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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江城 |1990年—1994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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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世界)的开局之年并不顺利,充满了混乱、迷茫气息。到处都在闹事,没事的地方也在期盼发生点儿什么。世界再次成年轻人的了,比如东欧。 相比世界的这一年,中国算平静的了,但各地不时也会整出点事儿来。新年第一个月,北京接到了五万封告状信;上海有几千人因吃了不洁毛蚶而感染了甲肝,尽管大都痊愈,却也抱怨不已。广州有几个大公司的经理逃到国外去了;云南发现了146个艾滋病毒感染者。还有杀人的、吸毒的、贪官污吏、卖淫嫖娼。还有环境污染、社会不公……有人在骂娘,有人在上访。 此类消息,有的见诸报端,有的在坊间流传。但那年头大家脾气急,都爱骂骂咧咧,骂官倒、骂干部、骂物价飞涨、骂人心不古……当然也有赞美的,这一类倒是常见报,电视里也看得到。有一回,江城电视台上街采访,镜头给到一个修鞋的老大爷,记者上前聊了两句,让他发表感想。 老大爷说:“我没什么感想。” 记者启发道:“您看,这些年您的日子红红火火,这都是托了改革开放的福啊!” 老大爷说:“改革开放确实不错,我举双手赞成!至于说我的日子红火,那也还谈不上。比以前好些。主要是儿女们自立了。我现在挣多挣少没所谓,跟玩儿似的,消消停停,不焦心。” 记者还想引导大爷往下说,大爷就只剩下笑了。 清浦电视台也有过类似的采访。他们把摄像机扛到田间地头,把话筒递给一个老大娘。问题在于她听不懂记者在说什么——记者讲的是普通话。 记者把脸都红了,只好说回方言。 老大娘开怀大笑道:“这不该好嘛!共产党的恩情,不瞒你说,我天天搁心里念叨,比菩萨还灵!” 大体而言,八九十年代之交,抱怨声虽多了些。但隔了几十年回头看,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没有完美的社会,除非是乌托邦。真在乌托邦里住久了,人也会烦闷,照样会抱怨。 因此,如果从良性角度来看待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一些负面情绪也不难理解:改革遇上了困难,改革不是一帆风顺的。一个只听颂扬的社会是不健全的,一个能听到批评声、骂娘声的社会反倒是是可爱的、人性的。 那时节,好像人人都在骂娘。在饭馆、茶楼,在办公室里,夹三带四,含沙射影,骂者畅快,听者舒坦。骂得巧妙的,还能博得阵阵掌声和欢笑。孙月华也骂,她主要是骂物价飞涨。田庄刚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清浦发生抢购风潮,大家跟疯了似的,见东西就买,买了就是赚。孙月华不能免俗,也跑去商店凑了回热闹,囤了一麻袋毛巾、牙膏牙刷、底裤、汗衫、拖鞋、卫生纸、花露水、痱子粉……为此她挤掉了一只鞋跟,是跛着脚走进家门的。 她心里一团无名火,还有不骂的?骂谁去?太抽象了,没个实体。先把虚空骂了一通:“我操你妈祖宗十八代!绝种!剁头!”她蹲在院子里,从蛇皮袋里翻出战利品,骂道,“今天倒了血霉了,把鞋都挤坏了!逃荒逃难也不过如此!” 及至田家明下班,实体出现了:他既在县政府上班,还是党员。于是孙月华开骂:“你妈!你们大院里干什么吃的?整天搞来搞去!再这么玩儿,下面没活路了,我现在都不敢去菜场买菜,一张大团结刺啦没了!小老百姓哪禁得起你们这么玩儿!” 田家明黑着脸,才进家门就遭当头棒喝,真他妈莫名其妙。他支好自行车,怼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叫涨价的?你没钱买菜,你跑去买这一堆破烂玩意儿干什么?” 孙月华余怒未消道:“你不是党员吗?还口口声声老百姓,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你们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还老百姓!你们大院里有几个是干净的?认真查起来,少说一半人得进局子!跟你们领导反映一下,当然你们领导也不是好东西!告状信散得满城都是!” 田家明不知道她说的哪个领导,因为他的几个领导,上到县委书记、县长,下到县委办主任,都有人在告。告状信确实满城都是,街上有人发传单,连田庄都读过。