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 七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九月里,小丫上学了。学校在大队部隔壁,两排平房,中间是操场。最气派的是操场边上,横向里几间青砖大瓦房,坐北朝南,高门阔户,走廊上立着几根大红柱,颜色斑驳。

这几间豪阔的房子,原是李氏祠堂,很多年前村塾也设在这里。现在用来做校长室、教师办公室,难得一见的青石板地面,边边角角长了青苔。小丫是很喜欢这里的,就觉得堂皇,把隔壁的大队部比得像个要饭花子。

有一次听父母聊天,母亲说:“破四旧时,怎么没把祠堂推掉?留得它在村里招摇!太显眼了。”

父亲说:“难推。大半个村子都是李家人,从村干部到贫下中农,哪家不跟李万材家沾亲带故?”

母亲说:“也是!我看李庄也就这样了,搞阳奉阴违最有一套。”

父亲说:“也未必是坏事。不推,天也没塌下来。”

母亲说:“就是!我也没看出推的必要。”

小丫是很喜欢父母这样聊天的,她不关心他们聊的什么,她关心他们怎么聊,天一句,地一句,很闲适,是家的味道。家的味道有很多种,悲伤的、困窘的、愤怒的、喜悦的、甜蜜的……种种味道中,小丫独喜欢闲适,让她觉得放松,长久且安全。

譬如喜悦和甜蜜,谁不喜欢呢?可小丫觉得它不可靠,有一阵没一阵,不是常性;并且乐极生悲,他们家常常是高兴一阵就要生出事端,爸妈是这样,她和小毛也这样。也因此,小丫宁可喜欢常性的东西,哪怕平淡些呢——平淡才是家的味道。

她父母的感情在庄户人家里算是好的,父亲周末回家,倘若天色尚早,吃完晚饭后又没事,夫妻俩就会出去逛逛,走走小河边。村里人看见了谁不羡慕?私下里叹道:“瞧人家日子过的!也只有他们家有这闲工夫!”

确实是有闲工夫,当然主要还是有闲心。最困难、最忙乱的日子已经过去,小丫小毛已经脱手,可以充当看门狗。非但如此,小丫成天一副小大人样,能干得不得了,家里样样事她都要参与,得了个绰号“小当家”。她当然当不了家,但她喜欢做出当家的样子。父母聊天她总要插一杠,小毛说话她动辄瞧不上。

家务活样样经手,会烧锅,会拉风箱。能摘青椒、拔萝卜。捡牛粪她不在行,干牛粪还凑合,闭着眼睛,拿粪勺一勾,刮进粪筐里。湿的就不敢,尤其是新鲜牛粪,热烘烘的,上面一个小尖尖,总觉得恶心,要绕着走。

当然她也没捡过几次牛粪,她妈不让去捡,没那个必要,不差那几颗。她家是李庄的过客,她的儿女就不是当农民的命。因此捡牛粪,权当是小丫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好比放学回家了还要读课外书。

小丫做家务虽然夹生,但是有热情,当个“人”用是没问题了。譬如去小卖铺买个酱油醋,小账她全会算,几角几分,加加减减,眼珠子转两圈就算得出。有时她也会带上小算盘,遇上复杂些的,她就拿出算盘珠拨弄拨弄,把卖杂货的苗老师给笑坏了,跟孙月华说:“你家小丫最会弄阵仗,打酱油还要带算盘,搞得煞有介事。”小丫听了怪难为情的,心里想,以后做事要不显山不露水才好。

再譬如父母外出,由小丫领着小毛看家,他们就放心。单是小毛一个人,不行!他会掘地三尺,爬梁上柱,不知惹出什么祸来!

就是不出门,小丫也会赶他们,说:“赶快的,出去谈恋爱吧,要不天就晚了。”谈恋爱这个词,也是小丫从苗老师那里听来的,用在父母身上正合适。

苗老师的原话是:“你父母最气人!结了婚还谈恋爱,村里的姑娘小伙都不带这样玩儿的!”

