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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 九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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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妹妹田禾出生。 年初,大队妇联主任来过,官方称作周主任,可是这个身份她很少用,多数时候她叫建军妈,也有叫她来旺盛家的。当她以周主任这个身份登门拜访时,说明这户人家一定出事了,不外是夫妻斗殴、闹离婚、偷人养汉、婆媳不和。 这天傍晚,周主任走进了小丫家。起头,孙月华只当她是建军妈,双手一拍,笑道:“这不该好了!来来来,屋里坐,吃了没?”以为她是来串门。 周主任当然不是来串门,可是一开始,她必须做出串门的样子,笑道:“门口路过,也没什么事儿。”捡个小板凳坐下,说,“你们杨校长可来信了?” 孙月华笑道:“什么我们杨校长?人家现在是武汉的大学生。这一走,跟李庄还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建军妈诡秘一笑,低声道,“小山的眉眼像不像他?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最清楚!” “啊?”孙月华吓了一跳。她是个大迷糊,这事她略微猜出些首尾,自己都不能肯定,没想到村里传成这样。 “你这人!”建军妈叹道,“说机灵也机灵,犯起傻来又没了边!要么说灯下黑呢,这事也就瞒着你们学校,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全村人看得跟明镜似的。都当大家是瞎子呢!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 “明亮还知道?”孙月华问。 “那个十三点、二百五!”建军妈长叹一声,“才刚路过小卖部,你猜怎么着?两口子正在逗娃呢,那叫一个和乐!” “噢,明亮回来了?倒是难得!” “才回来,工装还没脱呢。”建军妈摇头咂嘴,“苗秀英啊苗秀英,你倒是不亏待自己!当初嫁过来时,我还替你叫屈,鲜花配牛粪,糟蹋了!没想到你倒是自己找补回来了,还生了个野种,还一家三口!有两下子呀,你个狠人!” 孙月华不说话。她跟苗老师是好朋友。 建军妈犯愁道:“这事瞒不住,明亮终有一天会知道。有的闹呢!到时我又不知忙成什么样儿了!” 孙月华说:“明亮那性子,唉!结婚这么些年,也没见生个一儿半女来,都说是他的毛病,还去县城看过医生。小山是他的也说不定。” 建军妈笑了笑,把闲话收住,现在,是进入正题的时候了。但是这个正题,也还须有个过门。把头转了转,见小丫坐在她身后,正竖耳听呢。她问小丫:“弟弟呢?最近你俩可磨牙了?” 小丫正听得入神。杨校长、苗老师的事儿,她撞见过,怪怪的。她一个小孩子家,也不知哪儿来的印象,觉得这事不好,须替他们瞒着,因此孙月华面前她都没讲。此时,见建军妈在问话,她倒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在建军妈也不需要她回答,转头跟孙月华说:“还是你好,儿女双全,现成一个‘好’字!再生一个,无论男女都是多余。”一边把眼看着孙月华的肚子,笑眯眯的,接连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孙月华把心“咯噔”一下,这才知道,今晚她不是建军妈,而是周主任。计划生育,近一阵她略有耳闻,但谁也没当回事儿。周主任说:“就是!谁知最近突然当了真!你身上挂了这么一大幌子,我们又没法装看不见!” 孙月华说:“你的意思是?” 周主任叹道:“我没啥意思。例行公事。就跟你讲,悠着点儿,反正这事不大好弄。” 这事虽不大好弄,但也还是要弄。孙月华思来想去,要想留得肚子,保险起见还得舍得银子。隔了两天,她便找大队书记、妇联主任行贿去了。贿物包括鸡蛋、桃酥、衣料、袜子……腆着肚子走进人家,此外,她还得觍着脸。