什么买官卖官、鱼肉百姓……指名道姓,也有实证。大家一笑了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田庄也见怪不怪,这类信太多了,还能怎样?她心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吧?告不倒,那就搞臭! 田家明不怒反笑,向妻子道:“别整天十三点好不好?你朝我发什么火呀?我又不是贪官污吏,我也没行贿受贿。我也不想当官发财,我还好吧,没那么急吼吼吧!反而是你,最急吼吼的是你!整天念着升官发财,还让我给领导送礼,这人是你吧?” 孙月华笑道:“你放屁!” 后来田庄去江城读大学,发现爷爷也在骂。爷爷骂的什么呢?这么说吧,什么都骂,即漫骂。他是什么都看不惯:官倒、腐败、男盗女娼……这世界他早就不认识了,心里堵得慌。他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新世界,全让这拨不肖子给糟践了!很难过。真的,太难过了。很孤独。 他每天看报学习、听广播、看电视;老干部活动中心他也会去坐坐,看人打牌、下棋,他扶着拐杖呆呆地坐着,常常走神。他还住在原来的大院,换了几次房,现在是一个独立小院,三间房,有一块小菜地,时不时他会摆弄摆弄,浇浇水,施施肥,也是寄托。生活过得很规律。可是田庄很难过,常常眼里就汪着泪水。 她是逢周末就回家去——这难道不是她的家吗?难道只有清浦的家才是家吗?这里有她的一间房,家里到处都是她的东西:连衣裙、高跟鞋、球鞋、羽毛球拍。磁带、报刊、零食堆得到处都是。还有润肤露的清香,她自己闻不见,可是奶奶闻得见。 常常的,奶奶会来孙女儿的房间坐坐,一个人嗅空气里的清香,隐隐约约的,雪花膏的味道、药皂的味道、脂粉香……种种香味合在一起,是她孙女儿的味道,带着年轻人的气息,朝气蓬勃的、舒展明亮的,奶奶自言自语道:“瞧这房间乱的!”幸福的腔调。 这院子太需要年轻人了。田庄把它当成一种责任,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这责任在她八岁时就有了,那年姑姑出嫁,她留下来陪爷爷奶奶,虽然只有两三个月,可是她尽心尽力。十年后,她又回归这个家庭,百感丛生,有时走在回家路上,她都哽咽不止,为长大,为衰老。有时她会把身子背着马路,假装观赏墙头的迎春花,实则是眼里汪着泪水,怕路人看见。 她后来觉得这是天意。大学四年,她也没学到什么,瞎混混,时常旷课,寝室里睡懒觉,读点闲书。而后就是周末回家去,风雨无阻。正经是为了爷爷奶奶念的大学,陪他们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截。让他们看到她、念叨她,盼着周末,让他们有个念想,看到生活在流动,行走于无垠的时间中,她是他们的航标、参照物。生理意义上,他们并不需要人陪,身体尚好,就是孤独。 十年来,她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江城看看,爷爷奶奶一年比一年衰老。他们会重复一句话:“今年就不如往年。”她接到江大录取通知书时,爷爷奶奶高兴得不得了,考上北大清华他们都不会这样。电话里说:“回来吧,赶快回来!收拾一下,今天就动身。” 隔了两天,又来电说:“什么时候过来啊?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床单被套都是姑姑新买的。” 姑姑也是逢周末就回家。姑父来得少,太忙了,他官运亨通,两年前就提了工商局副局长,是个肥缺。他本人也“肥”了回去,白白胖胖,笑容可掬,来家里就打哈哈,姑姑私下里骂他“油腻”,说:“脑满肠肥的,跟猪头肉一样!整天胡吃海塞,没个正形,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年轻时不这样的!” 这话要是叫她哥听见了,准要发表意见:“他年轻时什么样儿,你去哪儿知道?”别说现在当了工商局副局长,就是当年在赣州当大队书记,他都油腻得不行。他只有落势时才清秀些,像个人。一当官就不行。 姑姑回家,当然会带上女儿李想。李想小田庄十岁,是个跳蹿蹿的小学三年级生。姑姑一门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每天接送,课余时间还要带她去学舞蹈、练钢琴。 田庄考来江城,姑姑也挺高兴,说:“你来了最好,替我陪陪老人!要不然我真能累死,上有老下有小,两边都得顾着!人老了吧,有点黏人。看着孤苦伶仃的!就盼着家里来人。我回去他们就高兴;一走,他们就那种眼神,哎呀,我学不上。凄凄楚楚的。” 那个周末,难得姑父也回来了。于是爷爷开骂。平时他很少骂,因为家里都是女的,没人接他的话,他兴致不大。