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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 二十三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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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爷爷去世,虚八十。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肝癌晚期,死得很痛苦,浑身疼,常常他会叫唤。但是倘若身边有人,他就忍住,一声不吱。吃不下饭,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鼓得大大的,田庄后来知道那叫“腹水”。 刚查出病因时,医生就说:“也就半年时间。”姑侄俩抱头痛哭。奶奶也哭。两个儿子第一时间赶到,当下商议,还是告诉他实情。爷爷听了很平静。他后来跟奶奶说,他希望过完整寿再走。 其实病发前,他才过了整寿,江城的习俗是七十九当八十过。他贪恋这世界,不想走。后来他就不说这话了。太痛苦了,死亡对他未尝不是解脱,他想早点离世。 他确实没有等来下一个生日。但这年春节,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团团圆圆过了年,其实是在告别。叔叔一家是从济南赶过来的,堂妹田苗十五岁了,和田禾、李想立在爷爷的床边,爷爷把眼看着她们,一个个端详,眼睛“吧嗒吧嗒”的。 田庄也顺着爷爷的眼光,把三个少女来打量。她心里想,爷爷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在想自己的十五岁?那个叫田伢子的少年,到镇上报名参军,从此天地陡地一变;是不是也会想到他的放牛娃时代,十二三岁模样,躺在山坡上,双臂当枕,把眼看着蓝天白云,觉得天地很大,而自己太小。 她不知道十五岁的爷爷长什么样,想来当年的田伢子也和这三个少女一样,粉嫩嫩,懵懂懂,只知道好玩,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二十年后的1949年,已改名田英俊的他去解放上海,在照相馆里照了半身像,名如其人,真的称得上英俊,气宇轩昂的一个革命者形象。 田庄转身来到院子里,把眼看着菜园。爷爷病了,菜园子也荒了,塑料布底下,埋着几棵香菜、小葱。那年春节阴冷阴冷的,爷爷将不久于人世了。田庄静静地淌眼泪。医生的意思是,病人不宜太折腾,就留在病房里过年好了。 姑姑哭道:“最后一个春节,他想回家过。过完年三十、年初一,我们就送他回来。” 爷爷的最后半年,就数姑姑和田庄最忙。某种程度上,也是她俩最动情,宁愿代爷爷去疼、去死。因为姑侄俩还年轻,有心力,可以承受生老病死。爷爷吃不下饭,奶奶就在家里熬粥:南瓜粥、红枣粥、山药粥……姑侄俩轮流送饭、陪护。有时,田庄会跟爷爷说:“爷爷,你别忍着,要是疼,你就大声叫唤!”说着说着,她就会哭。 姑姑夸田庄道:“好孩子,爷爷奶奶没白疼你!小孩跟谁长大,就跟谁亲!” 姑父也会来病房,问问情况,跟医生聊聊。象征性的存在,做客一般。其实父母、叔叔婶婶也像来做客。叔叔婶婶也就罢了,济南离得远,来回不方便。清浦多近啊,个把小时的车程,下班后过来看看,当晚赶回去都来得及。可是半年里,她父母也就来过三四次。真也做得出,哪怕装装样子呢! 姑姑说:“没必要!儿子本来就指望不上!不用装样子,太虚伪!” 孙月华说:“哎呀,忙死了!你外婆要去台湾,正在给她办手续呢,各种繁琐。有你服侍就行了,我们家也算出了人力;你叔叔家还没出人呢!过分!” 葬礼是有级别的。这方面田家明倒是挺尽心,把县委书记都弄出来讲话了。其实爷爷跟清浦没多大关系,他一生辗转于李庄、江城间,清浦只是路过。这一次也是。先在江城火化,骨灰盒送回李庄安葬。途经清浦时,搞出这么大一阵仗。 爷爷的官位,在清浦跟县太爷是同级;但这无关爷爷的事,主要还是儿子的脸面。