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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 八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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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小丫一家去了江城,参加姑姑的婚礼。姑姑二十八岁了,回到江城一年有余,被安置进了港务局。婚礼定于2月7日,大年初一。 姑夫是个很神秘的人,不久前才现身,与姑姑一起出现在田家明面前。元旦过后,田家凤先致电哥哥,说要来清浦走一趟。 田家明说:“干吗?清浦还是李庄?说清楚点!” 姑姑说:“不定,李庄清浦无所谓。主要是见你,到时我带个人过去,先征求你的意见。” 田家明笑了。妹妹的婚事,一家人都快愁死。老大不小了,又不去相亲,也不知什么意思。去年夏天,他送小丫回江城,爹娘在他面前直叹气。已经做好最坏准备了,实在不行,就说个二婚头的也可以,当后妈也不要紧;年纪大些也不怕,四十多岁也能接受。 “四十多岁?”家明皱了皱眉,说,“都半老头子了好不好?何至于!你们把自己的女儿都看成什么样儿了!”他那年三十岁,想起单位里那些四十多岁的办事员,个个面色晦暗,谢顶凸肚,一副人生无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以为呢?”做娘的抹泪道,“虚二十八了!这搁以前,也就是做填房的料,找个四五十的怎么就不行了?” 田家明想,或许妹妹已经谈上了呢,时机不成熟,还不到通知家里的时候。果然,半年后他就得到通知。家凤在电话那头说:“这事就你一人知道,先别告诉爹娘。” “就我一人知道?什么意思?” 家凤笑道:“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别到时吓一跳。” 家明一听这声气,沉吟半晌才道:“不会是个老大爷吧?长得猪头狗脑?好好,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只要是个男的就行,本来对你也没指望。” 虽如此,见面那天,田家明还是吓了一跳。星期三上午,妹妹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他走出来,四下里看看,问:“人呢?” 家凤回身就走,说:“在院门口呢,不敢进来。” 家明跟在后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什么呢?” 家凤突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半笑不笑地说:“你答应我!见了面不要咋咋呼呼。” 这一来,做哥哥的不由得警觉了,也停下脚步,说:“你别吓我!什么人啦?你说清楚,不行我就不见了。” 田家凤笑道:“来都来了,肯定得见!”拉他就走。 到了水利局门口,竟然是李勇!一开始也没认出是他,他站在路边,背身看街景,一边把脚蹭着马路牙子。瘦多了,穿一件深蓝棉袄,围一条浅灰围巾。 家凤“嗨”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把眼看着田家明,只是笑。 田家明愣在那里,惊得下巴都掉了。李勇走到他跟前,他都不能反应。李勇照身上看了看,自嘲道:“今天为了见你,捯饬了一下。不会认不出来吧?” “我操!”田家明说,“你们怎么弄一块去了?” “讨厌!”家凤打了她哥一拳,说,“不准爆粗口!不是说了嘛,不要咋咋呼呼。走,找个地方吃饭去!”说完就过马路,往一家饭店走去。