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 六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这一年是中国历史的转折年,发生了很多事,已成定论。可是这一年对于小丫而言,只是她成长过程中极平凡的一年。先是元旦过后,叔叔要回江城。小丫还没见过叔叔呢,照片上就见他甜蜜蜜的,每张照片都在笑,引得看照片的人也想笑。奶奶说:“他怎么跟吃了溏鸡屎似的!”

“吃了溏鸡屎!”小丫都快笑死了,“哎呀,他就是这么个人,傻乐傻乐的!”这一来,奶奶也笑了。她倒不是笑儿子,而是笑孙女,说话老腔老调的。

小丫是很喜欢叔叔的,他哪有一点解放军的样子?!解放军不当是威武、严肃的吗?不当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吗?可是你看他,除了一身军装,整个就是一小甜蜜。

一听说叔叔要回江城,可把小丫给激动坏了,家里提前过年。小丫勤快到不行,帮奶奶扫屋子、洗床单、晒被子。叔叔房间是北向的,常年关门闭户,是小丫提出来要打开窗户,通风透气。小丫打扫叔叔的房间时,尤其仔细,连床底都钻到了。爷爷奶奶的房间她也就糊弄糊弄。

忙完了叔叔的,她就忙自己的。爷爷一下班,她就黏着爷爷带她去百货公司买衣裳,答应过她的。爷爷心不在焉。去年上半年,他被调回到区委上班,但上得不安心,不踏实。最近风声又紧,形势陡变,大字报贴得满城皆是: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

从去年底开始,爷爷一回家就唉声叹气,匆匆吃完饭,把从单位带回来的一撂文件、材料、报刊铺在桌上,埋头研读。奶奶很识趣地带小丫回避,说:“爷爷心情不好,咱们离他远点。”就带小丫出去串门,或者回房睡觉。

小丫也很识趣,走路都是轻手轻脚,尽量不打扰爷爷。有时临睡前,她会到客厅里略张一张,回来跟奶奶耳语:“他一个人在发呆呢。”隔一会儿又下床去张望,跟奶奶汇报,“在叹气。他不会有事吧?”

奶奶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为了不睡觉,尽玩鬼花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于是小丫钻进被窝,把身体贴着奶奶,一边挠奶奶的胳肢窝玩儿,一边想起爷爷,由不得也要叹两口气,就这样睡去了。

可是买新衣裳这件事,是爷爷前头答应的;再说,叔叔回来毕竟是大事,她穿得鲜鲜亮亮,难道不是礼数?当然小丫黏爷爷,也是有眼色的,最注意个技巧。一看情势不对,她就转去黏奶奶,说:“你去跟他说!”

“说什么?”

“衣裳,百货公司的新衣裳!他答应过的。”

奶奶把小丫看了看,觉得稀奇:叔叔回来,她亢奋什么劲儿呢?都没照过面!她俨然把自己当主人了,照这阵仗,爷爷奶奶都得往后靠,她要像明星一样登场,吸引叔叔的目光。有时她也不自信,问奶奶:“他当真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也见过我的照片?也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哎哟,好了!”奶奶不耐烦了,“都问过一百遍了!知道你长什么样子,站在爷爷奶奶脚下,缩头缩脑,照片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小丫伏在奶奶腿上咯咯笑:“挑得不好,我都后悔了。”

叔叔临回来的头天晚上,小丫早早睡觉,因为第二天要起大早,去火车站接叔叔。她太兴奋了,不时尖叫。几次爬起来检查闹钟,怕出故障。第二天她比闹钟还醒得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摇醒奶奶去做早餐,自己也忙着梳洗打扮,搽百雀羚、雅霜,又搬来小板凳,站到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把手抚抚自己的头发。

穿衣裳的时候有点犯难,拿不准是不是要穿新买的花罩衫,好看是好看,是不是太隆重了?显得那啥。于是她从衣橱里找了件旧罩衫穿上,爬到镜子前看了看。又换上新罩衫,再爬上去看看。五次三番,忙得一头汗。

直到出门前,奶奶才留心到她穿了件旧衣裳,“咦”了一声说:“那件新的呢?你忘了?”说完就要回房,拿新衣裳给她换上。

爷爷等不及了,转身就走,说:“你们在家歇着吧,我一个人去!娘们儿真是烦死人!”

