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 二十一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是时候说说田庄的恋爱了。田大小姐读大三了,想象中的自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特别高冷,跩跩的,对男生不屑一顾,但架不住自己魅力无穷,男生要对她“飞蛾扑火”;想象中的自己安静且害羞,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有时热烈,像带刺的野玫瑰,冷不防扎你一下,叫你欲罢不能……哎哟喂,做个女青年怎么那么难?田庄也学不来!成天跟男青年一起瞎混,又混不出名堂来。隔壁宿舍有个女生,大一才开学,就有男生送花来,田庄跟女生们窃窃私语,这跟魅力没多大关系,这叫手腕。很不屑了。唉,焉知她们不是在嫉妒?

田庄这一代的女青年,简直了,什么款式的都有,堪称百花齐放。今天,您若是在大街上遇上某个老阿姨,干巴巴,或者肥嘟嘟的,买菜时翻翻拣拣、大声嚷嚷;或者她们就是卖菜、摆地摊的;或者她们坐在主席台上,一副得意、昂扬的嘴脸,一副真理在握的马列老太太的口吻,脸上放出那一种俯瞰众生的神情——哪怕她们没有俯瞰,只要坐上主席台,本身就是俯瞰。

或者您在某商场、某个饭局上,遇上个把俗不可耐的中年阔太,或粗声大气,或扭捏作态,上万的衣服叫她们穿成了地摊货,几十万的珠宝叫她们戴得黯然无光……不要鄙视她们,也不必同情她们,也不要被她们的虚张声势所吓倒。

她们是田庄的同龄人。田庄经历的,她们都曾经历过。至于后来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那就只有天知道!不要小瞧她们,在1990年代,她们还是女青年那会儿,估摸着也曾单纯过、可爱过,哪怕是装可爱,只要装得像,蒙过男青年,也等于可爱了。

嗯,估摸她们中都不乏“理想主义者”。

或者蹦过迪、玩过时尚,胸前别着格瓦拉像。穿迷彩裤、马丁靴,那样子酷毙了!大踏步地走路,跟男青年七搅八搅,搞得人神魂颠倒。诸位,今天的时尚,是你们妈妈辈玩剩下的,玩上那么几年,乏了,也尽兴了,就收了心,回家生下了你们。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女青年中也不乏功名之徒,一门心思往上爬;也有巴结奉承的;也有品性不端、爱打小报告的;也有拨弄是非的;也有浅薄、庸俗之辈;也有心计深的——今天叫“绿茶”,简称“茶”,俗称“茶里茶气”。这个“茶”字,男青年是辨不出的,他们就好这一口,诓他们简直一诓一个准。傻乎乎的。

诸位,请不要小瞧你们的妈妈辈。今天大街上走着的中老年妇人,今天窝在沙发上看连续剧的那一堆腐肉……噢,天!她们年轻时极有可能是卓越之辈。哪怕资质平庸,年轻时长得不怎么样,只要有那么点“茶”味,就能把你们的父辈耍得团团转。没爱情时,她们享受青春;有爱情时,她们就把自己砸进去!请相信她们谈恋爱时的天真、单纯。1990年代在她们可说是“百花齐放”。

田庄呢?啥情况?

嗯,她的情况有点特殊。爱情这回事,她没怎么搞清楚,这不是她的长项。倘若有哪个男青年喜欢上了她,那可真是瞎了眼,有一种空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跟她谈恋爱,简直没法谈,颇具喜感,时不时就会笑场。笑了几场以后,就不了了之,变成了哥们儿,因为她不性感。身上少那么点儿“雌”味。当然她也没有“雄”味。雌雄跟她都没关系,脑子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像是被门夹过似的。

这里说明一下,我们以这种腔调来描述故友的爱情史,似乎有失恭敬。但我们有把握,田庄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满意。她活着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腔调,尤其是回望爱情时,充满了戏谑反讽。我们相信,这也是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腔调。这文章若是写在二十年前,当然不是这种话风,应当纯情许多;这文章若是写在二十年后,我们七老八十之际,没准还会抒情。