实在这套操作,她也不是很在行,屋里头略坐了坐,便把竹篮子上的遮布掀开,一样样往外拿东西。 人家说:“哎哟喂,月华,你这是干吗?” 孙月华笑道:“来看看二叔二婶不行吗?平时多得二老照顾,都记在心里呢。一点小意思,也不值几个钱。” 又拉着二婶的手,亲热地说闲话。扯了一堆没用的,肚子的事却说不出口。孙月华很犯愁,说吧,嘴贵,开不了口,又指着这事是不是应当心照不宣,说了反而多余;不说吧,来这一趟又是为了什么,费了不少钱呢。 闲话说完了,再不走就是赖在人家了。她忍心拿起空篮子,扶腰站起。二婶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这下好了,现成的机会,还有不用的?她抄起二婶的手,看着自己的肚子,柔声道:“二婶,我们娘儿俩就指着你了。” 二婶攥了攥她的手,说:“放心!听听风声再说。这种阴损缺德的事儿,你以为你二叔想干?还不都是被逼的!这次我来跟他讲,只要上面不催,你这肚子留得住。” 回家路上,孙月华一直在微笑。今天干得漂亮,非但肚子保住了,行贿也行得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儿,有什么难的?下次得教教田家明,但凡让他给领导送礼,他就皱眉! 是时候说说李庄了。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这一年,村里的知青、下放户走得差不多了。田家明一家也隆重迁徙,成为城里人。之所以说隆重,在于后来他们把祖宅也卖了,断得彻彻底底。这也是孙月华的意思。好不容易逃脱这鬼地方,谁还会再回来?! 她并不知道,这层意思,她婆婆在十年前也说过。那会儿,田家明还是个小大哥,不听父母言,非但回乡当知青,还娶了个村姑!婆婆气道,好不容易逃出那鬼地方,你倒又回去! 婆婆又说,你娶了她,再想回城可就不容易了。 果然,田家明没能回到江城,而是打了个折扣,举家迁往清浦县。县城位于江城、李庄间,三地连缀,正好呈一条直线。李庄处于末端。这确实是个鬼地方,丘陵地带,略有起伏,称之为小山村并不为过。它是方圆几百里地的一个例外,一马平川式的所在,只在这一带凸起几座小山包,村户高低错落,显出山意来。 更多的是水。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水气,曰湖,曰荡,曰港,曰渠,曰洲……山间有竹林,水里生芦苇。村外就有一个芦苇荡,亦称苇塘,大片大片的,连着山影。风一吹,芦苇就会摇,人的心里也开始荡。常常的,田家明夫妇会去那里散步。 村中有一条小河,每年夏天,河水总会吞没几个小孩。因之小丫小毛终生都是旱鸭子,不会游泳。大人不让,就怕河神爱上,把他们带走。 那死了小孩的人家,大人就会哭道:“小七子啊,你个龟孙子!你好生去吧,此生吃不饱,穿不暖,河神见得你生得俊俏,性情厚道,有意挑你过去当女婿。从今你就享福去吧,留下爹娘来受苦。从今你不会忍饥受冻,你上身穿绫罗、下身穿锦缎,想吃米饭就米饭,想吃面条就面条,鱼虾河蟹管你饱!” 李庄就处在这山水间,青山绿水有之,穷山恶水更有之。常常的,整个村庄雾气缭绕,两三步之外只听人声,不见人影。小丫最喜欢在雾中穿行,很神秘的感觉,又害怕,又新奇,仿佛村里只剩她一个人,听得见人声、狗吠、鸡鸣,而村庄消失了,懵懵懂懂像是在梦里。 后来,每当田庄回望她的出生地,在几千里外的广州家里,在单位,在上下班的路上,不拘什么时候想到李庄,她都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似是而非的,什么都看不清,都不确定,像水墨画里的写意,寥寥几笔,意思是有了,但是很抽象。 大体上,这也是田庄对于人生的印象,包括她的出生地、她的小县城、她的安息地;四十多年间她所认识的人、所经历的事……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大抵记忆本身就是一团雾状物。她中年以后记性不好,脑子总起雾,常常中午赴了饭局,晚间就忘了,想不起在哪儿吃的、与谁吃的,如此,就等于没吃过。 倘若有人提醒,她就会笑道:“哎呀,想起来了,确实吃过。”可是隔一阵又忘了,还是没吃过。 她自己也说,她这一生是白过了,未曾活过。可能,也许,大概,她是活过的,但因记忆故,约等于没活过。 李庄并不总是上雾,晴雨天也常有。