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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 十六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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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月华脾气急,在这个以母系为主的家庭里,她的性格决定了家庭的基调。她高兴,家里便一团和气;她生气,小孩子都小心翼翼。有时她非常的情绪化,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脸、斥责。当然她也未必是真生气,半真半假,跟玩儿似的。 比如早上叫起,她大凡没好声气,吆三喝四,小孩子就都瑟瑟。有时田庄正在酣睡,被她掀开被子,朝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真是惊魂!并不是真的打,有点不三不四,把十六岁的大姑娘田庄打回去至少十年,成了稚童。 田庄气得一骨碌坐起来,朝她哇哇乱叫,在床上掼脚。 早上他们家最热闹,各个房间都在鬼哭狼嚎。一边嚎,一边下床洗漱去,抽抽啼啼吃早餐,而后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早餐一般田家明做,烧个粥、煮个面什么的,或者外面去买烧饼油条,不费什么事儿。可是田庄不高兴,家庭主妇干什么去了?这种事还要男的做? 嗯,家庭主妇正在赖床。那会儿妹妹还小,孙月华正在床上给小女儿穿衣服,田庄张了一眼,她有事做就好。倘若家庭主妇闲着,男的却在忙家务,田庄就要发表意见了。有一回她冲进厨房,跟她爸说:“以后你不要做饭!让她做去!她不做,我们就饿着!一家子全饿着!” 她说话又急又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田家明莫名其妙,这一家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孙月华却看得明白。有一回她跟田家明说:“心疼你呢!她就是见不得我闲着,我稍微享点清福,她就剜心割肉!” 田家明便笑了。 孙月华跟丈夫说:“你笑什么?称心如意了?”一边把眼睛横向女儿,装作生气的样子。其实也还好,没真的生气。但女儿令人不快也是事实,浑身是刺,神情太硬,走起路来梗梗的,烦人! 有一度女儿像是长变了,没小时候好看。孙月华又是个直肠子,一天吃饭时脱口而出:“怎么越长越丑了?” 田庄把筷子朝桌上一放,低下头哭了。 孙月华向田家明说:“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她这死样子!” 田家明呵斥女儿道:“什么态度!” 田庄把心都伤透了。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自己百无一是,不死干吗呢?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价值?万人嫌,她自己都嫌。心里动辄一团无名火,不能自控,总得找个出口,她妈是最好的出口。 母女俩的战争并不始自现在,或许娘肚里就暗戳戳,但是这几年尤其尖锐。成长是件难言的事,带着新鲜、鲁莽、混乱、毛里毛躁;力量横冲直撞,陷于混沌里,只能自我消耗。从混沌走向光明,一般需要几年,有人用了几十年,有人一生未长成。 刚接到台湾来信那会儿,孙月华顾不上别的,首先是焦心。她跟她妈、她小姨说,我无所谓的,受罪也是应当的,谁让我是他亲生的呢?可是田家明怎么办啊,有公职的人呢!还有三个小孩,不会因为这个受连累吧? 当时形势不明,两口子确实有压力。有时夜里,她也会把田家明摇醒,千头万绪,也无从说起。