田庄自从高中毕业,简直忙飞了,奔波于清浦、江城间,一个字:耍。两个字:好玩。其实她也没玩出什么名堂来,都是瞎玩。她那时性情未定,她妈希望她做淑女、走甜美路线,教她要“笑不露齿”,她对着镜子练过几回,太别扭了。笑点又低,一笑就忘乎所以、前仰后合,肢体语言很丰富、很投入;正投入着呢,突然想起“笑不露齿”来,急忙收住,就有点不三不四。

她自己的理想是做个帅女孩,酷酷的,很洒脱,很倜傥。照样也没做好,因为不是真洒脱。她对男生普遍有点紧张,心理上不占优势,所以没法倜傥。对年纪小的男生,比如弟弟的同学,她稍微放松些。拿他们当小屁孩。有一回她在街上遇见几个小痞子,十六七岁样,趴在护栏上看姑娘。看到她时,突然来劲儿了,大声嚷嚷:“姑娘姑娘,手枪手枪!停下停下,寂寞啊寂寞!”

她笑了笑,就想拿他们来练练手。她刹了车,一脚支地,身子稳稳地坐在车座上,先把表情整理好,很洒脱地那么一回头,把他们瞪了一眼。因为她妈说了,她的眼睛虽然大而无当,瞪起人来却挺吓人。可是那天,男孩们没被她吓倒,反兴奋地发出“哦哦”声,还挺有节奏。她就不好意思再瞪下去了,怕自己绷不住要笑。于是回身,拿脚钩了一下脚踏,竟然没钩住,又钩了一下——倜傥大打折扣——这才蹬车而去。

后来,渐至于对弟弟的同学也开始紧张。田地的同学也都十八九了,妥妥的大小伙子。看见她都有些生涩,于是她也跟着生涩,简直了,没法弄。她就自动躲起来,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照弟弟的吩咐,不要在他的同学面前绕。

弟弟说:“我这是为你好。”

她就笑,顺手给了弟弟一拳,开心得不得了。

弟弟的同学一走,她就摇出来,跟弟弟说说笑笑。那些年,姐姐弟弟对“爱情”都挺新鲜,又没经验,常常一起探讨。一聊就聊到深更半夜,笑得不像样子。有时妹妹寻声而来,朝床上一跃,夹在哥哥姐姐中间,三人贴墙坐着,高兴起来就会玩“挤干饭”,挤得妹妹开心坏了,尖叫声能掀掉屋顶,这样就把母亲给吵醒了,起来上厕所。

如厕后,来房间张了张,见三个“剁头的”神采奕奕,脸上放光,骂了句“神经病!还不死去挺尸呢!”,就径自回房睡了,留下姐弟仨继续探讨。弟弟就说起他一个同学,因为回头看姑娘,把自行车骑到电线杆上了。他学得很像,一边回头,一边双手扶着车龙头,突然把脸弹了一下,又疼又懵懂。妹妹笑得跌倒在姐姐怀里,都快岔气了,还嫌不尽兴,说:“再来一遍!”

弟弟哪会听她的?他的笑话多着呢。又说起男孩们上街勾搭美女,也不知人家姓什么,他问:“你们猜猜看,他们是怎么勾搭的?”

“怎么勾搭的?”

“他们就走上前去,装作很熟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小她吗?”

姊妹俩都笑了,妹妹笑得尤其响亮。

弟弟又学了一遍,流里流气的腔调,把下巴颏抬了抬,挤眉弄眼道:“哟,这不是小她吗?”

这一次,妹妹笑得跌倒在哥哥怀里,一边揉肚子,笑道:“小她,哎哟,小她。怎么想起来的?”

哥哥姐姐止了笑,把妹妹看上半天:犯神经了!怎么她那么亢奋?这里有她什么事儿?