田家明已当上了劳动局局长,风光得要命:全县人的饭碗都在他手里;那没工作的人得巴着他,有工作还想换个好工作的也得巴着他……这么说吧,全县人都得仰仗他。 人一旦风光起来也麻烦。很多事身不由己,是被人架着往前走,不走都不行。比如爷爷去世,他携家小去江城奔丧,总得带上司机吧?这事虽未有张扬,本单位的人总瞒不住吧?知道了总得有所表示吧?田家明好说歹说止住了。意思是不办。江城也不是他的地盘,接待太麻烦,诸如此类。尽管如此,精明强干的办公室主任还是带着几个手下来到江城,随了礼,磕了头,然后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田庄很好奇,问她妈:“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又没来过家里!” 孙月华说:“这有什么难的?他办公室主任不就是干这个的!” 办公室主任虽然是干这个的,但清浦县的办公室主任乍来江城,还是派不上用场。人家江城就没办公室主任么?当仁不让地,院子里迎来送往,指挥若定,跟自家人一样。人家这是主场!忙得喧宾夺主,把他的领导都架空了,都没李勇什么事儿了。 江城工商局来了不少人,把小院都塞满了。非但如此,还有很多半生不熟的面孔,李勇上前握手时很茫然,把办公室主任拉到一旁,说:“怎么回事?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账单、人名不能乱,有的你要酌情处理,别搞大发了,留下后遗症!” 江城办公室主任低眉,恭顺道:“李局请放心!这事我会办好!” 另一边,清浦办公室主任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就把田家明拉到一旁说:“头儿,您看还有什么事要办?” 田家明说:“你回去吧。过几天我带回去安葬,李庄你下去看看,对接一下。” 清浦办公室主任领命而去,结果“对接”得大发了,借烈士陵园的一间展览室开起了追悼会,还成立了治丧委员会。田家明只好请来县委书记。那天,人人戴孝、别小白花,敬献花圈、挽联。哀乐响起,大家一脸肃容。县委书记用低沉的声音念了稿子,悼词的第一句是:“青山不语,苍天含泪!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他确实很悲痛,首先是声音悲痛,神情也挺配合。 他一悲痛,田庄反而不悲痛了。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爷爷地下有知,一定会不高兴。他这一生最讨厌场面上的事。悲痛本来是亲人的专利,连筋带肉,是真的痛。外人一掺和进来,仪式是有了,场面也堂皇,但浓度反而稀释了,假模假式。那天的追悼会,田庄尽顾着走神了,打量各位来宾,端详他们悲戚的神情。她没落一滴眼泪。 心里想,怪不得男人都爱当官呢,原来当官竟这等有脸面,挣得一个外面光!她家有两个当官的:她爸、她姑父。分别在各自的主场搞得一个兴师动众,可真叫光宗耀祖! 其实,她这是冤枉她家的官人了,都是迫不得已,官做到这份上,在当地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有时反而没那么虚荣。因为官位本身已足够虚荣。本心讲,他们很想低调,想压下来,奈何压不住啊,被人拱着走,脚不沾地,实属被逼无奈。唉,做官不容易!简直累死!谁能体谅他们的痛苦?那曲里拐弯的、微妙难言的痛苦! 田家明确实很痛苦,主要是累。他调来劳动局已三四年了,先是副局长,后来主持工作,去年才上的局长。劳动局摊子大,几十号人,互相搞来搞去。领导层不统一,四个副局长就分三派,最后一个是骑墙派。下属几个科室也互相搞,有时联合起来搞领导,或者联合领导搞另一个领导。乱极了。 田家明作为一把手,深知他的主要工作是搞平衡,各方安抚,以保安定团结;但是积习难改,他是秘书出身,主要精力都用来开会学习、读文件、看文件、改错别字。这方面他很擅长,并且上瘾。他事必躬亲,沿袭从前做秘书的操作,下属科室写个例行报告他也要一字字过目,有没有病句,语意顺不顺;有时他会加一句、减一句,左右推敲;咦,竟然还有错别字,他恶狠狠地拿笔画个圈,拉到空白处改正,心里那叫一个舒坦,颇有成就感。 一边又打电话,叫来写错别字的人,批评教育道:“怎么回事?