疯狂地朝一辆出租车挥手,但司机直直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加快速度,开走了。“猪猡。”汤米心想。

他在街上左看右看,想找到一辆礼貌一点的出租车。马路上人流如织,大多行色匆匆,有几个人闲庭信步,还有一个人凝视着街对面的一块黄铜牌。仔细观察之后,那个人转过身,汤米的眼睛睁大了。他认识那张脸。他看着那个人走到街尽头,停住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有人从汤米身后的楼里走了出来,与此同时,街道对面的那个人加快脚步,仍然走在大街的另一端,但与走出来的那个人保持同步。那个从“帕丁戴尔、哈里斯、洛克瑞奇及帕丁戴尔先生”公司出来的人,汤米心想,从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来看,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艾克尔斯先生。就在这时,一辆缓慢行驶的出租车开了过来,引起了汤米的注意。汤米举起手,出租车停了下来,汤米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去哪儿?”

汤米迟疑片刻,看看自己的包裹。正要说地址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说道:“里昂街十四号。”

一刻钟之后他到达目的地。付过车钱之后,他按了按门铃,要求见艾弗·史密斯。当他走进位于三楼的一个房间时,坐在临窗桌子旁边的一个人转过身,有点诧异地说:

“你好,汤米,没想到会见到你。好久不见。你来这儿做什么呢?只是乘车到处看望老朋友吗?”

“没那种好事,艾弗。”

“我猜你是开完会要回家吧。”

“没错。”

“我猜,又是在高谈阔论?什么结论也推导不出来,什么有用的话也没有。”

“非常正确。纯粹浪费时间。”

“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博吉·沃德克胡言乱语,真令人讨厌。一年不如一年啊。”

“哦,咳——”

汤米坐在推给他的椅子里,抽完一支香烟,说道: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个不太会成功的尝试——你是否知道‘帕丁戴尔、哈里斯、洛克瑞奇及帕丁戴尔先生’公司的一个律师,关于一个叫艾克尔斯的人的一些恶行?”

“哎呀。”叫艾弗·史密斯的人说。他抬了抬眉毛。抬眉毛这个举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两条眉毛靠近鼻子的一边上挑,靠近颧骨的一边下垂,角度甚为惊人。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但其实这只是他常见的表情。“你在什么地方偶遇艾克尔斯了?”

“问题在于,”汤米说,“我对他一无所知。”

“而你想了解了解他?”

“是的。”

“唔。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我在外面看见安德森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但我认了出来。他正在监视什么人。不管那人是谁,反正是我刚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楼里的人。楼里有两家律师事务所,一家会计事务所。当然,可能是它们中任何一家的任何一个员工。但一个人沿着马路走了出来,我看着像是艾克尔斯。而我想知道会不会这么幸运,安德森监视的那个人是不是艾克尔斯先生。”

“唔。”艾弗·史密斯说,“好吧,汤米,你的猜测向来都是正确的。”

“艾克尔斯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一点也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汤米说,“长话短说,我去找他问一些关于最近刚离开养老院的一位老太太的事。受到委托安排她的事务的律师就是艾克尔斯先生。他办事极为得体且高效。我想要她目前的地址。他说他没有。很可能他没有……但我表示怀疑。他是我手头能找到她下落的唯一线索。”

“你想找到她?”

“对。”

“我认为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艾克尔斯是个受人尊敬的可靠律师,收入颇丰,有很多尊贵的客户,包括乡村贵族、职业人员、退役军人及海员、上将及海军司令。他的名望高到了极点。从你所说的话中,我能猜到他对自己的律师工作要求非常严格。”

“但是你们——对他感兴趣。”汤米提醒道。

“没错,我们对詹姆斯·艾克尔斯先生非常感兴趣。”他叹口气,“我们从六年前就开始关注他,一直没有太大进展。”

“真有意思。”汤米说,“我再问你一次,艾克尔斯先生是什么人?”