妹妹当然要亢奋!这年她十二岁,新鲜坏了,简直等不及要长大。姐姐的高跟鞋她偷偷穿过,虽然不合脚,扭来扭去,还崴了脚!粉底、口红她也试过,下手不知轻重,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幌子还未及洗去,被姐姐发现了,心疼得直跳脚,骂:“你这个猪头!不要钱是吧?我自己都舍不得用!被你挖去一大半!你赔我、赔我!”

“猪头”是姐弟仨的绰号,按顺序排列:大猪头、二猪头、三猪头!有时会用简称:大猪、二猪、三猪。

这天夜里,三个猪头开心坏了。最小的猪头尤其不像话,发出的笑声很奇怪,非但尖利,还带拐弯、岔气、呻吟,欢脱得跟个鬼一样。哥哥姐姐看不下去了,说:“你回屋挺尸去!这儿是你待的么?这些话是你听的么?”

哼,才不!妹妹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更稳当地倚在墙上,一边拿身子撞了撞哥哥姐姐,讨好的样子。

姐姐说:“那你消停点,不要发出猪叫声。”

有那么一会儿,姐弟仨挺安静,并排坐着,都在微笑。弟弟很会搞气氛,说:“要不要来点音乐?”

来嘛,来嘛。齐秦?王杰?童安格?随便随便。那就罗大佑吧。《恋曲1990》响起……啊,那样苍凉不羁的唱腔,伤感又深情。

弟弟把台灯扭来扭去,明一点,暗一点,好了好了,刚好“柔和”。一边回头看了看姊妹俩,陶醉得跟个傻子似的,撩道:“两只猪!”又顺势在她们的大腿上拍了两下。一时,屋里只听“噼噼啪啪”声,三人笑成一片。

田庄后来的恋爱,差不多就是这种形态,跟她和弟弟妹妹在一起没什么两样。要说有区别,就是起头有点紧张,熟了以后,就形同跟弟弟妹妹在一起,也就落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那些年,田庄对男生确实犯怵。她这人虽无关雌雄,“异性”的感觉却又明显。为了掩饰这一点,她会装作满不在乎样,对男女她都一视同仁,无差别对待。她妈都快急死了,骂:“你这个大眼无珠的东西!”

田庄说:“怎么了?”

孙月华说:“你看人怎么没一点内容?”

田庄都蒙了。看人还得有内容?这个怎么有内容?直勾勾的?或者做出那一种迷离眼神?娇羞的、黏搭搭的、欲说还休状?或者跺个脚、扭个身子?或者天生一双电眼?啥话都不用说,一抬眼就能把人给撂倒?

这些都非田庄所长,她一抬眼就是迷茫。她是真迷茫,实在不知怎么弄,心里紧张,有时还空洞,常常走神。她又是近视眼,且不戴眼镜,看起人来须凝神聚气,那样子就是直愣愣。

孙月华骂:“你妈!白长了一双大眼睛,乱眨!”

田庄对自己的眼睛当然也不满意,她的理想是做个单眼皮女生。她从二十岁开始就想去整容——那时已经有了整形医院——先把眼睛给做小,五官全换掉,不食人间烟火的干净模样,具体说,就是修道院气息,今天称作“禁欲系”的。

其实,她的长相本来就挺“禁欲”,另有眼神加持,越发跟欲望扯不上边。试想,男青年找这么个人当女朋友,不是瞎了眼是什么?当然,瞎了眼的男青年不在少数,也可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瞎过,找了这一个,就错过那一个。而错过的那个永远是更好的。

田庄后来没去整容,嚷了几十年,懒得动。说到底,她对自己的容貌未必有多在乎。人家田大小姐就不是“以色事人者”!她以什么“事人”?这么说吧,她是什么人都不想“事”。她那会儿一根筋全在自己身上,并且,她对自己也不满意,总想成为另一个人,成为她这辈子不可能成为的人。后来,有一个说法叫“生活在别处”,套在她身上倒是挺合适。也就是说,她是身在此岸、眼观彼岸的人;一个丧失了现实感的人,一个整天晕头转向的人。

