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十九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四月底,姑奶奶徐志洋回到清浦。她今年整六十,看上去至多四十出头,中等身量,风姿绰约。乍一看比孙月华还年轻些。姑侄俩长得像,但气质明显不一样,姑姑好得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起路来不疾不徐,很稳当。一双白皙的手,随身带护手霜,十指交叉,擦来擦去。孙月华傻傻地看着,很稀罕手也配享受这样的待遇。

姑姑说:“你洗手去!”

孙月华乖乖洗了手回来,姑姑往她手背上挤了一坨,她闻了闻,喷喷香。舍不得擦手,先递到田庄鼻下,说:“你闻闻,是不是比大宝好闻?珍珠膏都不如它!”

一边说,一边拉过田庄的手揉揉捏捏,又朝女儿脸上抹了抹,发出“唔叭”的声音,表示亲她。她简直是喜不自禁,一边把女儿拍拍打打,笑个没完。

田庄任由她摆弄,做出很无奈的样子。

姑奶奶笑道:“你们母女是这样子啊!”

姑奶奶住在县委招待所,床头柜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有各式刷子。她出门要化妆,须捯饬个把小时。孙月华问:“大姑,你不嫌烦?”

大姑说:“习惯了就好。”

她把头转向孙月华道:“你看看,是不是气色好些了?”

还真是。捯饬了半天,跟没化妆一样。但眼泡不肿了,眼神清清亮亮。脸也小了,更紧致;脸上原来红红白白,涂了十几层,现在也清扫完毕,很匀净。天生一张美妇人的脸,有清贵气。早春她穿一件暗金织锦小袄,黑裤子,平底鞋,走在1989年的清浦街头,堪称天外来客。

也不能说清浦人没见过世面。法新社记者都来过,还要怎样见世面?他本是来采访的,结果被人团团围住,先把他看了个饱:主要是毛太长,也是猴子没进化好;另则身上还有味道,香水掩不住的膻味,引得苍蝇都追着他跑。县城人津津乐道,想起来就笑。

还有一年,街上走过来两个年轻人,是从香港回来探亲的。一样穿喇叭裤、花衬衫,可是人家穿着像,人衣合一!不比清浦街头那些二流子,土不土,洋不洋,夹生!

姑奶奶徐志洋则是另一类。上了年岁的人,还有这样优雅的!她是凡事讲究,连洗头都要去理发铺。当然现在不叫理发铺了,叫发廊。县城有三家最时髦的发廊,都是外地人开的:广州发廊、深圳发廊、温州发廊。生意火爆得不得了!也是会起名字,改革开放最具代表性的三个城市扎根清浦,都用来开发廊了。就冲这名字也得进去瞧瞧。

县城还有一家“上海发廊”,名字没起好,招徕不到顾客;至于北京,呵呵,它跟发廊有什么关系?中国这两个著名大城市,县城人愣是没看上。讲真,1980年代的中国,它俩的事儿还真不多。

孙月华领姑姑去了“广州发廊”。这发廊她来过,烫过两次头发,确实好看,跟换了个人似的,把她抬得上了一个层次。可单为洗头来发廊,她却是第一次。

唉,台湾人穷讲究,洗头都花钱的!她那时不知道,既有洗头花钱的,就有洗脚花钱的。十几年后,清浦城到处都是洗脚房、桑拿房、娱乐城、卡拉OK厅……顿顿山珍海味,酒酣饭饱;夜夜笙歌燕舞,豪情万丈。那阵仗,怕是台湾也自叹弗如。姑奶奶回到清浦当日,田庄就从江城赶回来了,校园里人心浮躁。大家也没心思上课了。她是上午回到清浦的,她走进招待所的房间,只觉眼前一亮,那样一个美妇人,衬得整间屋子都暗了,仿佛聚光灯都打在她身上,抑或她自己就是聚光灯。田庄坐在暗影里,难免拘谨。姑奶奶看了一眼田庄说:“大姑娘了!大学一年级?江城大学也挺好,你外公去年听说了,高兴了好长时间。是,我知道那地方,学前街上,以前老商专的旧址,小时候我跟你外公常过去玩儿,离我们家不远,走路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临来前,你外公还让我带话给你,叫你在英语上多用点心思,等大学毕业,就送你去美国留学。”

孙月华跟女儿说:“你听听,美国!八辈子我都想不到我会去那个地方!”