“你的意思是我们怀疑艾克尔斯是什么人吗?这个嘛,简言之,我们怀疑他是这个国家有组织犯罪活动最大的智囊团的成员之一。”

“有组织犯罪活动?”

“没错。没有特务和刺客。没有间谍活动,没有反间谍活动。没有。只是犯罪活动。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他从未实施过犯罪行为,从未偷窃、伪造或挪用基金。我们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但尽管如此,每当大规模的有计划有组织的抢劫发生,我们发现,其背后都有艾克尔斯先生,但他的生活一清二白。”

“六年。”汤米若有所思地说。

“甚至还要久。弄清楚他们的行为模式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抢劫银行、私人珠宝,所有这些活动都涉及数目庞大的金钱。这些案件都遵循一种固定的套路,这不禁让人想到是同一个人策划的。直接指挥和执行的人并没有任何计划可言,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他们只是依计行事,从来不用费脑子去想。另有其人出谋划策。”

“是什么让你怀疑到艾克尔斯的?”

艾弗·史密斯沉思着摇了摇头。“说来话长。他认识很多人,有很多朋友。有些是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的朋友,有些是替他维修汽车的,还有他委托的股票经纪人。他对一些经营活动无可指摘的公司很有兴趣。犯罪计划越来越清晰,但他所参与的部分仍然不甚明了,除了在一些特定场合他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明。一起大型银行抢劫案计划巧妙(可以说不惜工本),包括撤退路线等其他步骤,但是,案发时,艾克尔斯先生人在哪儿?蒙特卡洛或苏黎世,甚至可能在挪威钓鲑鱼。你可以十分肯定,艾克尔斯先生从来不会在案发现场一百英里之内。”

“但你们还是怀疑他?”

“哦,是的。我非常确定。但我不知道我们能否抓住他。打昏夜间值班的警卫人员的人,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的内部出纳员,提供信息的银行经理人,所有人都不认识艾克尔斯,也许他们从来没见过他。他们的网线拉得太长,似乎每个人只知道跟自己直接相关的那个人。”

“有效而老套的基层组织方式?”

“差不多吧,但还是有所创新。总有一天我们会抓住机会的。不应该知道内情的人知道了某些事,这些事也许没头没脑、微不足道,但说来也奇怪,它们最终会成为证据。”

“他结婚了吗?组建家庭了吗?”

“没有,他从不冒这种风险。他一个人生活,有一个管家、一个园丁和一个贴身男仆。他接人待物很有分寸、令人愉快,我敢发誓,出入他家的客人全都无可怀疑。”

“没人发财吗?”

“你提出的这个观点非常好,托马斯。应该有人发横财。可这种情况的安排也非常聪明。在马场赢钱,投资股票,这些事都很自然,风险越大赚得也越多,而且表面上看都是正当交易。很多钱都存在国外,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这些交易数目庞大、范围广泛,而且钱一直是流动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好吧,”汤米说,“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抓住你要的人。”

“我想我会的,总有一天,你知道。如果有人能打破他的常规,还是有希望的。”

“用什么方法?”

“危险。”艾弗说,“让他觉得自己有危险了。让他觉得有人找他的麻烦,让他不安。如果你让一个人不安,他也许会做些傻事,他可能会出错。要知道,这就是你抓住他把柄的方法。假设有这么一个最聪明的人,他有出色的计划,从不犯错,用一件小事烦扰他,那他就会犯错误。我就是这么希望的。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故事。也许你知道一些有帮助的事。”

“恐怕跟犯罪无关,微不足道。”

“哎呀,说说嘛。”虽然是些琐碎小事,但汤米的讲述并没有删繁就简。他知道艾弗不是一个轻视小事的人。的确,艾弗直接切入要点,指出了汤米来伦敦的目的。

“所以你说你的妻子不见了?”

“这不像她。”

“情况很严重。”

“对我来说十分严重。”

“可以想象。我只见过你妻子一次。她很机敏。”

“如果她想追查什么事,就会像嗅到气味的猎狗。”托马斯说。

“你还没报警?”