晴天里,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全因这一带河湖交汇,水汽氤氲。小河流出村外几里地,就汇入江河,不是长江,也不是淮河,却泛称江淮地区,斜刺里又生出一条运河来凑热闹,总之水域宽广,气象辽阔,一眼望不到头。河面上,常见小汽轮满载河沙,突突向前。人立于船头,确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感觉,岸边的景致迅疾后退,唯有人在勇往直前,无止无息。 李庄便是这方圆几百里地无数村庄中的一个,江河湖泊把它们串在一处,端的是星罗棋布。虽然傍河而居,但打鱼毕竟是副业,种田才是他们的心头好、命根子。这里的田叫水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沟沟渠渠,归拢得很清楚。也有梯田,占满了整个山坡,缓缓地下来,与平地连成一片。稻麦轮种,一年两熟。百十户人家,五六百口人,点缀于山水间,都是破房舍、穷人。 很多人一生没走出过镇上,县城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大城市了。到县城去,这里称作“上县”,一个“上”字,高低立现。他们的低,是可以低到泥土里。只有沾泥带土,他们才会安生。 田庄就生长于此,也游离于此,九年。及至举家上县前,孙月华才文绉绉地跟女儿说:“这一走,这地方就是你的故乡了。” 田庄把眼看向大门外,傍晚时分,空气里一股焦炭味,田野也显得黯淡朦胧,隐隐见得薄雾飘过,那或许是炊烟也未可知。很多年后,“故乡”二字在田庄脑海里所对应的,就是她九岁那年看到的黄昏、田野、晚炊,闻到的烟火气。她觉得这个词很重,温暖又忧伤。 她问母亲:“以后还回来吗?” 母亲笑道:“还回来干吗?故乡就是用来离开的。” 田庄不吱声。故乡她并不怎么熟,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难进去。这一两年,江城她很少回了,这也是她妈的意思,以上学为由,不叫回。跟田家明说:“不能总惯着他们!把小丫当什么了?当小棉袄?当小火炉?笑话!谁还没有老的时候!自己担着去!霸着小孩算什么!” 她还有一层意思,小丫一身的坏毛病,太忤逆,不服管,也是叫江城给惯的!稍微责骂两句,她就闹着要回去!须早点断了她的后路,留在身边严加管教。 小丫离江城远了,但也并不因此离李庄更近。确切说,是不贴,不亲近,不热络。似也不能说格格不入,但完全融入也非易事。这小孩子的性格,这一两年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前多么开朗,心很热。一回到李庄,就把弟弟亲来亲去。哪怕人在江城呢,但凡想到李庄,她就眼泪汪汪。 奶奶问她:“想家了?” 她点点头。 奶奶问:“想哪一个呢?爸爸还是妈妈?” 她就不说话。 奶奶说:“肯定想爸爸!” 她还是不说话。她能说都想吗?她能说想爸爸的时候,也想妈妈吗?只要带上妈妈,奶奶就会不高兴,就会瞋她一眼,说:“没良心的东西,我是白疼你了!” 家不是一个整体吗?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还有她家的小院子,堂屋、锅屋、灶台、豁嘴碗,拉风箱的声音,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有炸裂声。父亲劈柴的声音。母亲呵呵笑。院门口的小园地里,种着青椒、西红柿、青菜、萝卜、黄瓜。还有清晨和傍晚。点灯时分她最高兴,煤油灯的气味好闻极了,常常她会深呼吸。 还有她家门前的村路,那么多的街坊邻居。左首的黄翠兰家与她家有矛盾,两家妈妈吵过架,小孩子见面都不讲话。有一回,黄翠兰家的树梢长歪了,伸到了小丫家的院墙上,孙月华二话不说,拿个锯子就上树。底下围了一圈的人,孙月华俯身跟众人说:“大家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家的树,凭什么长到我家院里?” 她一边锯,黄翠兰一边在地下啐,呸呸不绝。 周末丈夫回家,孙月华说:“看来还得再生一个!小门小户,光一个男孩哪够?!我要是多生几个儿子出来,她敢?还用得着我上树?她自己就砍了去!” 