父母确实是在谈恋爱。一周见一次,小别胜新婚;关键是日子明显向好,具体说,就是父亲转干了,岗位也换了,不再当技术员,不再各个村镇跑,经风雨、历寒暑。换成了坐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两人一间,窗明几净,门楣上写着三个字:秘书科。

父亲现在成了局长的秘书,专门给领导写材料。有时,他也会跟着领导下去视察,替领导开门、遮阳、拎包。领导讲话的时候,他埋头做记录。有他在,领导省心不少,也因此,领导对他很满意。领导多次表示:“小田这个人哪,有才!好用!”

父亲三十岁了,仍是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嫩得很,像小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又是当秘书的,就是做小伏低也不怕,低得起,不丢人。但单位难免也有人议论,说他急吼吼的,十足一个马屁精。

母亲辗转听说了,怒道:“放屁!谁说的?传话的人也不是好东西!有意挑拨离间吧?我看是赤裸裸的嫉妒!”

父亲说:“嘴巴长在人身上,你还管得了?我们尽自己的本分,心里做到不亏欠就好。”

父亲是不是马屁精另当别论,就他个人而言,状态明显回升,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盹着了的人。现在,他是以积极的态度在过积极的生活。究其原因,还是看到生活在变化,在流动,在一浪一浪往前涌,如此,人就会生发希望,就会蠢蠢欲动。

实在说,不单是父亲,这一年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蠢蠢欲动,上访的、平反的、回城的、招工的、考大学的……大家都在河里,使劲拍打,奔涌向前。

从私意上讲,父亲的积极有为,也是为家庭谋福利。举家上县,虽然一直是孙月华的执念,但多年来耳鬓厮磨,父亲也认同了。并且两地分居,总不是个事儿。这一层,领导也看出来了,说:“小田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啊!看组织上能不能出面,干革命也得稳定大后方,是不是?”

遇上这样的领导,简直了!在双方都有投桃报李之意,父亲更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了。这一年,举家上县已提上日程,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先是房子,再是家属的户口、工作和小孩上学等……浩瀚的系统工程!

目前房子已经有了,准确说是职工宿舍,两人一间。室友是个单身汉,家住城郊,也是逢周末就回家。偶尔,李庄小学的民办教师孙月华就会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来县城度周末。锅碗瓢盆置办起来,又挎着菜篮子,摇摇走向菜市场,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说说笑笑,别提有多惬意。等于是提前演练城市生活,先适应适应。

匆匆吃完饭,一家人逛街去:前街、后街、人民路、解放路、县政府、东关、西关……俩小孩走在前,夫妻俩跟在后。有时,孙月华会把胳膊伸进丈夫的肘弯里,田家明不大自在,把她的手拿开,说:“注意点形象!人家看着呢。”

孙月华笑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自己的男人,连手都拉不得!偏拉!”再次把胳膊伸进男人的肘弯里。

走到新华书店,把姐弟俩叫住,说:“喏,买书的地方。”

走到邮局,说:“将来寄信就来这儿,发电报、打长途都可以。”

到了影剧院,说:“以后每周末,合家要来看电影。”

影剧院门口她突然不走了,也不为什么,就是要停下来,喜不自禁,让春风尽情吹拂,让这一刻稍作停留,好记住。四月的春风确实舒爽,吹在脸上、身上,就像有小手在抚摸。向晚时分,对面的河岸上柳条婆娑,上面光影闪烁。她看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就又前行了。

实在说,这时连俩小孩都乏了。小毛的乏主要是因为新鲜激动,一路跳跳蹿蹿,又要与姐姐赛跑,自己先带头跑,让姐姐追;跑了一大截,见姐姐还在原地,他再跑回来,重新来过。不消一会儿,就把自己跑得浑身湿透。

小丫淡淡的,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江城她都住过,县城又算什么?她就看不惯这一家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含蓄一点好不好?非要那么显山露水!尤其是小毛,她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乡下小孩,可怜见的,眼皮子浅,也没见过大阵仗。

其实小毛是见过大阵仗的,至少去过江城,只是待的时间太短,没什么记忆。另则他才五岁,还没城乡概念,之所以那么激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觉得新鲜。

小丫呢,虽自恃见过世面,可是她的世面,也仅限于江城的一个大院里,平时难得出院门。偶尔跟爷爷去单位,跟姑姑去过医院。此外还有火车站、电影院,还坐过公交车,走过人民南路、解放北路……再没别的了。可是她喜欢做出那一副淡淡的、见过世面的样子,就由她去吧。

田家明一家正是处在这样的态势里,1977年,这一家正在抬头,往上走。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夫妇俩欢天喜地也正常。有一回他们骑车外出办事,回家路上,遇见了几个野孩子,朝坐在后座的孙月华起哄,说:“小大姐,不要脸!小大哥,风流鬼!瞒过爹娘,小树林里来幽会!”