两个男的跟在后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尴尬之至。 李勇咳嗽一声,说:“本来早该跟你说的,但一直不知怎么开口,家凤也拦着。一年多了。这次也是拖不下去了,想着还是先见你一面,听听你的意见。” 家明恼道:“你们这是听意见吗?我要说不行,你们会散伙?” 李勇笑道:“你会说不行吗?” 田家明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把他按在墙上,笑道:“玩这手!以后敢对她不好,我往死里揍!” 家凤停在饭店门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走进屋去。 李勇与家凤打小就见过,但并不怎么熟。念中学的时候,李勇来过家里,印象中田家明有个妹妹,长得像个假小子。有一回,他母亲告诉他,田家明妹妹还没结婚呢。 李勇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来中医院看了大半年的病,熟得不得了。当时一看病历,就猜着是你同学妹妹,一问还真是。” 母亲看了一眼儿子,笑道:“回内蒙古去了,我手里有她地址。”找出小纸条来,塞给了儿子。 李勇哭笑不得。田家明妹妹,那个小丑丫?就她?他妈也不知怎么想的,见个雌的就拉过来与他配!再者,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江西,这怎么可能? 两年前,两人都回了江城。都是家里托的关系,一个进了港务局,一个进了城郊中学当代课老师。李勇积极相亲,有时一个周末能见好几个。也不挑了,都三十了,只要雌的就行。可这时,人家开始挑他了,嫌他年纪大,教书匠也就罢了,还不是正式的。 遇上家凤那会儿,他正与针织厂的一个女工在谈,看过两场电影,双方都不大有诚意,视如鸡肋,有骑马找马的意思。他与家凤的相遇极偶然,家凤与他妹妹李贞共一个闺蜜,有一天,俩闺蜜来到李贞家,正好叫他遇上了。眼前一亮,英气! 当得知她是田家凤时,他笑道:“田家明妹妹?”又打量她一眼,说,“怎么变了?小时候乱七八糟,成天跟在你哥身后,身上脏乎乎,头发像鸡窝。” 家凤笑道:“我有那么邋遢吗?你肯定认错人了。”死不认账。后来,两家老人都说,这一对是有姻缘,转了一圈,到头来还会遇上。 婚礼是大办,请了十几桌客,以双方同学、同事为主,多是一中二中的老三届们,其时已陆续回城安置;或是一时无法安置的,也都趁着春节,回来托关系、走门路。 因之姑姑的婚礼,整个就是一场知青大聚会。小丫才回江城,就见家里人来人往、嘈嚷不绝。姑姑忙于接待,连婚礼都来不及筹办。送走一批,又来一批。成天就听她的小屋里,哭一阵,笑一阵,唏嘘一阵,好不热闹。有时,家里不方便,她就带他们下饭店,一直混到深更半夜才回家。 田家明也成天应酬,和李勇一道,忙于同学聚会。席间少不得有人要拿他们开涮,也是笑一阵,叹一阵。后来,连叹气都来不及了,好像太奢侈。很多人十来年没见面,离别时十八九,恰同学少年,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天南海北走遍,还能活着回来,该高兴才是。于是喝酒、猜拳,说: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呀,六六顺,七个巧啊,八仙寿,九连环,全来到! 越猜越有兴致,还抑扬顿挫,都疯了,嚷得饭店里的客人都躲得远远的,骂道:“这拨知青,全他妈野种,一点文明礼貌都不讲!” 服务员也跟着骂:“狗娘养的,没一点教养!天天来,天天醉,有时还一天两顿,你说要命不要命?还不能说,一说就撒酒疯,掀桌子!一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 田家明也连着醉。不醉就不够意思,不讲交情。晚上回家倒头就睡,次日,酒还没醒呢,中午又被拉出去喝。午后走在大街上,太阳煌煌地照着,可是天极冷,风一吹,人就醒了,有醉生梦死之感。 