田家明“嗯”了一声,懵懵懂懂中只听她长吁短叹,他侧了个身,又睡去了。才睡着,就听她发声了,说:“这事怎么弄呢?要不要回信呢?怎么回呢?” 见田家明半天不说话,她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思睡觉?你倒是不急不躁,天塌了你都不管!不睡觉你会死吗?” 田家明就很上火。 两口子那阵子常吵架。常常的,田庄深更半夜会被他们吵醒。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想,她妈的性格真要命!霸道,不讲理,说话做事全不留余地,直把人逼进死角,引得他们家整天吵吵嚷嚷。她爸娶了这么个人真是不幸! 她跟自己说,你可不能像她啊,你将来一定要做个贤妻良母。 有时田庄也是很有耐心的,黑暗中静静听他们吵,等他们停下来!等了半天,那边还恶声恶气呢,她就不耐烦了,大喊一声道:“还让不让人睡觉?” 那边才算熄火。 有时田庄更过火,直接跳下床去,一脚踢开房门,道:“你们还有完没完?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虽然嘴上说的“你们”,但是她的踹门,主要是踹给她妈看的!为她爸抱不平!实在看不下去了,家里女强男弱,逼得她只好奋起反抗,为她爸出头。 孙月华也是怪了,女儿这等忤逆,她跟没事人似的,说:“行了行了,不说了。”她虽然暴脾气,却是一阵阵的,视心情而定。 后来,两口子吵架少了。大抵是田家明改变了策略,一发火反而无助于睡眠,不如听她唠叨,他“嗯嗯啊啊”应付着,中间还能打打盹。孙月华讲累了,自己也会睡去。床上夜话,是田家明夫妇保持一生的习惯。其模式,主要是孙月华在说,田家明在听。跟他小时候对待父母一样,听完自行其是,等于没听。 田家明是凡事不上心,饱饱睡一觉,次日醒来,天光大亮。他才是个有耐心的人,时间会解决一切难题。孙月华正好相反,极敏感脆弱,屁大的事她都会伤脑筋。当然她的说,主要在于“说”本身,男人听不听,她也未必在意;他只要做出听的样子就好。否则就得吵。 后来田庄长大成人,每年回家就听鸡声鹅斗,夫妻吵、母子吵、母女吵……常常年夜饭吃得不欢而散,有时桌子都掀了,有时摔门而去。田庄一般不参与,她是远道而来,身份比较超脱,隔岸观火一般。等一家人都散去,她独自一人坐在桌旁,看残羹冷炙,心里想,这家人真有本事,能把年夜饭吃成这样!她起来收拾碗筷。母亲心疼大女儿,说:“外面看电视去,我来搞。” 田庄才要转身,母亲说:“你爸呢?”一边扬声道:“田家明啊,过来把碗洗了。” 田庄又回到洗碗池旁,跟她妈说:“我来洗。多大的事儿,一家人推来让去的!你以后别把我爸支使得团团转,他又不是你儿子,他就是你儿子,你也不能这么使唤吧。” “洗个碗怎么了?” 田庄说:“洗个碗是没什么。我是说你的态度!” 正说着,田家明进来了,说:“你俩都出去,我来洗。” 母女俩来到客厅,说起吵架因由。起头是弟弟两口子因钱生事,孙月华帮腔,田家明劝和,夹三带四,四面开火,吵成了一窝粥。 孙月华叹道:“都说家和万事兴,这些年,家里触霉头了,样样不顺!一家子不齐心!人人有主见,谁都不服谁,没个一言九鼎的人!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老来会过成这样,全是一地鸡毛。” 田庄不吱声。心里想,怪谁呢?你们是做惯家长的,现在家里塌成这样,你们不当负责任?要民主没民主,要威权没威权。事实上,威权在她家就没真正存在过。有一度她寄希望于父亲,他本来有这能力,可是却自动缺位,夫权、父权一概不行使,现在正乐颠颠地跑去厨房洗碗呢! 母亲呢,当然问题更大。任性得像个小孩子,凡事独断专行,又没威信,只好狐假虎威,拿田家明当说辞,小孩子只好听命。稍一反抗,她就施以呵斥、打骂。同时她又忍辱负重,为家庭竭心尽力,想起来也挺疼人。六十多岁了,还要当家作主,一味争强好胜,滥用权力,又没有制衡。 其实早该退了,让下一代当家作主;但问题在于,多年来打压式教育,孩子们也未必有担纲领衔的能力。