姑奶奶说:“去了也就那么回事,人生地不熟,我是不知道好在哪里。年轻人过去见见世面是可以的,但是在那边生活,实在没必要。语言不通,最主要是吃的方面,是,有华人街、中餐馆,又不能天天去吃,味道也不正宗。当然也可以自己做,但是原材料、佐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者跟我们的不一样?就是做不出自己的味道。”

外婆说:“也是你平时很少做饭。”

姑奶奶笑道:“那倒也是。”她两个儿子光华、兴华都已在美国成家立业,分居纽约、洛杉矶两地,也是外公徐志海送去美国留学的,后来就留在当地。跟大陆的通信,也是先寄给小儿子李兴华,再由他转寄大陆;美金也是由他汇出,外公再从台湾打给他。姑奶奶只去过美国两次,帮忙带孙子,住不上多久,她就闹着要回来,太不习惯了,当然也是她娇气。

她说:“我是宁可补贴他们一点,叫他们自己找佣人,虽然我也没多少钱,美国的帮佣又贵得很。那边我住不来,人情太淡了,生活习性也不一样。中国人在家教育孩子,美国邻居都会打电话报警的,说是虐童——”

“啥?什么虐童?”孙月华问。

“虐待儿童!”

“我的娘!”孙月华咂舌不止,“我在家教育孩子怎么了?我自己的孩子我说不得?!美国人这么爱管闲事的?”

姑奶奶笑道:“我也觉得他们过了点!而且吧,华人在那边大多没地位,都说中国人喜欢抱团,哪里是喜欢?不得已呀,外国人的圈子你融不进去。”

孙月华说:“融不融入也无所谓,只要挣到钱就行!

“你以为那里遍地黄金呢!”姑奶奶说,“外国也有穷人的,也有要靠政府接济的。最近几年,我听说大陆有人陆陆续续过去挣钱了,端盘子洗碗,这些钱外国人是不挣的,为啥不挣?懒呗,看不上!这点钱在他们不算钱,拿回这里就是巨款——”

孙月华一脸艳羡,她在清浦看不上洗猪大肠的,觉得有失身份,但是去美国端盘子她倒是愿意,转头跟田庄说:“你回去赶快学英语,几年后你去美国留学,我跟过去洗碗!”

姑奶奶笑道:“罢了罢了,你真会说笑!这一家老小你丢下不管了?再说你也去不了,估计签证难办,你以为美国那么好去的?不卡你一下,全世界的人都往那边跑,那美国还不乱了?”

孙月华一脸懵懂,姑姑的话她听不懂。啥叫签证?

她姑说:“再说美国也不安全,治安乱得很!我是怕的,街上遇见黑人,我都不敢看他们,手里有枪——”

“啊?”孙月华惊呼一声。

“乱扫的呀。还有抢劫的、强奸的——”

孙月华把眼看向田庄说:“大乖啊,美国咱们不去了!”

外婆说:“你也是听风就雨,这个也要碰巧的。”

姑奶奶把话题又引回她兄嫂身上,田庄听话听音,想来外婆再婚的事已经告诉姑奶奶了,她答应加入圆谎队伍,回台湾瞒着她哥哥去。

她跟外婆说:“你不用对他抱愧的!”把眼看着田庄,拿不准是不是要说。孙月华道:“不怕,家里的事都不瞒她。”

姑奶奶这才说起她哥哥来:“他也就是担了个未婚的虚名,一辈子没闲过,情债欠得太多!我知道名字的就有四五个。有个叫黄樱的还为他自杀了!两人同居四五年,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的。结果他提出分手,黄樱想挽回。闹得很不开心。我都不想说他。就不知道他夜里醒来,会不会良心不安!”

孙月华问:“是黄樱配不上他?”

姑奶奶气道:“哪里配不上他?他女朋友没一个难看的!黄樱还是中央大学毕业的呢,后来自己做外贸,满世界跑,比他有钱、有能力!也不知道图他什么?”

孙月华骄傲道:“我爸有女人缘咯!”

姑奶奶笑道:“也只好这么说了。”看向外婆道:“你是没跟他过到头。过一辈子看看?现在是不是散了都不好讲!”