这天中午散了席,他随李勇去看婚房。婚房位于人民路的一个大杂院里,是港务局的职工宿舍。十二三平方米,不大,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刷了墙,新漆了门窗。沿窗摆着一张床,上面摞着几床棉被,都是锦缎被面,织成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图案。 两人进屋的时候,田家凤正在睡觉。她翻身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显见是哭过。田家明把屋子看了看,赞道:“不错,不错,比我结婚时好多了。”说完就坐下,向家凤道,“怎么还有心思睡觉?家里都忙成一窝粥了。” 家凤不语。心里很难过。她躲出来两三天了,只在晚上回家去,做出很忙乱的样子。家,她是怕回,一是躲着同学,一是躲着父母。可是后一个她说不出口,只拿前一个做借口,跟爹娘说:“我去人民路了。有人来找,别跟他们讲。手头一大堆事呢,哪有时间跟他们啰唆?”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婚期定错了,就不该定在春节,合着变成同学聚会了。 同学聚会,偶尔为之还可以,有新鲜感。说说这十年来的见闻,几乎人人都是一本大书,人人都是主角,且人人都是观众,在想象的舞台上,与同龄人一道,汇成那业已成为往事的壮丽景象。舞台确实曾壮丽过,帷幕徐徐拉开时,见得青春,理想,光芒万丈。 如今大戏结束,帷幕拉上,只觉得苍茫。高昂的调子也变成了大悲咒,嗡嗡的,嘶哑的,人人都觉得自己受了伤。那演戏的、看戏的,聚到一处,难免总要哭两场。田家凤也哭过,她在内蒙古待了九年,心硬了,等闲哭不出。没想到回到江城,结婚前赶了几场同学聚会,席间哭成一片,她把心一软,重新开哭。 哭了几场后,就哭烦了,把心重新硬起来。没这样聚法的,哪能天天这样哭?都哭成笑话了。事情搁心里才叫事情,但凡能讲出来、哭出来,就显得轻浮,像一场滑稽剧。 她在女生中算是晚婚的,又嫁了她哥哥的同学。什么?李勇你没听说过?吓,当年赫赫有名的红卫兵头头,江城兵团就是他组建的!呀,这样的人怎么还逍遥法外?也没进去?跟你讲,非但没进去,还考上了江城大学,攀上了田家凤,摇身一变就成了天之骄子! 那田家凤也不是什么好鸟。当年在学校时,人缘顶不好,跟女生处不来,最爱跟男生一起混;长得不怎么样,眼界还高;当然了,也没哪个男生看得上她,否则也不会等到现在才结婚。这一等,竟让她等着了,嫁了个大学生,自己又进了事业单位,以工代干,这一两年就要转干。一样都是初中生,插过队,当年成绩好的大有人在,现在被她撂了一大截,还有阴阳两隔的呢,这理儿,你到哪儿说去! 那谁谁死了,救火时被烟呛倒,烧成了焦炭,虽说被追认为烈士,隔了十几年回头看,还有谁记得她?真是不值当!还有好几个自杀的,也有死成的,也有没死成而落了残疾的。传奇多了去! 更多的人,回城后进了国营厂、大集体,也有在家待业的。他们六六届的老初三,能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程度低,没什么竞争力。还有更糟的呢,烂在乡下回不来了,娶了,嫁了,当了倒插门女婿。 有的是当地不放人,没政策呀,哪能随便放?只能进京上访了!省里根本拦不住,连公安都出动了,奈何知青们也不是吃素的,血书都写好了:“我是知青我怕谁?”真正连命都不足惜,只为回城。谁敢拦着,就卧轨自杀去!他们才是赤脚不怕穿鞋的!壮烈! 她田家凤何德何能?还不是靠家里的关系!什么?她爹快退了?赶快退!这拨当权派、大老粗,真他妈不是玩意儿,私字当头,搞特权,十足社会主义的蛀虫!“文革”怎么单单漏了这批人?啊,也挨过整?那整得还不够,要狠狠整,往死里整!免得出来再祸害人,行不公义!噢,只是靠边站?嗬,倒是便宜了这老东西!不对呀,里头有问题呀!