田家的孩子,在外面都装得人模狗样,可是一回到家里就都变成了小孩子,撒娇撒痴,挑三拣四,不成熟是真的。就是说,家庭结构出现了问题,系统已经崩坏,开关样样不灵,好运气玩完了,厄运已经来临。 田庄因为离家早,受父母影响较小;并且客观上说,三个孩子里她是最有出息的,理应当起家长,责无旁贷去抢班夺权。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回到家里,碍于积习,沉浸在几十年来形成的家庭氛围里,包括父母关系、姐弟关系、兄妹关系……包括每个人的性格,说话的口吻腔调,包括旧家具里散发出的那一种陈年气息,包括昏暗的灯光,都让她伤感之至。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她十几岁时,她那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深感无力。 有一度她倒是想振作,也试着去做了。她是难得回清浦,一回来就想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否则三个孩子永无宁日,须不停地替老两口收拾烂摊子。根子么,当然是在母亲,绰号慈禧太后,大权独揽,固执贪婪。总怂恿父亲外出做事,两人退而不休,脑子明显不够用,想一出是一出,凭一股蛮劲儿,把家庭带向万丈深渊。 两口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老而无力,可是合在一起,又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弹得他们自己都疼,常常互相指责。田庄说,要么你们离婚吧,别在一起过了,我看着都难受。 一家人都笑了,这是他们家常玩的梗。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夫妇俩就常玩“离婚”游戏,主要是为了“分孩子”。先问孩子,想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姐姐弟弟都不说话,懒得搭理。姐姐虽然更爱父亲,却宁愿跟母亲过,为什么呢?因为母亲温暖,她胖乎乎坐在沙发上的形象,很稳,整个能把家充满。母亲在,家就在。父亲么,本来就是个形式,可有可无的存在。 孙月华最喜欢玩“分孩子”的游戏,一玩就掂得出轻重。轻的是丈夫,重的是孩子。三个孩子她个个舍不得。于是跟丈夫说:“你一个人净身出户!工资全部上交!胆敢外面有小老婆,我带三个孩子闹上门去,打你个片甲不留!” 以前是说着玩儿的,如今,她倒真想分开过。跟田庄说:“离就离!我也受够了,多一天都不想跟他在一起!” 田庄把眼睛看向父亲,问:“你呢?” 田家明倒是识大体、明大义,笑道:“你搞得跟真的似的!哪有你这样逼父母离婚的?你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不过脑子,你别跟她计较。” 田庄说:“我有什么好计较的?我是为了你!你们可是天天在一起!都不知你这些年怎么受得了她的?一说话就呛人,蛮不讲理!” 田家明说:“嗨!两口子过日子,就这么回事吧。总要有人忍让些,凡事多包容、多担待。” 公正讲,成年后的田庄和母亲处得不错,有时还能聊聊,在于孙月华有见解,具备一定的思考力;有决断,虽然固执得要死。她说话接地气,有基本的沟通能力,倘若心情好的话。 田家明呢,大凡嗯嗯啊啊,说话有理论高度,用词抽象,口吻是老干部式的,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很和蔼、很驯服,凡事他能理解,人人他都包容。但是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观点,没态度,可能他自己都一团糨糊。田庄听他讲话,常常会走神。孙月华更绝了,直接走开,把眉头一皱道:“烦死了!”