奶奶也跟上爷爷,拉上小丫就走,说:“不换了,就这样吧。”

一家人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广场上熙熙攘攘,像在赶集。小丫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由不得要抬眼四看。候车室门楣上贴着“庆祝元旦”,一边一个大红灯笼,煞是好看。广场边上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很慈祥,他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前方。毛主席上方,写着一行大字:东方红,太阳升。

然而那天是阴天,太阳未升。一家人往出站口走去,小丫紧紧跟着爷爷,一路小跑,一边还要回头照应奶奶,站下来等等她,一边跺跺脚、暖暖身子。这时,突然听到有哭声,小丫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抽泣,旁边的男人也在抹眼泪。

哭声越来越大,似乎会传染,瞬息整个广场呜咽声四起。爷爷也愣住了,停下脚步,戳在那里,就像雕塑。小丫紧赶两步,跑到爷爷身边,直到这时,爷孙俩才听到哀乐声,那样的缓慢低沉。广场上有人大喊一声:“周总理啊!”一时悲声再起,哭成一片。

爷爷像是不能相信似的,一时慌了神。他拉着小丫的手,明显在颤抖。这时广播开始说话了,大意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于1976年1月8日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

昨天的事,小丫想。为了叔叔回江城,她一天天在撕日历,昨天她撕去的是1月8日。

这时,爷爷蹲下身来,抱着小丫哭。他的哭很特别,不出声,只落泪,浑身在颤抖。奶奶也立在一旁抹眼泪。小丫受了感染,由不得也要哭。她把哭声放得很响,是真的伤心。周总理她认识的,很熟,《人民日报》上见过好多回呢。有一次他和一个外国人拉手,爷爷还教她道,你看周总理的站姿多好,腰板笔直;你呢,成天摇头晃脑,还弓着身子,多不雅观!

小丫越哭越伤心,是真的把自己哭进去了。那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离自己很近,呈现具体的形样。广场上乌云密布,天寒地冻,她很害怕,很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哪怕爷爷奶奶都在,广场上那么多的人,那一刻她也就是她自己。

或许,死亡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是严冬腊月,浑身寒凉。那也是小丫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天色灰蒙蒙的,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一切都须她自己去承受,痛苦、伤心、离别……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就连哭,她也必得自己哭。

她哭了好久,没留心身边一个小青年也在哭,爷爷奶奶围着他。想必就是叔叔了。奶奶哭道:“本来要进去的。接你。听到广播里。没了。周总理。”

叔叔说:“车上。广播里。听到。都哭了。”

出站口人潮涌动,一窝窝往外挤,都是红眼睛,神情悲戚。一旦走出出站口,他们便大放悲歌,拿手砸地、砸墙,说道:“周总理啊!您一路走好!”本来小丫已经止了哭,看到这一幕,又开始号啕。

叔叔也留心到小丫了,本来要问候一声的,又被人潮冲到一旁。爷爷说:“回去吧,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爷儿俩带头走,奶孙俩跟在后。大家都不说话,小丫也哭累了。这是叔侄俩的初相见,没有预想的新鲜兴奋。悲伤笼罩着他们。

小丫和叔叔是直到一周后才熟起来。起头两天,叔侄俩虽有共处,但很少交流。这在小丫是因为国丧期,人人都板着脸,一副沉痛的表情,她不敢显得太热情。有时,叔叔也会跟她搭讪两句,她不多讲话,很克制地管住自己的嘴,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表情管理也很到位,神情严肃,不露一丝笑容。周总理在上,她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并且大人也说那是大不敬。

直到有一天,叔叔要带她出去玩儿,问:“去不去?”

她点点头。

叔叔说:“你好像不大情愿的样子,一副苦瓜脸。”

她使劲地摇摇头。

“那你笑一个给叔叔看看。”

她这才展颜笑了,一笑就有点收不住,好不容易才忍住。

叔叔不依不饶,指指自己的脸颊,说:“香一个?”于是她就凑上去亲一个。叔叔还嫌不够,又指了指另一边,她又亲了一个。

两人这才上路,去的是电影院,一起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小丫都快喜欢死了,花妮怎么那么好看,把她艳羡的!主题歌也好听得不得了: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走向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声声唱……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叔叔有那么无聊吗?非要带她去看电影!他只有二十天的探亲假,忙得基本不归家,爹娘也难得见上他。他哪有时间看电影?并且,还是和小丫一起看!

