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二十二岁

烟霞里  作者:魏微

这一年,举国上下被激情、狂热、躁动点燃。有论者认为,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史上,这一年堪比1911年、1945年、1949年、1978年。

这一年发生的故事,后来俗称“春天故事”,其实邓小平南方视察的时间——1992年1月19日,农历腊月十五——离春天还远着呢;节气上这一天是“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哪怕是在广东,也得穿毛衣、大衣。

去年,在田庄过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两天,即1991年12月25日,苏联也宣告解体。戈尔巴乔夫发表电视讲话:“我将要终止我担任苏联总统这一职位所履行的一切行为。”与此同时,苏联国旗从克里姆林宫降下,俄罗斯三色旗徐徐上升。

事实上,苏联覆亡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怎么渲染都不为过。这是二十世纪最惊人的变故之一。

大家都有点慌,难免七想八想。哪怕像田庄这样的女学生,也常生出一种错愕感。那边连着大地震,山呼海啸,然而这里却尚安好;不是现世安好,而是略有些心不定,是疑虑、茫然,一瞬息里也有地久天长的那种安好。

常常她走在路上,像夹在某种缝隙里,又像来到十字路口,这种感觉很奇妙,具体说,它跟一些抽象的词汇有关系,比如时间、历史、荒野之类。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感受,我们国家正处在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并且,一步都不能错,生死攸关。

某种角度讲,1990年代是从这一年始出发的;“改开四十年”是从这一年再出发的,中间有小顿挫,很难言。如今,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田庄也辞世十年,我们这一代人也已经老去,也因此,我们愿意不吝篇幅来回顾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它构成了我们这个波澜壮阔时代的背景,确切说,它就是波澜壮阔本身。

那些年,经济上是“治理整顿”,政治上是“反和平演变”,可是在他眼里,中国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和平演变”,而是经济搞不上去;社会主义最危险的敌人不是资本主义,而是自己的事办不好。

1992年,邓小平来广东过春节了。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南方视察已经过去八年了。八年前的1984年春节,他来到深圳,使得清浦县初中生田庄都关心起深圳来,知道这里原是个小渔村,却天天在起高楼;知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她激动得要命,因为新鲜。

八年前他来深圳,只看不说,不表态;这一次,他一反八年前的沉默,开始滔滔不绝:“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左带有革命的色彩,好像越左越革命。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好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它搞掉了。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左。”

伟人之所以能够影响历史进程,乃是因为他的身后有着广泛的社会情绪。邓小平南方视察的第40天,中南海行动了,将邓小平的讲话整理成册,下发各级党委机关,要求“认真学习,深刻领会”。

人们把“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送给他。在四川广安县他的旧居,这句话作为楹联被刻在正门两侧的立柱上。没有人愿意看到大厦倾、狂澜倒,对于普通中国人来说,“家国”从来是一体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今天我们熟悉的一切,或者记忆中熟悉的一切,都兴于1992年。政府机关再次兴起“下海热”,铁饭碗不要了,官也不当了。那年头,谁在乎当官呀?据《中华工商时报》统计,这一年全国至少有10万党政干部下海经商,俗称“92派”。

我们并不清楚,当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那么多“下海”的人,有多少上了岸?多少人被海水淹死?多少人半死半活,至今还在苟且?

1992年,十亿人民看不到这些,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他们身上汗涔涔的,有一股蛮力,火烧火燎,那确乎是春夏之交的气息、七月的气息,鼻孔简直要流血。今天,我们把它称之为“活力”,人人都年轻了十几、二十岁,像回到了青春期。都有激情,都充满希望,大咧咧走在大街上,突然朝树桩来一个飞腿,或者跃起来去够空中的一片叶子。就是那种自由感、解脱感、年轻旺盛感,想去创造,想去犯规,想张开四肢往虚空扑去,或者大喊大叫,朝虚空“啊”两声。