一边抵抵田庄,示意她也走人。 田庄不好意思走,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田家明看着妻子的背影,稍微说两句,就自动收了尾。 根子的问题,当然是权力分配出了问题。有一回,田庄找弟弟妹妹商量,想发动“家庭政变”,把西太后给搞下台,不叫她当家。奇怪的是,他们在商讨政变的时候,孙月华就在一旁听着,笑眯眯的,有时还会给出一点意见。这也是田家独有之怪现象。 孙月华说:“我巴不得啊!谁爱当家谁当去!我都快累死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我何尝享过一天福?你们赶快选出一个当家的,我跟你爸也享享清福!谁来当家?”看了看儿子,“你来当?” 田地摇了摇头。 孙月华又问大女儿:“要么你来?” 田庄忍不住笑了:“你也不用来这套!我过两天就回广州,我怎么当家?电话遥控?” 孙月华问田禾道:“你呢?” 田禾皱眉道:“净说些没用的!我劝你们早点歇手,别拖累儿女!害了自己还不够,还要害第二代、第三代!良心哪儿去了?” 这话说的!孙月华把脸一冷,才要发作;田庄把大手一挥,止住了母亲,转头跟妹妹说:“要么你试试,把这个家撑起来!我顶你!” 田禾看了一眼姐姐,笑了。大姐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幼稚?都不知道这些年在外面怎么混的! 孙月华说:“喏,这不能怪我吧?是你们自己不担当,不作为!儿女但凡有料,当爹妈的就不会累成这样!动辄说我独断专权,我想这样吗?我没法子!我的儿女不顶用,我只好自己上!我还能怎样呢?我巴不得你们个个争气,个个顶天立地,当省长、市长、县长,你们是那材料吗?” 田家明一旁帮腔道:“过过小日子,也未必要当什么省长、县长。就是家里投资失败,又不想拖累你们,才想着去外面做点事儿。” 田庄心想,投资失败也就罢了,还去外面借高利贷!利滚利,现在少说也有上千万!还不算借亲戚朋友的钱。你让我们怎么还?又怎怪家里鸡飞狗跳、个个没好声气!当然,做儿女的确实不顶用,她妈说得没错。田庄很早就外出了,如今离家十万八千里,帮不上家里。弟弟妹妹倒是留在清浦,过得还不如她,主要是没混上一官半职。如此,老两口越发要争气,为田家挣个脸面! 私下里,田禾劝姐姐道:“你难得回来,最好别吱声。就当自己是瞎子、哑巴,是木偶人。心里有气,也只好吞下,咽肚里。陪他们吃个饭,说些不相干的,大家呵呵一笑,承个欢,就算尽了你的责任,过完年赶快离开,你就算完成任务了。” 田庄说:“这个家没救了?” 田禾摇摇头:“烂到底了!” 田庄说:“西太后太强势,我爸的日子不好过!” 田禾说:“我劝你看开点,他们两口子毕竟是两口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愿意活受罪,他就受去,你操什么闲心呢?你管得了吗?一个爸,一个妈,你站哪头?我知道你心疼爸,可人家是两口子呀,天天在一起,吵了几十年,关键时刻从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我们才是外人呀,姐,你要搞搞清楚!” 沉吟一会,田禾又说:“你是只见西太后凶悍、不讲理,她这人就吃亏在这一点,嘴巴能杀人,实则是个没用的人,心又软,又没心眼。你怎么就不想想光绪,能把人气得死过去!你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的那些邋遢事!我妈还不是照样忍着,替他擦屁股!她擦得着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外面没任何关系,还不得指着我们去擦!这个家落成这样,仅仅是她的责任吗?你总怪她!是不是太偏心了?” 田庄不说话。她父亲的问题,多年前她就意识到了,高中学“二战”史,什么希特勒、张伯伦、绥靖政策,她不懂什么叫绥靖,特意查了字典,原来是她爸!对她妈一味迁就,姑息容忍,惯得她一身毛病。