小学生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吧?是态度问题,还是水平问题?不是我说,你们劳动局的公文水平也真够呛!差到我都不好意思说!格式、措辞全乱套!你们就是这么干活的?” 写错别字的人双手垂立,一声不吱。心里却嚷个没完:“我们就是这么干活的!我们干得挺好!还你们劳动局,你都来了几年了,还以为自己在县委办呢!自己不把自己当领导,谁把你当领导!怪不得劳动局的人都看不上你!” 劳动局的人确实看不上田家明。他一个外来户,上面硬压下来的,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他也就是写写稿子,老实说,稿子都未必写得好!这样的人,也配当我们的领导?也配统筹全县的就业安置、职工保障?也配给改革开放保驾护航?改革开放是靠你写稿子写出来的?是靠你改错别字改出来的? 这些话,田家明当然听不到。他就觉得劳动局太复杂,不比他在县委办的环境,人少,单纯,围着领导转,把稿子写写好,不搞那些钩心斗角。他其实忘了,县委办也复杂,哪个单位都复杂,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复杂。当然劳动局更复杂些,权力单位,盘根错节。 常常他有捉襟见肘之感,内讧太厉害,今天这个来告状,明天那个来说坏话,简直头大。搞平衡的诀窍在于“糊弄”,他这方面的经验尚嫌不足,还不够老油条。当然也是顾不上,太忙了,凡事兢兢业业,比如,兢兢业业地改错别字。 下属虽然在他面前互讲坏话,却不知,下属更多的是讲他的坏话。凡是当领导的,还有不被骂的?不骂领导的下属还是好下属?换句话说,你官都当了,挨骂也正常。总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吧?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吧? 或有问,怎样才能堵住下属的臭嘴?答曰:提拔他们当官!但问题在于,领导都被骂了,为什么还要提你当官?如此恶性循环。 劳动局的人骂田局长什么呢?骂他无能、迂腐、死脑筋!典型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整天就知道学习传达贯彻!这种人就应该回到“文革”去!这种人简直是祸国殃民! 骂:“像他这样的,就应该一辈子写材料去!写到抽筋、吐血!” 但是依着国情,没有人会一辈子写材料的。还没写到抽筋、吐血,就都当上了领导。因此有人说:“像他这样的,至多当个副手。当一把手,他不是那块料!出身决定的,一辈子改不了秘书的毛病!” 当然,也有不说他坏话的,比如办公室主任,比如司机。因此,这两位最得他器重,当自己人。一般而言,被领导当自己人的,一定会遭同事冷落,民主投票时得票最少,害得领导还要为他们做手脚。 这一回,田家明被办公室主任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情愿。瞎搞,影响多不好!可是办公室主任并没有僭越,人家是早请示、晚汇报,处处征得领导的同意。公正说,田家明虽然不情愿,也是半推半就。 追悼会正开着,他就略显疲态,恨不能赶快结束,赶到李庄去,入殓、下地,这事就算结束了。他中年以后,处理事情尽量不带个人感情,做一件,了一件。然而事情总是源源不断,这件还没了,那件就来了。奈何奈何! 他这边正累着呢,站在他旁边的老婆比他还累。孙月华虽然爱慕虚荣,但是场面上的事她搞不掂,怕应酬。不得已需要应酬的时候,她一般都是“三板斧”,先哈哈大笑,然后双手一拍,显得很热情的样子,说:“这不该好嘛!来来来,屋里坐。” 但今天是追悼会,她的“三板斧”用不上。此刻,她和丈夫并排站着,身后是田家凤夫妇、田家亮夫妇、田庄扶着奶奶、长孙田地,还有田苗、田禾、李想。大家都庄严肃穆,来宾过来握手告别,说:“节哀!保重!” 孙月华苦着脸,竭尽哀伤之能事;但她这人比较天真,装不大像,变成了苦瓜脸,反不及田家凤木呆呆的神情来得自然。逢着有人走到跟前,孙月华就低着头,双手握着,表示感谢。把一双手都握麻了。 上午九点半,车队准点开拔,缓缓地绕城一圈,又进了城,几条主干道也走了一遍。哀乐响彻整个小城。路人会停下来,打量这车队,六七辆车呢,车头蒙白纱、扎小白花。