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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十七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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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台湾来信的第五个年头,改革开放在田家明显让位于台海关系。本来,改革开放在这里就是口头上的,孙月华有心无力,现在,她连心都淡了。以她的意思,只要跟台湾搞好关系,自然等于改革开放。此话怎讲?台湾寄钱来了,都是美钞,少则几百,多则上千。 因之整个1980年代,田家虽一时忘了改革开放,却通过致力于“台海关系”,间接在进行改革开放。他家是闷声大发财,很逍遥的,每日上上班,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美钞寄到。起头,孙月华还挺不好意思,两口子致信表示感谢,说,家里不缺钱,请勿再寄;我们正当年,足以自食其力;请爸爸保重身体,存钱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回信说,芸儿、家明,这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孑然一身,几无家累。现在老了,更无须花钱,治病也是包免。我心有愧疚,一生未尽养育之责,就当是花钱赎罪,在我亦是安慰。 孙月华也就由他去了。挺高兴。 她对生父徐志海,本来并无印象,也谈不上多少感情。可是自从有了书信往来,又看了照片,自己简直就是他的复刻版,才知生养、再造之意,血缘多么神秘。她把心一疼,又感念,又委屈,又幸福,父亲死而复生,似乎她也复活了,徐晓芸还魂,与孙月华合二为一。她自己都觉得错乱至极。 信是寄到桑镇,上写“章映琦先生收转”,三舅公接了信,就送来城里,有时外婆和姨奶奶也会过来,大家一起读信、看照片,一边说些前尘往事。孙月华坐在旁边听,一副小女孩的神情,大人讲话,她不吱声,不时把眼睛眨一眨。祖上人来人往,一条街的繁华,住精舍,着锦衣,好个烟火华灯。她巴巴地看着她妈、她小姨、她三舅,这几个都是上了年岁的人,衣装寒素,风霜、劳苦全刻在额头、眼角、神情里。然而那边却是鲜衣怒马少年时。 孙月华偶尔会打断大人,问些细节,照样还是小女孩式的口吻,得到回答后,她点点头,很满足。当小女孩多么好,坐在大人身旁,地久天长。祖上的繁华她没经历过,可是听听也好,不胜向往。 每次接到台湾来信,家里就鬼鬼祟祟。田庄得知此事是1985年,彼时空气晴明,街上都出现了外国人,有传是法新社记者,走四川、上湖广,这一天来到清浦县,由县委宣传部派人跟着,拍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小县城。 田庄有个初中同学,前一阵随父母移居香港,她爷爷奶奶在那边,一家人过去奉养。田庄羡慕得不得了,回来说:“香港噢,翁美玲待的地方。她以后穿衣不知有多洋气!” 孙月华搞不大清翁美玲是谁,心里说,那也没什么,你外公还在台湾呢! 田庄说:“她去香港就不念书了,听说工厂都找好了。” 孙月华心上说,不怕!我们不去香港,我们将来去美国!我们也不当工人,我们是去留学!——原来,台湾来信说了,只要孩子们考上大学,就出资供他们赴美留学。 可是那年中考,田庄发挥失常,差点连县中都没考上。孙月华急了,看来美国梦要泡汤。这才找女儿谈了谈,又拿出一摞信来,说:“自己看去,只别告诉弟弟妹妹去,免得他们出去吹牛。海外关系以前是大忌,现在又颠了个儿,成了香饽饽。你外公说了,中国人好攀比,最仇富,要我们一家勤俭度日,低调做人。” 田庄想,这话主要是说给你听的! 孙月华又说:“美国,可不是开玩笑的,上天的节奏!这一步跨出去,可就大发了,把人甩出去十万八千里!你再看赵小红,考砸了吧?跟她妈去白云市场摆小摊了,常熟、绍兴去过好几回,为省几块钱住宿费,她娘儿俩睡在汽车站里,容易吗?哪个挣的不是辛苦钱!” 说完叹了口气,沉吟道:“你们这个年纪,一步错,步步错,真不是玩儿的。隔个十年二十年你再回头看,差别大了!” 