女儿脑子不顶用,孙月华挺着急,决定越俎代庖,亲自干预。每逢寒暑假,家里就成了年轻人的天下,一屋子欢声笑语。

清浦城里,田家的客厅最有魅力。首先,客厅大,能容纳十几个人,蓝丝绒窗帘美丽至极。茶几上摆着水果、点心,随便吃;边柜上几束小野花,白瓷花瓶亭亭玉立。硬件不错,够得上沙龙的水准。

软件也好,家里有两个年轻人,都爱玩儿。弟弟的同学,姐姐别想沾边;可是姐姐的同学,弟弟介入颇深,慢慢就玩成了自己的朋友,一个个拉拢,全成了他的铁哥们。有时,姐姐的同学来家里,进门就问:“你弟弟不在家?”抱歉地跟姐姐笑笑,“不是来找你的噢!”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弟弟只是借口;一个人跑来看姐姐,又说不出口,只好跟弟弟玩儿。心不甘情不愿。

有时客厅坐不下,弟弟就带走几个人,去他房间搓麻、摔扑克。孙月华下班回家,未语声先笑,先来客厅张一张,和年轻人一起说说笑笑,说笑间就把男青年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倘若有条件不错的男青年,比如名牌大学、干部子弟、长得顺眼、性情温和,她就热情得不得了,笑声也格外响,还一定要留饭。

因此,这才是关键所在:田家的客厅之所以著名,原是女主人极好客。又没有家长架子,顶开朗,顶有眼色。当然,她也不是每次都留饭:弟弟的同学,她就不留饭!姐姐的同学,倘若是女生,她就虚让一下;男生呢,也得看人——必得她看得上的,对人家有企图的,想替女儿钓个金龟婿。

真情和假意之间,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谓炉火纯青,小青年们都看不大出,可是田庄看得出。她最烦她妈的势利眼、肉麻样,说:“你能不能别这样!”

她妈说:“我怎么样了?”

“太露骨了!简直是赤裸裸!”

孙月华开心大笑,打了一下女儿,道:“你懂个屁!这个年纪的小青年最好钓,傻得不得了,你不表示一下,他就不知道。遇上个好的,得赶快拿下,要不就被人抢了去!”

她算是有眼色的,年轻人聚会时,她一般不参与;但年轻人中倘有她看得上的,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准上前去凑个热闹,助女儿一臂之力。女儿坐在沙发边上,她就一旁歪着,坐沙发扶手上,一边说些闲话,一边挨个挨个端详,委实比女儿还心花怒放。

年轻人的好处,她只有比年轻人更懂,只可惜他们自己懵懵懂懂,全不知道呢。眼神毛茸茸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新鲜得像春天的水蜜桃汁;小动作、小眼神全逃不过她眼睛,她的脸上就会泛出微笑。

当然,年轻人的好处,原是留给外人看的,抑或很多年后靠自己去回忆,当事人断无可能搞得清。孙月华作为过来人,又有经验——其实她谈恋爱的经验也不足,主要还是靠天分,当年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田家明就是明证。只可惜女儿不像她,比她爸还傻。

有时,她会拿手肘抵抵女儿,示意她跟男生多说两句,不要冷落人家;可是她的二百五女儿,只顾跟女同学聊得起劲,一边哈哈大笑,全不顾仪态。

她再次暗戳戳地抵抵女儿,说:“小杨问你话呢!”

田庄把肩膀躲了躲,都快被她妈烦死了。家里一来男同学,她就瞎掺和,皇帝不急太监急!一屋子人呢,叫人看了算什么?也不怕人笑话的!有一次,她跟她妈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又不是你谈恋爱!整天瞎起劲!你喜欢他,你跟他谈去!”

孙月华骂:“绝种!剁头!死了才好!”

田庄气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恨不得叫我扑上前去!恨不得叫我整天放电、放电!”