是的,叔叔也是没法子了,为了能多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他的姑娘在电影院卖票。两人是中学同学,近一两年才辗转联系上,通了十几封信。叔叔这次回家,就是想敲定关系,见见双方父母。

他很喜欢她,天天想见她,可是他一个穿军装的,总出现在售票窗口算什么呢?带上小丫刚刚好,又能见面,还能扯淡。那天晌午,他到售票窗口只一站,姑娘就开了侧门,叔侄俩走进屋去。

姑娘看了一眼小丫,笑道:“你孩子?”

叔叔“扑哧”一声笑道:“别瞎说!她人小鬼大,什么都懂。”

小丫确实什么都懂。一进门,她就认真地端详那姑娘,觉得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突然想起人民照相馆的橱窗里,有她一张半身像,侧身坐在草地上,双手后撑,回头笑——好看是好看,但小丫一点都不喜欢,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就知道她不严肃,不端庄,有点风骚。当然,小丫也未必懂得什么叫风骚,她是照奶奶的眼光来审视她的,心里想,肯定通不过,浪!

此外,她对叔叔也不大好,有点充大。售票窗口有人买票,她半天不应,仍旧跟叔叔说说笑笑。人家催了一句,她掉过头去,凶道:“催什么催?催命鬼!”

小丫很看不惯。脾气臭的,不是善茬。

姑娘递过来两张票,跟叔叔说:“赶快,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场。亏得这是下午场,要不根本剩不下票。”

叔叔坐着不动,问:“你呢?”

姑娘说:“神经!这是上班时间好不好?”

叔叔不大愿意看电影,可是小丫急得不行了,在他脚下动来动去。

叔叔问小丫:“你要看?”

小丫很生气,板着脸,不说话。

姑娘笑道:“好了,好了,赶快进去吧。”

那是叔叔一生中看的最无聊的一场电影,却是小丫看得最感动的一场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叔叔百无聊赖,看手表的次数,明显多过看银幕;中途还溜出去过,跟小丫说:“坐着,不准动,我一会过来找你。”他是直到电影散场了,才进来找小丫,带她回家。

路上,他问小丫:“卖花姑娘和卖票姑娘,哪个更好看?”

“啊?”小丫沉浸在电影里还没出来,这才想起有个卖票姑娘。公正讲,都好看,可她不愿这么说;两个姑娘,一个让她心疼,一个让她生气,或许也不叫生气,总之是不喜欢,心里堵了一口气;于是拖长腔调说:“当然是卖花姑娘了,那一个哪比得上?”

叔叔大笑,弹了一下她的脑壳,说:“小人精!还挺挑剔!”

小丫问:“你俩好上了?”

叔叔笑道:“你同不同意嘛!”

小丫不置可否,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没想到奶奶很高兴。一个周日的中午,卖票姑娘来到家里,奶奶提前一天得到消息,家里忙得又像过年了,买菜,扫尘,擦桌子……这一次,小丫就不那么积极了,奶奶叫她打个下手,她半天不吱声,就是吱声也没好声气,说:“没见我忙着吗?”

奶奶骂:“小改常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小丫瞪了奶奶一眼,对她很不满意。事先已经告诉过她了,那姑娘是橱窗里的人,不大好!奶奶笑道:“橱窗里的是她妹妹,徐家的三个闺女,就数小的最好看,两个大的都不及妹妹!”这叫什么话?小丫想,一会儿见面你就知道了。

见了面,奶奶把眼睛都笑弯了,拉着卖票姑娘的手,看来看去,越看越喜欢。相貌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身份,门当户对,有单位,不比孙月华——孙月华怎么了?!小丫很不高兴。

卖票姑娘走了以后,她和奶奶赌上了气。平时也就罢了,奶奶说孙月华的坏话,她一般不回嘴。可是这次不行,小丫要替母亲抱不平。凭什么拿母亲跟卖票姑娘比?她哪里比得上母亲了?母亲比她白,比她好看,比她爱笑!

奶奶说:“哟!来劲儿了你!”

