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这里是教堂,上面有尖顶。打开门,就有人
第十四章 思维练习

煦阳岭的疑云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想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塔彭丝说。

在医院愉快地团聚之后,塔彭丝终于光荣出院了。现在,这对相互信赖的夫妻坐在马克巴桑镇兰姆及弗拉格旅馆顶级套房的客厅里交换看法。

“别再想了,”汤米说,“别忘了出院前医生嘱咐你的话。不要担心,不要费神,尽量少活动,看开点。”

“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塔彭丝问道,“我已经垫高脚了,你没看到吗,头也枕在两个靠垫上了。可是说到思考,我认为并不是费神。我又不做数学题,或者学习经济学,或者琢磨家里的账单。思考只是舒舒服服地放松,让一个人脑洞大开,万一有什么有趣或者重要的事情也会随时飘进去。不管怎样,难道你不愿意我跷着腿、枕在枕头上稍微思考一下,而更希望我再次出去行动?”

“我肯定不希望你再出去调查了,”汤米说,“到此为止,明白吗?塔彭丝,你要静养,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因为我不相信你。”

“好吧,”塔彭丝说,“教训结束。现在,让我们想一想吧,一起思考。不要管医生对你说的话。要是你像我这么了解医生的话——”

“别管医生了,”汤米说,“照我说的做。”

“好的。现在我不想采取行动,我向你保证。重要的是我们要交换一下想法。我们掌握了很多事,但是就跟乡下杂物拍卖一样乱七八糟。”

“你说的事是指什么?”

“唔,事实。各种各样的事实,太多事实。不只是事实,还有道听途说、闲话传闻、流言蜚语。整件事看起来就像一个摸彩桶[摸彩桶:装有麸皮,内藏礼物,于宴会上使用。]被五花大绑了好几层,然后被推到锯末里。”

“锯末,没错。”汤米说。

“我搞不太清楚你是在讽刺还是谦虚,”塔彭丝说,“总之,你确实同意我的说法,不是吗?我们知道得太多了,真的假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搅和在一起。我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我知道。”汤米说。

“好,”塔彭丝说,“你从哪里开始?”

“从你被人敲了脑袋开始。”汤米说。

塔彭丝想了想。“我真不认为这是个起点。我是说,这是最后发生的一件事,而不是最初发生的。”

“在我看来这就是第一件事,”汤米说,“我不准别人打我的妻子。这是个真正的起点。这不是想象,而是真事,真实发生的事。”

“我完全赞同你的话。”塔彭丝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忘记的。确切地说,自从我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之后,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关于是谁做的,你有没有想法?”

“很不幸,没有。当时我正在弯着腰看一块墓碑,然后,呼!”

“可能是谁呢?”

“我想肯定是萨顿钱塞勒的人。然而似乎又非常不可能。我没跟什么人说过话。”

“牧师?”

“不可能是牧师。”塔彭丝说,“第一,他是个好老头;第二,他没这么大的力气;第三,他气喘得厉害,不可能悄悄逼近我身后而不被我听见。”

“那么,如果你排除牧师——”

“你不排除吗?”

“唔,”汤米说,“没错,我没排除他。你知道的,我去见过他,也跟他谈过。他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牧师,每个人都认识他。恶魔的化身可能伪装成慈祥的牧师,但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十年或二十年则更不可能。”

“嗯,那么,”塔彭丝说,“下一个怀疑对象应该是布莱小姐。内莉·布莱。虽然天知道为什么。她不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想盗墓。”

“你觉得可能是她?”

“哦,我没有真的这么想。当然了,她很能干。如果她想跟踪我,看看我在干什么,然后打晕我,她完全能做到。而跟牧师一样,她也在那里,在案发现场——她在萨顿钱塞勒,在她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做这做那,她能看到我在教堂的墓地里,便好奇地踮着脚跟在我后面,看到我在检查墓碑,出于某些特别的原因反对我的行为,所以拿起手边的教堂金属花瓶或其他东西打了我。但别问我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不出理由。”

“下一个是谁,塔彭丝?科克雷尔太太,是叫这个名字吗?”