孙月华笑道:“我是这意思吗?你要是会放电,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天,她既提醒女儿“小杨在问你话呢”,田庄只好收住话头,把眼看向小杨,说:“嗯?”她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他。

孙月华气得一骨碌站起身来,说:“你们聊着!”你妈,教都教不会!鼓着一双死鱼眼,还有什么戏!

田庄到底恋爱了。一家人都说不上,她自己也提不起劲儿。主要是太熟了,整天混在一起,跟自家人一样。他有时还住在家里,比如弟弟约他来搓麻,搓得不分昼夜,困了倒头就睡。有一天午后,田庄看见他睡眼惺忪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在这儿?你昨晚睡这儿了?”

他“嘁”了一声,都懒得搭理她,又摇回房里睡去了。

也因此,当田地得知姐姐在跟他的麻友交往,神情很怪异,仿佛姐姐抢走了他的人似的。其实他搞错了,那正经不是他的人,是姐姐的同学,先被他抢了去。现在,姐姐又把他抢回来了。

此人名叫王少聪,田庄的初中同学,一块参加过文学社。高中他读了理科,彼此忘了个干净。贪玩,成绩或上或下,中学他是大名人,主要是脑瓜子好使,但不认真,被老师视为天才,又常常挨骂的那类学生。高考他报的武大,差了两分。主要是被一个女生忽悠了,两人眉来眼去大半年,他心猿意马;反而是女生考得不错,上了武汉的华中大,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对他就不大热情。

他哭了一回。有同学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华中大女生,那女生说:“他误会了吧?我跟他有什么呀!”

他后来叹道:“乖,女的都是狠角色!”

谁知后来他遇上个更狠的:田庄。主要是死活不开窍,还打人!

他后来上了江城大学,跟田庄又做回了同学。有这么一层关系,等于是整天泡在一起,熟到没法谈恋爱。纯属于瞎谈。

两人自从高中毕业就串上了。他是田家的熟客,起头是来找姐姐,后来发现跟弟弟更对脾气,玩得一个昏天黑地,两人常一起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会儿田地已到公安局上班了,正在学坏。夜里巡警,到录像厅里一坐就是大半夜,花里胡哨的片子没少看。姐姐的男同学,几乎都跟田地去看过片子。哪怕田地不在,只需报上他的大名,老板也会行方便,不收费。

但是田地第一回看片子,却是由王少聪引路的。有一回他来家里找田地,发现弟弟不在,就跟姐姐聊了两句,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收不回来了。

田庄惊讶地问:“什么片子?”

王少聪笑道:“没什么片子。你听错了。”掉头就走。

田庄蹿上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说:“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可!”

王少聪说:“好了呀,田大小姐,我怕你还不行吗?”田大小姐这个称呼,就是他叫起来的。

田庄说:“你刚才说什么?黄色录像?”

王少聪惊讶道:“这个你都知道?你看过?”

田庄把脸都气红了。第一,他带弟弟看过黄色录像,第二,他还倒打一耙,跟她用这种口气说话!不由分说,上前搡了一把,手脚并上,说:“我怎么不知道有黄色录像?我还用看?送我看,我都不看!恶心!”她趿着拖鞋,踹起来不得力,就捡起拖鞋来,朝他身上连着打。一边打,一边哭,一边骂:“我让你教他学坏!好好的小孩,全让你给带坏了!要不要脸,啊?你们这拨下流坯子!下流、流坯子!”都结巴了。

正打着,孙月华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一看这阵势,大喝一声,扔了车子,奔过来拉架,说:“这不要命嘛!怎么打起来了?”一边也照田庄身上打,骂:“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凭什么打人,啊?”

王少聪趁机抽出身来,抬脚就走,田庄跟在他身后大喊大叫:“以后不准进这个家门!你再来,你就不是人!”

孙月华一边打女儿,一边把她往屋里拖,回头跟王少聪说:“你等着!不准走!”

到了屋里,见女儿激动得浑身颤抖,盘问半天,才知是这么个事,孙月华笑道:“多大的事儿?我说,天塌了吗?你也是多管闲事多吃屁!这事也值得你打人?你还打人!一点家教都没有!真是气死我了!你出去给人赔个不是!”