隔个十年二十年,田庄确实回头看了,似乎并不像她妈说的,一步错,步步错。话是没错,但说错了时候。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学习并不是唯一的出路,甚至,考上大学也未见得就是出路。那时,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群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赶来,都在往罗马奔去。 这中间倘或走错了路,不碍事,折回来就是。哪怕一条路走到黑,突然峰回路转亦有可能。你可以错,一错再错,没有指路明灯,大家都在幽暗中横冲直撞,而后,路就撞出来了,啊,那是一条通往罗马的路。 甚至,那些只想过过小日子的人,那些没理想、没朝气,那些平庸、守成的人……在往后的三十年间,不自觉都身陷其中,随着波浪汹涌,潮起潮落,从来就没停过。只要合上节奏,守株也能待兔。很多人稀里糊涂就暴富了,自己也搞不大清楚。 遍地都是机会,错过这一拨,还有下一拨。然而成功者只是少数,概率并不比任何时代更多。都说“有志者,事竟成”,错!也有成的,也有未成的,很多一败涂地的人,破产的、自杀的、入狱的……至老一声叹息,至死不能瞑目。无关志向、眼光、勇气、魄力;也无关胸怀、意志、诚信、道德。 田庄这几十年,她不知道成功者长什么模样,甚至,她都不知道什么叫成功。有钱人吗?身居高位者?名人、名流?名字见诸报端,人人仰羡,然而不消几年,名字就会被遗忘,荣光也随之泯然无迹。 一时荣显,不过是命运青睐,时代的陨石砸下来,总会落在一些人身上,没有必然性的。给你的,你接了就是;甚至你接了都不算数,有一天倘若收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是。 譬如“河西王”,1987年他出事了。以贪污罪、行贿受贿罪被判五年,不久因病取保候审,后来是死在医院里,还不到四十岁。人都说,他是窝囊死的。作为清浦县“五金大王”、市优秀农民企业家、省劳模,他是早期改革开放的标杆人物。家里奖状、证书一大摞,他老婆都收进柜子里。还特意做了剪报,厚厚一本,上面有他的头像、名字、光荣事迹等,诸如“优秀村支书,致富带头人——记河西村支书王显荣”之类。 “河西王”跟他老婆说:“你弄这些干什么?闲得蛋疼了!” 他老婆小李说:“好歹也是荣誉,归归类,将来或许用得上呢。” 后来当然没用上。他死后,小李本想把证书、锦旗、剪报烧了,随他一起去;又念及丈夫不是好名之人,生前对这些就不在意。另则她自己也舍不得,想丈夫的时候,她就会把剪报拿出来看看,跟两个女儿抱头痛哭。 “河西王”确实不好名。他后来把厂子做起来了,全身心扑进去,连轴转。十年前那个只有六七人的村镇小作坊,经他之手,成长为清浦县的参天大树,光工人就两三百口,取名“浦江万向节厂”,占有相当的市场份额,是清浦县的纳税大户。 他做企业把脑子做活了,非但看淡荣誉,还避之不及。无奈上面要拿他做典型,他有什么办法?之所以看淡荣誉,一是无意于仕途,虽然村官也谈不上什么仕途,主要是精力顾不上,视产品为至上,一心想把企业做大做强;二则他没儿子,本来想偷生一个,当了村官,还怎么生?计划生育是硬指标,他自己不带头,还怎么抓人结扎? 因此,上面提他当村支书时(他原来是小队长),他是拒绝的。推辞再三,没推掉,糊里糊涂就上了。谁知就栽在这里。出事的时候他正忙着呢。到处被请去做报告,介绍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来工厂参观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他还要酌情接待。跟人握手、拍照,或者领着去参观工厂……人怕出名猪怕壮,他隐隐感到不妙。 后来,高地人替他抱屈,图什么呢?辛辛苦苦,造福一方,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早知道就辞了村支书,自己做民营去,挣多挣少全是自己的,谁敢说半个不字?何至于落一个贪污!还行贿受贿! 有知情人说,他是被人做了局。上面没侍候到位,自己又站错了队;他对下面苛刻也是有的,内应外合,先拿下再说。下面等着看好戏吧,清浦会有大地震,肯定扒拉出一大堆贪官污吏,有的斗了!几家欢乐几家愁。