“没有。”

“为什么不报?”

“唉,首先因为我不相信她会有什么事。塔彭丝一直都很安全。只要兔子现身,她就会全力追赶。也许她没时间联系我。”

“唔,我看形势不太好。你说她在找一座房子?有点意思,因为在我们追踪的一些零星线索中,顺便提一句,有用的并不多,其中有一条就是房产代理公司。”

“房产代理公司?”汤米一脸惊讶。

“是的。一家不错而寻常的房产代理公司,分布在英国不同地区的乡村小城镇里。艾克尔斯先生的公司跟房产代理公司在业务上有不少往来。有时候他是买家的代表律师,有时候则代表卖方。他代表客户委托了很多家房产代理公司。有时候我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瞧,全都没什么利益可图——”

“但你觉得可能意味着什么或者会引发什么?”

“哦,如果你记得几年前的伦敦南方银行大劫案。在村子里有座房子,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那里就是劫匪聚集地。在那里他们并不惹人注意,但是赃物可以藏在那里。附近的人开始传出关于他们的闲话,不知道三更半夜进出房子的都是什么人。各种各样的汽车在深夜开进来又开出去。人们对村子里的这些人非常好奇。果然不出所料,警察搜查了那个地方,查获了一些赃款,逮捕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被认了出来,并确认了身份。”

“那么,这对你们有没有帮助呢?”

“没多大帮助。那些人什么也不说,他们有很好的辩护律师。结果他们被判长期在狱中服刑,但一年半之内他们就都出来了,营救过程非常巧妙。”

“我好像在报纸上读到过。有个人被两个狱警带到了刑事法庭,却从那里逃脱了。”

“没错。非常巧妙的安排,而且为他们的逃跑花费了很大一笔钱。

“但是我们认为负责管理工作的人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占据一座房子的时间太久,引起当地人的好奇。也许有人认为最好住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不同地区的三十座房子。有人去买了一座房子,母亲和儿子,一个寡妇,或者退役军官和他的妻子,都是安静稳重的人。他们把房子稍微装修一番,找一家当地的装修商修理下水管,或者请一些来自伦敦的公司装修一下;接着,一年或者一年半之后,出现了一个契机,房主卖掉房子,去国外居住了。情况大致如此。一切都很自然,令人满意。在他们居住期间,也许房子被用于不寻常的目的。但没人怀疑这种事。会有朋友来看望他们,但并不频繁,只是偶尔过来。也许在某个晚上,一对中年夫妇或老年夫妇举行结婚周年纪念派对,也许是为子女成年举办晚会。很多车进进出出。比如,半年内发生五起重大抢劫案,每次抢劫来的钱都被运到乡下五个不同区域中五座不同的房子里藏起来,而非在同一座房子里。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亲爱的汤米,但我们正在调查。要是你说的那位老太太送出去的那幅画是那座特定的房子,而且假设那房子是你太太之前在哪儿见过的,然后急急忙忙去调查了。然后假设有人不想那座房子被调查,这样也许就联系起来了。”

“太牵强了。”

“是啊,我同意。但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本身就很牵强,在我们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会发生。”

2

汤米有些疲惫地从搭乘的第四辆出租车上走下来,四处打量他所处的环境。出租车把他丢在一条小小的、仿佛从汉普斯特德荒野冒出来的死胡同里。这条死胡同似乎是某种艺术的开发产物。每座房子都与紧邻的房子大相径庭。他要去的这座房子貌似是一间屋顶有天窗的大画室,紧贴着它(就像是有脓肿的牙龈)一侧的是三间小房间。刷成亮绿色的、梯子般的楼梯搭在房子的外墙上。汤米推开小门,走上一条小路,来到门前,但是没看到门铃,于是他便叩了叩门环。没有应答。他等了一会儿,又叩了叩门环,这次稍微用了点力。

门突然开了,他几乎向后跌倒。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乍看之下汤米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平常的女人。她的脸大而平,像个煎饼,两只大大的眼睛一只绿色一只棕色,令人难以置信。宽宽的额头上像灌木丛一样直立着一簇乱发。她穿了件紫色罩衫,上面有斑驳的泥点。汤米注意到她开门的那只手骨架优美之至。

“哦,”她说,嗓音低沉,极为迷人,“有事吗?我很忙。”

“是博斯克温太太吗?”

