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浦 |1980年—1989年|
1980年 十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是年,一封信正在酝酿中。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地方,有个人在写信。这封信,跟田家明一家有关系,可是写信的人,却是他一家打死都不会想到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凭空冒出这么个人来,写来这一封信。

事实上,信去年就写了,也寄了。至今杳无音信。此人百折不挠,决定再写。

春天里,田家明一家基本落定了。先是住在水利局他原来的宿舍里,室友挪出来,他一家五口住进去。房间太小,两张床就占满了。门口做饭,门口吃饭。

冬天就不开伙,到食堂吃去。后来想出一招,把小饭桌搁床上,一家人坐床上吃去,是东北人的吃法。那时,田庄还不知有东北这么个地方。再说人家是炕,小饭桌搁上去稳当;江淮一带是棉被,汤汁动辄落床上。

后来又想出一招,把缝纫机摆床前,权当饭桌用。吃饭的时候,大人坐床沿,姐弟俩站着吃。孙月华说:“不是个事儿,得换个房子!你跟领导打个报告呢,罕?”

后来,田家明一家果然换了房,还是职工宿舍,一个通间,十五六平方米,宽敞多了。门前搭了个简易厨房,这就像个家了。

孙月华先当的小学老师。那些年老师不算金贵,太清素,主要是不够“社会”,没什么身份地位。不比局啊、所啊,来得体面。哪怕是站呢,比如粮站,一听就庄重,跟吃有关系,叫人肃然起敬!

所,当然更好了,比如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个个穿制服、戴大盖帽,走路生风,高高在上。

到了局一级,则是机关衙门了,够得上天的单位。清浦县约莫四五十个称为局的单位。局长、副局长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全县人口一百余万,算得上万里挑一了。当然,田家明现在还不是局长,他是局长后面跟着的秘书,差远了,可是架不住挨着近!挨着近,就有戏!猴年马月把“秘书”两字去掉才好,直接当局长!唉!

水利局位于解放路上。这是县城的主街道,这条街最不缺的就是局了,什么粮食局、农业局、林业局、人武部……挨个挨个排过去,这就到了县政府。县政府坐北朝南,高门阔户,里头庭院深深,还有好几幢楼呢,气派堪比江城的区政府。一样都有门岗,里头是传达室,外头有两个当兵的站岗。

县政府门前,是一条宽敞的林荫道,名曰人民路,跟解放路交会成丁字形。人民路上,横向里一条小河,名唤清河。这名字起得讽刺,是照着反意来的。河两岸都是逼仄的住家户、大杂院。青石板小路,一级一级探到河边去。

河水混浊,上面映着蓝天白云,也载着烂菜梗、破麻袋等什物,悠悠淌过。一大清早,居民们就来这里涮马桶,多少年了,臭味是有历史的,经年不散。河边,隔几步就有一垃圾堆,拾荒者时不时就来这里走一走。

每到傍晚,这里就热闹开了。说书的、唱戏的、玩杂耍的都来了,有时人还没到呢,观众就候着了,挑一个石墩坐下来,等着街坊邻居来聚拢,天南地北先扯一通,等于是先热个场。或者周遭走一走,走到棋摊旁就止步了,侧身挤进去,一看就入了神,没听到那边铜锣响,已经开场了。说书的是个长者,照例声音沙哑,语速缓慢,一字字口吐莲花,一字字都能勾魂。开句是:“远看忽忽悠悠,近看飘飘摇摇,众人打鼓江边瞧,一个个指手画脚……”

那边正说着呢,这边看棋的却是上了头,气道:“车不立险地,这个都不知道?”急赤白脸,下棋的人朝他翻了个白眼。

田家明一家也会来这里走走。住了大半年,边边角角走得差不多了,旮旯里也看了,那些穷街陋巷……城里人的穷跟乡下人是不一样的,这里是脏,乡下是绝望。孙月华叹了口气。光环已散去,幻象消失了,县城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初来乍到,她确有诸多不习惯。首先是涮马桶,怎么可以当众涮呢?跟当街大小便有什么不一样?再者,为什么非要用马桶呢?不是有公厕么?李庄再脏,也不会脏到这个程度去!李庄的小河多清澈,河水哗啦啦地流,都看得见鱼。李庄再脏,也不会刚涮完马桶,就来河边下棋、听书、唱小曲!