右首的李二婶家,却是与小丫家合家交好。两家隔墙就能说话,这家缺个什么,那家就从墙头递过来。李二婶是村里有名的利落人,五六十岁样,中年守寡,落下她娘儿四个,如今也都熬过来了,没饿死一个。 她家在村里算是有根底的,主要是儿子出息,个个识字。大虎是民兵营长,二虎是生产队会计,三虎长得最俊俏,十八九岁的一小大哥,唇红齿白,跟个大姑娘似的,镇上念的高中,毕业后回村,家还没焐热呢,就被推荐上了大学。 村里人说:“这还不是该当的!兄弟几个都是村干部,把公社那些人的屁股舔得一个舒服,他不上大学,谁上大学?” 也有人说了公道话,说:“本来成分就好,正经的贫下农,他爷爷是李万材家的厨子,虽说是堂亲,少不了要照顾他些,但下人终究是下人。另有呢,他爷爷也不争气,好不容易置了几亩地,又赌输了,赔了个干净。阴差阳错,儿孙后代竟为这个转了运,你说是不是命?” 这一来,就说到了李万材家。如今,李良人的孙女也十来岁了,叫李春花,与小丫玩得最好,却是个文盲。这里有个缘故,李春花家住得离小学校不远,常抱着弟弟春明过来玩儿。早个三四年前,小丫还没上学时,也会带着小毛来找母亲,四个小孩常一起聚。 尤其是两个姐姐,闲时总坐在学校的走廊上晒太阳,隔着廊柱,一边一个,一起把廊柱上的红漆抠抠掉。 小丫问:“你为什么不上学呢?有没有十岁了?” 春花不说话,把眼痴痴地看着操场。操场那边是麦田,隔壁课室传来琅琅读书声。隔了好一会儿,春花说:“家里穷,念不起。” 又隔了一会儿,春花补了一句:“成分高,不叫念。” 小丫热切地说:“念书不一定非得坐在教室里,你可以站在后门口听,我跟我妈说去,她准答应!” 春花摇了摇头,说:“那倒不必。我认不认字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朝匍匐在地上的春明努了努嘴,道,“也不指着他有大出息,好歹不当睁眼瞎就是了。”她并不知道,这话她太爷爷李万材也说过,其结果就是,成全了放牛娃田伢子这一支。 春花说:“男孩是要念书的,我爹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从小到大被人欺负。过两年实在不行,我跟学校说情去,叫春明当个旁听生,到时你跟孙老师也说一声。” 小丫说:“行,我一定说去!” 有一回,孙月华在走廊上遇见了春花,说:“这里原是祠堂,你还知道?” 春花愣住了,问:“什么祠堂?” 孙月华指了指廊柱,又指了指办公室,说:“这几间青砖大瓦房,村里头就数它最亮堂,你还知道来历?” 春花摇了摇头。 孙月华叹了口气:“这里原来是私塾,还出过秀才呢。” 说完就走回办公室去,跟苗老师叹道,可怜孩子,到头来成了文盲!家大业大有什么用?隔了几代就翻了个儿了!她祖上也不知作了什么孽?! 苗老师把头探向窗口,见两个姐姐一起说话,两个弟弟一边玩耍,叹道:“全村人都可当文盲,就他家出了文盲叫人叹气!” 孙月华说:“也没什么可叹气的!两代文盲,他们自己都习惯了。春花倒是机灵,像她娘。可惜了!” 这一来,又得说说小学校了。除了家,小丫最熟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没有门牌,没有院墙;两排瓦屋,五间课室,宽敞且轩亮。课桌、凳子、黑板、粉笔……样样不缺。这是李庄最特别的存在了,哪怕吃不饱、穿不暖,他们也要先保孩子上学。 杨之华校长三天两头就往公社跑,当然他本来就是镇上人,有关系,要钱容易些。公社拨了钱,大队也爽气,坚决不挪用。大队书记拍胸脯、打包票说:“这钱系着娃儿们的未来,我要是挪用,还是人吗?杨校长跑断了腿要来的钱,我们能挪用吗?” 不过据说还是挪用了些,否则至少会起个院子,挂个门牌,写上“李庄小学”四个大字,描红烫金,够鲜艳! 杨校长很遗憾,再对照隔壁的大队部,虽然有院子,却都是矮趴趴的草房子。村里的“中南海”都这么寒碜,可见大队书记有良心,经费没全吞。他当感激才是! 杨校长很年轻,那些年也就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就来到李庄,当了小学校长。在这里,他遇上了结婚才两年的苗老师,见她生得好,嫁得屈;见她常常肿着眼泡。两人不好才怪呢,孤男寡女。 