“科普雷太太,”塔彭丝说,“不,不可能是科普雷太太。”

“现在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了?她住在萨顿钱塞勒,可能看到你离开了房子,可能跟在你身后。”

“哦没错,是的,但是她话多。”塔彭丝说。

“我不明白话多跟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像我一样听她说了一夜的话,”塔彭丝说,“就会知道,像她那样滔滔不绝的人,不可能这么做!不管在什么地方,她不可能走近我还能忍住不大声说话。”

汤米思索着这话。

“好吧,”他说,“在这种事上你有很好的判断力,塔彭丝。排除科普雷太太。还有谁在那里?”

“阿莫斯·佩里,”塔彭丝说,“就是那个住在运河小屋的男人,(我只能管它叫运河小屋,因为它有太多奇怪的名字,最开始它就叫运河小屋)友善女巫的丈夫。他有点古怪。头脑简单,孔武有力,如果他想,便可以打晕任何人。我甚至觉得有几次他真想这么做,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打晕我。他比布莱小姐更有可能,在我看来布莱只是那种令人讨厌的、精干的女人,为教区的事跑来跑去,凡事都插一脚。除了一些极为疯狂的情感原因,她不会袭击人的。”她微微一哆嗦,补充道,“要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阿莫斯·佩里的时候,就感到害怕。他带我参观他的花园,我忽然觉得我可不想惹到他,或者在夜晚的黑黢黢的路上遇到他。我觉得他不会经常想对人施暴,但如果什么事刺激他了,他会非常有暴力倾向。”

“好的,”汤米说,“阿莫斯·佩里,一号。”

“还有他妻子,”塔彭丝慢条斯理地说,“友善的女巫。她人很好,我喜欢她,我不希望是她,也不认为是她,但她总把事情搞混,我想……是跟那房子有关的事。还有一点,你知道,汤米,我们不知道事情的重点是什么,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事都围绕着那座房子,那座房子是不是中心点。那幅画,那幅画确实有某种意义,不是吗,汤米?肯定是,我想。”

“是的,”汤米说,“我想肯定是。”

“我来这儿想找到兰卡斯特太太,但似乎这里没人听说过她。我一直怀疑我的方向错了,兰卡斯特太太处在危险中(因为我对此仍然确信不疑),因为她拥有那幅画。我认为她从来没去过萨顿钱塞勒,然而可能有人送给了她或者她自己买下了这幅画。而这幅画意味深长,在某种意义上对某人是个威胁。”

“可可太太——穆迪太太,告诉艾达姨妈她认出了煦阳岭的某个人,跟‘犯罪活动’有关。我认为犯罪活动跟那幅画、运河边的房子以及那个可能被杀死在那里的一个孩子有关系。”

“艾达姨妈欣赏兰卡斯特太太的画,而兰卡斯特太太送给了她,也许她说了关于画的事,她在哪儿得到的,或者谁给她的,房子在哪里——”

“穆迪太太被除掉是因为她明确认出了‘与犯罪活动有关’的那个人。”

“跟我再说一遍你跟莫里医生的谈话,”塔彭丝说,“跟你说过可可太太的事之后,他接着讲了几种杀人犯,并列举了真实案例。其中一个是,一个女人开办了面向老年人的养老院——我隐约记得我曾读过相关报道,不过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大致情形就是他们把自己的钱转交给她,然后就可以一直住到去世,丰衣足食、有人照料,不必为钱的问题担忧。他们确实很开心,只是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在睡梦中安然去世。最后,人们开始注意此事。她受到审判,并被定为谋杀罪,但她并未受到良心谴责,并抗议说她所做的真的是出于对老年人的慈爱。”

“是的,没错,”汤米说,“我也不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哦,别想了,”塔彭丝说,“然后他举了另外一个例子。一个家庭帮工,厨娘或是管家。她在很多家庭工作过;有时候相安无事,有时候则集体中毒。人们认为是在食物中投毒,症状也都合情合理,有些人也会康复。”

“她总是准备三明治,”汤米说,“分装成一包一包的,好让他们野餐时带去吃。她人很好,也很忠诚,如果是集体中毒的话,她自己也会有相应的中毒症状。也许她加大了给别人的剂量。然后她就离开了,去到英国的另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这样持续了好多年。”

“没错,是的。我相信,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上瘾了吗,还是习惯使然?是觉得好玩吗?没人真正知晓。她对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似乎没有个人恶意。是脑袋坏掉了吗?”