“文革”没遭罪的,你想能是什么好东西?怕是整人了吧? 田家凤辗转听说了,心里一阵冷笑,知道自己被嫉妒了。她理应生气,却生不起气来;她现在是高高在上,起点就不一样,被人骂两句也正常。她本来就不爱跟女生玩儿,心细,嘴碎,充满恶意,是非多得要命,从今以后,少跟她们啰唆,直接玩失踪。 这天上午,她躲回人民路的婚房去,跟家里说,那边还有些东西没落定,她过去再添补添补。 孙月华说:“你开个清单给我,我带小丫替你布置去。”看了一眼小姑子,拉到一旁耳语道,“你怎么回事?成天不归家!哪有你这样当闺女的?做田家人还能做几天?好歹也得陪陪上人吧,没见他们这两天孤落落的吗?我瞧着都难过,心里蛮不是滋味。” 家凤把眼圈一红。她正是怕这个呢。家里没法待了,屋子里一股感伤情绪,随时可能引爆。她不喜欢这样,宁愿自己躲开去,眼不见心不烦。她爹才退居二线,一时不大适应,搁家里坐不住,一会摸摸这个,一会搬搬那个,忙得团团转,但神情是木的,失了魂一样。 她娘也忙,颠着小脚,又忙不出头绪来。还动辄背身抹眼泪。有时她也会偷偷打量家凤,一边微笑,一边出神,笑不上一会儿,就又转身抹眼泪。 家凤全当没看见。她是不信那一套说辞的,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从此就归了李家人。没有的事儿。嫁不嫁,她都是爹娘的女儿,并且同住一城,对于她,结婚也就是搬个家而已,至多晚上不回来住了。当然了,偶尔回来住住也不是不可以,家里替她留着房呢。 她的伤心在于,爹娘老了。随着她的出嫁,他们无可避免地老了。三个孩子都已成家,仿佛雏鸟飞出了老巢,从此老巢就空空荡荡。是这个叫家凤伤心。衰老、孤独的气息,她并不是临嫁前才闻见,早些年就有,一年比一年浓郁。这气息很难描述,不大愉快,很腐败,像烂菜梗子的气味,说不清楚在什么地方,又似乎到处都是,凡是爹娘走过的地方,这气息就在。它们在各个房间里,在爹娘睡过的床上,在床单、被褥、枕套上。它们在衣柜里,在洗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里。对了,这气味来自他们的身体,具体说,来自他们的口腔、牙龈,开口说话时那一股陈腐气息,像没刷牙,有口臭。 田家凤心灰意冷。 她又不好跟嫂子明说,只扭头别脸,忍住眼泪。说起来,她的婚礼得亏嫂子,喜宴虽然定在饭店,但琐事还是太多,单是喜糖、喜果的分装,就费了她和小丫一两天工夫;另有来客登记、礼金登记……林林总总,都是由嫂子统筹。爹娘是不中用了,田家明只管自己喝醉;弟媳徐招娣回娘家坐月子去了,家亮还在部队。 家凤哽咽道:“家里你照应着,我去那边忙去!主要不想见同学,我真是怕他们了,没时间扯闲篇!”说完匆匆往外走。 孙月华看着小姑子的背影,心里哪有不明白的?同学只是借口,她是怕见爹娘。遥遥想起八年前,自己做新娘子那会儿,是个暖冬,棉衣穿不住,身上隐隐冒汗了。脑子里也冒汗……虚浮得像一场梦。 田家凤走出家门,就开始哭。真要命,那边走过来一个邻居,看来是要打招呼,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跑,七弯八拐避到一个墙角,把手扶着墙面。她慢慢地蹲下来,那姿势就像在解手。 后来,她总记得1978年春节,她的结婚与同学聚会,一片一片。总记得她的哭,为爹娘哭,为自己哭,好像大半生已经过去了,来日无多。当然,她也为同学哭,哭得比较复杂,也不能说她虚情假意,但眼泪极具繁殖力也是事实,家凤裹挟其中,为一窝窝的泪泡所感染,就像流行感冒也是感冒,头疼脑热也是真的。 实则是,家凤哭着哭着就会走神。感同身受她是有的,但问题在于,她对自己在内蒙古的遭际也未见得就有多少同情——田家人的冷血亦在于此,首先是不自怜,最狠莫过于对自己。当然,她也曾自怜过,那会儿还小,干活干得昏倒在地。十年后回头看,就觉得不算什么,一则是身心俱老,把什么都看淡了;二则她已安顿妥当,一个过了河的人,与一群尚在河里扑腾的人,自是两样心情。 