说到底,谁是干净的?不过是分赃不均罢了。 有人想起几年前,算命先生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不到十年,就倒了一个“河西王”。然而有什么关系呢?铁打的河西、流水的王,河西不久就有了继任者,继续搞改革开放,虽然搞得不怎么样。他倒了,厂子自然也倒了,换了两任厂长都不能救。 时代大潮滚滚向前,把一切裹挟其中,藏污纳垢,德才与私欲齐飞,能人共奸邪一色,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作为淤泥烂在河底,而苟活者将继续前行,欢快且动荡地,随着大潮奔向远方。 外婆再婚的事瞒下来了,直到1987年还没爆雷。这事当然不妥,无奈外婆坚持。第一次撒谎时,孙月华就说:“我妈,我明天寄信去,这事你再想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一谎须用十谎圆,您这是何苦来?” 外婆不说话。宁可被揭穿,也抹不开这脸面。可能她也没想那么多,六十多了,还能活几年?能瞒一时是一时。她没想到的是,她和两个外公都活了很久,某种程度上,三人都未得善终。 自从收到台湾来信,她的劫难就算来临。她女儿哭了两年,她是不大哭的,整夜整夜睡不着,于是就披衣坐起,把自己浸在黑暗里,一边等曙光升起。窗外一有亮色,她就下床忙碌,扫院子,做早餐,把三个小孩摇醒……忙碌真是件幸福的事,忙碌使她忘却,聚精会神于做家务,如此她就解脱了。忘了有那回事。 她本来就闲不住,自从接到台湾来信,越发勤快了,有事没有就四处摸索,不让自己静下来。记性也不好,一大清早先写备忘录,把当日的事记下来,按部就班做事去。等一家五口都走了,她就刷锅洗碗、洗衣服。家里是有洗衣机的,她不爱用。上午十点半,她准点到菜场买菜去,路上遇见邻居,也能站下来说两句,笑呵呵的。 邻居跟孙月华说,你家母亲性格真好,说话慢吞吞的,做事却是干净麻利快。整天就见她忙不歇,把家里归拢得水清地净。 她确实是干净麻利快,走路也快。田庄在屋里做作业,就见她急匆匆地跑进来,手里拿着勺子,进屋她就愣住了。进屋干吗呢?忘了。 祖孙俩都笑。 她说:“你看我这脑子!”说完就赶回厨房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原来是叫田庄打酱油去。 午后她能稍稍眯一会儿,倦极。睡着在她也是件幸福的事,万事皆休,如同死亡。醒来后就心生遗憾,在那懵懵懂懂的一瞬间,看见阳光落在墙上,一漾一漾;听见窗外鸟雀啁啾。她会吃惊地问自己,我怎么还活着?挺遗憾。 夜里最难熬。一个人坐在床头盼天亮。黑夜太长,往事把她缠绕。她照样没眼泪,可能也是早年哭尽了,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就这么枯槁地坐着,分秒如年。那时她怎么知道,她下面还要活几十年。 她这个样子,在女儿家还能对付,回七里村就没法弄。夜里辗转反侧算什么呢?因此她宁愿住女儿家,也是为逃避。可是七里村毕竟离不开她,儿子常来城里接她回家,时有啧言。 台湾来信不上几月,她就掉了二十斤肉。 她是心思很重的一个人,什么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很要强。唯一能体谅她的就是妹妹了,因之那几年,姨奶奶也常来家里,老姊妹一起做针线,说些陈年往事。她把妹妹视作救命稻草,不叫她回家去。两人坐在屋檐下,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埋头做针线,一边听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她也觉得安心。 姨奶奶有一回劝孙月华道:“随你妈去,你别掺和太多。我也知道这事不妥,有什么办法呢?她心理上过不去,还不单是面子问题,她是觉得情义上亏欠一节。那边单身几十年,虽说不是为了她,可她改嫁总是事实吧。你想想是什么滋味?” 孙月华叹了口气。她父母是少年夫妻,从小就有意,脾性合得来。十来岁时,就常被人取笑,说“成双捉对,配对配对”,及至结婚了,还有说是天作之合。结婚三年即永别,能想起的全是好日子,温柔缱绻,难舍难分。两人都年过六十,自从通了音讯,突然想起“爱情”那回事。因聚少离多,越发珍贵。 