“没错,我想肯定是这样的。但我认为精神科医生可能会对此进行大量分析,最后发现,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认识一家人,这家人有只金丝雀,它可能吓到她或者让她难过了什么的,所有事可能跟上述情况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第三个例子更加古怪。”汤米说,“一个法国女人。因为丈夫和孩子的死而备受煎熬,她心碎不已,成了慈爱天使。”

“是啊,”塔彭丝说,“我记得。他们叫她什么村的天使。基凡[原文为法语]之类的名字。但凡有邻居生病,她都会过去照顾,尤其是生病的小孩。她尽心尽力地照看他们。但或早或晚,病情稍有起色,孩子的病情便会再次加重,然后死去。她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去参加葬礼时也是痛苦不已。每个人都说,如果没有这位天使尽己所能地照顾他们的小孩,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再想一遍,塔彭丝?”

“因为我在想莫里医生为什么要提到她们。”

“你是说他联系到——”

“我认为他把这三个众所周知的案子联系在一起,把它们像手套一样试着戴在‘煦阳岭’的每一个人的手上,看看是否跟某个人吻合。我认为从某个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可能符合。帕卡德小姐符合第一个案子,养老院能干的院长。”

“你对她真的很不公平。我挺喜欢她的。”

“我敢说人们都曾经喜欢过杀人犯。”塔彭丝理智地说,“就像骗子看上去都很老实忠厚。我敢说杀人犯似乎都很善良,尤为心软。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帕卡德小姐确实非常能干,可以利用手头一切便利制造出不引起怀疑的自然死亡。只有可可太太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怀疑她,因为她自己也有点疯疯癫癫的,便也能理解不正常的人,或者也许之前在哪儿见过她。”

“我认为帕卡德小姐不会从她那里的老年人的死亡中获利。”

“你不懂,”塔彭丝说,“这么做才更加聪明,不从所有人身上获利。只选一两个,有钱的,留给你很多钱,但也会制造一些非常自然的死亡,你从中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说,我认为莫里医生可能,只是可能,留意过帕卡德小姐,然后对自己说:‘胡说,我在胡思乱想。’可尽管如此,他仍被这种想法困扰。他提到的第二个案子则跟帮工、厨娘甚至护士吻合。被那个地方雇用、值得信赖的中年女人,但在某些方面脑子不正常。也许对那里的老人怀有些许怨恨和厌烦。我们猜不出,是因为我们对那里的人都不够了解。”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就更难了,”塔彭丝承认,“忠诚、有奉献精神的某个人。”

“也许他只是随便又举了个例子,”汤米说,接着又说,“我怀疑那个爱尔兰护士。”

“我们送她裘皮披肩的那个好心的人?”

“是的,艾达姨妈喜欢的那个好人。很有同情心的那位。她看上去喜欢每个人,如果她们去世了,她会悲痛不已。她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很伤心,不是吗?你说过的,她要离开了,而她并没有告诉我们原因。”

“我觉得她可能有点神经质。护士不能同情心泛滥,这对病人不好。她们都被要求冷淡、能干,并能给予病人信心。”

“贝雷斯福德护士在训话。”汤米说着,咧嘴一笑。

“但是,回到那幅画,”塔彭丝说,“如果我们仅仅关注那幅画。因为我觉得你对我描述的博斯克温太太很有意思。你去见她的时候,她听上去,她听上去很有意思。”

“她很有意思,”汤米说,“我认为她是我们在这件怪事中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人。她是那种貌似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一些事的人。而我却不知道,可能你也不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她说起那条船的时候很古怪,”塔彭丝说,“她说那幅画上原本是没有那条船的。你认为现在为什么有船了?”