此刻,她立在桥上,把手扶着桥栏,一边活动活动筋骨。河水穿城而过,蜿蜒十里长。河上几座石桥,连着街面,把县城割成井字状。

纵横交错几条街,每个十字路口都立着雕像。各条街上都是县城最堂皇的单位:公检法、学校、医院、银行、公园、百货公司、人民剧场、新华书店……这是县城的门面。

门面后,“井”字里,充塞着数以万计的人家,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把个县城支棱得就像锦囊里塞着的破棉絮。县城人何以为生,这在田庄始终是个谜。很多年后田庄才知道,清浦县是农业县,工矿企业不多,并且多数亏损。

县政府最大的政绩,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参评贫困县,评上了就长舒一口气,下面等拨钱吧。

田庄的同学中,也有很多穷孩子,父母干什么的都有:缝纫工、修鞋工、码头工……也还好吧。至少穿衣上看不出,不比李庄的孩子,穷是穷在外面。有一回她跟赵小红回家去,见她路上捡了一只牙膏皮、一小块洋铁皮,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

赵小红说:“以后你也留心点,卖了可以买冰棍。”

田庄说:“嗯?”

赵小红说:“这个都不知道?一只牙膏皮能换两分钱呢,一根冰棍才五分钱。你算算嘛。”

小红家住在大杂院里。进门的时候,她妈正在踩缝纫机,外婆在床上糊火柴盒。她爸死得早,丢下她母女俩,外婆过来帮忙过活。她家是老清浦,县城住了好几代了。

小红妈说:“你家住水利局?那好呀!不是一般人家。”

田庄不好意思了。怎么不是一般人家?太一般了!她家住得多小,只一间房。她家还在床上吃饭呢。

小红妈说:“那也不一样。你家是不是新搬来的?”

田庄点点头。

小红妈说:“这就是了。乡下搬来的?”

田庄又点点头。

小红妈说:“全叫我猜着了吧?放心吧,你家会越过越好,房子也会越住越大。吃机关饭的,又是乡下来的,多难的事儿都叫你家给办成了,下面还有办不成的事儿?!”

又说:“这城里啊,最穷的就是老清浦了,一代代住着,一代代没希望。有希望的是什么人家?就是像你家这样的外来户,乡下来的。谁说乡下人的日子不好过?清浦城里,当官的全是乡下来的!”

又有一回,田庄带陈丽丽回家去。孙月华问:“你家住哪块啊?”

陈丽丽说:“东关赵家楼。”

“噢,那一块啊。家里是做寿衣的?”

没想到陈丽丽很敏感,脆生生道:“我家才不做寿衣呢,也不卖花圈。我家弹棉花。”

孙月华后来跟田庄说:“她以为弹棉花好过做寿衣呢,其实弹棉花才挣几个钱!一样都是小市民。”

田庄这才知道“小市民”是什么意思,是穷、俗、精明、计较的代名词。是吃不了皇粮的,国家也不养着。非但不是机关里的人,也不是国营厂的,也不是大集体的,连街道办的小厂都进不去。只能自己靠自己,靠打零工、卖苦力、靠手艺做点儿小本生意。

孙月华很好奇。乡下人的穷她是看得见的,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地在那儿呢,实打实的,瞧着踏实。小市民的穷,她真不知道怎么个穷法,靠什么活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她这也是瞎操心。很多年后她就知道了,穷法虽各式各样,但活法只有一个字:熬。就是说,怎么样都可以活下来,享不完的福,遭不完的罪。弹性极大,大到超乎她的想象。

1980年的她,其实也是个穷人。很年轻,才三十二岁,步履轻快。那时,她并不知道她的时代已经来临,好日子即将开始。听收音机里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那欢快的调子是她的心情写照。她连骂小孩都像在唱小调,带一点气声,像发嗲。

每天上下班,备课,改作业,拿微薄工资,忙得要死。主要是小孩太烦人!两个大的吵吵闹闹,小的还在蹒跚学步,脱不了手。她母亲倒是可以来家带妹妹,但是又没地方住。那就送妹妹下去吧,跟我妈一起住?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田庄被带成那样。田庄被带成哪样了?都是江城的不是!……你少来!你妈跟我妈能一样吗?偏送下去!