田庄见她妈不上路子,跟她不在一个节奏上,朝床上一扑,放声大哭。

孙月华转身来到院里,王少聪早没了人影。她心里惴惴,把女儿恨得牙痒痒的。不懂事的货!要命啊,什么时候能开窍?

晚上田地回家,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喜道:“最近看黄色录像了?”

田地一听奓毛了,跳起来道:“怎么可能?什么黄色录像?”

孙月华说:“哎哟,装得还挺像!”

田地问:“怎么回事?”

孙月华朝田庄屋努了努嘴,把王少聪的事说了。母子俩都觉得这事很严重,田地说:“太不识好歹了!竟然把我朋友给打了!这事不得了局!我以后还怎么跟人相处?”

当下母子俩商议,明晚搁家里请顿饭,罚姐姐做饭。道歉就算了,这事也不必说透,免得王少聪没面子。父母作陪,再叫上姐姐的几个同学,大家喝顿酒,这事就算过去了。

次日家里请客,却是田地做的饭。田庄一大早就溜出去了,当晚都不敢回家。她的同学来家里,问田地:“你姐呢?”

田地笑笑:“去江城了,明后天回来。她在家,我都不好意思请你们,碍手碍脚的!”

那会儿,王少聪只是田庄的一个男同学,虽然常来家里走动,主要还是田地的朋友。若说他对姐姐没意思吧,也不是;若说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吧,也谈不上。他那时还是玩心太重,顾不上,一上麻台就下不来,能搓三天三夜不合眼;得闲也会想想女同学,看看眼风,试探一下;探不出眉目来,又跑去搓麻了。奔波于麻将和女生之间,实在也是忙死。

那会儿,田家对王少聪印象都挺好,就觉得这小伙子长得精神,除了贪玩没什么毛病,聪明,有眼色,是个明白人。及至他成了田庄的男朋友,就有点怪怪的。首先是田地不自在,一起干坏事的好朋友,陡然成了姐姐的男朋友,没准将来还得叫他姐夫,你说他什么滋味?

孙月华是另一种滋味。略有点遗憾,那个劲儿上不来。女儿值得更好的,虽然眼前的这个也不坏。江城大学一般化,家境也推扳——少聪父亲在建筑二公司做后勤,不是当官的。

田庄说:“江大怎么了?我不也是江大的?”

孙月华说:“你废话!能一样吗?找对象,女方要高攀的!女高中生得找男大学生,女大学生得找名牌大学生!懂不懂?”

田地撩酸拨咸道:“像她这样的,能有人看上就不错了。我都发愁,怕她嫁不出去!”

田庄上前给了他一拳。

孙月华把儿子拉到一旁,耳语道:“看紧了!”

田地笑眯眯的,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孙月华朝儿子拍了一拳,笑道:“你懂的!”

其实田庄也懂,很不屑地看着母子俩。不就是怕她和王少聪突破“男女之大防”吗?纯属多虑!她都生气了,把她当什么了?她是那种人吗?并且,典型的双标!去年父母出差,田地趁机带女孩回来住宿,被妹妹抓了个现行,告诉了父母。田家明未及反应,孙月华喜得似嗔似笑,把双手一拍,道:“这不要命嘛!以后别这样!”意思是,以后还可以这样。她觉得儿子是占了便宜的。女儿不行!毫厘不让!

因之王少聪自从跟田庄谈了恋爱,反而家里住不得了。麻将可以打,三天三夜都没人管。这中间他但凡出来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尤以妹妹跟得紧。

王少聪说:“田禾,你回避一下嘛。你是大姑娘了,好意思的?”

田禾守在洗手间外,说:“我又不看你!”

王少聪说:“有声音的。”

田禾“咯咯”笑个不停,拿双手塞住了耳朵,说:“现在你可以撒尿了,我听不见!”

王少聪私下里跟同学抱怨道:“这个恋爱谈瞎了!”