“是的。你想做什么?”

“我叫贝雷斯福德。不知是否能跟你谈一谈。”

“不知道。说真的,必须谈吗?有什么事?关于一幅画的吗?”她看到他胳膊下面夹的东西。

“是的。跟您丈夫的一幅画有关。”

“你想卖吗?我有很多他的画。我不想再买了。把它带去某个画廊之类的地方吧。现在人们开始买他的画了。你看上去似乎并不需要卖画谋生。”

“哦不,我不想卖什么东西。”

汤米觉得跟这个不寻常的女人说话极其困难。虽然她的眼睛并不协调,不过很漂亮,现在,它们望着他身后的街道,似乎对远处的什么东西有某种特别的兴趣。

“抱歉,”汤米说,“希望您能让我进屋。这很难解释。”

“如果你是画家,我不想跟你讲话。”博斯克温太太说,“我觉得画家总是很无聊。”

“我不是画家。”

“哦,当然,你看上去不像。”她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看上去更像一个公务员。”她语气中透着厌恶。

“我能进去吗,博斯克温太太?”

“我不确定。等等。”

她猛地关上门。汤米等在外面。大约四分钟之后,门再次打开。

“好了,”她说,“你可以进来。”

她带他穿过门厅,爬上一段狭窄的楼梯,走进大画室。角落里是一座雕像,旁边放着各种工具,锤子和凿子,还有一颗黏土脑袋。整个地方看上去就像刚刚被一群匪徒洗劫过一样。

“这里没地方可坐。”博斯克温太太说。

她把一张木凳子上的东西扔到一边,将凳子推到他面前。

“坐这儿说吧。”

“很感谢您让我进来。”

“确实该感谢,但你看上去很不安。你在担心什么事,是吗?”

“是的。”

“我想也是。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我妻子。”汤米对自己的答案感到吃惊。

“哦,担心你妻子?这个嘛,没什么奇怪的。男人总是担心他们的妻子。怎么了?她跟别人跑了还是在故意逗你?”

“不,不是那样的。”

“快死了?癌症?”

“不是,”汤米说,“只是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

“你觉得我知道?那你最好告诉我她的名字和特征,如果你认为我能帮你找到她。跟你说,我也不确定,”博斯克温太太说,“我不确定自己愿意这么做。提醒你一下。”

“感谢上帝,”汤米说,“你比我想象中更容易沟通。”

“这幅画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这是幅画,对吧?肯定是,看那个形状。”

汤米打开包裹。

“这是一幅有你丈夫签名的画,”汤米说,“我想让你讲讲跟它有关的事。”

“明白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画画的时间和地点。”

博斯克温太太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淡淡的兴趣。

“这个嘛,倒也不难。”她说,“是的,我可以跟你讲一讲这幅画。大概是十五年前画的,不,我想时间远比这久。是他早期的作品之一。应该说,是二十年前。”

“您知道它在哪里?我是说,地点?”

“哦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一幅好画。我一直很喜欢。那里有座小拱桥,还有座房子,那地方名叫萨顿钱塞勒。距离马克巴桑镇七八英里。这座房子离萨顿钱塞勒一英里到两英里。风景优美,人迹罕至。”

她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俯下身,仔细地盯着。

“奇怪。”她说,“没错,真奇怪。我真搞不懂。”

汤米没怎么在意她的话。

“那座房子叫什么?”他问道。

“我记不太清楚。它改过名字,好几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里发生过几件惨事,于是后来搬进去的人给它改了名字。曾经叫‘运河小屋’或是‘运河畔’。后来又叫‘桥边小屋’,然后是‘梅多塞德’或者还叫‘河畔’。”

“谁在那儿住过?或者,现在住着谁?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住在里面。他们经常去那里度周末。我想他们不是夫妻。女孩是个舞蹈家,也可能是个演员,不,我想是个舞蹈家。跳芭蕾舞。她很漂亮,但不怎么说话,头脑简单,几近愚笨。我记得威廉对她很温柔。”

“他为她画过像吗?”