小丫哭了,坐在地上砸腿掼脚,受够了。想回李庄去!一家子全让她生气,憋足了劲儿与她不一致。爷爷、奶奶、叔叔都喜欢卖票姑娘,她讨厌!起头她也没怎么样,叔叔领着卖票姑娘进门时,小丫虽然不大热情,但礼数是有的,只是少言寡语。卖票姑娘与她说话,她多是低着眼睑,要么摇头,要么点头。

饭桌上大家欢声笑语,奶奶更是肉麻得不得了,一个劲地搛菜给卖票姑娘,叔叔看不下去了,说:“可不能冷落我们小丫!”给小丫搛了块咸鱼。小丫头也不抬,把咸鱼又搛回给叔叔。一家人都在对眼色,偷偷笑,以为她不知道呢!饭吃不下去了,只能放下碗筷,回里屋去。

奶奶的声音:“她怎么了?”

卖票姑娘的声音:“莫不是在吃我的醋?”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奶奶的声音:“有的。才和叔叔混熟两天,就被人抢了去。”这一来,就连爷爷也笑了,叔叔笑得最欢。

小丫躺在床上,都快羞死了。最恨卖票姑娘,其次恨奶奶,顺带着把爷爷、叔叔也一块恨了。她其实没搞明白,吃醋是人之常情,许多人吃过以后,就不再吃了,好比小儿得麻疹。

譬如奶奶,头一回她吃孙月华的醋,到了小儿媳徐招娣,她也就那么回事了。习惯了,适应了,有了免疫力,由他们去吧,也可说是自暴自弃了。

九月初,小丫回了趟李庄,父亲来江城出差,顺带将她捎回家去。她有些依依不舍,叔叔还有个把月就要结婚了,她不想错过叔叔的婚礼。小丫和卖票姑娘后来混熟了,改称徐阿姨。叔叔不在的日子,小丫多看了两场电影。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去,由邻居带着,抱着她往售票口晃一晃,说:“田家亮!”徐阿姨就笑了,也不说话,拿眼睛问小丫,小丫点点头。于是徐阿姨开了侧门,递出来两张票。

倘是紧俏电影,徐阿姨也会送票过来,有一次跟小丫说:“上次你带过去的是什么人?流里流气的!他身旁那个女的也不是好货色,妖精一样。要不是你,我压根儿就不理他们!”

小丫很感动,原来自己也有面子。

奶奶说:“该不是黄毛吧?十六七岁模样?不怕的,邻居家小孩,就是穿衣有点拖沓。”

徐阿姨笑道:“您老知道什么叫拖沓?人家那叫时髦!”

奶奶说:“你们年轻人的事,难懂。”当然她也不感兴趣。

可是母亲感兴趣。小丫一回李庄,她就问七问八,问得最多的是徐招娣。母亲说:“瞧这名字起的!她爹娘怕是生不出儿子来吧?”小丫一听声气不对,吓得不敢说话了。心里想,难道母亲也在吃醋?可是她吃的是哪门子醋呢?两人都没见过。

母亲说:“听说长得不错?”

小丫淡淡地说:“嗨,就那样吧。”母亲看着她,忍住笑。

小丫趁热打铁补了一句:“没你白。”

这次母亲没忍住,笑个不停,照她头上拍了一下,说:“狗东西,学会察言观色了!”

母亲又问:“奶奶对她印象怎么样呢?”

小丫说:“一般般。”

“一般般?哪样一般般?还能说得具体点?”

这个太难回答了,小丫想了好久,说:“哪样都一般般,也就胜在是个城里人。”她以为这话说得很讨巧了,没想到母亲把眉头一皱,拉下脸问:“胜在是个城里人?这话是你奶奶说的?”

小丫苦着脸,把头摇来摇去。

母亲说:“一听就不是你的话!”上来戳她的脑门,说,“你糊弄鬼呢!替她担待!”

小丫都快烦死了。她俩到底怎么回事,把她夹在中间问来问去!上次回江城,奶奶问的是:“新年怎么过的?家里是不是来亲戚了?”

小丫问:“外公算是亲戚吗?”

奶奶笑得很有意味:“当然是了!年前来的吧?”

小丫奇怪地看着奶奶,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千里眼吗?

奶奶冷笑道:“两手空空来,扛着一麻袋东西走!这闺女养的,赚大发了!卖了个好价钱!”

小丫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年前来的?”

奶奶说:“傻孩子!年关难过呀,不来闺女家巴点东西,他一家吃什么、喝什么?怎么过得了年?!还偷偷摸摸的,不敢大白天走,怕村里人看见,这不是偷是什么?!”