那天午后,她哥、李勇来到婚房,三人简单聊了聊。共同的感受是,都疲于见同学,没多大意思。田家明说:“你们赶快把婚结了,初二我就回李庄去!实在吃不消,天天见,陈谷子烂芝麻都抬出来了,每次见面都尴尬。有人要报仇,有人要算总账。” 家凤惊道:“报什么仇?” “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现在‘文革’结束了,世仇还在,你说做儿女的怎么办?” 家明、家凤换位想想,确实不知该怎么办。倘若田书记被人诬陷致死,做儿女的总归要牢记在心;倘若田书记诬陷别人,置人于死地——怎么可能?!证据呢?家凤的心思是死不认账!她爹就不是那样的人!证据也算不得数,里头有出入!肯定是别人诬陷在先,他才被逼反抗。 家明的想法是,算了算了,认账吧。好言好语,宽慰人两句,诸如上一代人的事,忘掉它吧,生活还得继续!时代害人不浅呐,理解万岁! 可是,倘若田书记既诬陷别人,也被别人诬陷过,还顺便睡了什么人的娘,那又怎么说?家明、家凤在这一点上,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拉倒!没他妈闲工夫扯闲淡。事实上,田书记是怎样的人,在“文革”中有哪些作为,做儿女的一概不知道。 李勇说:“最好别知道,一笔糊涂账,没法算。我不是说你们家老爷子。”他说的是自己。在赣州那些年,曾以知青身份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当委员,“挖肃”期间,公社书记挨整,由他主持工作。不久他也遭“逼供信”。这些他跟谁说过?连家凤都不知道! 当然,家凤最好别知道,他之所以遭“逼供信”,很大程度上是他动了别人的蛋糕。蛋糕姓苏,本人也酥酥糯糯,公社大院里不少人都尝过,都觉得好。蛋糕的男人原是裁缝,手艺不怎么样,老婆却是个衣裳架子,披个麻袋都有人回头看。她与李勇相好时,裁缝已进了供销社当营业员,这一天她提出要求,想为男人谋个代主任当当。李勇没答应,这方面他倒是公私分明。睡是睡了,但不办事儿。 蛋糕气得嘤嘤哭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渣、畜类!吃豆腐吃到老娘头上来了,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要不凭什么跟你睡?凭你长得俊?凭你活儿好?你妈!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这点小事都不办!戳你祖宗十八代!还他妈公私分明!有本事你别睡啊!牲口! 镇上的人也不站他,说,这姓李的不仁义。凡事都讲求个道义,娼有娼道,寇有寇道,你既搞了破鞋,就得按破鞋的道儿,把人家的事儿给办了,两消。要不然,就请管好自己的裤腰带。 李勇没能管好自己的裤腰带。那年他二十二岁,头一次跟一个女人。就是现在,偶尔他也会想起她,也不知老了没有?走在街上,是否还像从前那样荡漾?为了她,他差点被人给弄死,后来花钱消灾,回到队里,大半年都走不出来,姑娘媳妇面前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自己远远就避开了。夜里常常披衣坐起,身心俱痛,难受。 现在,他把眼睛看向家凤,见她小绵羊一样呆呆的神情,眼泡还肿着。家凤在内蒙古的经历,他一概不知;偶尔家凤也会讲起,他嗯嗯啊啊,很少接话。是真的不感兴趣,也是态度。有一回他差点提醒她,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你总该知道。别好好的生别扭! 其实,他这是多虑了。家凤在内蒙古的经历苍白得很,甚或称得上乏味。她这一生最大的壮举不是去内蒙古,而是为了去内蒙古大闹教育局、知青办,从此开了个坏头,连累许多江城的学生也外放出省。