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迷瞪瞪,自喜自悦。仍须省吃俭用,三十块钱就是一笔钱了,可以压箱底,或者塞信封里。有一天打开信封,发现少了一张“大团结”,咦?没人动过啊,田家明拿去用了?不会啊,用钱他都说一声。难道是小毛?小绝种最近放野马,放学了也不归家!打小就难缠,坏事没少干,三岁学抽烟,四岁偷酒喝!有一次家里请客,剩下小半瓶酒,她搁在碗橱里,结果叫他翻出来喝了,起头只是尝一尝,辣嘴;再尝一尝,突然就天旋地转,醉翻在地上!

那晚她没声张。等儿子回家后,抄了他的书包,果然里头全是吃的:爆米花、棉花糖、奶糖、水果糖……顿时她眼前一黑。你妈!这还了得?抽烟喝酒也就罢了,现在竟偷起钱来了!

当即两口子开庭审判。三下五除二,威胁兼恐吓,还有不招的!免不了一顿好打,赃款追回,还剩七块八,那也是钱!

田庄也难缠,挑三拣四的!六一儿童节,学校要求穿白衬衫,她就替女儿做了一件,还特意去大百货门前的小摊上买了绿花边,镶在衣领上。结果田庄大哭大闹。错了,错了!谁让你镶花边的?我不穿!我不穿!——你不穿拉倒!你不穿,今天就别想上学去!说,穿不穿?还不穿?好嘞!你妈!别仗着你成绩好,我就打不得你!我叫你不穿!我叫你不穿!

那天田庄倒霉透了。白白挨了一顿打,末了还是穿上了白衬衫,还迟到了!全班人都在看她,看她的绿花边!不是绿花边不好看,是太好看了,她不愿被人看!她不要成为中心!不要,不要,不要!她不想出挑!她只要自己默默无闻,成绩是中游,被人忘掉。走在街上、融入人群——是的,融入人群,她那样一个平凡的小姑娘,就像小溪汇入江河,就像一滴雨落入大地,把她吞没。她觉得安全。

遗憾的是田庄没能做到,至少小学时代没做到。她成绩好,光芒夺目,奈何奈何!无师自通,且好学。她的好学不是苦学,是兴趣所致。读小人书读得咯咯笑也就罢了,读《参考消息》《半月谈》也读得进去,苏联入侵阿富汗她都知道!有时,还会和她爸聊聊心得。

她妈说:“整天尽跟她扯那些没用的!你叫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

她爸说:“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没用?你怎么那么功利呢?四个现代化就靠我女儿这一代人去实现!”

她爸也在自学,这么说吧,奋起直追!学英语,读函授。他中学学的俄语,英语没一点儿基础,是从abc学起的,就这也学!更要学!先跟着收音机学,次年又买了收录机学,磁带倒过来翻过去听,还常按暂停键,埋头做笔记,用汉语拼音做标注。再后来,就学忘了,统共也没记得几个单词。

函授他读的汉语言文学,这个孙月华倒是支持的。汉语言好学,文凭好混。将来有文凭吃遍天下,得赶快拿下!

孙月华自己也在学。她学的什么呢?会计。她倒不是为了拿文凭,纯出于实用主义。1980年,这两口子凭着一股敏锐的嗅觉,或许也不叫敏锐,很多人都嗅到了。春江水暖,当老师真是浪费,并且还是民办的,一时半会也转不了正,就是转正了工资也低。

而且当老师吧,介绍起来尴尬,人家说,这是红星小学的孙老师。

噢,你好,你好!矜持地笑笑。

倘若她不是孙老师,而是派出所、粮站的,那态度就不一样了!肯定春风满面,热情洋溢跟你套关系,有的没的也能说出一大堆。

当然了,派出所、粮站她也不敢指望。听说光明鞋厂待遇不错,新换了个厂长,就这一两年工夫,效益上去了,除了解放鞋,连皮鞋也开始做了,请了两个福建师傅做指导,销路还不错。你跟工商局的张科打个招呼呢?他动个嘴皮子的事儿。

街道办的小厂你也去?

嗯,你看呢?要么去吧。反正民办教师也好不到哪里去!鞋厂的奖金可是不错。

这是孙月华进企业的开始,从质检员开始,后来又做了财务。她一生都在企业里打转,做管理岗。后来换了好几个工厂,好好坏坏。无数次想出来单干,又不敢,犹豫了几十年,直到晚年奋起一搏,赔了个干净。

无论如何,她是1980年“春江水暖鸭先知”里的那只鸭,一只摇摆的鸭,精明又迷糊的鸭,一只有欲望的鸭,因而也是痛苦的鸭。一只曾被命运眷顾过,又遭抛弃的鸭。一只起了大早却赶了晚集的鸭。她确实赶了,虽然没赶上,到的时候集市已散,天黑了。

1980年,田家明一家都在学习。屋里小,容不下那么多读书人。晚饭后,田家明就会带着姐姐弟弟去他办公室做作业,留孙月华在家啃读《简明会计原理》。有时她也会去厨房,一边烧开水,一边把书铺在膝盖上,读着读着,突然闻到一股焦煳味,跳起来道:“要死了!水烧干了都不知道!”