他跟田庄说的是:“你们家怎么回事?个个掺和进来!除了跟你谈恋爱,我感觉我跟你爸、你妈、你弟、你妹都在谈。江城那边也一样,我跟你爷爷、奶奶也在谈,还有你姑姑一家!”

田庄笑道:“算了吧。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们家没那么多人关心你。男的还好,女的有点无聊,闲的呗!”

王少聪提出单独相处,田庄翻了个白眼,说:“你想干什么?你一看过黄色录像的人,还要跟我单独相处?”

王少聪跺足道:“我靠,你想多了吧?”

田庄忍不住笑了,挥拳给了他一下。

两人就是这么谈恋爱的。

姑姑也不看好这一对。男孩玩心太重,女孩太不成熟。她跟侄女说:“你先谈着吧。结婚前总要谈一次的,要不太吃亏了。谈完拉倒,就算给自己有了交代。恋爱这事儿,切记不要搞复杂了!”她看得出,她这侄女儿,心思浅,野心大,总想搞一把大的,又害怕,又向往,能力又不行。她得好好看护才行。

田庄信任姑姑,凡事都愿跟姑姑说,跟她对母亲的忤逆正好相反。大学四年,侄女儿那么点小破事,田家凤全知道。有一回在图书馆,有个胖胖的男生走到她面前,说:“同学,请出来说句话。”

田庄就跟他出来了。小胖自报家门,姓甚名谁,哪个系、哪一级,而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我决定为中华崛起而奋斗终生!我会成为孙中山的,你愿意做宋庆龄吗?”

“什么?”田庄吓了一跳。

小胖镇定地说:“我正在组建政党,做我的助手吧!”

田庄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做不来。”

“宋庆龄哦?”小胖很吃惊,“你们俩有点神似,真是天赐我也!你肯定行!”

田庄忍不住笑了。心里想,我肯定不行。你恐怕也未必行。

姑姑得知此事后,也快笑死,说:“你们这代人是这么玩儿的?”

田庄说:“我遇上了个神经病!”

姑姑说:“对,鬼扯!希望你遇上个正常人!”

遇上个正常的也不行,因为她侄女就不大正常。王少聪之前有个仲生,来过家里几次——和三五个同学一道,受邀来家里吃饭。姑姑说:“这个男孩可以谈。稳当!”

田庄苦恼道:“我紧张。”

姑姑说:“紧张就对了。”

紧张虽然是对的,但太紧张也不行,恋爱照样谈不成。两人暧昧了好长时间,有一度仲生鞍前马后,每天来宿舍楼接送,两人也常出去散步,说些闲话,田庄装作没那回事似的,落落大方样。有时并肩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人的衣袂会擦在一起,眼角会落进对方的肩膀、手肘;都在微笑。

有时田庄会抬头看天,心里想:“不能再好了!时间你定格吧!定住,定住,不要再往前走!”这么想着的时候,仲生会迅速地扭头看她,两人把微笑绽放了一下。田庄攒足力气,决定回望过去,却见仲生已收回了眼神,两人再次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已经谈上了吗?没呢。还差一个拉手。

这个拉手太难了。田庄就栽在这个动作上,没迈过去。常常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快窒息了,连空气都在颤抖,就差一句话。然而那句话很难出口。有一回仲生决定说了,为郑重起见,还预备了鲜花,约她晚上八点在食堂门口会合。

田庄紧张道:“干什么?”