她又看了看田庄,道:“你将来结婚,千万不要找有女人缘的。什么有女人缘!男人有那个心,女人才会来撩,他还装出一副无辜样!跟你讲,有钱的、有才的、有貌的、有身份地位的都不可靠!”说得自己都笑了,这意思是,没人可找了。

孙月华说:“对,对,就找她爸那样的。田家明憨,就是有女人撩,估计他也懵头懵脑,搞不大清爽。”

姑奶奶笑道:“她两个舅舅也还好。”她指的是她在美国的儿子。

姨奶奶说:“婚姻就是命咯。年轻时哪里看得清?有的指腹为婚,还有过得好样的;有的千挑万选,还有过不到头的。”

田庄静静听着。心里想,她的命也不知怎么样;那个人在哪里?姓甚名谁?想像不出。

她当然想像不出,在她长成女青年后的十几年间,中国的婚恋观发生戏剧性的大反叛:人人都很开放;妻妾成群是男人普遍的理想;“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成了一句流行语,通过央视春晚走进千家万户,家家都会心一笑;离婚率逐年递增,结婚的却越来越少。

有一度,大家对婚恋抱有一种“嬉皮”的态度,饭局上总拿它开玩笑,段子满天飞。

中国人一下子轻松了,那感觉就像在飞。乍从重压中走出来,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往死里作践。相对于山珍海味、燕窝鱼翅,政治和性才是真正的下酒菜。饭局上没几个精彩段子,主人会觉得没面子,对不起客人。吃,是没什么可吃的了。老广财大气粗,一顿饭花个十几万不在话下。真正金贵的是精神食粮,是原创,嗯,是段子。

是精彩的、诙谐的、出其不意的段子;是带着反讽、隐喻,因而显得人生睿智的笑话;是主讲人眉飞色舞的演绎、先抑后扬的腔调,是油腔滑调;是话语间埋着包袱,一心等他抖出来;是一旦抖出来,立马全场喷饭,笑得跌倒、岔气、揉肚子,总之全失了分寸。全场都是笑话。是笑出了眼泪,频频干杯;是酒中带泪,泪中带笑。

有那么些年,中国人除了段子不会说话了。同事打招呼都是段子:早上好!离了没?……好,好!离了好!祝贺祝贺!

“好玩”是田庄这代人的口头禅,在那个“娱乐至死”的年头,似乎这也是他们惟一的价值。转折发生在她们从女青年变成主妇后,发现不对劲了。丈夫们都还年轻,身未老,心不死,个个都很活泛,心思就像单身汉。看到漂亮女人就会很害羞,忘了自己已经结了婚。把眼瞟来瞟去,心里头小鹿乱撞,脸上放出好看的微笑;瞟一眼,对上了眼色,心里把大腿一拍,啊,这事成了!整个人容光焕发,笑得把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田庄这代女青年是中国“绝望主妇”的开山鼻祖。因为她们的丈夫虽然出去幽会,却对家庭负有责任,除非不得已他们不愿离婚。于是谎言、欺骗在所难免。两边都欺骗,也真够他们喝一壶的。

似乎也不宜对田庄这一代的男青年过多指责。青春期来得晚了些,以前太压抑,糊里糊涂结了婚,糊里糊涂为人夫父。及至长到三十多,物质极大丰盛,自己也站稳了脚跟,有钱,有闲,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挺多情,格外有魅力。以前真他妈白活了。满街都是桃红柳绿,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过剩的荷尔蒙气息。岭南又是湿热之地,对,就是那股黏稠的、不干净的、汗涔涔的气息,也可说是欲望的气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清净都不可能。

不好讲他们“花”的,他们是通过爱女人来爱世界,爱不过来啊,个个都很可爱。有一瞬间,他们想把整个世界都拥揽在怀。唉,慢慢来吧,他们是极有耐心,并且虔敬,对爱情小心翼翼。每一回都是初恋,每一回都想一生一世。其实挺纯情。

田庄这一代女青年则抓瞎了。天知道她们从“绝望主妇”成长为平静的、豁达的、开通的女人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说好的忠诚呢?说好的天长地久呢?丈夫们前脚去约会,她们后脚就去捉奸;要么就装聋作哑,全当没那回事;慢慢地连他的手机也不看了,免得生闲气,丈夫们为此挺高兴,直夸老婆懂事、通达,不愧为现代女性。要么实在气不过,就自己约会去!娘的,搞个婚外恋谁还不会?——你以为呢!丈夫们跟谁约会去?全是主妇。难不成他们跟男的约会去?

可是1989年,田庄全看不到这些。她那时对婚恋全无概念,甚至连“初恋”她都不能确定,也没跟人约会过。心里头倒是约会过好几次,朝秦暮楚,是很虚幻的男生形象,是集张国荣、梁朝伟、四大天王于一身的美好男生形象的总和。她那时也看不到,女人的长成之路何其之难,严格说来,她花了四十余年,直到生命终了都未长成。此间经过多少劫难苦痛、自我消耗、自我修炼……末了都不算了。在于后来烦了,懒得搞那么些,爱谁谁去!