办公室里,田家明很闲适的,学英语、看报、读字帖、读棋谱,跟玩儿似的。他不像妻子那么焦虑,有时也焦虑,一阵阵的。他主要是看领导的节奏,领导也是一阵阵的,忙起来的时候火烧屁股,闲下来时,就端着搪瓷茶缸各个办公室串串,打个哈哈,没一点领导架子。就这,还有人说他是笑面虎。

领导也很孤独,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就这样打发一个上午。他跷着二郎腿,不时颠一颠,有时也会跳起来,把毛哔叽裤子上的烟灰掸掸掉,把皱褶抚抚平。很无聊。

因此领导宁愿下去走走,搞调查研究。领导一搞调查研究,田家明就忙开了,要准备各式材料,要写讲话稿,要开座谈会,会后还要写总结报告。下面也忙开了,水文站、桥梁所、大坝管理所……全乱成了一锅粥,工作也不干了,都忙着整材料去了,还有接待。因此,下面宁愿领导不搞调查研究,就办公室待着去!

常常的,田家明写讲话稿会写到深更半夜。想想就生气,整个水利局,就忙他和领导两个!当然,几个副局长偶尔也会忙一忙。其余的人都在喝茶、看报、扯闲淡!都他妈一拨什么人!

田家明虽有怨言,但是他的忙,很快有了成果。这一年,省报上刊发了他一篇文章,名曰《清浦县水利事业创辉煌,为保卫四化建设立新功》,虽只有几百字,位置也不显眼,但“本报通讯员 田家明”这几字,还是把清浦县给震了震,至少把清浦县秘书圈的人给震了震。一样都是当秘书、写材料的,偏这小子吉星高照!下面等着提拔吧,他算是熬出头了!

其实也还好,没那么快。倒是局长拿着报纸上蹿下跳,跟县政府汇报,跟江城水利局汇报,说,这些年我们真抓实干,创辉煌、立新功!为了四化建设我们也是拼了!

因之局长升得最快,不久就调到市里当了副局长。田家明反而很低调,不声不响,只拿省报上的文章偷偷来读,读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会背了。再对比他的原文,删了不少,也改了不少,基本上不是他的文章。只有“田家明”三字是他的,人家没动。

他是次年进的县委办,还是写材料。场子可是大多了,文章也越写越好,是县城有名的笔杆子,列名清浦县“四大才子”。

才子这个称呼,自从他的名字上了省报,就叫开了。才子么,就得有才子的样子,不好整天急吼吼的,苦大仇深样,又要出名,又想当官!除了给领导写材料,读书也好,学习也罢,他反比以前洒脱些,不那么穷凶急恶的,难看!

总之,田家明自从当了才子后,就见不得那些功名利禄之徒,粗蠢油滑全写脸上了。他是逍遥、淡定、不争不抢,脸上就显得干净。当然他的干净,谁也没看出来,只有他自己倍儿清,每天上班前照照镜子,嗯,干净!

他虽然自甘淡漠,对儿女倒是严格要求,有一度教田庄临字,说,万事开头难,贵在坚持。临字是这样,读书也这样。将来还靠这个吃饭。指了指脑子。说完,他就跑出去找人下棋去了。

水利大院里,办公室、宿舍区是连在一起的。领导开会,传达上级文件时,习惯性地会侧身看向窗外,有时一看能看半天。有一回,他咳嗽一声道:“向阳,是你家的?”

大家看向窗外,只见吴向阳家门口,晾绳上挂着奶罩、女式裤头。

领导说:“光天化日的,啊,你家也太不讲究了吧!不止一次了!回去跟你老婆说,以后注意点形象!晾屋里就行了!哪有这样招摇的?你让大家怎么想?我这正学习呢,还怎么学?”

大家都笑趴了,说:“还大号的!”