杨校长住在学校,而苗老师的小卖部就开在大队部,常常的,她要守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一天晚上,他去大队部找人聊天去,很奇怪院子里没人,各房间黑灯瞎火,唯有小卖部亮着灯。他在院子里站了站,抬头看星空,很想走进小卖部去,迈了两步,又停住,很怕很怕走进去。后来到底退出了。 苗老师也是。本来她守店,也没个准点,早早关门也是有的。可是自从杨校长来到李庄,她每每就成了大队部最后走的人。在等他。一般也等不来他,即便他来到院里,也多是去会议室,和人说闲话。她一个人趴在柜台上,把眼看着煤油灯,有时挑挑亮,侧耳静听他的声音。 两人晚上是这等情形,白天却正常。同事么,说说笑笑也是常有的事。两人都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场幻觉。到了晚上又恢复原样。苗老师都不敢回学校,作业本忘了拿,她还要改作业呢。末了只好把钥匙给到人,请人帮忙去拿,只推说自己走不开。 杨校长也一样,大队部越发少来了,尤其是晚上。就是买东西,他也会叫学生去买。或者跟苗老师说:“噢,毛巾破了,你那儿还有?得空捎个过来。” 苗老师问:“还要什么?我一总带上。” “牙膏也带一管吧。先记账。” 苗老师笑道:“当然要记账,这个我不会忘。” 杨校长也笑了。 是啊,白天多么好! 有一回,孙月华跟丈夫说:“苗秀英是不是有毛病?守店守到深更半夜!我看不大对劲儿,她跟杨之华怕是不干净!” 田家明说:“你又闲得骨头疼了!” 孙月华说:“有天晚上我路过学校,看见厕所旁边,闪出来两个人,吓了我一跳。女的是苗秀英,男的我没看清,估摸是杨之华,身板像。” 田家明说:“这个不在理。两人干吗要到厕所去?校长室多方便!” “我也纳闷呢!难道是我看错了?” 小丫心里说,你没看错,是他! 此时她已睡下了,躺在床上悄没声息,眼睛却骨碌碌在转。父母说一句,她就在心里应一句,忙得一个欢。厕所边上她不知道,校长室里她却看得清亮,大白天里,两人抱在一处,直把她给吓死。 又有一回在小卖店,小丫正在买肥皂,见杨校长踱了进来,把眼看着货柜,笑眯眯的,不是买东西的样子。后来,他把半截身子朝柜台上一趴,似是看货柜,其实是看人。 苗老师怪不自在的,把眼看着小丫。小丫也怪不自在的,拿了肥皂就跑。心里想,苗老师这恋爱谈得,比她爸妈去小河边散步好玩! 孙月华叹了口气道:“倘是真的,苗秀英也算找了个依靠。嫁了那么个人!二傻子似的,缺根弦!也就图他在城里上班,日子比庄稼人暄和。要么图他什么?图他哥是当官的?” 田家明说:“李明朗那算什么官?” “化肥厂车间主任!公社、大队哪个不巴着他?要不然,苗秀英凭什么把小卖部开到大队部去!” 田家明说:“为了这点小便宜,把自己一生都耽误了。” 孙月华气道:“要么说五婶可恨呢!自己过得不三不四,还把娘家的侄女也坑了去!李明亮脑子不好使,她又不是不知道!偏要给侄女做媒!苗秀英好歹初中毕业,要不是她爹死得早,家里倒了顶梁柱,定能嫁个好样的!” 田家明叹道:“都是穷闹的。听说彩礼不少,可供她弟弟上学。” 孙月华再次说:“五婶可恨!” 接下来,又得说说五婶了。这也是个蹊跷人,十六岁就嫁来李庄了,次年,丈夫被拉伕的带走,七八年没音讯,都以为死了。谁知有一年竟回来了,是个级别不小的军医,还拖家带口。他的天津老婆穿布拉吉,小模小样。孩子尚在襁褓中。 他这次回来只为离婚。五婶他都不照面的,只把老娘接来镇上,当着民政股长的面,扑通给老娘跪下了,把头磕在她膝上,涕泪交流,任是谁都扶不起来。他老娘也是个厉害人,劈头打去,打了几十下,一边打,一边哭,打得血肉模糊。 离婚后,五婶和她婆婆一起过了几十年。天津军医按时给老娘寄生活费,于是五婶就不改嫁了,婆媳两人相依为命,处得反比以前好。村里人替她算了一笔账,改嫁不值当,守着男人不如守着婆婆。守着男人照样挨饿,守着婆婆却过得滋润,住得瓦房,吃得猪肉。 五婶跟小丫一家走得近,她是奶奶的干姊妹。村里人常拿她们做比较,说,家明娘真个好命!田英俊有良心,解放了,也不抛弃原配! 有一度,小丫也跟着父母叫她五婶,把五婶给笑坏了,捏了捏她的脸蛋,说,五婶是你叫的?你得叫我五奶奶!下次回江城,跟你奶奶问个好! 后来回江城,小丫就提起五婶,可把奶奶的话匣子打开了,想起从前的老熟人们,挨家挨户过一遍。 说到建国娘,小丫接道:“我知道,小宝奶奶,常来我家找小宝。她家跟王一平家挨着住。” 奶奶问:“王一平是谁?” 小丫说:“芜湖下放户。你猜他老婆是怎么洗衣服的?