可是,你若把这层意思跟父亲讲,田家明就会说,唉,你也别上纲上线,家事不同于国事,哪有那么多是非、原则? 家事确实不同于国事,但性质类似。有一回两口子拌嘴,田庄给父亲支招,说:“不能惯得太狠了啊!该出手时就出手!拳头是干什么用的?” 这话说在1986年,把两口子都说笑了。孙月华作势打女儿,道:“你还挑拨离间!你让他打看看?男人打女人,还要脸吗?” 1986年,田家明夫妇仍是恩爱夫妻,家里顺风顺水,两口子都还年轻,脑子拎得清,未到昏庸时。两人又都勤勉,孩子们正在长成,同时改革开放也开足马力,一路狂飙,好比进入夏令时。 时代突然热了,高温持续了两三年,一直到1989年戛然为止。城里新换了一批有钱人,孙月华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但县城到处都是他们的传说。孙月华笑笑,也没太上心。那一节,家里事情太多,她顾不上。还有比改革开放更重要的事?有。台湾来信。 另有各式鸡零狗碎,生活开始横冲直撞,不受控制。盛年已经来临,而她一事无成。春天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身边一小团影子,很分明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才吃完午饭,脑子不大清爽,犯困。下午一两点,日头最高点,恍惚中她觉得这一刻很像自己,不消一会儿就得往下坠,像抛物线。 姐姐弟弟都愁死人,没一个懂事的。大女儿尤其讨嫌,动辄顶嘴,你说一句,她回三句,从小没少挨打。谁愿意打她?三两句话就说得你上火!好话坏话也听不懂,你有时跟她开个玩笑,她就大哭大闹,跟疯了似的。田家明那么好的脾气,有一次也差点动手,忍了半天,拿手敲女儿的脑门,说,你哪来那么大的气性,啊?我就问你,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你走上社会,将来还不知怎么死呢! 你猜她什么反应?头昂得高高的,一脸桀骜不驯,很应景的,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壮烈神情。 孙月华把双臂交叠,冷笑一声。 田家明喝道:“回屋去,自己面壁思过去!” 田庄掉头就走,走到她妈跟前,丢下一句话:“你得胜了是吧?” 孙月华把双手一拍,朝田家明说:“这不要命嘛!她这跟谁说话呢?”上前一步,照头就是两巴掌,又拽住她的头发,朝地上按,又是踢来又是踹。田庄倒地,双手护头,任由她妈打骂:“反天了你!你把老娘当什么了?敢跟我这样说话!我今天不治死你,我也不配当你妈了!” 田家明说:“行了,行了。” 孙月华打得兴起,哪里止得住?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满嘴脏话。她这些脏话也不知哪学来的,张口就来,粪水般泼向女儿,着实比拳头有力量,尤其是女儿才十几岁。都说言语杀人,这就算杀人了。 有时田庄被骂急了,就拿头撞墙。还能怎样,遇上这样的母亲。她又不敢哭出声来,母亲那边还没消气,一俟听她号啕,肯定会过来打。因之她只好咬紧牙关,小声呜咽。有时她会给爷爷奶奶写信,还没落笔,眼泪就落下来。她一边写,一边哭,眼泪墨水糊成一片。她告诉爷爷奶奶,她很想念他们。她很难过,想离家出走。 有一回,姑姑来清浦出差,顺道来家里看看。发现一家子欢声笑语,侄儿侄女都很明朗,并不像田庄在信里说的。 姑姑就觉得很奇怪。把田庄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儿?” 田庄也说不大上。她那阵子和母亲又好上了,忘性大,恩怨情仇全抹掉,跟没事人似的。 姑姑说:“喏,奶奶让我捎个话给你,说离家出走不在这一时。让你再忍忍,忍到十八岁,你就可以结婚嫁人了。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我只是传话。” 