水利大院里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多数是从乡下迁来的,跟田家明家有点类似,丈夫在城里发达了,就举家上县。起头,大家都不免农村人习性,但慢慢就脱尽了。田庄姊弟刚来那会儿也不适应,胆小,怕生。有一回,姐弟俩并肩站在大院门口等母亲,被大院里一个叫小强的孩子给撞开了,说:“一边去!碍事儿!”

姐弟俩面面相觑,手拉手往后退,贴墙站着。

小强也并肩站过去,问:“乡下来的?”

姐弟俩不说话。

小强说:“耳朵聋了?问你们话呢!”一边说,一边拿身体挤他们,就这样把姐弟俩挤进墙角。

小强说:“不敢作声了吧?一说话就露馅!乡下人!”

此时,恰好孙月华经过,小毛飞身向前,抱住母亲的大腿。田庄也眼泪汪汪地走上前来,再看小强,早没了人影。

孙月华问清原委,先骂田庄:“没出息的,还有脸哭呢!你就应当直接怼回去!怕他什么?打起来又怎样?你们两个对付不了他一个?小王八羔子,才进城几天,就忘了本!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低人一等?以后他再敢,二话不说,给我打!”

这里有个疑问,田庄不是江城长大的吗,怎么也了?她忘了?

是的,她忘了。哪怕没忘,两年的乡村生活,已让她气焰全无,活脱脱一小村姑,心理上就矮了一截。

孙月华因为是正宗的村姑出身,自从嫁了田家明,受够了婆婆的势利眼。对田庄她就很留心,生怕她被人欺,怕她自卑。首先在孩子的穿衣打扮上,她最不肯马虎,田家的孩子虽不能说穿得有多光鲜,但至少干干净净,按季添置衣裳,样样合身。委实比城里的小孩更像城里小孩,不捉襟见肘,不拖拖沓沓。

田家明一家都有点“金玉其外”的意思,这是孙月华价值观的体现。有一次,她跟田庄说,吃、穿、住三样,我最看重的就是穿和住。这两样人家看得见,嘴上不说,心里有敬重。吃得好有什么用?你就是顿顿吃肉,人家也看不见,你也不能顿顿说去!说了人家也不信,口说无凭!不像穿衣、住房,屋里头擦得雪净,家具满满当当,客人一打眼就知道,哎呀,这户人家活得体面!

1980年,田家明一家明显不够体面,住得不行。十五六平方米,勉强摆下小饭桌,但走路仍须侧身。家具也没法添置,用的还是李庄带来的那几件。

孙月华说,不是个事儿,得想法子解决。

水利局她是不指望了,那几间公房她也没看上。她想自家建房子,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再起一个院子,高门阔户,门口最好留块空地,好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没错,她是照着李庄的家来构想的,在上县之初,甚至还在李庄时,她理想中县城的家就是李庄的样子,或称升级版、奢华版的李庄。

只是这层意思,一时半会还说不出口,怕田家明会上火。有一回,在一家人像东北人那样吃饭的时候,孙月华不失时机提过一回,果然丈夫恼了,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还造房子?哪来的地?你以为这是李庄吗?是谁闹着要进城的?进了城,又要住乡下的大房子!你怎么那么贪得无厌!”

孙月华含着脸,一声不吱。心里想,我怎么贪得无厌了?县城不就是个大乡镇!我上县来,盖个房子怎么了?还贪得无厌!

她这话也没错。清浦县坐落于清浦镇上,城关之外都是农田。东关就有一条骡马街,时不时就有驴车徜徉在城中心。

城关之外,照例是公社、大队、生产队。孙月华母子初来乍到,吃的是定销粮,落的是定销户,连户口簿的颜色都不一样,城里人是紫红色,她母子几人是深绿色。就是说,还不是城里人,虽然已进了城,但户口只能落在城郊,一个叫河西的生产队。

小队长是个活络人,一来二去跟田家明混熟了,他妻弟到清浦闸上工,就是托的田家明的关系。他那时已经开始卖地,其实也不能叫卖,他是河西一带的“王”,闲地太多,荒着也是荒着。有一次跟田家明说,你既已开口了,按说户口落在这里,过来住也在情理。你先转转,相中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确实有“王”的派头,指点江山的意思,连口吻都是淡淡的。

这一年,进了城的孙月华总惦念着乡下,田禾不是送去她娘家了么?每到周末,她一家就下乡去,跟田庄姊弟说:“走,到外婆家去!”