“哦,”汤米说,“我不知道。”

“船上有没有名字?我不记得看到过,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近距离观察过。”

“上面写着‘睡莲’。”

“作为一只船的名字挺恰当的,这让我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

“而她很肯定她丈夫先前并没有画过那条船,有可能是他后来画上去的。”

“她说不是,她非常确定。”

“当然。”塔彭丝说,“还有一种可能性我们没有探讨。关于我被人打晕,我是说,某个局外人,也许那天有人从马克巴桑镇跟在我后面,看我到底想干什么。因为我在那里问的所有问题,去了所有的房产代理公司,布洛杰特及伯吉斯公司,还有其他公司。关于那座房子,他们一直支支吾吾地敷衍我,含糊其辞,非常奇怪。这跟我们寻找兰卡斯特太太时遇到的推托是一样的。律师和银行,无法联系房主,因为他在国外。一样的模式。他们派人跟踪我的汽车,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找机会打晕了我。这让我们——”塔彭丝说,“认识到教堂墓地的重要性。为什么有人不想让我查看旧墓碑?它们早就破败不堪了——依我看是一群孩子,他们厌倦了破坏电话亭,便开始去墓地找乐子,在教堂后面亵渎圣灵。”

“你是说上面有字,是粗糙的刻字?”

“是的,我想应该是用凿子刻的。因为没刻好所以没刻完。”

“那个名字,莉莉·沃特斯,还有年龄,七岁。这些都刻完了,其他的词,好像是‘无论谁’……还有就是‘侵犯’和‘米尔斯通’——”

“听起来耳熟。”

“应该是。肯定是《圣经》上的,但刻字的人记得并不是很清楚。”

“真奇怪,整件事都很奇怪。”

“为什么会有人阻挠,我只是想帮帮牧师,还有那个失去孩子的可怜人。我们又回来了,又回到失踪小孩的主题上,兰卡斯特太太说过有个可怜的孩子被砌在壁炉里,而科普雷太太喋喋不休地说过被砌在墙里的修女、被谋杀的孩子,还有杀死孩子的母亲、情人、私生子、自杀——全都是旧事和八卦、流言、传闻,全都搅在一起,就像最为壮观的面糊!尽管如此,汤米,有个真正的事实,不是谣传或传说——”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从运河小屋的烟囱里掉下来的旧布娃娃,孩子玩的布娃娃。它在里面很久很久了,布满烟灰和煤渣——”

“可惜我们没有拿到。”

“我拿到了。”塔彭丝得意地说。

“你带走了?”

“是啊。你知道,它让我大吃一惊。我想我应该拿走检查一下。没人会想要这种东西。我能想象得到,佩里夫妇会立马把它扔进垃圾箱里。我放在这里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她的小手提箱,翻了翻,然后拿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

“给你,汤米,看看。”

汤米好奇地拆开报纸。他小心地拿起布娃娃。它的双臂和双腿软塌塌地垂着,衣服上褪色的装饰一碰即掉。身体似乎是由很薄的小山羊皮缝制而成,里面曾经塞满了锯末,现在却松松垮垮的,但因为到处都有破洞,锯末都漏出去了。汤米把它拿在手中,轻柔地触摸着,但布娃娃的身体突然裂开了,大约一杯量的锯末掉在地上,还有很多小水晶石落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汤米仔细地把它们全都捡了起来。

“老天,”他自言自语道,“老天!”

“真奇怪啊,”塔彭丝说,“都是水晶石。你觉得是从烟囱里剥落的水晶石吗?泥灰或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不是,”汤米说,“这些水晶石在布娃娃身体里面。”

他已经把石子仔细收集起来,一只手指伸进布娃娃的身体里,又有一些石子掉了出来。他把水晶石拿到窗边,在手里翻转着。塔彭丝不解地注视着他。

“这个想法真奇怪,用水晶石填满布娃娃。”她说。

“哦,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石,”汤米说,“我认为这么做一定有个很重要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

“看看这水晶石,拿几颗看看。”

她疑惑地从他手里拿了一些。

“就是些石子儿而已,”她说,“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因为,塔彭丝,我开始明白一些事了。这不是石子儿,亲爱的,它们是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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