更严格说来,这话对谁都适用。人何以为人,此题无解。

那天在县招待所,田庄偶尔会看一眼姑奶奶,她不好意思看太多,怕自己不礼貌。以前看照片就觉惊艳,现在见了真身,才知她不上照。志海、志洋两兄妹当然是模子好,长得像母亲米氏。但说到底还是生活优裕。台湾还有一家表亲,也寄来了全家福。穿衣打扮不光鲜,猛一看就像大陆人。打听之下,果然过得不行,寄身底层。

孙月华说:“原来台湾也有阶级啊。”

像外婆这样的,搁大陆不算推扳,很体面的农村老太太,可是被姑奶奶一照,老了何止二十年!田庄后来想,这二十年,可能也是当时大陆和台湾的距离。

姑奶奶乍见嫂子章映璋,她伤感得不行。比照片上还老,面相老,体态老,神情也老。她拉着嫂子的手,老树皮一样,硌人。她把嫂子的手攥着,摸来摸去。她哭道:“叫你受罪了!”

她不能想象嫂子受了哪些罪,但想像从来大于现实,因此哭得越发厉害了。对了,嫂子的神情和步态让她想起多年前她家的下人——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度映璋在乡下过不下去,托小叔子徐志河在县城给她找户人家当帮佣。志河给她找了两户人家都未成,两家都是共产党干部,嫌她出身不好,成分复杂。就是说,做下人她都不配。

姑奶奶看到映琦、映珊兄妹俩,也哽咽难止。这几个,都是她从小一块玩大的。她虽然长在江城,却是每年都回清浦。县城的旧街名她都记得,七姑八姨她一个个打听,拿手绢拭泪。她私下里告诉孙月华:“你没见过你妈年轻时的样子,长得好!你小姨也是个美人。你三舅当年一个洋派!怎么现在都塌成这样了?”

她又说:“你妈当年是下嫁!章家场子大,你大舅二舅都是场面上的人;你外公又做过县官;还有你外婆的赵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单论家世,我们徐家比不上。你爷爷一直就在江城,家里全靠我大伯去经营,乡下一摊,城里一摊,勉为其难。你奶奶米家后来也落了。”

姑奶奶这次回清浦,章米赵徐几家她都见了。她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在乡下的都不行,譬如章映璋姊弟;凡是在城里的就好些,比如她二哥徐志河,很体面的共产党干部,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作为招待所前所长,饮食起居、车辆出行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姑奶奶叹道:“晓芸,大陆的乡下怎么那么穷?不是改革开放了么,怎么街上还有穿打补丁的?”

孙月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你要是十年前回来,可没这个样子!那时还有讨饭的呢。你是没见过穷人!凡是能上县来的,都算是活络人。还有一辈子没出过镇的呢。”

她心想,改革开放怎么了?谁能保证改革开放就一定没有穷人?

田庄自从见了姑奶奶后,心情颇不平静。姑奶奶当然是好命。她是1952年结的婚,嫁了个海军军官,丈夫英年早逝,丢下她和四个孩子,全由她父兄抚养成人。她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她父亲赴台后开了家诊所,她偶尔会过去照看。一生虽不算富贵,却安享清福。她是年轻时靠父兄,老来有儿女。几十年过得像熨过的丝绸,除了中年丧夫这一节,人生没一点儿皱褶。她的脸也像丝绸一样,神情也是丝绸似的,柔软、漂亮,有光泽。

那是一张没被生活欺负过的脸。很难得的,身上也没有日常气,少被油盐酱醋浸过,因而就显得干净。这一点,孙月华都比她不得。孙月华当然是操心——瞎操心也是操心,事事放不下,身上有烟火气,说穿了就是俗气。姑侄俩的差距是在这里。

可是田庄又想,俗气的妈才更像妈。孙月华整天一副“妈样”,胖乎乎的,有点分量。家里乱七八糟,或许乱七八糟的家才是家。

她难以想像姑奶奶是怎么当妈的,“妈味”太少,小孩子会不会觉得太冷清?像姑奶奶这样,做女人是百分百,当妈怕是要打折扣。虽然孙月华当妈也不怎么样,但田庄习惯了,以为当妈都是她这一款。一时她也拿不准,自己是要当百分百的女人还是当百分百的妈,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坚决不能像她妈!