“没有。他不怎么画人像。他常说有时候他想为人们画素描,但他从来没画过。他每次见了姑娘都傻乎乎的。”

“您丈夫画这幅画的时候,就是这些人住在那里吗?”

“是的,我想是。至少有一部分时间住在那里。他们只在周末过去。后来他们分手了,我想是吵架了。不是他走了,离开了她;就是她走了,丢下了他。那时我并不在那里。我正在考文垂创作一组雕像。之后,我想那里只住了一个家庭女教师和一个孩子。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或者她从哪里来,但我猜家庭女教师负责照顾她。接着我想是那个孩子出了什么事,可能是女老师把她带走了,或者她死了。为什么你想知道二十年前住在那里的人的事?在我看来这很傻。”

“我想知道跟这座房子有关的事,”汤米说,“你瞧,我妻子去找那座房子了。她说她在某列火车上见过它。”

“没错,”博斯克温太太说,“铁路线刚好经过桥的另一边,我想,从火车上能看得非常清楚。”然后她又说,“为什么她想找到那座房子?”

汤米简要地解释了一番。她怀疑地看着他。

“你不是从精神病医院之类的地方跑出来的吧?”博斯克温太太说,“假释还是什么。”

“我想我的话听上去肯定有点疯癫,”汤米说,“但事情真的很简单。我妻子想要了解一下这座房子,所以她就尝试着乘坐各种火车,看看自己是在哪里见到它的。我想她的确找到了,而且她去了这个地方——什么钱塞勒?”

“萨顿钱塞勒,没错。以前是个弹丸之地。当然现在它已经有了很大发展,甚至是新兴的郊外住宅区之一。”

“我想,发展成什么都有可能。”汤米说,“她打电话说要回来,但却没有。所以我想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她是去调查那座房子了,也许,也许她遇到危险了。”

“那座房子有什么危险的?”

“我不知道,”汤米说,“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我甚至从未想过它有什么危险的,但我妻子不这么想。”

“第六感?”

“也许吧。她有点那种感觉,预感之类的。二十年前或者最近一个月,你有没有听过一位兰卡斯特太太?”

“兰卡斯特太太?不,我想没有。这类名字应该能让人记住,对吧?没有。兰卡斯特太太怎么了?”

“她是这幅画的拥有人。作为一种友好的表示,她把这幅画送给了我的一位姨妈。之后她极为突然地离开了养老院。她的亲戚把她带走了。我试着查找她的下落,但并不容易。”

“想象力丰富的那个人是谁,你还是你妻子?恕我直言,您似乎想出了很多事,而且处于混乱状态。”

“哦,没错,您可以这么说,”汤米说,“处于混乱状态,并且都是无中生有。您是这个意思,对吗?我认为您说得很对。”

“不,”博斯克温太太说,她的声音发生了轻微的改变,“我并不是说你无中生有。”

汤米探询地看着她。

“这幅画有个奇怪之处,”博斯克温太太说,“很奇怪。要知道,我记得很清楚。我能记得威廉绝大部分的画作,虽然他画了很多幅画。”

“您记得它被卖给了谁,如果被卖掉的话?”

“不,我不记得。我想它是被卖掉了。有一大批画在他的一次画展中被卖了出去。有的比这幅画早创作三四年,有的则晚一两年。很多画都卖掉了,几乎都卖了。但我现在不记得买主是谁了。你这问题太难了。”

“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么多事。”

“你还没问我为什么我说那幅画有点怪。你带来的那幅画。”

“您是说它不是您丈夫的作品?是别人画的?”