不是手搓,是用脚踩,再拿棒槌砸两下,就搁河里过水。村里人都说,哪有这样洗衣服的?稀罕!王一平跟我爸处得好,两人常一起下棋。” 李庄哪一家不跟她家有关系?家仅仅是家吗?不也包括街坊邻居、整个李庄?从前在江城,只要她一想家,就把李庄一块想了,包括小学校、苗老师、杂货店、晒谷场。包括大雾天,学校里的钟声;夏天的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聊天,她和弟弟躺在小凉床上找牛郎织女星,找了半天,也没耐心,就互挠脚底板玩儿,笑得要命。 她妈大喝一声:“吵死了!” 姐弟俩这才静了静,突然听见蛙声一片,父母继续聊天,母亲笑得咯咯的,跟父亲说,你又嚼蛆! 这些,跟奶奶还说得清?家仅仅是爸妈吗?还更想爸、更想妈?!家是囊括了小山村的,有山川、江河,院子里能看见星空……就像祖国。大体上,家就是国,国也是家。要不,这两字怎么总搁一块呢? 这些,跟奶奶当然说不清,她也不关心。她只关心孙月华,嫌她拖累了儿子!连累小丫、小毛做了乡下孩子!脾气又暴,大咧咧,动辄把她的大孙女打得鬼哭狼嚎! 奶奶气道:“你那狠心的妈!好好的孩子,就这样给打坏了!” 可是在孙月华,首先是小丫被江城给惯坏了,她才要打。有一回母女俩怄气,一连好几天没说话。相爱容易相处难,小丫在八九岁时就深有体会了。从前在江城,一想到李庄她就心痒,急吼吼的。如今回来了,也就那么回事儿,淡淡的。总被她妈呵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她稍一回嘴,就要挨打。而她是不可能不回嘴的,认死理。 打完了,孙月华也消气了,隔了两天就把小丫搂在怀里哄,可是小丫还没消气呢,半推半就倚在她妈怀里,挂着脸,把眼看向虚空,心里说,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小丫之所以没消气,在于她不像从前那样一打就跳,情绪饱满去对抗。她现在是压着、憋着,于是心就伤了。她总是背地里抹眼泪,悄悄哭,有时走在路上也哭,想到江城也哭。江城的好处,她是直到这两年长住李庄才有体会,想得心都疼了,尤其是挨打之后。 孙月华看出苗头不对了,跟丈夫说:“完了,完了,这个死小丫!好好的小孩,被你妈给教坏了!我早就说过,小孩不能送出去!现在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稍微说她两句,她就记仇!” 田家明气道:“怎么怪上我了?不是你让送出去的吗?” 孙月华把眼眶一热,哽咽道:“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你看她那样儿,就是把心掏出来,都焐不热她。对大人没感情,回家就像走亲戚,生分!都是你妈挑拨离间的!老太婆就不是个东西!” 田家明说:“行了,行了,不要乱咬人!我女儿哪样不好了?没毛病!就是脾气犟些,这是天性!” 没一个人愿意担责任。小丫自己也不担责,心里想,我天性多好!好好的小孩,都叫你们给打坏了!我以后还要坏!偏坏!我气死你们! 田家明一家走得干净斩截。九月里,孙月华就辞了小学校,挨家挨户去告别。她虽然逞了愿,绷不住一脸喜气洋洋,动辄说笑,声音比平时更响亮。但照实说,李庄她是有感情的,住了十年了!山山水水,闭上眼睛她都不会走错路。虽说过够了苦日子,可是苦,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后来进了城,发达了,对乡下人总不免心有恻隐,能拉一把是一把。再后来,乡下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而她却落了穷,哪还有人出手相救?连她的三个小孩都置她于不顾!她这才看透了,寒意袭身,周遭冰冷,人间不值她走一回。 那天傍晚,五婶来家里坐坐,问:“都收拾差不多了?” 孙月华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缝纫机是要带走的,再有就是床和樟木箱,家里也就这几样值钱东西了。” 五婶说:“买家也谈拢了?听说是后庄老林家?” 孙月华点点头,说:“林家老大。大孝子一个!不久就要退下来,他老娘在城里住不惯,闹着要回来,偏又和老二家处不来。老大只好买了这处房,回来陪老娘养老。” 