姑父一现身,爷爷来劲儿了,笑眯眯的。知道下面要扯淡,男人能扯什么?无非是政治。有的骂了。 爷爷说:“哟,李勇来了?有一阵没见你了,挺忙?” 李勇笑道:“嗨,瞎忙!” 爷爷说:“我看也是瞎忙。个个都钻钱眼去了,不是瞎忙是什么?我怎么听说省纪委来人了,要办张明军?”张明军是市委书记。 李勇朝妻子、田庄笑笑,说:“老爷子,您真是通天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假装不知道的吧?贪污几十万,够不够杀头的?男女关系还不干净,七搞八搞,把市一招的女服务员给提拔了,安插进了建行,去年才提的处长,有这事不?你们这都什么玩意头!还改革开放!我看改革开放的名声都叫你们给糟蹋了!” “罢了,罢了,老爷子!”李勇双手合十,做告饶状,笑道,“您怎么把我给夹进去了?您的女婿是那种人吗?第一,我没贪污;第二,我也没七搞八搞,我在外面都不跟女的讲话,不信你问家凤。是吧,家凤?你得给我敲个证明,要不我以后还怎么进这个院门?” 田家凤说:“我没法证明,我又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你。” 李想说:“我就不信你不跟女的讲话,讲话怎么了?我们班男女生还讲话呢!你们工商局没女的?” 一家人都笑了。 田庄说:“喏,爷爷您消消气!时代不一样了,跟您当年的艰苦朴素不是一回事儿。并且您也骂错了人。”她就说起前年,她妈因为抢购风潮,夹三带四把她爸也骂了。 李勇说:“你说我们冤不冤,招谁惹谁了?党员干部就不是人?就不是爹妈养的?就都是金刚不坏之身?哪个群体里没坏人?别人贪污,我们挨骂!不分青红皂白,搁一锅煮了。” 田庄倒是挺高兴。她喜欢听爷爷骂人,带劲儿,整个人都活了。声如洪钟,气壮山河。同时她又难过。爷爷以前不是这样的,顶内向、顶得体的一个人,一般不臧否人物。太孤独了。他的那个时代过去了,整个就是一外人。他不甘心。 这一年,田庄略有些消沉。前路漫漫,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赴美留学看来要延宕,一辈子去不成美国都有可能。中美关系再次恶化,以美国为首的二十多个国家制裁中国,也有外资撤离,经济、人心都不太稳定。 去年1月1日,一向慎言的《人民日报》在《元旦献词》里坦诚写道:“我们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最突出的就是经济生活中明显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幅度过大,党政机关和社会上某些消极腐败现象也使人触目惊心。”这样的警示实属罕见。 今年《元旦献词》,《人民日报》高昂起来。大抵因为被制裁了,民族自尊心陡增,准备自力更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题目叫作《满怀信心迎接九十年代》: 伴随着1990年代的第一记钟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到了。回顾过去十年的征程,展望未来十年的情景,我们满怀豪情,充满信心。 在八十年代,我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国民经济继续增长,国民生产总值翻了一番,已经上升到世界第8位。教育、科学、文化事业和国防建设都取得了巨大成就,综合国力显著增强,人民生活明显改善。…… 回望过去,大家有目共睹;展望未来,虽未必人人都“满怀豪情,充满信心”,恐怕未必。但大多数老百姓终归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 北京人是怎么看的呢?他们离皇城根儿近,关心政治,他们是这么说的,以前都说“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现在要反过来说了,“只有中国能救社会主义”。 这话说得漂亮,既幽默又悲壮,但更是自信。 去年12月27日,田庄迎来了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先回家吃的寿面,又返校跟几个同学吃了生日蛋糕。 然而就在她过生日的前两天,12月25日,时任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被军事法庭处决了。差不太多的时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不到一年后,分裂四十年的两德完全统一。这天是1990年10月3日。 世界闹到这份上,田庄们那就瞄一眼,全当八卦看。