啊,外婆家!小毛激动坏了,外婆家比李庄还好玩!外婆家的村子也有一条小河,他常在河边走,也不会挨打!有一年冬天,他到河上溜冰去,叫外婆看见了,喊他不应,就下来捉他。哪里捉得住?祖孙俩在冰面上你追我赶,跟玩儿似的。都笑得要命。后来,到底是他摔了个大仰八叉,才叫外婆赶上了,一把拎上岸来。

外婆家还有小姨、小舅,还有外公,个个他都喜欢。小姨小舅常带他去镇上,外公会在竹竿上套个网,教他捉知了。他在外婆家住过不知多少回了,就像姐姐常住江城,他也常住外婆家。

田庄也来过外婆家,来得少,纯属走亲戚。可是感觉好极了,温暖,热闹,这一点江城就比不上。江城太冷清了,就爷爷奶奶两个,光她一个“小火炉”哪够!烘不暖,也烤不热,反把她带得也冷了去。

奶奶对孙月华虽然看不上,对孙月华的母亲却是极钦佩。俩亲家第一次见面,奶奶就给镇住了,都忘了吃醋,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年轻,俊!俊也有各式俊法,外婆的俊法就深合奶奶的心意,不轻不佻,也不俏,而是很端丽的,稳稳地坐在那儿,压得住场子。她说话又慢声细语,声调不高不低,字字在理,句句入心。叫人一听就明白。

奇怪,她那些年四十多了吧,怎么看上去那么嫩相呢,顶多三十出头。把你妈给比的呀——奶奶说,就一粗使丫头,给她倒尿壶都不配!还有性子,你妈还有的比?小心眼全长脸上了,还当别人是傻子!你外婆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外婆家所在的镇叫兴安镇,有一度改称向阳公社,最近又改回原名了。她家的村子叫七里村,离省道不远,十几分钟的路程。上了省道,骑车个把小时就到了县城,很方便。这一带是平原,日子相对暄和些,不比李庄夹在山旮旯里,穷八代!

每次田家明夫妇拌嘴,孙月华都会骂“穷八代”,七弯八拐就带上了李庄,说:“倒了八辈子霉了,眼都瞎了,嫁了这么个地方!”

她心理上有优势,总以为自己是“下嫁”!田家明“哧”一声笑了,把眼看着她,很不屑。

现在好了。一家人终于逃脱那“穷八代”的地方,上县来了,离娘家也近,说走就走。每到周末,两口子分骑两辆脚踏车,带上田庄姐弟,跟郊游似的,心情舒畅。

尤其是春秋两季,一路上都是好景致,麦苗、油菜花次第开展,绿的绿,黄的黄,大地的颜色,看久了就会淌眼泪,给晃的!秋天里则是金黄一片,是丰收的味道。常常孙月华会深呼吸,鼻翼翕动,体会稻谷的原香,隐隐约约的,很暧昧。米饭的味道则是清、甜、香,很撩人。并且好看,颗颗饱满,粒粒晶莹。她喜欢至极。

她喜欢的不是米饭,而是跟稻谷、米饭相关的一切,回娘家路上她看到的、嗅到的、感受到的……这一切都跟她有关系。哪怕朝露、晚霞,哪怕田野里暮色苍茫,这一切都不在话下,她统统收下。因为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和丈夫在一起,并且即将见到田禾,噢,我小乖!并且很快见到母亲,还有她父亲、弟弟妹妹,还有七里村她的老熟人……衣锦还乡的感觉尤其明显。

离开娘家她也喜欢,是上县——噢,不!是回家,是柴米油盐、上下班,每月盼着发工资,每周盼着星期六,好回乡下!

路上和田庄姊弟瞎扯扯她也喜欢。有一次田庄坐在她车后,她突然说:“以后不叫你小丫了。你是大孩子了,童年结束了。”

“啊?”田庄想,“就这么结束了?”她不乐意!

“那弟弟呢?”

“弟弟还小,可以叫小毛!但我最近都叫他田地了,不想惯着他!”

又有一次,她跟田庄说:“大乖啊,我有预感,好日子快来了!你妈我要大干快上了!”说完,她加快车速,箭一般冲出去。

很多年后,田庄都记得她这句话,记得她的腔调,她蹬车时的矫捷身形。她那时多么年轻,在1980年代的春光里,在那首响彻街头巷尾的“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歌声里。

是的,连田庄也知道1980年代来临了,这方面她很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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