孙月华笑道:“你妈!还小大哥小大姐,我都能养出你们来!”

这一来倒是提醒她了,叫丈夫刹车,说:“下来走走。”恋爱瘾犯了。

丈夫说:“俩小孩还在家里呢!”

“哎呀,出不了事!”径自爬上了小山坡,春天里,野花野草,烂漫一片,她蹲下来摘了一大束,找一块石头坐下,把眼看着山坡下的河滩,屈膝抱腿,是她年轻时的坐姿。

丈夫坐在她身旁,木呆呆的,很不配合。孙月华拿手肘抵抵他,说:“呆子!”

田家明说:“干什么?无不无聊?”

恋爱没法谈了,孙月华笑了笑。主要是没那个心态,当年她多害羞,心里头小鹿乱撞;家明也很腼腆,看她的眼神都是黏的,有时又躲闪,动辄抿嘴笑。现在全没了,两人再好也就剩下个说说笑笑。她站起身来,说:“行了,家去吧。”扫兴之至。

回到家里,见“能干豆”小丫正在扫院子,扫得满院都是灰尘,呛人。她自己也成了个小泥人。孙月华问:“弟弟呢?”

小丫不说话,扔下扫帚,端来一盆水,浇院子,还一撅一撅的。夫妻俩对了对眼色,知道小丫是生气了。

小丫当然要生气!一个下午就没闲着,累死累活,饿到现在!他们倒好,谈恋爱谈得忘了家,手里还拿着花!小丫不看见花还好,看见花就更生气了,凶道:“还好意思问呢!弟弟快饿死了!饿死了!”坐下来号啕大哭。

孙月华吓了一跳,跑上来问:“弟弟怎么了,啊?人哪儿去了?你倒是说啊!死了吗你!”顺手打了小丫两下。

小丫哭得更厉害了,憋屈死了。小毛被她送到邻居家蹭饭了,可怜巴巴的,几次跑回来问,爸妈回来没有?小丫自己也饿,硬挺着!忙了一下午,把家归归拢,本来是指着得到表扬,指着他们中的一个将她搂在怀里,亲亲弄弄,说:“噢,大乖!”她也未必稀罕这些,但肌肤相亲的感觉是真不错。

结果呢,一样都不落好,到头来还挨了几巴掌,她哭得直噎气。小丫对家的甜蜜、快乐之所以不信任亦在于此,他们家是一旦甜蜜过后,总要哭一场,以孙月华摘野花的那个傍晚为证。

这一年,小丫对家开始有概念了。这个概念,大抵只有小丫这个年纪才能体会,一则她是小大人,忽而灵光,忽而迷糊——倘若全然长大,则彻底迷糊,这个概念就不易得。另则她是生于李庄,又不受李庄的桎梏,反能以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如此她对李庄的家,便有一个如果不能说是精准至少也是别致的观照。

有时,她会拿李庄与江城做比较,两个都是家,有什么不一样吗?当然!江城温暖、有序、衰老、孤独;李庄贫寒、混乱、年轻、蓬勃。她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很痛苦。

这一年,爱住进了小丫心里。这个词很重,中国人一般不用,当然爱祖国、爱人民除外;针对个人而言,这个词太浓,消受不起,容易受伤。因此中国人宁愿换个说法,称作“感情”。很平凡、很平实的两个字,蕴藉,有温度,热量却降了一层,不烫人、不伤人,刚刚好。

但是,爱搁在七岁的小丫身上却合得上。人之初,爱之烈,并且亲情也伤得起,不怕的。很多年后,田庄都坚持她的观点,亲情是一切感情里最不易受伤、最皮实的:血肉相连,割不断,很牵连。也因此,她一生最受亲情拖累,被伤惨了,一直到她的死。