五婶说:“可叫一个折腾!当年闹着走的也是他,如今又回来!” 孙月华正色说:“五婶,不一样的!他这是告老还乡。出去走一遭,现在甚事不做,每月还有退休工资入账!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他!”——她想到“衣锦还乡”一词,估摸着五婶听不懂,因而也就没出口。 又说:“您老是没受过穷、没吃过苦,虽说一直住在庄上,可是庄稼人的难处,您哪里晓得?剜心割肉一样,我是受够了,也过怕了。” 五婶沉吟一会,道:“还是你做事了当!当年你婆婆犹豫再三,舍不得卖,给自己留了后手,指着有一天可能会回来。谁知她没回来,倒是家明回来了。” “还是卖了好!卖了,或许家明就不回来了呢!” 五婶笑道:“还是你果决!” 孙月华笑了笑。想着就这两天吧,家明就要回来了,县运输公司会派来一辆小卡车,也不知能否进得了村。这一阵他甚是辛苦,来回奔波多少回了。从李庄到县城不过四五十里地,骑脚踏车需四个小时,倘是坐车,只能先走到公社,再换乘,差不多也要半天。可是从李庄到县城,她家竟走了十年! 十年啊,登天一般!她两口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咬紧牙关,白手起家,如今终于跳出了这穷山沟。说起来当高兴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莫名她却有些伤心。受的那些罪啊,终于到头了,确实是扬眉吐气!可是她动辄眼泪汪汪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擦了眼泪,叹口气,一边笑着,一边又去抹眼泪。 又想起公公婆婆,她家走了十年的这条路,如果算上田家明父母,则老田家花了几十年时间,历经两代人辗转,才最终迁徙为城里人。 变成乡下人倒是容易!田家明回李庄插队,也就换了两趟车,再坐船,再步行,费时七八个小时就到了。扑通一声,天上掉下来似的。很快。直接落户。 小丫和父亲是最后走的。在母亲带着弟弟、妹妹离开后,父女俩又逗留了几日,做最后的交割。白天,父亲出去办事,小丫就一个人守家。实在说,那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屋子里空空荡荡,连小竹椅、小饭桌都被孙月华带走了,样样舍不得,把个卡车塞得满满当当。 院子还是从前的样儿,鸡舍、猪圈、井台、水缸……农具归归拢,铁锹、锄头、镰刀、石磨、扁担、铡刀放在一处。孙月华临走前,上前扒了扒,看有什么可带上的,又站定,把院子看了看。 田家明骂道:“你妈!还磨蹭!没听到村口在按汽车喇叭吗?催了多少回了!老母猪要是不卖,你恨不得把老母猪都带上!” 孙月华瞅了一眼丈夫,笑眯眯骂道:“绝相!” 这才从小丫手里接过妹妹,又亲了亲小丫,又把妹妹往小丫脸上送,说:“亲亲姐姐!跟姐姐说再见!过两天,我们一家城里见!” 于是父女俩领头,母女俩跟后,往村口走去。一路上走走停停,逢人就打招呼,彼此客气一番。这个说,这就走了?没事常回来看看! 那个说,常来常往!有事上县,到我家认个门去! 其实彼此都知道,常来常往是不可能的。没事谁会回来?有事上县,大概率也不会去你家认门,交情不够! 村口更是围了一圈的人,都跑来看小卡车,真个巧致!天蓝色,三人座,乖,比手扶拖拉机洋气!这并不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汽车,可是娃儿们激动到不行,不消一会儿,就把汽车围得一个紧实,扒着车窗,脚踩踏板,把红领巾扬着,学电影里红旗飘扬。 小毛也兴奋坏了。此时他坐在驾驶座上,又滑下来,把方向盘扳来扳去,把喇叭按个不停。忙乱中突然听到他妈一声吆喝:“田地!你给我死下来!”小毛乖乖下了车。他已经摸着规律了,小毛是通常叫法;叫毛孩子,表明他妈要撒娇,要拉他入怀亲亲捏捏;叫田地则肯定不是好事,等着挨扁吧。 可是这次,孙月华却不像扁他的样子,抱着妹妹从人堆里穿过,一路说笑、道别,回头把妹妹交给父亲,从另一边上了驾驶室,又接过妹妹,安然坐定。 小毛愣住了,这才想起今天他要上县。搬家的事,他是不同意的,为此闹过,被他妈敲了一顿。哭了好久。他舍不得走。李庄他那么熟,走了,谁跟他一起玩儿呢?丢下小宝、小广、二郎毛,他们可怎么办呢?谁跟他们一起玩呢? 