姑奶奶身上还有一股少女气,平常看不大出,很端庄。只有吃到好吃的,她的神情才会不一样,满足得像小姑娘。她离开故乡四十年,念念不忘有个叫“潮牌”的小吃,类似烧饼。那天在县委招待所,她堂弟徐志河的女儿特意买了送过来,她接了,咬了一口说:“哎呀,松脆!”这是用清浦话说的。

徐静笑道:“我大姑,这潮牌须趁热吃,但您慢点儿,别烫着。”

姑奶奶笑道:“管不了那么多!”又咬了一口,操国语道,“小时候的味道!”感动之至,连声音都颤了。她一连吃了两块“潮牌”,把故乡嚼嚼碎,全咽进肚里,说:“吃撑了!可是我还想吃,怎么办?”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田庄也笑。就觉得姑奶奶很可爱。那样无辜的腔调,她都未必说得出,那是没受过伤的腔调,清清白白的腔调,自然的腔调,未经风雨和世事的腔调,一直被爱、被呵护的腔调。时代的大风浪把所有人席卷而去,她却安然无恙。

田庄想,我将来要像她这样!我不要经风雨。大风浪来了,我就一旁看看,最好躲屋里去。我身上不要沾水腥气,哪怕一生过得苍白些也无所谓。因为老来好看。

她那时已留心到“命运”这回事,在县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里,她妈、她外婆、她姨奶奶、她姑奶奶坐在一处,显得触目惊心。

命运明显偏袒姑奶奶,虽然未被命运顾及的那几位也未必有多伤心。尤其是外婆两姊妹,苦难被她们消化了,跑到身形、面容里,神情反而显得很平静。未知这可叫认命,很达观就是了。看到姑奶奶,她们只有高兴;说起小时候的糗事,她们笑得可叫开心。

反而是姑奶奶,一边笑来一边哭,动辄侧身拭泪。这或许再次证实了苦难的旁观者视角,身在其中的人未必知晓。就连孙月华,对自己的遭际也抱有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她姑姑说起当年去南京家里接她上飞机,孙月华笑道:“我到现在还没坐过飞机呢。”

姑姑叹道:“就那一回。上了飞机就不一样了。”

外婆说:“下面还有呢。第二年挤火车也没挤上,本来要去福建的。有一回我抱着晓芸已经上车了,我妈跟吴妈又落在车下,还能怎样?总不能丢下她们吧?”

田庄说:“哎呀,可惜了。”

孙月华说:“也没什么可惜的,命里不当走。”

那晚,田庄被“命运”搞得神魂颠倒,就觉得这个词波谲云诡、变幻莫测,一念之间即千差万别,而人完全不知道。最令她神魂颠倒的是自己,未知什么样的命运正在等她。

田庄在清浦待了一个多月,被她妈留下,不叫走,说:“你们学校不是停课了吗?你不要去凑那个热闹!”外面确实挺热闹的。田庄也会打电话回江大,问问情况,学校没停课,但是没人上课了。舍友说:“开不了课呀!老师都不知去哪儿了?有些同学跑北京去了。外省的同学也有跑来江大的,乱七八糟!”

连清浦都乱了。有人去了外地。外地的同学也有回到清浦,带来北京、上海的消息。姑奶奶徐志洋蹙眉说:“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这中间,田庄一家陪姑奶奶去了江城,看看她小时候住过的老屋。街巷已经不是从前的街巷,可是青石板小路被踩得清亮亮,上面泛着岁月的光。田庄听姑奶奶讲古,离开江城四十一年,她那年才十九岁,跟田庄是同龄人。那会儿她就读于江城护校,开学不久,传闻解放军要进城,她跟她爸连夜走人。姑奶奶说:“嗳,那时乱的。”

田庄听来觉得恍惚,仿佛时间颠倒了,前世今生混在一起。暮春时节,人很躁,好像一夜之间进入盛夏,街上都有人打赤膊了。解放路上,一众人举着红旗飞奔而过,领头的是个男青年,好比流星闪过。很多年后,田庄都记得那个男青年的样子,未知可是江大的学生。她把心一动,长得好帅!

后来她总想起她的十九岁,她那一代的男青年也不知去哪儿了。北上广深的青年、县城的青年、江城的青年。唉,说起来没多大意思。她那一代的男青年就在她身边啊,是她的同学、同事,有人做了老板,有人当了官;有人过塌了,为了糊口做点小买卖;有人出国了;有人若干年后考了公务员,重新进体制;有人做假账,有人偷税漏税,有人贪污受贿;有人进去了;有人继续当愤青……这么些男青年中,后来有个人成了她的丈夫;还有一人,要到很多年后才出现,跟她的关系挺暧昧。

什么样的人都有,最重要的是,很多年后他们都老了,有的早逝,更多的人体态臃肿,做了爷爷,哈着腰,眼里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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