当然,亲情之伤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必得靠几十年的时间去积怨、和解,再积怨——几年、十几年是不够的,不比夫妻,林中鸟一般,但凡散了就是陌路;亲人则一直在那里、在家里。

再者,小丫又是个不长记性的,打骂完毕,不一会儿就消气了,都忘了是为什么打她的,毛病一样没改,一家人照样说说笑笑,打不打都一个样。

无论如何,是从这一年开始,小丫懂得爱了,具体说就是施爱。以前她是被爱,虽然有回馈,比如她爱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爱父母弟弟,似乎都是不自觉的,爱得懵懵懂懂,好比婴孩饿了就会哭。

这一年,小丫成了爱的主体,带有主动性,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她浑身被爱充满,有时喜悦,有时宽宏,有时带劲儿、有力量,有时又软弱,变得多愁善感。有时,她觉得自己仿佛亮了,发出光来——身体当然不会发光,那一定是心里,俗话说的,心里有明灯闪耀。

并且,视野变得开阔,能看见蓝天白云,天地间她家的小院子,她会去思量,去体悟;能留心她家所在的小山村,她会挨家挨户走过,一眼扫过去,充满温柔缱绻——但是路上最好别遇见人,还得打招呼,如此她的思绪就会被打断。

有了爱的小丫,最大的变化在哪里呢?实在说,没什么变化,一家人都没看出来。有时懂事,有时淘气,照样跟她妈顶嘴,跟她弟弟怄气;并且有了爱以后,她在表达上反而弱了些,不大好意思,怕自己太过分,她妈会说她肉麻。不妨说,倘若有变化,这种变化也只是在她心里。爱本来就是心里的事。

母亲自己也很肉麻,虽然她不喜别人肉麻。小丫念初中了,还动辄被她拉过来亲,叭叭不绝,亲完了就笑。小毛就更不用说了,十六七岁在家洗澡,母亲还不放心,要帮他洗,吓得小毛急忙转过身去,把身子夹紧。

母亲都快笑死了,觉得滑稽,跟父亲说:“他知道害羞了!”

父亲嗔道:“废话!你十六七岁不害羞?”

母亲这才恍然大悟,道:“还真是!全给忘了。”

母亲确实忘了,但姐弟俩却样样记得清楚,他们对她是既爱,又怕,又亲近,又不尊重,总之她不大有威严。小丫六七岁时,就把母亲学得惟妙惟肖。家里来客人了,母亲总显得很热情。有一次小丫就学她,看着院门口,说:“哎呀呀,来来来,家里坐!”接着小丫把双手一拍,说:“这不该好嘛!”把身子笑得前合后仰。

父亲正在吃饭,笑得把饭喷了一地。

母亲问:“我是这样子吗?”

父亲笑道:“你可不就是这样子!”

母亲待笑不笑的,瞪了小丫一眼,骂道:“绝种!”

小丫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很庆幸自己今天涉险过关,一家人欢乐开怀。

姐弟俩对父亲是敬重的,顶天立地,脊梁骨一样的存在。可是这个脊梁骨有点怕母亲,准确说是让着她,不与她一般见识,好男不跟女斗的心理。这就很麻烦。就是说,这个家庭的权力结构已经出现问题了,孩子怕父亲,父亲怕母亲,母亲爱孩子,可是孩子又不尊重她。

不过,在姐弟俩还是儿童时,这一切尚无大碍,这个家庭正在蒸蒸日上,充满活力,繁荣发展掩盖了一切,系统性的崩坏远未来临。

每到周末的傍晚,小丫就会领着弟弟去村口,迎父亲回家。两人坐在村口的大柳树底下,巴巴地看着太阳落山的场景,是小丫一生中对于“浪漫”的最初记忆。以前,姐弟俩也来村口接过父亲,但自从小丫心里有了爱,这件事就变得不一样了,顶庄严,顶重要,似乎爱就有了形式,有一种尊仪。

父亲本来并不是每周末都回家的,但姐姐弟弟等在村口,一看见他就雀跃的样子,朝他飞奔,冲他喊叫,像两只小狗似的,他心里就很痒,再累也要回家去。

有时家里没人,小丫就会搬来小板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蓝天白云,想着天底下有这么个小村子,这么一户人家,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小人儿,莫名她就很感动。