这天,他被母亲叫下车,再上车可就难了。躲在父亲身后,哭哭啼啼,怎么说都不行。田家明不耐烦了,一把夹过他,扔进驾驶室去,他才要下来,被孙月华一把拉住,差点把妹妹给带下车来!要死呢!你个断头、绝种!孙月华气得照他身上就打。他是一路哭到县城的。 小丫不比弟弟那样有感情。实在说,弟弟也未必是感情,他主要是玩心重,懵懵懂懂,毛茸茸跟个小虫子似的,他知道什么叫感情!小丫是知道的。爱都体会过了,感情又何在话下! 可是小丫的感情,却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极复杂。进城这件事,自始至终她都很平静,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这里非久居之地,离开是迟早的事儿。她家在李庄很特殊,夹在村民和下放户之间,城不城,乡不乡;不是外人,深究起来也还是外人。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样,江城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是高看一眼的意思。同学中有人跟她攀比,说:“田庄考得还不如我呢!” 苗老师说:“你拿什么跟田庄比?你们是乌龟和兔子的关系,你加倍努力都未必赢得过她!你跟她比!你加倍努力是为你自己!” 村里人跟田家明说:“就知道有这一天!十年前你刚下来那会儿,大伙儿就说,不是长久计,终有一天会离开。” “噢,是吗?”田家明笑道,“十年前我刚下来时,可不这么想。” 村里人说:“知青也好,下放户也好,我们一打眼就知道,三年五载的事儿。怎么说?心不定!人呐,得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田庄在村里,也常会生出一种暂且称作陌生感吧——哪怕家家户户都很熟,她也有“在外围”的感觉,一步一步,就是踏破了鞋底也走不进去。很多年后我们认为,称之为“异质感”或许更妥帖,她跟李庄不是自己人,虽然貌似自己人。 疏离是难免的,但这并不表示,她对“上县”就感欣喜。总一副淡淡神情。迈出这一步,对她家的意义不言而喻,她从小到大就听父母讲过,讲多了,也听疲了。她只是一副淡淡神情。 临行前,她按母亲的旨意,请了四五个同学来家里做客。孙月华特意去队里买了几尾鱼,盛情款待。跟女儿说,同学一场,是这么个意思,将来可供回忆。将来想到李庄——嗯,故乡——时,你就会想到这一场,多好!给你四五个名额,你自己定。 小丫第一个想到了春花姊弟,虽然春花不是她的同学,可是春明已经上学了。不是旁听生,也没有托关系。成分似乎不再是问题了,地主、贫下中农也不大有人提了。 那一阵,小丫常一个人出去走走。也不敢走太远,村庄越走越大,她有点害怕。她对李庄确实不熟,惯常走的是上学、放学路,经过几户人家、一片麦田。前庄,后庄,还有山坳里的那些人家,她都没去过。自己存了个心,就要离开了,好歹也得看看,可是走不上几步就停下,害怕。还是走回熟悉的路。 她妈整天把故乡挂在嘴边,大抵是这个词好听,像嘴里含了金,牙缝里塞着肉屑,起一个装饰作用。小丫也觉得这个词好听,脆生生,文绉绉,带一点儿忧愁。她想起那些天里,她和父亲寄宿在五婶家,晚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黄昏慢且长,吃饭、说话都很安心;夜色是一点点来临的,既瞬息万变,又地久天长。 那天清晨,父女俩离开了,五婶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父亲骑上脚踏车,小丫坐在后座上,不时朝立在村口的五婶扬扬手。五婶慢慢小了,看不见了。那一刻小丫恍然大悟,觉得五婶既是在清晨,也像在黄昏。走到高岗上,再拐个弯,就算出村了。小丫把手扶着后座,回头瞥了一眼村子。终其一生,她都记得自己这一瞥,那般郑重。可是这一瞥,与其说她瞥的李庄,毋宁说她瞥的故乡。确切说,她瞥的是词汇里的故乡,是千百年来,经过千万人唠叨过的、被压得很重很重的那个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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