路人想,瞧这丧事办的!不知是哪个贪官污吏死了爹娘? 田家明一家坐上了开路车。田地第一回当个人用了,披麻戴孝,捧着爷爷的骨灰盒。田庄看着骨灰盒,喃喃道:“爷爷,咱们回家了。咱们回李庄去!”这才悲从中来,结结实实哭了一回。一家人全哭了。 坟地是早就选好的。山水之间的一小块荒地,专为坟场。离村子还有几里地。田家没搞特殊化,就在坟场为他安了家。那密密麻麻的坟冢里,或许有他的老熟人,小时候的玩伴,还会“伢子伢子”地叫他。他不会感到寂寞。 坟场已候了好些人,看见车队,就都迎上来。那是李庄的乡亲们啊,还有田家的族亲。寒寒缩缩的,照样还是穷人。这才是真正的伤心地,田家十几口人百感丛生,啜泣不止。 乡亲们打招呼道:“家明,月华。”这对夫妇他们最熟。奶奶相对熟些,她的同辈人大多走了,年轻一辈不熟识。家凤、家亮也不熟,回乡太少,没一块玩过。 小丫、小毛他们倒是熟,但是认不出来了,惊讶道:“去哪儿认!十几年就没回来过,都长成小大哥、小大姐了!那时候才这么高!”比了比腰。 一众人往坟场走去。早春的田野,青禾招摇。遥遥能见得村子,还有山影,那边河流在奔涌不止。田庄想:“这地方我来过吗?”她已经转向了。脑子里对应的还是她八九岁时的李庄,这块坟场没有她熟悉的坐标。 路很难走,是崎岖小径,大太阳底下,无数的人影子交织摇晃,田庄犯晕,几度趔趄。她站下来,定了定神。坟场里远远立着几个人,正在挖坑,旁边堆起一个小土堆。那儿就是爷爷的家了。 那一刻,田庄突然想匍匐在地,想大声号啕。不单是为了爷爷,是为了爷爷跟这一切连在一起,是生于虚空葬于虚空,化为烟尘,埋入故土。是人生八十年,诞出这一家十几口人,现在都聚拢在一起,陪他回乡。是这个山清水秀、穷山恶水的小村子,这么些穷人。是此刻、田野、村户。是她自己。 爷爷去世,使田家和李庄又建立了联系。有这么个小坟茔,心里就有惦记。叔叔每次回江城,总要来清浦、李庄走一走,先到兄嫂家住一晚,再赶回李庄扫墓。 奶奶感叹:“爷爷一走,一大家子反而常聚了。” 还真是!爷爷活着的时候,叔叔回来没那么勤的。有一回他出差到扬州,致电家里说,他明天中午到家。 次日奶奶做了顿大餐,一家人守到下午两点也没守到他。那会儿还没手机、呼机,联系不上他。急得要命。两天后他才疲沓沓地进了家门,原来在扬州喝大了,当晚送医院去了。他是从医院赶回来的。 爷爷气得大骂:“不成体统!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 他是直到爷爷去世后才突然长大成人,孝顺起奶奶来简直不要不要的。也不出去找同学了,就在家陪老母,具体说,就是让老母看见他,做好吃的给他吃。吃了睡,睡了吃。聊是没什么可聊的。老母唠叨,他就听着,偶尔也接两句,心不在焉的。 有一回他不放心,问田庄:“你以前是怎么陪的?” 田庄笑道:“跟你一样。” 叔叔苦恼道:“她说话我接不上。” 田庄说:“你不用接。她自说自话呢。你熬时间,她忙起来,这就好。” 田庄从十八岁来到江城,陪了爷爷奶奶四五年,这方面很有心得。念大学那会儿,常常带同学回家吃饭,可说是她的独创秘诀。男生会陪爷爷聊天,女生则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帮奶奶择菜、洗菜。爷爷奶奶一个个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私下里会有议论,哪个姑娘长得好,哪个小伙儿不错……有时会跟田庄打听打听。还未及熟透,下回田庄又带来几个新客,都不重茬的。老两口简直新鲜坏了,目不暇接。 有时,田庄会事先做安排,跟男生说:“你陪爷爷下棋,要输给他!不能输得太惨,要不他会怀疑。” 男生说:“吃你们家一顿饭真不容易!” 田庄笑道:“那是!我们家饭好吃!” 每回家里来同学,小院里就叽叽嘈嘈,充满了欢笑、打打闹闹,委实比过年还热闹。同学走了,爷爷奶奶还要回味一下,一个个加以评判。有时田庄会参与他们的评判,这就称得上是“聊天”了,及物!不比平时,他们总没话找话,跟孙女儿说,要好好学习!保重身体!天冷了,要加件衣裳!最近成绩怎么样? 这话当然没法接。是“死”话,不是流动的话。 家里来同学,最受益的还是田庄。她是雪中送炭,她的同学才是锦上添花!这是大学四年她做的最正点的事,否则光她一个人陪老人,真不行。