看完了,聊一聊,叹一叹,心里头略有些小动荡,然后就正常了。该干吗,干吗去!一百多年前,外国人乍来到晚清中国,会吃惊于中国人的脸:麻木的、平静的、冷漠的、忍耐的、好脾气的、狡黠的、精明的、实利主义的……一百年后的1990年代,那张脸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田庄未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刻意与父辈保持距离,自从念大学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或者说,她希望自己做怎样一个人。旁观者、局外人,不是冷漠的,而是带一点温情,游走于边际状态。很少为激情所驱使,也很少为时潮所动,哪怕是改革开放,因为她父辈曾身陷“文革”的时潮。 去政治化,如果不能说是她这一代人的追求,至少是她个人的追求,做一个生活中的人,保有日常化;简单说,就是做一个平常的人。一个小人物。时代大潮在她面前翻飞起伏,她一旁看着,偶尔会有点小激动,同时又偶尔会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害羞。 有人说,八九十年代之交是中国人在精神上的分水岭,理想主义丧失,享乐主义盛行。说这话的人,应当是非常失落。几年后的1994年,似乎是在上海,有一场“人文精神”大讨论,影响遍及全国;那时田庄已到了广州,她把文章找来读了,心领神会,但也不以为意。人文精神确实丧失了,连教授都去卖大饼,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所有的教授都去卖大饼。 很多年后,那些为“人文精神”呼号呐喊的人,未知是否变了个人,变成了自己反对的人;反而是田庄这样的小市民——准确说,她也算不得小市民,虽自诩为小市民,其实做得不够彻底;她后来择业不慎,误入“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后悔不及;较之理想主义、人文精神,她宁愿自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市民,那就是务实、不高蹈、不虚妄、不浮夸、不搏名、不好利——末一点使得她把“小市民”也没做像。 东欧大厦剧烈摇晃之时,田庄这一代的中国青年也把身体剧烈地摇晃,蹦迪去了。每个周末的晚上,学校食堂就张灯结彩,迪斯科女王张蔷的声音充斥全场,是的,嗨起来吧,《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 打开录音机,打开唱片机,让音乐开始,让节奏不停,不要不理我,不要讨厌我,咱们的约会,你不能迟到。每当迪斯科音乐又响起,假装我们还是在一起,你能听到我的心在咚咚跳,你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迪斯科,怎么可能不知道?迪斯科,你怎么可能都忘掉? 全场都疯了,人人躁得要命。彩灯闪烁不停,直能晃瞎人的眼睛。男生中有“人来疯”的,跳着跳着突然双膝跪地,人群只好让开,让他单手撑地,把身体悬空转圈,还一边作抽搐状。 众人起哄,一边把身体扭动。“人来疯”再次双膝跪地,借助余力,把双膝滑出去,身子往后跌去。 田庄暗想,他的膝盖不疼吗?牛仔裤怕是会磨出破洞。需要说明的是,八九十年代之交,田庄这代青年已经穿上了牛仔裤、T恤,跟现在差不多。时髦些的青年,白T上还会印着标语口号,像“别理我,烦着呢”“我是流氓我怕谁”等。 喇叭裤是早落伍了。后来有一度流行紧身西裤,也是把屁股裹紧,男生一般没屁股,因此看上去倒也窈窕,效果比喇叭裤美观。 女生也穿牛仔裤、T恤;也穿裙子、高跟鞋,偶尔是得扮扮淑女。田庄学会了化妆,跟室友切磋技艺,那一套流程她顶熟,宿舍里化妆,出门前洗去。没必要搞得那么隆重。那年头的审美是清新自然、清水出芙蓉。是的,那年头田庄是按男生的审美来塑造自己的,虽然这也是她的审美,但主要还是男生的。她那时还没有自我。 大家在跳迪斯科的时候,田庄就在一旁扭扭,挺开心,也挺躁的,但不好意思太投入。迪斯科一般是压轴,前边是慢三、慢四,这个她顶怕,因为会有男生来邀舞;她跳得不好,主要是紧张,身体有点僵,因为肢体在接触;当然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太打人面子了;人家不来邀吧,自己又没面子。横竖不自在。 其实男生也挺不好意思。跳舞这事吧,与其说是兴趣,毋宁说是责任。很多人是咬牙在跳。有一回,一支舞曲结束了,众人四散开去,田庄听到一个男生吁了口气,说:“终于跳完了!”田庄看了他一眼,扑哧一笑,原来有同党。