她是出道即巅峰,临行前在市政府广场上的告别式最激动人心,把毛主席像捧在心窝,未知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否听到她的血液在奔涌。 到了内蒙古后失望之至。许多知青的经历,就像内蒙古草原,乍一看辽阔壮美,时间一长就觉乏味。每日上工、下工,闲时串串门、想想家。女生之间传点闲话,生出矛盾来,能好几月不说话。男女之间免不了那些事,但家凤是绝缘体,不大开窍,不懂风月——田家人都有这毛病,后来田庄也是,天生不是那道上的人。 所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照实说,没多大作为。广阔天地确是见了,但也仅限于路上,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末了落于一个小村子。所见所闻多是村子里那些事儿,也认识了几个村民,也有处得不错的,很多年后还有记得名字的,还能想起他们的样子。但也仅限于此,各享各福,各受各罪去吧。 农事都晓得,农活也干的,不会把麦苗当韭菜——起头,是有人闹出那样的笑话的。主要是饿和累,再没别的了。如果要加上形容词,那就是连饿、累都显得苍白乏味,已经日常化了。 跌宕是有的,也不能否认波澜壮阔,但毋庸讳言,那主要是靠讲述,准确说,如何讲述。 因之家凤一旦逃离内蒙古,便把它忘得干净。没什么可回忆的,苦是白吃了。本身又不是多情人,不比有些知青,很多年后故地重游,有缅怀之意;再不喜那穷山恶水,奈何是与自己的青春联系在一起,是对青春的祭奠。家凤不做那些拖泥带水的事儿,顺道可以,千里迢迢跑回去就没必要。青春反正是回不去了,祭不祭奠都一个样。 1978年春节,三个前知青坐在人民路的婚房里,都陷入了回忆。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切簇簇新。就在李勇回望赣州的那只蛋糕时,家凤也在想心事。婚房里没生火炉,嫌冷,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把身子往阳光里靠了靠。 她想的不是内蒙古,而是十七岁那年,跟几个同学去抄家的事儿。她踹了一个老太太,六七十岁模样,肉墩墩,穿着家常的斜襟小褂、大腰裤,看不出是资本家的阔太太,倒像是学校里烧锅炉的王大娘。 他们来晚了一步,家已经被抄了。院子里乱七八糟,皮箱、抽屉、书报扔了一地。老太太就跪在这些物件中,双手反绑,脸上有淤青。问什么都不说,跟聋了似的,只低着头,后颈处能见得几道血印子,想见是被抽过。 邻居们围过来看热闹,说:“差不多了。抄也抄了,打也打了。今天你们可是第三回了。”家凤一行进屋转了转,都有些扫兴,够晦气的!今天尽吃剩饭了! 邻居说:“赶快的!还赶得及下一家!” 一行人刚要走,突然有同学从一堆书报里扒拉出一张婚纱照,一对青年男女,男的穿黑西装,戴白领结;女的穿白裙,戴长长的白手套。两人都很沉静,似笑非笑样。 那同学对着照片,把老太太的下巴颏儿抬了抬,说:“是你吗?” 老太太不说话。 家凤也凑在一旁看。 院门口有同学喊:“赶快的!别磨蹭了。” 那同学撕了照片,劈脸朝老太太扔去。 老太太抬眼看着她,面无表情,亦可说是凌厉,那是那天下午她对他们唯一的反应,表明她还是个活物。 同学恼了:“看什么看!”照脸一巴掌,骂道,“不服气?妈了个巴子!打的就是你!” 欲扬手再打时,被家凤挡住,顺势拉起来,道:“赶快的,别落下了!”两女生转身就跑,跑过老太太身边时,家凤跟玩儿似的,来个后勾腿,像反踢毽子,把老太太踢得磕倒在地。 跑到大门口时,她特意回头看了看,这一幕就永远定格了:老太太把头磕在地上,屁股撅着,维持她摔倒时的最初时态。 这姿势太奇怪了,让人惊心。家凤下面的抄家便有些敷衍。次日她一个人踅回来,见大门紧闭,她凑上去听了听,里头没什么动静。死了吗?昨夜送火葬场上了?她心里发慌,急得在院门口转来转去,又怕邻居认出她来,就避在一棵梧桐树后。 