原来外公来李庄备年货,李庄的亲戚自然也去江城找爷爷奶奶备年货。李庄什么事能瞒得过奶奶?她孙月华肚里有几条蛔虫,打量她不知道呢!

奶奶叹道:“最可怜的就是你爸了!在外拼死拼活的,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忙到头,敢情全贴了人家去!”

奶奶渐渐有哭腔了:“我的儿!家明啊!大木瓜!猪脑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叫你不找农村人,偏找!你怪谁去?你活该受罪!”小丫稀奇地看着奶奶,说出这等狠话来,却一边在抹眼泪。

她略微听明白了,农村人不好,可是,“我是不是农村人呢?”小丫问。这个倒把奶奶难住了,想了半天,说:“你是十三不靠!两边都不沾,随你妈就是农村人,随你爸就是城里人,实在说,你两边都不是。”

小丫又一次听明白了:“也可以说,我两边都是。”

奶奶香了她一下,说:“我大孙女最聪明!”

小丫确实两边都是,只是她都需要调适期。这次乍回李庄,她就不大适应。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李庄了,临行前穿得漂漂亮亮,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一双绣花鞋。裙子是徐阿姨送给她的,徐阿姨说:“出门就要有出门的样子。”

那天清晨,父女俩离开江城,坐上车不久,小丫就觉得异样,一路荒郊野岭,往下落的感觉。及至到了清浦县城,稍稍好一些,但也比江城矮了一大截。街上也有穿连衣裙的小女孩,小丫照身上看了看,还是自己的好看。

再往下走,就更不像样了。小丫把脸贴着汽车的窗玻璃,巴巴地看着田野、山岭、驴车、行人,实在她也没看出什么来,就觉得满目荒凉,心里空落落的。汽车拐了个弯,突然一个急刹车,一车的人东倒西歪——对面闪出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司机摇下车窗,照着手扶拖拉机,把人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小丫叹了口气,说:“一级不如一级!”

父亲愣住了,问:“你说什么?”

小丫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笑坏了,说:“你不愧是爸爸的女儿!”

父女俩直到傍晚才进家门,小丫已是一身灰头土脸。她略有些认生,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屋门口,隔一会儿,弟弟也搬来小板凳坐在她身旁。两小孩对了对眼睛,不大好意思讲话。

有人从院门口经过,进来说:“哟,姐姐回来了?”把她端详半天,嘴里啧啧有声:“真漂亮!十足城里的小孩!”又看了眼弟弟,说:“把你比下去了吧,乡里乡气!”

小丫想,明天就不穿裙子了,既回了农村,就得有农村人的样子。次日她换上一条青黄格子裤,谁知还是太显眼,众人都夸:“这裤子洋气,穿上去跟个美国佬似的!”

又说:“看看这黑皮鞋、白袜子,乖乖,不得了!就是不耐脏!”小丫低头看看,果然袜子已脏了一大片,皮鞋上也沾了泥。后来她就随便多了,皮鞋、裙子都不穿了,没那个必要,太碍事儿。

有天晚上,小丫陪母亲回小学校拿作业本——母亲当民办教师已有两年了——走在漆黑的村道上,小丫不小心踩了水洼,喷了一身的泥水,她生气道:“村里怎么没路灯呀?!黑咕隆咚的!”

母亲笑道:“慢慢你就习惯了!”

吃的方面也不可口,难以下咽,炒菜都不见油星子。就吃窝头、咸菜,连咸鸭蛋都没有,更别提肉了。这才想起江城,顿顿荤素搭配,包子、油条、白米饭,雪菜肉丝最下饭,天天在过年啊!

不过,小丫的好处在于适应能力很强,也就三五天工夫,她就缓过劲儿来了。能吃能睡,也不怕黑了,也不嫌没路灯了。常常和弟弟匍匐在地上,玩蒸馒头的游戏。院子里堆起一个小土堆,弟弟撒泡尿来浇浇、和和,起头小丫很嫌弃,弟弟说:“不臊,妈妈说的,小孩的尿最金贵。”小丫俯身闻闻,确实不臊,于是拿根小树枝搅匀了,不干不稀,能成形,再翻箱倒柜找出酒盅,把泥土装进去,倒磕过来,一个下午能蒸几十个馒头。

有时,姐弟俩会玩赛跑,弟弟跑得飞快,小丫追不上,一急就蹬了鞋,光着脚丫子跑,满乡满野地跑。追上弟弟,她也累得躺倒在地。或者呢,姐弟俩无聊了,就互相挠胳肢窝,笑得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复几月,小丫就入乡随俗,混成了泥土本身,十足一个乡野小孩了。

及至隔一阵再回江城去,哪怕洗得干干净净,也穿新衣裳,还是显得乡气,说不清道不明的,也不知在哪里,又似乎是在神情里。奶奶见了她,惊了半天,笑道:“我的娘!哪里来的小土妞!”