田庄突然想起来了,跟姑姑说:“你猜她怎么骂我的?” “怎么骂你的?” “她叫我去养野男人!”田庄哭了,“我才十六岁,她就叫我养野男人!她的嘴就是粪坑!我们学校男女生都不讲话的。我跟男生都不讲话的!” 姑姑说:“有这回事?也太离谱了吧。” 田庄说:“她自己没威信,管不住小孩,就拉上我爸!两人一块打小孩。我爸要是不打,他们俩就得干架!” 姑姑沉吟一会,道:“可是庄庄,难道你不用反省自己吗?怎么会弄出这个局面来?我不是为你妈讲话,她有她的毛病。谁没毛病呢?我们改变不了任何人,那就先做好自己,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先从反思开始,你说呢?长大不是件容易的事,谁是一帆风顺的?反思是一种能力,很多人不具备,姑姑希望你有!” 是的,反思是一种能力;虽然反思也不是万能的,无效反思居多。无论如何,这是对田庄影响至深的一次谈话,她像大人一样被对待。姑姑的话,她愿意去听懂;父母的话她则充耳不闻,听来就皱眉头。那时她心里有兽,她本身也是一头小母兽,只跟父母发作,精力全部耗尽,因而忘了早恋那回事儿。未知田家明夫妇是否感到庆幸。 姑姑才走,母女俩又干架了,那一回田家明不在家,孙月华少了依傍,田庄则越发放肆。起头是孙月华叫女儿擦窗户,女儿不乐意,孙月华就过来打,偏叫擦。田庄只好去擦,怎么擦的呢?她端来一盆水,二月天,她把手浸在冷水里自残。春水如刀,一片片在削,肉体的痛苦可以换来精神的愉悦。她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心里却是愉悦。 她这边正在自残,孙月华那边仍在骂骂咧咧。田庄结束自残,一脚踢开水盆,回她妈道:“下流话你收回去,都是骂你自己的!” 这还了得?孙月华抄起鸡毛掸就打,田庄挣脱了,掉头就跑。孙月华追了两步,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此时田庄已跑出大门口,两人相距十几米,眼看追不上了,孙月华扬手将刀向女儿扔去。 田庄回头看刀,落在她身后四五米的地方;她停下来,把眼看着她妈。孙月华也止了步。两人都觉得这一幕很恐怖。 这事是怎么收场的并不重要。这成为田庄一生中最惊恐的记忆,成年后她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母亲在追她,而她身陷泥淖里,双腿迈不动,醒来后发现腿是蜷着的。 后来田庄问过外婆:“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外婆也很稀奇,说:“她小时候不这样的。顶害羞的一个人,谁知结了婚会躁成这样?” 姨奶奶说:“没爹的孩子,性格上有缺陷,少管教。” 田家明说:“你别跟你妈计较,她就那样,骂完就忘。你想,初中都没读完的人,小学老师出身,素质能好到哪儿去?” 很多年后台湾外公徐志海呵呵一笑,告诉田庄:“你妈呀,典型的红卫兵性格,无法无天,没教养是真的。但她这人不装,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这一点好过你外婆。” 弟弟也常挨打。他主要是偷钱的毛病,一直到初中都不能改。既偷钱,就派生出撒谎。就打他这俩毛病。田家明夫妇绝望至极。道理是讲不通的,温言软语,批评教育,所有的方法都试过,每月按时给零花钱……可是田地照偷不误。不是钱的问题,他手痒,不偷就难受。 有一回他被吊起来打,拿皮带抽。门窗紧闭,怕邻居听见。那晚田庄已躺下,就听隔壁弟弟哀号,一下一下都像抽在自己身上。她跳下床去,拍门打窗道:“开门啊,让我进去。” 孙月华开了门,田庄冲进来抱住父亲的大腿,替弟弟求情。跟弟弟说:“就说你以后不偷了,再不偷了!” 田家明气得浑身瘫软,皮带都抽断了。孙月华又气又疼,又见儿子身上一道道血印子,她索性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妹妹的挨打,还要再等些年。妹妹更犟,说话就像放机关枪,不分青红皂白,乱扫一通。