等了一上午,终于看到院门打开,一个中年人拉着板车,上面几筐破烂,想来是昨天抄家的成果。她松了口气,不像死人的样子。 几年后,她从内蒙古回来看病,绕道这里,得知这户人家已被扫地出门,老太太在这一带捡垃圾,自己就宿于垃圾站里。丈夫儿子都死了,儿媳带着两个孙女不知去向。邻居说:“这户人家就算绝了。” 家凤叹了口气。院门口站了站,这一带是全城最美的地段,临江,夏天林荫蔽日,秋天则满地都是银杏叶,温柔灿烂的黄,一路铺开去。家凤将永远记得那年秋天的黄,银杏叶也这么好看,小小叶片,可怜可爱。她捡起一枚,静静端详,慢慢摇着叶茎。 很乏。走不上几步就气喘,后来索性坐在马路牙子上。垃圾站就在附近,她很可以去找她,道个歉,给她些钱。六七年过去了,家凤自己也变得知轻重、懂深浅。普泛来说,对万物不乏体谅同情。她没有去找她。 人行道尽头,有个环卫工人正在扫落叶,家凤也很可以上前打探,说有这么个老太太,资本家出身,从前这一条街都是她家的……不,家凤没有,她像钉子一样坐在原地。不打听,不道歉,不忏悔,拒相认。她只祝福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同时也知道,这样的祝福对老人家而言未必不是咒语。 这事她谁都没说。后来“伤痕文学”兴起,她读过几篇,很奇怪怎么普天下都是受伤的人,在控诉、在揭露。施害者在哪儿?不知道,亦可说没有。人人都是无辜的小白兔。 家凤不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人人都是刽子手,都有罪,都不干净。她只保持沉默。不揭露,也不诉苦,苦,是她该得的。这也不叫报应,也不是赎罪。躲不掉的事儿,平心静气去接受。 再后来,“反思文学”她也懒得读了,有一天问李勇:“你说有用吗,仅仅只是反思?” “什么?”李勇没听清。 家凤笑了笑,不再言语。答案她早就有了,没用。 若是有用,世上就不会有悲剧。人,常常会在同一地方摔倒,她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现在,她当然不会去踹人,但倘若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轻信无知的十七岁,她并不能保证自己不去踹那个老太婆。抑或很多年后,她的儿女也在十七岁,没准也会反踢毽子,来那么一脚,跟玩儿似的。 那天午后,田家明很无聊。新婚夫妇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带他也把从前过一遍。他比较清白。结婚早,不比李勇有艳福,什么蛋糕奶酪,没机会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他的花里胡哨是直到晚年,突然开窍,搞了一个又一个。 他也不比妹妹,没抄过家,也没打过人。想来想去觉得讽刺。初中时就立志下乡当农民,实在也没当几天农民,现在被孙月华逼得给领导送礼,为的是全家进城。 走到这一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去考大学吧,又丢不下公职。这方面,他倒是羡慕李勇。去年十月恢复高考,李勇仓促应考,全是凭以前的好底子,分数压着北大清华线,却只报了江城大学。 李勇也是疲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理,只想过过小日子。三十出头了,还能怎样?已经有家室了,上大学都臊得慌。他主要是为解决身份问题,谋一份公职。从前心比天高,现在掉了个儿了,只争眼前。家明、家凤也是这种心理。也不能说他们在混世,老实说,混世他们都没资本。 当此潮起潮落之际,他们就像小虾小蟹,看着沙滩上哀鸿遍野的同类,很庆幸自己暂时落脚于一个安乐窝里,也未必牢靠,须把爪子不停往深处探,扒牢、紧固,以防大潮再起,他们不会被带到水沟里。 