他们的爱情是历经时间的考验,却未经日常的磨淬;虽两小无猜,其实直到二十五岁分离,共处的日子,统共没几天。也就是说,他们的爱情,是抽空了柴米油盐,也不闻尿臊屎臭,没有难堪,也不怄气;不说狠话;也不见寻常夫妻的怨怼,离乱把他们的爱情升华了,变得很抽象。 或许,抽象的爱情才是真爱情。 有一度,两人都略带小儿女形态,好似“鸳鸯蝴蝶派”里的男女主。通电话时——那时,家里已装了电话,号码是四位数的;平时闲置不用,小孩子也打不出去,县城有电话的人家没几户。倒是台湾偶尔会来电。第一次通电话最新鲜,一家人挨个挨个去接听,好让台湾听听声音。 外婆是最后一个接过话筒的。一家人都在竖耳听。孙月华领着孩子们把外婆围住,一边笑眯眯地把头凑近话筒。外婆有点不大好意思,嗫嚅一声,先问好,说:“吃过了?” 那边突然说:“映璋啊,你声音怎么一点都没变,跟从前一个调。” 外婆笑道:“你这可是瞎说!几十年过去了,早老腔老调了。” 挂了电话后,一家人都笑了。 孙月华评价道:“我爸真会!” 外婆把脸一红,说:“他一直就这样,从小家里就叫他小甜嘴。” 徐志海虽然是小甜嘴,虽然中间谈了几十年恋爱,也谈疲了,有时三心二意;但是他对映璋,却始终葆有纯情,脑子里都是她二十五岁前,她憨敦敦的童年,她青涩的少女时代,她初嫁的样子,她做了母亲,当了少奶奶。映璋的生命截至二十五岁就结束了。 现在的映璋,他有时会看照片,陌生得很,跟从前不是一个人。显老。大陆人不注重保养,当然是穷,几十年她也遭了不少罪;她这个样子,看上去跟他是两代人。 他长叹一口气,对她是既怜悯也心疼,尤其是得知她独自把芸儿抚养成人,他把五脏六腑都疼碎了。写信道: 映璋,来信收悉。连读之下,自不免又是“泪湿芳缄情未了”。你忍辱负重,冒死不辞把芸儿养大,功劳太大了!我欠你太多太多!!这一生是还不完了,来生,我愿做牛做马,当你的奴隶,报答你的大恩。跟芸儿讲,大家不要再哭了,该笑了!得悉你在芸儿和家明的照顾下,与他们一起美满生活,我心甚慰。 你未嫁,我未娶,公平合理。人生悲喜剧,我俩都尽了演员的责任。我的生活极简单,三十年来教书育人,无有变动。目前正在办理退休手续。我住在五楼的一个小公寓里,两房间,一饭厅,一客厅,另还有洗澡间、抽水马桶,这是一个小家庭的住宅,现在我一个人住,有点空荡荡的。 我将来若是老得不能动了,只有一条路,进养老院——这种养老院,生活都很好,但有点死气沉沉的,像墓地一样。但也没有办法呀! 我俩对人生都要看开一点。人生如逆旅,就这么一小段,长短、好坏都有定数,有什么关系呢?在这永恒的宇宙里,个人的悲欢何足挂齿!我们不是第一人,也绝不是最后一人。 上次寄了三百美金给芸儿,家明来信很客气,我读了甚是惭愧,念自己未尽父责,只是补偿而已。今次再寄两百美金与你,你可全权处理。另,你手里须攒点零花钱,用于看病、补充营养、偿还人情等。你弟弟映琦、妹妹映珊两家,还有志河一家的恩德情意,我们是“大恩不言谢”,只有将来待机补偿吧。 啊!映璋!云海遥隔,难阻惦怀之意。江河长流,不尽离别之情。我只能抄李商隐的两句诗,来表达我的情意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最后祝你健康,并多擅自珍重为盼! ---志海手书 田庄读了台湾来信后,找她妈聊了聊。她对台湾外公也没概念,照片是见了,年轻时俊得像个电影明星,他妹妹也是个美人。妹妹的四个孩子也都整齐。老太翁过八十五岁生日,一家人照了全家福。田庄端详半天,港台那一路的,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读台湾来信,她最先想到的是七里村外公,心有恻隐。那个高高瘦瘦的小老头,现在也不知在干什么。最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说话在他似乎是件难为情的事。除非不得已,一般他以笑代替。对小孩子很亲,尤其是弟弟妹妹,从小在他家长大的,彼此都有感情。 从前一家人下乡,一进家门,他招呼一声,摸摸弟弟的头,捏捏妹妹的脸,喜得双手交握,把骨节按得吱吱响。吃饭时他也不吱声,陪女婿喝酒,一杯又一杯,把脸喝得红红的,很害羞的样子。 当然这些年去得少了,跟台湾来信有关系。孙月华推托是忙,其实是没法面对。隔阂已经存在,孙月华一分为二,不全是孙家的女儿,她没法装作徐晓芸不存在。 田庄很难过,问她妈:“七里村知道吗?” 