害羞在中国普遍被视为一种美德,但是害羞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极痛苦的体验。简单说,就是别扭、紧张、不舒展。刻薄一点说,就是欠大方、小家子气。 既然说到张蔷,怎能不说崔健?一样都是躁,前者是身体之躁,后者可说是心灵之躁。其实身体与心灵,有时没那么对立,至少在“躁”这件事上,灵肉是合一的。1990年代是从“躁”开始的。这年年初,崔健在首都工人体育馆再次“摇滚”,为下半年的亚运会集资义演。 “体育馆里座无虚席,如同沸水之锅,”一个记者写道,“发狂的歌迷点燃打火机和火柴,有的点燃节目单,在空中挥舞。”那天大雪纷飞,气温零下15度,体育馆却热得要命,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和崔健一起大喊大叫、摇摇晃晃,声浪把崔健压下去了,比崔健还狂浪,仿佛崔健成了听众,没他什么事儿似的。体育馆外也甚壮观,那些没有买到票的人,就在雪地里站着,把自己弄成了个雪人,等待崔健出来给他们签名。 开场曲便是那首著名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拱形棚顶产生巨大的回响,又兼万众合唱,声震数里。场外的人也跟着呐喊摇晃,跟醉了似的。那夜大雪纷纷扬扬,北京城苍苍茫茫。没人能说得清那晚的北京是怎样一种情绪,1990年1月28日,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消沉,有人亢奋……而这一切,都在崔健的歌声里水乳交融,合成一片。 那晚激情四溢,不得不说,它也混杂着痛苦、压抑、宣泄、迷茫;混杂着颓废、激昂、挣扎、反抗;交织着绝望与希望。它整个是“四不像”,却又包罗万象。说到底,可能还是荷尔蒙在作祟。 写到这里,我们不由得想到1966年,十九岁的田家明率队奔赴井冈山时,途经浙江省人民剧院,上台和观众大合唱的场景,那天他们唱了《国际歌》《在北京的金山上》《我为祖国献石油》;二十四年后的1990年,崔健们在首都工人体育馆,和观众合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吗?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换了个形式而已。也可说是换汤不换药。药还是那个药:崔健穿黄军裤,把裤腿卷起来,脑门上绑一块红布,他就唱《一块红布》,他也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唱《红旗下的蛋》;他还唱《南泥湾》。他把《南泥湾》唱得怪腔怪调,调子、歌词还是从前的,听上去却不大对味儿。老同志们不高兴了。其实他们没搞明白,也就是换了汤水,是二和药,毕竟时代不一样了。新时代唱旧歌,是得换个唱法,要不才叫怪呢! 要说有不同,可能是田家明那代人只承认自己有理想,不好意思承认荷尔蒙;崔健,抑或说听崔健长大的田庄一代则正好相反,首先承认是荷尔蒙,简言之就是“躁”,再由“躁”生出别的,比如理想。 抱歉抱歉,这么说并不容易。我们作为田庄的同龄人,年轻时也不会承认;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已年过半百,这才意识到:人生没什么不同;未知能否称作旧瓶装新酒。 今年是田庄辞世十周年,在统稿的过程中,我们百感交集,恍若跟她一起活回去了。1990年的田庄,当然不可能跑去北京听崔健的演唱会。她主要是听磁带,早年听崔健,后来听黑豹。全懂,全懂。张楚的歌词写得好,何勇得去看现场,贼带劲儿,嗨得要命。 她去看过何勇的现场?当然没有,这不合她的性格。就看看录像,知道她的同龄人已经玩儿到这份上,挺骄傲。知道自己正年轻,连呼吸都顺畅,一听摇滚她就躁。她的躁法很别致,面上看不出,搁心里躁。有一回,她看见一个男生走在食堂路上,唱起了《一无所有》,那样苍凉、孤独的腔调: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他不是在唱,而是仰天长啸。 田庄驻足,就觉得这一幕真好,两颊麻酥酥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微笑,放眼远方,简直想飞上天去。在她辞世前一年,她在网上偶遇了一段视频,红磡1994,那场著名的演出,年轻的魔岩三杰,嫩得不像话。她愣了好长时间,这才想起自己也曾年轻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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