仲生说:“有事要说。”

“噢。”田庄扭头就走,腿肚子有千斤重,迈不出去。

那晚见了吗?没见。很不地道地,田庄做了回孙子,躲回奶奶家去了,一个晚上心神不定。仲生被人放了鸽子,气得把鲜花扔了,有好一截子没理她。后来气消了,决定不表达了,直接上手。这层窗户纸一定得捅破,否则整天磨洋工,白忙活。

有时,眼看就要上手了。两人走在路上,田庄把她的小肉拳攥着,手心全是汗,微微在颤抖;仲生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心里想,再等等,不要轻举妄动,等坐到阶梯教室门口再说。

及至坐到阶梯教室门口,剧本变了。她的手不在合适的位置,需要去够,这样就不自然,太生硬。他学着田庄的样子,把手肘压着膝盖,把半截身子再压手肘,他把手腾出来,悬空搁着,端详自己的手。他咳嗽一声。田庄扭头看他,顺着他的眼势看他的手。

他心里想,你也像我这样,把手伸出来,悬空搁着,我就去拉。

田庄没有。她突然抬起身子,把双手撑在阶梯上。

仲生大喜,心里想,这样也好,更方便。

于是他也抬起身子,把双手撑在阶梯上。两人的眼角都见得对方的手,有一只在挪动。仲生想,你少安毋躁,等我,等我。

可是,田大小姐是“少安”之人吗?天生躁脾气。那会儿她浑身僵硬,手指抖个没完,实在受不了啦;在仲生的手快够上她的一瞬间,她突然把手一扬,弯腰捡起脚下的一片梧桐叶,夹在手指间摇,同时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招她自己也没料到,仲生更没料到,吓得魂飞魄散,从此魂魄再没回来。他后来真是懒得烦了,没什么意思。小年轻脸皮薄;自己已经做到位了,女方没诚意,止于玩暧昧,那就算了。他后来冷淡许多,田庄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去找他,及至有一天听说他有女朋友了,她也看见两人手牵手,田庄哭了。当晚跑去姑姑家,说:“我要不要把他抢回来?”

姑姑想了半天,说:“你自己拿主意。换我就不会。错过就错过啰,好的又不止他一个。你们俩太别扭,把事情搞复杂了!”

田庄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周,还未及恋爱,她就失恋了。她从此认清了自己,跟伟大曲折的爱情没多大关系,谈不起,也不配。甚至连“爱情”她都不配,她不配享有恋爱的自由,她这种人,只合父母给她指配,说:“就这个人吧。”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仲生之后,她就跟王少聪好上了。那么容易好上吗?容易!两人是发小,她不紧张。拳打脚踢好多回了,也算是一种肌肤相亲,拉手就容易些。她确实常常打王少聪,几个同学坐在草坪上聊天,一高兴,她的拳头就对准王少聪抡一下。王少聪有点发蒙,搞不清她的拳头里是有特殊信息呢,还是纯粹瞎抡。

他后来搞明白了,纯粹是瞎抡。他那一阵子也三心二意,不恒定。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世上所有的女子任我爱哟”,正合他的心意。跟华中大的女生还在扯,还有本系的两个女生也在给他递眼色,一边又跟田庄形影不离,常去她家蹭饭。

田庄说:“以后不要你来接我。爷爷奶奶都怀疑了,还以为我们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呢?”

田庄气道:“我到现在还没男朋友!都是你害的!有意的吧?”

“切!”王少聪说,“是你黏我好不好!动不动就来宿舍找我!我都不爱搭理你!”

他跟仲生不熟,田庄家里见过两回。就见两人眉来眼去的,看不入眼,烦人!田庄一看不妙:不会打架吧?太难看了!后来约同学来家吃饭,她就把两人分开叫,或者都不叫。

姑姑笑道:“你还会玩这一手?我劝你别搞,太拙劣了!不玩,你还落个本分;一玩就漏洞百出。”田庄扭头别脸,笑个没完。

好在王少聪也有别的女生要应酬,一时脱不开身。一年后,两人把手里的人都玩完了,一天校园里遇上,就坐下来说说心得体会。说不上两句田庄就哭了。王少聪笑眯眯地看着她,拿起她的手去拭泪,说:“喏,自己的泪,自己擦!”

田庄甩掉他的手,蹲在地上号啕。

王少聪说:“你太惨了!被人欺侮成这样!要不是看在你可怜巴巴的分上,我真不会收留你。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人心软,跟你家也不是一般关系。”

田庄一边哭来一边笑,擤了鼻涕,拿他的裤腿揩了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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