“哦不,是威廉画的。‘运河边的房子’,我记得在目录里他起了这个名字。但它跟以前的不一样,哪里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博斯克温太太伸出一只粘了黏土的手指,戳了戳横跨运河的小桥下面的一个地方。

“这里,”她说,“你看到了吗?桥的下面拴着一只小船,对吧?”

“是啊。”汤米困惑地说。

“嗯,以前没有这条船,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还没有呢。威廉从来没画过那条船。上次展出的时候,这里什么船也没有。”

“您是说是其他人,而不是您丈夫后来画了这条船?”

“没错。奇怪,对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看到在原本没有船的地方画了一条船,便觉得吃惊,后来,我看得很明白,那不是威廉画的。他从来没画过。是其他人画上去的。不知道是谁。”

她看看汤米。

“而且,为什么?”

汤米回答不出来。他看着博斯克温太太。他的艾达姨妈肯定会说她是个疯女人,但汤米不这么想。她说话含糊不清,从一个话题突兀地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她说的事跟她一分钟前说的话几乎毫无关系。汤米心想,她知之甚多却告之甚少。她深爱她的丈夫,还是嫉妒她的丈夫,或是轻视她的丈夫?根据她的言行举止,或者确切地说,根据她的言语,找不到一丝线索。但他有种感觉,拴在桥下的小船让她很不自在。她不喜欢那只船。突然,他怀疑她说的是真话。这么多年了,她真能记得博斯克温有没有画过桥下的那条船?这看着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元素。她说她是在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但显然不止一年。而这条船让博斯克温太太很不自在。他再次看看她,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她好奇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没有挑衅,只有若有所思,深深的思索。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至少这个问题很简单。汤米不费什么力气就知道他要怎么做。

“我今晚回家看看有没有我太太的消息,看看她有没有留言。如果没有,明天我就去这个地方,”他说,“萨顿钱塞勒。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我妻子。”

“得视情况而定。”博斯克温太太说。

“什么情况?”汤米敏锐地问道。

博斯克温皱起了眉头。接着,她嘀咕道,似乎是自言自语:“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谁在哪儿?”

博斯克温太太的目光重新又落在了汤米身上,她扫了他一眼。

“哦,”她说,“我是说你妻子。”接着又说,“希望她没事。”

“她为什么应该有事?告诉我吧,博斯克温太太,那个地方有什么问题吗?萨顿钱塞勒?”

“萨顿钱塞勒?那个地方?”她想了想,“不,我想没有。不是那个地方。”

“我想我应该说是那座房子,”汤米说,“运河边的这座房子。不是萨顿钱塞勒村。”

“哦,那座房子。”博斯克温太太说,“真是座好房子。要知道,那里是为情人准备的。”

“住在那里的都是情人吗?”

“有时候,也不是很经常。如果一座房子是为情人而建造,那它就应该让情人住在里面。”

“而不是被其他人用作其他目的。”

“你反应很快,”博斯克温太太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不是吗?你绝不能把有专门用途的房子移作他用。如果这么做,房子不会喜欢的。”

“你知不知道最近几年住在那里的人的情况?”

她摇摇头。“不,不,我对这座房子一无所知。要知道,它对我而言从来都不重要。”

“但你想到了什么事——不,什么人?”

“没错,”博斯克温太太说,“我想你说对了。我想到了——某个人。”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想到的这个人?”

“真没什么可以说的,”博斯克温太太说,“有时候,你只是奇怪某个人去哪里了,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们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只是那么一种感觉——”她挥挥手,“你想要点腌鱼吗?”她出人意料地问道。

“腌鱼?”

“是这样,我这里刚巧有两三条腌鱼。我想也许你赶火车之前应该吃一点东西。这站是滑铁卢站,”她说,“我是说,去萨顿钱塞勒的火车,以前经常要在马克巴桑换乘,我想现在还得换车。”

这是逐客令。他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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