孙月华说:“暂时还瞒着呢,或是知道也不一定。” “那下面怎么弄?” “还能怎么弄?两边都糊着吧。” 田庄想了想说:“一个生你的,一个养你的;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心!人总得讲点良心是吧?” 孙月华纳罕道:“你跟你妈就怎么讲话的?跟我说这些!轮得上你来说我吗?” 田庄说:“好好的写什么信来!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她没敢说下去,怕她妈生气。等于斜刺里杀出一个外公来,就怕从此多事! 孙月华确实生气了,横了一眼女儿道:“你这话说的!你将来去美国还指着他呢!再说那是我爸,找他失散多年的女儿,有什么毛病?换了是你,你爸来找你,你会说这种话?你脑子坏掉了!” 田庄不吱声。心里想,这么多年来,你没这个爸,不也过得挺好?现在说都说不得! 又想起外婆。田庄对外婆虽心存敬重,但这事做的吧,说不上。于是跟她妈议论道:“你不觉得这事做得有缺陷?为什么要瞒?我就觉得不磊落!” 孙月华倒也坦率:“当然有缺陷!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我妈,我阻止得了吗?我跟你说,瞒不下去的!一个七里村,一个台湾,头顶上这两只靴子,现在一个都没落下。我天天在等,紧张得要命。” 1987年,台湾的靴子终于落下了。十月里,孙月华姑姑徐志洋来电说,台湾当局颁令,允许岛民回大陆探亲,她想找个时间回来看看。 孙月华吓了一跳,说:“时间定了吗?就你一个人?” 姑姑说:“就我一个人,先探个路。你爸身份特殊,跟共产党打过仗的人,想七想八,心思复杂。你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孙月华长吁一口气。 田庄突然开窍了。整个暑假都在用功,九月她就要升高三了,高考的压力从来就有。她妈又爱唠叨,常说,田家没出过一个大学生,我看就你有希望!又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大学。她家当然没到砸锅卖铁的程度,但以此可见孙月华的热切。田庄只当耳旁风,未予置理。多年来她优哉游哉,把自己混成了一个中等生。 她在班里是最平庸的那类学生,都不及差生有存在感。自从进入青春期,她对自己就很嫌弃。整天丧魂落魄,像在梦游。初二以后就变了个人,身体在下坠,很重很重,浑身不得劲儿。心思也重,不能集中注意力。头脑不再灵敏,做一切都很吃力。她常常哭。 总一副看穿世事的样子。世事她未曾经历过,谈何看穿?只能说,这是她的姿态。有一回在饭桌上,孙月华说起她要报名参考会计证,竞争很激烈。田庄哧一声笑了,面露不屑。 孙月华怒道:“你笑什么?看不上?我考个会计证怎么了?你什么意思?大人但凡说事,你就这个样子!你小小年纪,哪来的世故?” 是世故吗?说不上。她妈做任何事,她都嗤之以鼻。偏见既已产生,傲慢如影随形。她就想,争那名头干吗呢?当然,争名是为了获利,有了会计证,孙月华的工资就会上一级。但还是没必要。家里衣食无忧,又不在乎她妈多涨那一级工资。似乎生活在田庄看来,就是一吃饭问题,温饱足矣。 这个很要命。倘若世人都像她这样,改革开放还怎么进行?毋庸讳言,一部改革开放史,无论怎样书写——民族复兴、伟业、盛世……支撑它的无数个体欲望的因素总是一种客观存在。无数像孙月华这样的人,自1980年代初欲望就被唤醒:挣钱的欲望、成功的欲望……但女儿却不随她,没什么欲望,唤不醒。 母女俩为这个不知吵过多少回。孙月华希望女儿成功、幸福——请注意顺序。意思是,假如不能兼得——孙月华说:“什么叫不能兼得?你想兼得就能兼得!都拿下,一个都不落下!”她是什么都要,横竖不愿取舍。但还是请注意顺序,毕竟,她是把成功摆在第一位。女儿还很年轻,人生广阔,前途无量。她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田庄一听这话就皱眉头。本来还想学习的,现在好了,不学了。 她后来逼女儿升官、发财、出名;女儿那个行当出不了名,她说:“哪个行当都有名人!养猪还能出状元呢! 她希望女儿像明星一样耀目。有一回她看娱乐新闻,某电影明星出行巴黎的阵仗,把她羡慕得不得了:带了几十个箱子,后面跟着一众随从,明星妈夹在随从里,也在推箱子。 