小丫有点难为情,把脸都红了。进屋换了连衣裙,又从包裹里拿出黑皮鞋,把脚蹬进去,跟奶奶说:“能穿了,我在农村一直舍不得。”

小丫回李庄不久,有一天母亲正要去上课,突然听得喇叭里声气不对,哀乐响起。母女俩都把身子定住,一动不动。母亲后来说,她当时有种不祥预感,上半年走了周总理、朱德委员长,这次会是谁呢?难道是……不敢想。

她的预感应验了,是毛主席。

母亲愣了好一会,把眼看着窗棂,一时不能反应。隔了老半天,她喃喃说一句:“天塌了。”随即起身,往学校跑去。

小丫也懵懵懂懂的。毛主席逝世,母亲跑掉,家里只剩她和弟弟——那一个还在午睡。她很害怕,很难过。拿不准是不是要哭,主要是没那个氛围。院子里很空寂,村庄也悄没声息。小丫怕自己会哭醒弟弟,吓着他。她也怕吓着自己,于是就没怎么哭,很隐忍。

村里确实很安静,哪怕沉浸在巨大的悲哀里。小丫不记得谁哭天恸地,也未曾出现江城站的场景,拿手砸墙、砸地,全城呜咽。或许,乡里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最含蓄,大哀即静,不作兴那样夸张、闹腾。又或许,生老病死见多了,甚事他们都能接受,很达观,很认命。

这一天是9月9日,毛主席与世长辞。当天下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出了《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十月中下旬,叔叔婶婶来到李庄,他们还在度蜜月。叔叔是在10月9日结的婚,离毛主席辞世正好一个月。国丧期间,婚礼从简,也没请客吃饭,只是备了点喜烟、喜糖,散给街坊邻居,叫他们知道有这么个事,不是非法同居,不是搞腐化、轧姘头。

叔叔并不知道,在他们结婚的前三日,10月6日,“四人帮”已被制伏。结婚前一日,爷爷带回来这个消息,似也不能确定,只说都在传,还没接到通知。《人民日报》一声不吭,都在悼念毛主席。

父子俩关上门,悄悄议论了一会儿。叔叔说:“是不是太快了?去世才一个月。有可能吗?”

爷爷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是该结束了。”

这次谈话十天后,10月18日,中共中央发出党内通知,宣布粉碎“四人帮”。10月22日,《人民日报》突然标红,一连红了四天,报道“四人帮”的反党罪行、全国人民额手称庆等。

叔叔婶婶正是在这个节点上来到李庄的。夫妇俩都惊讶于李庄的安静,像没那回事似的。父亲说:“也庆祝的。县城热闹一些,大家聊得起劲。农村么,也就这么回事,离他们太远了,感受没那么深,上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学习,也批判,一样都不落。”

母亲指了指屋梁上的小喇叭,说:“我们主要靠听这个。”

小丫说:“我们什么都知道。”

小毛说:“我也听的。”

婶婶说:“哎呀,江城那个热闹,吃不消。一连好几天都是几万人大游行,我瞧着心慌,不如来这里透透气,顺便看看大哥大嫂。”

叔叔说:“爹的意思,婚礼既然没办,不如趁这一阵出来走走,就当旅行结婚了。我们下一站准备去内蒙古。”

小丫“啊”了一声:“姑姑!我要去看姑姑!”

母亲说:“家凤什么情况?”

父亲说:“明天搁家里请两桌客,我替你们补办婚礼,把本家亲戚都叫过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母亲把父亲看了一眼。

婶婶急忙说:“不用,不用。谢谢大哥大嫂的好意。哪有叫兄长操办婚礼的道理?这一趟已经打扰你们了。”父亲也没再坚持。

晚饭后,小丫小毛送叔叔婶婶到大队部歇息,那里有一间客房,倒是比家里干净;另则李庄有个风俗,夫妇俩走亲戚,不能同宿一张床,会坏了主家的运气。

路上,小毛跑在前头,打着手电筒,把光束摇来晃去。他是不能好好走路的,呈“之”字形一路小跑,假想自己是一只鸟,双翅展着,在空中飞行。小丫把手攥在婶婶手里,倒是安安静静。

婶婶问:“回家挨打了没有?”