她念初中那会儿,有一回挨打,气得在纸上写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卧薪尝胆!”字写得力透纸背,一家人都快笑死。哥哥姐姐也笑,那时他们已长大成人,全然一副大人心态,见妹妹整天嘴巴欠,别说父母,他们都想动手。 仨孩子是在暴力中长大的。但这种事,也别太较真。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机制所致。大人是天,小孩子必须绝对服从,温良恭俭让非但是行为举止上的,亦是道德。但问题在于,田家明夫妇的青春期是这样度过的:群魔乱舞,以革命起家,如今当了家长,却要求孩子温良恭俭让,这怎么可能? 几乎每一代中国孩子都是在反抗父权中长大的,然而父权屹立不倒,因为父亲源远流长。田家因为父权不昌,母权旺盛,因而母女间的冲突尤其激烈。同时,田家的母权又不够独立,必得依靠父权才能运行,孙月华动辄说,你爸说了。这也是你爸的意思。回头我告诉你爸去!“挟天子以令诸侯”,小孩子只好认。 就是说,父权还是有的,只是田家明不作为,常为母权所用。打小孩,向来是夫妇联手,哪怕田家明不动手,只一旁站着,不怒自威,小孩子也有顾忌,不敢太放肆。 这年暑假,田庄跟母亲大闹一场后离家出走,跟一个同学下乡去,到她同学爷爷奶奶家住了几天。一家人都快找疯了,后来还是田地给的消息,原来这中间,田地给姐姐捎去换洗衣裳。田地很高兴能下乡来,出来换换气,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他们已经怀疑我了,我怕自己顶不住,哪天就说了。” 姐姐问:“打你了没?” “打了。我坚贞不屈!” 姐弟俩都笑了。弟弟说:“我看这一招好用,把他们急得什么样!” 是父亲下乡来接田庄的,一句责备话没说。在农家小院里坐了坐,向人家致歉、致谢,田庄坐在一旁抹眼泪,把眼看着父亲,心疼不已。也心疼他,也心疼自己,就觉得一切太难了,人人都不容易。父女俩走上田埂,父亲推自行车的背影略显疲惫,他把身子稍稍弓着,在黄昏里。父亲叹道:“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父亲又说:“回去给你妈认个错,再怎么着也是你妈。你弟弟正在家写检讨呢。两人合起伙来对付大人!” 进了家门,孙月华看了一眼女儿,啐道:“你给我跪下!” 田庄看了一眼父亲,就哭了。 父亲说:“跪下吧。” 于是田庄就跪下了,屈辱之至。然而这屈辱也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孙月华“哼”了一声,道:“还跟我斗!你斗得过么?” 田庄想,是,斗不过!每回必输。可是那又怎样呢?赢得过孩子算本事吗?不过是让我们顺服,当你的奴才!你的话就是圣旨,怎见得圣旨就全是对的呢?怎见得我一定要服从呢? 田家明夫妇作为过来人,哪怕是为了维持家庭秩序,也得把孩子们锻造成螺丝。他们如愿以偿,三个孩子后来都挺本分,没给社会添乱。问题是太本分了,混得也不好。真成了螺丝,做父母的也挺失望。 人变成螺丝何其之难,这中间必得浴火重生,历经苦痛、煎熬、绝望、怨恨……这一过程,田家的孩子走了许多年。田庄是很多年后才体谅父母,深以为生下三个忤逆的孩子,原是父母的大不幸。 弟弟妹妹也牢记从前的皮肉之苦,主要是恐惧,精神上太受挫。然而小孩真的打不得吗?也未必。有的打好了,有的打坏了;田家的孩子是打变了。 有一回,弟弟跟母亲“秋后算账”,说起小时候因偷钱挨打,就不是他偷的,也赖他。有好几次都是屈打成招。说着说着他就眼眶发热,委屈之至;又想起姐姐因为顶嘴,不知受了多少罪!他跟母亲说:“你知道你多狠吗?就因为她顶嘴,你拿火钳子吓她!烧得红红的火钳子,你作势要烫她,非逼她保证,以后再也不顶嘴了!” 孙月华都蒙了,说:“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田地说:“她吓得尖叫!