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成了一片——在她那个年纪,她绝对表达不出的一种感受。很多年后,我们代她说出来,整体性,或称完整性。即,父母都在,朝气蓬勃;姐姐弟弟,相濡以沫。而这一切,都合在李庄,罩在天底下。连带着她把天地、李庄也爱了一层。

小丫上学的事,这里也须提一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有点吊儿郎当。一是她的程度高,读《人民日报》开的蒙,非但识字,还有政治觉悟,逗号句号也会用,营词造句没问题。就是有点概念化、口号式。比如打人的“打”,在她是打倒;走路的“走”,在她是走资派;作业本的“本”,你猜她造出了什么?造出了“资本主义”。把苗老师给惊着了,跟孙月华说:“孙老师,你这闺女养的!将来一准当县长!”

当然小丫也不单是政治词汇,她还有古诗词的底子,会背十几首唐诗呢。几年前姑姑回家治病,教她背过一阵,有些诗她两三遍就过,因为有场景,比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喜欢之至,仿佛看到春天来临,有院子、草屋子,门前桃花李花,蝴蝶黄莺穿梭其间。时时舞、恰恰啼尤其好,也不知好在哪里,就觉得咬在嘴里,清脆爽朗。

父亲也说,以小丫的水平,读三四年级不在话下。小丫深以为是,她坐在一年级的课室里,不大带劲儿。另则她也怕生,不大习惯集体生活。她虽然在家是个“能干豆”,动辄凶巴巴的,一到外面就挫得很,是个窝囊废。

母亲说:“你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怕你才是!你妈是老师,你爸是干部,你穿得比他们好,吃得比他们好!你看他们都穿成什么样儿了?一群小叫花子。吃得也不如你,天天挨饿。他们都羡慕死你了!你还自卑!”小丫确实自卑,她是一种反向自卑,生怕跟别人不一样,怕自己出挑。

课间连厕所都不敢上,一直憋到放学,等大家都走了,她才跑出去,没到厕所就尿了,裤子全湿了。她哭了,又羞又气,把自己恨得要命。也不敢去办公室找她妈了,自己一个人回家去,拿书包前遮后挡,就怕别人看到她的裤子。

路上遇见五婶,跟她搭讪两句,小丫把脸都涨红了,又不敢跑,一跑,五婶准看见她的裤子。于是她就蹲下来了,五婶说:“你怎么了?”拉她起来。

小丫赖在地上,怎么都不起来,一边哭了。

五婶猜出七八分了,扳开她的腿只一瞧,笑道:“拉尿了?怕挨妈妈打?我不告诉她就是!”

不过那晚,孙月华还是知道了,破例没有打,找女儿谈了谈——她也是一阵阵的,好起来的时候也挺要命,问:“怎么回事嘛,是不是在学校憋的?”小丫羞得号啕大哭,一边点点头。

孙月华戳了戳女儿的脑门心,说:“你很麻烦,知道不?太孤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天性。小丫终其一生都在与孤僻赛跑,怕被追上。她成年以后略好些,也交游,也有朋友,社交场合落落大方,但正因为她不是落落大方的人,应酬后回到家里,简直累死。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她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弟弟打陀螺,心里想,真好啊!时间你不要走,让这一刻永停留。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说笑的时候,或者一家人走在路上,父母低声说话,弟弟蹦蹦跶跶,这一幕幕都让她感动,希望每时每刻都停留。

晚上就着煤油灯,和母亲一起批改学生作业,这个她最喜欢了。一般她先过一遍,遇上病句、错别字,就做个记号;接着母亲再过一遍,画钩、打叉、写评语。有时母亲也会教她,说:“这一句没问题,你为什么要打记号?”

小丫拿过作业本,重新看一遍。看着看着就笑了,走神了。煤油灯下的母亲最美丽,说话也温柔。

倘若这时有人来串门,她都会觉得扫兴,破坏了家的气氛。已经很圆满了,不必再有外人,哪怕单是与母亲在一起呢,煤油灯下,昏黄的光。倘是白天,则白云悠悠,正午的日头底下,人的影子肥而短;及至下午,光影打在院墙上,显得很好看。他们家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小世界,很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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