小丫想了半天,谨慎地说:“你问的是哪一个?爸爸还是妈妈?”

婶婶说:“爸爸也打你?”

“不打。”

“那妈妈呢?”

小丫不予回答。心里想,又来了!总喜欢把她夹在中间问,一听就有话外音。

婶婶也甚识趣,就此打住。换了个话题,说:“小丫长得像爸爸,没妈妈白。”

小丫问:“像爸爸,好不好呢?”

“当然好!爸爸端正诚实,妈妈精明小气!”小丫也没留心她说的是两回事。

叔叔“啧”了一声说:“好了哇!哪那么多废话!”

姐弟俩从大队部回来,刚进家门,就觉屋里气氛不对。父母坐在条凳上,姿势背对背。母亲在抹眼泪,父亲铁青着脸。他们干架了?姐弟俩对了对眼色。

母亲掉过头来,问:“院门关了没?堂屋门也关上!门闩插上!”

小丫很警惕:“你们要干什么?”

母亲说:“关上!”把眼看向小毛,小毛乖乖地关了门。

母亲说:“你让俩小孩评评理!都过成这样了,还打肿脸充胖子!还请客!轮着你办酒席吗?你算老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父亲怒道:“明天我还就非办不可了!不行,我带到公社吃去,我把钱给到五婶,让她办去!我看你脸往哪搁?”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母亲把大腿一拍,哭倒在地,说:“日子没法过了!”于是开骂,“绝八代”不离口,接连爆粗口;小丫气得不行,她敢骂我家祖宗!

父亲怒道:“嘴巴放干净点!下流话收回去,搁你娘家身上!当着孩子的面,别给脸不要脸!”

母亲爬起来道:“怎么着?你还打人不成?你打,你打,你打!”一边往父亲身上凑。两人扭在一处。小毛见势不妙,转身去拨门闩,被母亲一声喝住,“干什么去?你再去叫五奶奶来试试?当心一顿好打!”

小毛这才作罢,掩上门。却见姐姐奋不顾身,已夹在父母中间,拉这个,拽那个,昂着她那刘胡兰的头颅,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小毛也奔上前去,一阵推搡拖拉,又顺势抱住父亲的大腿。

小丫这才腾出精力专门对付母亲,气得照她妈的屁股打了两下。父亲那边叫唤:“哎哟喂,你们俩挤进来干什么?碍手碍脚!”

俩大人这才住了手,低头看,俩小人儿都躺在脚底下,累得满头大汗。俩大人忍不住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憋着。

俩小孩见势爬起来,呼哧呼哧直喘气,把他们打量。

弟弟问姐姐:“好了?”

姐姐咯咯笑:“好了!”

于是一家人都笑了。第三天办了两桌宴席,全村人都来相帮衬,借来桌子椅子,碗筷备齐。从天亮忙起,直到下傍晚才散席,收拾洗掇干净。

村里人说,田家明这一对,把兄嫂做得真漂亮、真仁义。这一句,嫂子倒是听进去了,蛮开心,一边也心疼她的钱。

叔叔婶婶住了两日就离开了。临行的那天清晨,他们来到家里,见兄嫂正在厨房忙碌,小丫小毛还在睡觉。叔叔闲来无聊,领着婶婶来到床边,把姐弟俩摇醒,逗他们玩儿。

小毛撒娇撒痴道:“叔叔,你会变魔术吗?”

叔叔想了想,说:“会的。”叫婶婶取下围巾,又叫俩小孩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叔叔说:“我来了!”

俩小孩睁开眼睛,只见叔叔把围巾蒙着头,朝他们探过身来,尖叫道:“我是‘四人帮’!”把姐弟俩吓得直往后缩,又开心,又害怕,发出凄厉的笑声。

那天早上,姐弟俩开心之至,那是他们童年记忆中最俏皮的一幕,“四人帮”以花头巾、扮鬼脸的形象深入他们的心灵,那样的鲜活,叫人又是怕来又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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