你逼她说,以后再也不顶嘴了,她就说了。然后你就笑。你怎么笑得出来?你还是妈吗?你虐待她!” 孙月华眼眶一热,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哽咽道:“依你的意思,就不能管你们了?就由着你们?你们小时候有多气人,不记得了?脑子全糊掉了,软硬不吃,就知道跟大人作对!” 弟弟把心一软,擦了眼泪。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账算得清吗?暴力之余,也还有爱、温暖、包容、欢声笑语……在一点点消解这个家庭的怨恨。他们自己就没毛病吗?整个1980年代,姐弟仨处于一种野蛮生成的状态,反抗是他们唯一的姿态。 当家庭处于和平、温馨状态,不具备反抗条件时,他们仨就内部生事,尤其到了寒暑假,闲来无聊,他们自己也会瞎搞搞。那时田禾还小,免不了要当受气包。哥哥姐姐不拘谁欺负她,她就会扑向另一个的怀抱,寻求保护;二对一,以道义的名义,如此弱小的田禾就得以自救。 道义是真的有。有一回家里只有姐弟仨,田庄不由分说当了家长,把不听话的妹妹抱到雪地里罚站,画地为牢。大雪纷纷扬扬,田禾几次跑出牢圈,想进屋不得,姐姐当门站着,四肢叉开,左右移动,像足球场上的守门员,妹妹休想破门而入。 田地看不下去了,跑出屋搂住妹妹,冲姐姐喊叫:“她冻成这样,你眼睛瞎了?” 田庄如雷轰顶,把脑子给轰明白了,怜悯生出来,对人有同情。她哭了。弟弟教训了她,委实比父母的打骂更有效。这年她十二岁,身上有蛮力,忽而蒙昧,忽而清明。 姐弟俩更是常怄气。他们的关系也是女强男弱,身量上就不对等。弟弟有点怕姐姐,动辄生气,蛮不讲理。每回田庄挨母亲打,回头就朝弟弟撒气,弟弟稍不服气,两人就打。孙月华下班回家,见儿子挨了欺,心疼不过,就打姐姐。恶性循环。 弟弟虽然打不过姐姐,但他有一绝,卡着母亲快下班了,就开始哭哭啼啼——本来已经哭过了,中间自己还玩了一会儿,现在重新开哭,就是为了报复姐姐,借母亲之手打她。田庄吓坏了,也不敢凶神恶煞了,反过来求弟弟,谈条件,给许诺;弟弟边听边哭,主动权在他手里,他要视心情而定。 姐弟俩磨牙,一直磨到田庄十五六岁,从此就太平了。因为弟弟开始长个子了,与姐姐齐肩高。起头,田庄也没太留心,直到有一天两人开战,弟弟本能地还手,把胳膊一抬,稍微带点儿力,就把姐姐推搡在地。两人都吓了一跳,弟弟想不到姐姐竟如此弱,整天凶巴巴,原来是纸片人。 姐姐坐在地上,把头抵着桌腿,伤心地哭了。弟弟竟然敢还手!他以前从不这样的,他以前都是畏畏缩缩。她再次感到如雷轰顶,看到力量在生成,在变化,在此消彼长。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弱小,父母强大也就罢了,现在弟弟也强大了。她眼前一黑。 三个孩子虽然反抗强权,同时也服膺强权,也利用强权。如果有条件的话,他们未尝不想成为强权。父母不在家,哥哥姐姐是大王,两人轮流当家,把妹妹使唤得团团转。可是妹妹也不在怕的,两边传传话,稍一离间,两个大王就开战,如此她也能保一己平安。 哥哥姐姐搞团结,是妹妹最不愿看到的。两强联手,她还有好日子过?不怕,妹妹有她的撒手锏,哥哥姐姐都说过父母的坏话,她牢记在心,时不时拿出来用用,威胁说,她要告诉父母去! 哥哥姐姐对了对眼色,都有点怕。 当然,妹妹也说过父母的坏话,哥哥姐姐也用这招,把妹妹拿捏得死死的,像小奴仆一样使唤她,随叫随到,把他们侍候得很周到。 1980年代中前期,田家的三个孩子像身处野生动物园,耍的是丛林法则,欺软怕硬、弱肉强食,文明时醒时寐,“本能”凸显。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法则在笼罩他们,那便是对于强权的敬畏,并以此互相制衡,抵达某种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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