她拍腿嗟叹道:“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多好,人生不枉活一回!” 田庄想,你做梦吧!在家待着去!想出风头,我都不同意! 后来,眼看女儿成名无望,没当官,也没发财;退而求其次,她希望女儿当阔太;当然最好当官太,因为官太也是阔太。 她说:“你长得又不丑,好好挑一个!” 这下田庄来劲儿了,这不是找怼吗?说:“你不是一直说我长得丑吗?现在改口了,我告诉你,晚了!”说完挺得意,有报复的快感。 孙月华都快气死。龟孙子!没法聊!猪脑子!个缺心眼! 确实没法聊。母女俩价值观不同,南辕北辙,鸡同鸭讲。一个追求卓越、无限;一个服从平凡、有限。其实,多数人的一生是摇摆于这两极间,先追求卓越,后归于平凡;中间起起落落,无名目的消沉、挣扎、奋起,再消沉,直到生命终了。 毋宁说,母女俩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孙月华强悍的表达,把女儿逼向她的反面;也可说,母亲的言语方式——措辞、腔调、口吻使女儿不快,觉得难看,因而誓死不从。其实人生没什么不同,无关内容,表述而已。有一回母女吵架,田庄被逼急了,说:“你不就是想要飞黄腾达吗?当官、发财、出名,还有吗?都说出来!又能怎样?人能不死吗?” 孙月华气道:“是,人人都会死。但我告你,死跟死还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了?” “坟墓还有大小呢!有的草席子卷了,有的几十万做道场,死也死得堂皇!死都死得气派!你以为呢?” 田庄想了想,好像确实不一样。但再想想,其实还是一样,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唉,咋整呢,这么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跟她妈摽上了劲儿,一辈子搅和不清。因此不用瞎操心。田庄是个靠谱的人,只不过不像她妈那么高亢,动辄激情满怀;她是处在低音区,发声一向克制,常自认一生无为:花纳税人的钱,拿国家俸禄,几十年来她没创造任何价值,未生产一件产品。当然她写过几篇论文,上过国家核心期刊,以此来评职称;她也出过书,拿来送送同事,表示有这么个事儿。她自己都不当真,同事也不当真;单位人人都出书,谁都看不上谁的。 她的书没有读者,一俟出版就算完成了任务——拿了国家的社科基金,属于收讫两清。就算有读者又怎么样?书太多了,读完就忘,跟没读一样。因之,她认为自己的书甚至连“产品”都配不上,产品至少还有用途、价值。她的书却是负资产——如果不能称作垃圾的话。当然她这么说的时候,是把她的同事也包括在内,虽然他们不愿承认。 每隔几年,出版社就为清空库存大费周折,无数和她一样的同行、同事,出版的书躺在仓库里不见天日,末了要么赔本贱卖,要么销毁。田庄这名字,不知被销毁过多少回。她活着的时候,尚有三五好友记得她,虽然书已销毁。现在人书俱亡,真的是干干净净。人的寿命比书长。 她在生前,已洞穿她工作的性质,既无意义,也无价值。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为了不给社会添堵,减轻国家负担,她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申请项目。单位觉得不可思议,白送的都不要?不单是钱的问题,还事关身份、地位,附加值很多。她哪根筋搭错了?以后不混了? 不混了!其实也还在混。她不是还有工资么,已经白吃白喝了。有一回她说:“做不出真东西来的,钱太多,都跑去抢钱去了。做得越多,越丑态百出!学问本来不值钱,现在砸那么多钱,谁还做学问去?我们慎用纳税人的钱,少制造点垃圾,也是为社会作贡献!” 是吧,这是个认知问题。 1987年的田庄,大抵不会想到她后来会变成那样。她虽然自甘平庸,十七岁那年却突然赖账了,向卓越迈进。整个暑假她都在用功。有时双手托腮,把眼看向窗外。啊,窗外,每个十七岁女生都曾做过的动作,把脸好看地围起来,像林青霞。有人想着恋爱,有人想着未来。她们的视线越过有限的存在,直抵虚无缥缈。田庄想的是先考上大学,而后赴美留学。 她对美国无从想象。自从台湾允诺,只要她考上大学,就送她去美国留学,她就记牢了,身心鼓荡得像长了翅膀,有时会喘不过气来。