1992年,十亿人民的荷尔蒙集体爆发。嗯,连空气都潮乎乎的,躁。当然,最躁的是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或称知识界、读书界、文化界,反正你懂的,我们也说不清是什么界。此界中人,一般给人安闲、淡漠的错觉,其实不是。他们最躁,几乎时时刻刻在躁,不是这拨人躁,就是那拨人躁。此起彼伏。

1992年夏天,田庄大学毕业,进了江城日报社。上半年,她就来这里实习,姑父托的关系。那些年,大学生很金贵,虽然江城大学不是什么好学校,但毕竟也是学校。这一年,56万大学生走向社会,全中国有90万岗位在等着他们。这并不是说他们就有选择的自由;自由只有像田庄这样的学生才配享有,父母有关系,家里也有阔亲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这一年她确实挺自由,要么留江城,要么回清浦,倘若想去省城,努努力也未尝不可。好单位多得很,她反而没所谓了。就在她的大多数同学被分配到乡下当中学老师时,她成了《江城日报》的一名记者。田庄因为家庭关系,毕业分配上占尽了便宜,如此,平民出身的孩子就没希望了?也未必。考研不失为一条出路,王少聪就考上了武大,此时距离两人分手尚有两月。

田庄是直到南方视察后才想起要考研,她想考中山大学,直接杀到广东去;讲真,《江城日报》人家还没看上呢。慢,她的美国梦呢?哎呀,还真忘了,早丢爪哇国去了!再说此一时彼一时,家里的态度也不太积极。孙月华说:“跑那么远干吗?我这闺女白养了?费了那么多心血!养了二十多年!”她要捞本。

田家明笑道:“你妈乱讲,撒娇撒痴呢!我的意思是先放一放。一则千里迢迢,我们也不放心;二则也没到那程度,不是说国内就活不下去了。”

田家凤说:“哪儿都别去,就留江城!清浦也别回了,小县城!我发现一个现象,你在江城还算正常,一回到清浦就说不上!奶嘎嘎,乱怄气!”

李勇说:“看来好时候到了。也是怪,南方视察才几天?办营业执照的就多起来了,工商局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明显躁了!”

其实,最先躁起来的是报社。春江水暖鸭先知,报社的鸭子们叫得最欢,兼听则明,京媒、沪媒、粤媒几十份呢,小鸭子田庄没有说话的份,就埋头读报,那篇《东方风来满眼春》她读了好几遍,学会了写新闻,五“W”什么的摸得透熟。

可是这一来,她反而不想当记者了。突然心浮气躁,连胸腔都在鼓荡。她那时对“左右”搞不大清爽,可是很明显,报纸上的腔调开始和风煦煦,一副柳暗花明景象;不再满纸正义、充满杀伐之气——“左”为什么会给人留下这么个印象,亦是奇妙;其实“右”也常有过激时,但是若论斗狠,压根不是“左”的对手,似乎“正义”的话语权不在他们手中,自由民主叫起来也不像爱国那么有声势,有时,他们自己也难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

田庄做实习生的那个春天,自觉已和春天沆瀣一气,主要是报社大院不消停,总编室、要闻部动辄拍桌打板,激动的!她不能清静!她,她想去深圳!想站在深圳河边,望一眼对岸的香港;想去中英街看看,哪怕买个力士香皂;想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看街两旁的繁体字招牌,什么“泰利金饰”“澳门茶餐厅”……这些,都是她读报读来的。啊,受不了啦!血液沸腾!

咦,她不是要做个旁观者么?她不是说过,她将不为任何激情所驱使,也不介入任何时潮,哪怕是改革开放的时潮?呵呵,她的话你也信?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她不是常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害羞?呵呵,她一边害羞,一边激动,不行么?

她是七月正式入职,朝秦暮楚,心不在焉:江城已经盛不下她了。不久姑姑拿走了她的身份证,和几十张身份证一起装进包裹,寄往深圳,由一个叫王浪的小青年收取,这个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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