他们无法预知,是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人民日报》上铺天盖地,确有一些新提法,诸如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改革开放等,接下来免不了要传达贯彻。他们不会想到,这一贯彻就是四十年,关涉每个中国人。 在田庄还叫小丫的1978年春节,她参与了一场盛大婚礼,却只留下了忧伤记忆。整体来说很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又是哭来又是笑,连小毛都不安心,大过年的,哭成这样,这一年怕是要晦气。 婚礼次日,新婚夫妇回门,一家人出去照了全家福。很多年后,田庄才辨得出其中的意味,团聚之日,亦是告别之时。尤其对于爷爷奶奶而言,这张儿孙绕膝的照片,意味着团圆、美满、幸福,枝枝叶叶围绕他们,人生盛大,夫复何求? 爷爷奶奶坐在条凳上,小丫小毛分立两旁。奶奶膝上,是尚未满月的堂妹田苗。后排,田家明三兄妹一字排开,中间穿插各自伴侣。这张照片,后来跟着田庄来到广州,很多年后,她把它扫描了,存进电脑里,又存进云盘里,得以永存。 或许,每个中国家庭都有这样一张全家福,中青年夫妇、老人孩子……照片中,人人都在笑。那是典型的中国人的笑,很含蓄,不张扬,知道镜头在对着他们,因而笑得很好看,很腼腆。 摄影师说,再笑笑。茄子、茄子。小朋友,笑得过头了,不要露牙齿,不要摇头晃脑。说的就是你,右边那个小弟弟。看这里、看这里——伸出拳头来——我数三二一。 有那么些年,田庄沉迷于读全家福,因为工作需要,她读了足有几百张照片,细细揣摩中国人的神情,跟她家没什么两样。除了衣着不同,比如穿长衫、马褂与穿人民装、干部服总是有区别,但脱了就一样了,换着穿也像。一样害羞沉静,一样自喜自足。 五官各有不同,人人都很具体,但看多了就很抽象。某种程度上,人人都是一人,家家都是一家。时空被挤掉了,时代也不知去向,只有一个叫作“家”的存在,源远流长,超脱于时间之上,又置于时间的笼罩下,代代相沿,与时间相始终。 乱世、盛世穿行于时间中,盛衰交替是常有的事儿,个体的枯荣也须纳入其中……唉,遇上盛世就盛世,遇上乱世就乱世,是有造化这一说的。也有的人家,是逢治也乱,有决心,往下坠,就这么一路枯下去、枯下去。田庄的母家便是。 四十岁那年,田庄整理旧相册,翻出了这张摄于1978年2月8日的全家福,心头一震。她看了好一会儿,一家子十几口人,她挨个挨个去打量,直到头昏脑涨。 她执着于一个事实:我怎么比父母还老?再过十几年,我跟照片里的爷爷奶奶也成了同龄人,八岁的小丫见了我,是不是也得叫我一声奶奶?那时她并不知道,她没能活到爷爷奶奶的年纪。一年后她即辞世,她没能做成自己的奶奶。 1978年的小丫,今天我们看着仍很真切。穿着碎花小棉袄,小凸脸,茄子式的微笑,很标准。她站在奶奶身旁,把手搭着堂妹的小包被。她确实长大了,这一两年尤其明显,具体说,不那么好玩了,说话叫人喷饭的场景极少出现。她妈也说,她现在有点闷。 奶奶说:“你等着吧,过两年还得闹腾,够你受的。”她想起家凤十几岁时,不知有多讨嫌。 现在,小丫确实很安静,不怎么爱表现。大人说话时,她很留心去听,搬个小板凳坐在身后,也不吱声。1978年春节,家里人声鼎沸,悲喜交加,姑姑的那些同学,她也有见过;知青、插队她也知道怎么回事,这些跟她也没关系,却构成了她成长的极重要背景。 她没有随父母回李庄,而是留了下来,陪伴爷爷奶奶。这是姑姑的意思,说要用她一阵,至多个把月,不耽搁她上学。怎么用呢? “随便用!就跟以前一样,”姑姑笑道,“你这人用起来最称手,哪怕闯祸、淘气呢,他们也喜欢。” 小丫点点头,爷爷奶奶很孤独。头一次她觉得自己被需要,身上的担子陡地重了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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