有限的一点美国知识,是来自中学课本:五月花号,南北战争,伟大的林肯。噢,当然还有伟大的华盛顿,《独立宣言》和自由女神。 《读者文摘》上有关于美国生活的短故事,自由浪漫,洒脱不羁,那气味她喜欢。还有好莱坞剧照:好看的脸孔、绅士淑女、踢踏舞。摩天大厦、爵士乐……和着金碧辉煌的背景,带着纸醉金迷的气息,她再次感到喘不过气来,醉了醉了。 那时她再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她也会遇上这一幕,空气里一股物欲的气息。她所在的广州城里,到处都是摩天大厦,晚上更是富丽堂皇,美得像梦,具体说,美得像好莱坞。许多人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有钱人太多了。她不算有钱人,但也像这城市的绝大多数中产者一样,买了车,换了房,住在市中心的一幢大公寓里。一清早起来,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美丽的珠江横亘眼前。这一幕非常的好莱坞。下午有些无聊,这就不是好莱坞了,像欧洲的文艺片。 1987年,好莱坞电影她只看过《乱世佳人》,中央电视台播过。原著《飘》她也读过。原著更好看,虽然费雯丽迷死人。她把原著读了不止一遍,恋爱场面更是字字珍惜,把食指抵着下颚,时不时就会微笑,白痴一样。她和郝思嘉一样爱上了卫希礼。噢,卫希礼,那个懦弱、无能、跟着旧世界一起坍塌的老派人。 而现在,她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人生十七年,她只走过三个地方,李庄、清浦、江城,三地相距不过两百里,可是放眼窗外,遥想“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场景,似乎她能听见梦想展翅时的声音,真的,动人至极。 此外,班主任也助她一臂之力。班主任姓吕,教英语,那些年还不到三十,新派人物,打扮也入时。男生私下里叫她小吕,或者亲切地称她“继红”,说起她来眉飞色舞,总之,你懂的。小吕对男生毫不客气,调皮的她要拳打脚踢。因此调皮得越发多了,宁愿挨她拳头,就当是抚摸。 她对女生则心思细腻,可见青春期那回事,她还没忘记。像田庄这样的女生,她有点犯愁。成绩不差,却自甘边缘。每逢大考,倘有一门上高分,必有一门拖后腿。班主任都不知道怎么说她,这样一个小女生,敏感,内向,横竖不出趟。班里组织联欢晚会,叫她出个节目,诗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她吓死。当观众她倒是挺自在,和同学交头接耳,有时鼓鼓掌,有时发发呆。 灰色在她似乎是最安全的颜色,是混沌色,也是大地色。黑白都太鲜明,黄昏使她安宁,看着暮色一点点来临,灰心且丧气,就希望暗夜瞬息降临。因为暗夜有灯,光影落在屋子里,她远远看着,觉得柔和至极。 吕老师想,她父母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别的家长动辄来学校,问问孩子的情况;她家倒好,她教了田庄两年,家长一次没见过。 那天傍晚,她邀这女学生出去跑步。田庄感念在心。她遇上了一位良师益友,姐姐般的人物,对她保有平等、耐心、体谅、期待。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遇过这样的师友,在人生的关节点,陪自己跑上一小段。这样的师友,田庄后来遇上很多,否则人生走不下去。有一回她去杭州永福寺,住持跟她说,你这一生,享朋友的福,受父母的罪。她听了醍醐灌顶,如痴如醉。 那天傍晚,她跟在老师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索性停了下来。 吕老师站下来等她,说:“老师陪你跑步,知道为什么吗?” 田庄点点头。 吕老师说:“明年你就要高考。来得及的。老师等你的好消息。” 田庄再次点点头,转身时哭了。她不好意思立刻回教室,踅到报栏旁站了站。玻璃橱窗里一张过期的《人民日报》,一行通栏大标题格外醒目:《旗帜鲜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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