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化”的生活习惯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知道性爱的历史与从性爱的现实中解放出来,不可等同。那条巴甫洛夫之狗的条件反射,正好可以给我们启示。人的有些习癖因为嵌入身体太深,本人已经无法想象别种可能性,若要改变,会带来身体的痛苦,甚至导致自我的崩溃。请看毒品成瘾者,他们中会有与其戒毒不如一死的人吧。文化是一种集团的习惯性生活方式,可视为一种广义的生活习惯。生活习惯就像“生活习惯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体形和体质。作为文化的生活习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甚至感情方式。

以前,女性运动中有个口号:“从被男人抱的女人变为抱男人的女人。”可是,不久便听到有人叹息:“试了一下,还是被抱更快乐。”要是必须牺牲快乐,还不如一直做个“被抱的女人”——如果有女人这么想,我们不会奇怪。

清野初美的《有话要说——“寻求相互理解的女人”与男人》〔2009〕,书名很有代表性。对此书名,我感到不妥,原因何在呢?作者说,女人希望“相互理解”,但男人并不。可是,真的如此吗?没有相互理解,男女照样能性交,这是人人皆知的。如果要与第七章提到的小仓千加子的命题“女人寻求关系、男人追求拥有”相呼应,可以说,男人就是只想“拥有”、没有“关系”也能性交的生物。

该书中说,如果有一天,妻子开口“有话要说”,丈夫会感到恐惧。因为他预感到,那是一直寻求“关系”而不得的妻子忍无可忍即将爆发的时刻。作者说,“有话要说”是希望“相互理解”的女人为寻求在家中与男人的对等关系的一种台词。可是,读着她的书,我不由得在心里自言自语“不对吧”。“寻求关系的女人”所寻求的关系是多样的,并不限于“对等”的一种,不少人甚至若非垂直的上下关系就不能“发情”。

2009年患癌症去世的作家中岛梓,以栗本薰的笔名创立了“美少年”的文学领域。这位先驱作家在《美少年学入门》〔中岛,1998〕一书中告白,如果不是垂直的有落差的关系,自己就不会发情。在同性恋人群中,有人寻求与父子兄弟相似的有落差的关系,只有在这种关系中他们方能获得安定感。一些女性主义者以为,同性恋者都是因为厌恶异性恋的不对称的权力关系而去寻求“对等的性爱”的人群,这只不过是她们的规范性解释而已。

如果真正追求“对等关系”,女人不会以年长、高个、地位学历高的男人为理想吧。“我只能爱让我尊敬的男人”,仅仅表明女人想从属于男人的欲望;“只有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才能让我发情”,这种男人不过是在自白,只有面对能控制于掌心之中的“支配与拥有的对象”,才能产生性欲。

我在《发情装置——色情的脚本》〔1998b〕一书中写过,色情是被文化和历史的条件所规定的。“女人的脖颈很性感”“女人的腿弯让人心跳”之类,不过是身体在描摹文化在身体中刻下的印迹而已。正因为色情是文化的“发情装置”,所以才需要知性和教养。

对于男人来说,听到女人的“有话要说”,会认为是女方的“反叛”吧。妻子过去一点都没希望什么“对等关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女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在这个过程中,女人“反叛”了。权力者丧失了实力和权威,露出纸老虎的原形。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女间微小的年龄差异越来越不具有意义,学历、地位、身高等等越来越不能成为支撑权力的资源。妻子的“反叛”,是一种“下克上”的造反。很多丈夫感到困惑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会说:“我结婚以来一直都没变,变了的是你。”

俵萠子曾经是“自立女人”的一个范本,她在一篇随笔里写过与前夫俵孝太郎离婚的始末。当她作为记者初出茅庐时,投到权威评论家俵孝太郎的门下当弟子,她像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他的一切。他爱上了那个她,两人结婚了。后来,当她回想两人的夫妻关系时,她说那是一种“师徒关系”。可是,随着她作为记者崭露头角,师徒关系开始倾斜。他有了年轻的情人,离开了她。在她眼中,他是在与别的女性重复当年与自己之间的师徒关系。的确,变了的是妻子一方,没变的是丈夫。男人只能爱上处于自己指导之下、让自己立于优势的女人,不过这完全没必要用遗传基因荷尔蒙之类来解释。女人一方也曾经体味过“被支配被指导”的快感,后来才从中“毕业”,并非单方面的受害者。

当今的皇太子在娶雅子为妻的时候,媒体报道,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将竭尽一生全力保护你。”这句话,当时击中了多少日本女性的心!如果你也是被这句话击中过的女人中的一个,那证明你也是将“权力的色情化”身体化了的一个女人。“保护”意味着将人关进围栏之中,终生支配。无论那个围栏是温室还是监狱,无甚区别。果然,等在雅子前面的正是不折不扣的“被囚之人”的现实。而且,当一个男人“保护”女人时,他的外敌常常是比自己更强有力的其他男人。“保护”不过是“所有”的另一种表达,却成了“爱”的代名词,这正是“权力的色情化”。我没有嘲笑皇太子的意思。年轻的皇太子应该是真心地用这个词来表达他的诚实的爱,可是“保护”一词的含义很明白地显示,男人的爱,只能以所有与支配的形式来表现。

同时,女人的爱有时也表现为服从与被拥有。“我跟着你”“一生也别离开我”,这种表达就是典型。女人只知道,“爱”就是“勤快地照料他的日常生活”,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到他的住处去,为他打扫屋子洗衣服做便当。这正是近代家庭制度中的“照料照顾”的角色,女人的“爱”,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女人的此种举动,反映出主妇沦落为下层资产阶级的无偿家务劳动者的历史现实。若是贵族或资产阶级的子弟,女人一旦做便当,便应视之为侍女,而不配做妻子。

色情本来不可见、不定型,在文化上的表现方式依赖于历史的脉络背景。“权力的色情化”这个概念或许听起来可怕,但如上所述,表现在我们的日常关系之中。

关系的模式也是一种生活习惯。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活习惯在发生着变化也可以改变。

一个毒品成瘾的人,无论怎么告诉他若是戒掉药瘾,体味到健康身体的快乐后,药物的快乐很快就能忘掉,但如果他想象不出原来的健康身体的状态,他依然不会丢掉眼前刹那的快乐。再比如,如果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弯腰走路的不自然的姿势,治疗弯腰要伴随比现在还强烈的痛苦,他一定不会想去治疗。所谓文化,便如同强制性地加在我们身体与精神上的模型,去掉这个模型,就像不穿整形矫正服就不能走路的患者,或许身心皆会坍塌。

可是,模型毕竟只是模型。既在变化,也能改变。改变生活习惯并非易事,但认识到那不是宿命而只是习惯,总是好的。

厌女症与同性恋憎恶,二者用一个概念来表达,就是“权力的色情化”。色情与权力本为异物,让两者分离,将权力送回权力的原本之处,让色情充满更丰富的多样性……这并非不可能吧。我们看到,这个趋势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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