姑姑带着李想过来,也不行。太日常了,缺少变化。小院里不生动、不流动,是死的。暮气太重。常常田庄会有消沉感,懒待动。生起感情来就会哭,太无力了,帮不上他们;连带自己也像坠入虚空,感觉肉体在腐烂,一寸寸在烂。她才二十出头呀! 叔叔在江城待上几天,就开了工商局的车回清浦、李庄。他宁愿自己一个人走,独自陪他父亲,坟头坐一坐,除除草,添几把新土。哀伤这件事,其实不能分享。人多了,味道就会冲淡,不能集中注意力,有时都不好意思哭。叔叔是太需要跟他父亲一起坐坐了,他少小离家,父子俩太少相处。偶尔回江城探亲,晃晃悠悠,跟玩儿似的。父亲一走,他突然恍然大悟,并且恐慌,自己已四十多了,老话讲,黄土已埋半截身。吓人的! 他回去扫墓,却难得一个人。也是一家子兴师动众,江城带一窝,清浦带一窝,跟赶集似的,苦不堪言。有一回田庄递点子给他:“你去弄辆车来,我陪你。也不走清浦了,我们直接去李庄。” 那天清晨,叔侄俩出发了。在李庄逗留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江城。他们就守着墓碑,席地而坐。中午吃了点干粮,叔叔又带了瓶酒,陪老头儿喝两杯。叔侄俩很少说什么,屈膝抱腿,把眼看着青山绿水,有时眼里会汪着泪水。就觉得很满足、很安心。 两人很默契。知道彼此都需要空间,有时会一个人走开,留下另一个人跟地底下的人说说话。哀伤令人羞涩,外人不能看;它需要静心、凝神,如此跟地底下的人就会共处一个时空:他还活着,或者他们死了。如此就会更近、更亲密。 那天,田庄把叔叔留在坟头,自己走开去。她没有回村子,而是爬上几里外的一个小山坡,深秋时节,荒草萋萋。她把眼看向山坡下的村庄和河流。很稀奇自己会这么没心肝,自从离开这里,十几年间她把李庄忘得干净。 十几年间,李庄的亲朋上县来,也会来家里坐坐;田家明夫妇也有回来过,遇上红白喜事,李庄派人来通知,他们就会回村出份子。孙月华也会时不时跟女儿唠叨:五婶死了。春花嫁到了镇上,生了俩丫头,婆家虐待她,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地跑回家。春明上了中专,李万材家直到曾孙这一代才算翻身。苗老师做了寡妇,她男人叫瓦斯炸死了,煤矿赔了好几万。李小山确是杨校长的孩子,越长越像。当然他现在不是杨校长了,大学毕业后分去了南京,是一家国企的部门主任。 田庄听来什么感受呢?很惊讶,只会“啊”。词汇太贫乏了。说到底,还是李庄太苍茫了,虽只有几十里地,却是十几年,远得像梦。她念高中那会儿,同学中有不少乡下孩子,乡下最卓越、最聪明的脑袋经层层选拔,来到县城读书,哪怕成绩再好,也还是露怯:衣着上、伙食上、神情上。总之,一看就是乡下孩子。 她有一个男同学,兄弟姊妹都聪明,可是为了兄弟读书,姊妹们都拉下来,不叫念了。有两个是文盲。路遥的小说里,男主人公最大的理想就是娶个县城姑娘,那天仙一般、高居云端的县城姑娘。出身干部家庭,大胆炽热,为男主人公的才华、男子气概所迷倒,冲破封建礼教也要和他结合,末了人家还未必爱她,落了个“女二”的身份。田庄读小说的时候,心里想,男人这么会意淫的?! 田庄当然也是县城姑娘,但多年来浑然不知,生于优渥人家,傻憨憨的,不知穷苦为何物。她是直到爷爷去世,葬回这里,方才如梦初醒:穷苦是她的出生地。也是爷爷的出生地,也是父亲的。 很多年前,她妈就讲过“故乡”那回事。她妈还讲,故乡是用来离开的。其实,故乡也是用来回来的。 这一年,故乡不再是词汇意义上的,故乡实实在在,是一座小小坟茔,前面有墓碑。她后来认定自己是乡下孩子、县城姑娘,就始于这一年。她后来走过很多地方,但凡看到小城小镇、走上田埂、进入农户、看见穷人,她就有亲近感、熟识感,这些都是故乡啊。 那天她在山坡上啜泣不止。爷爷躺在几里外,但是爷爷无处不在。 外婆去台湾的手续终于办妥了。确实如孙月华所言,繁琐之至,须大陆、台湾两边寄材料,一层层审批,费了两年工夫。 这事说来话长。外婆不得不走,也可说她是走投无路。两边都不落好。先是台湾知道她隐瞒再婚的事,外公徐志海很恼火:再婚他无所谓,关键是撒谎! 他先把妹妹给教训了一顿,说:“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竟然串通好了来骗我!竟然骗了我两年!怎么做得出?当我是傻子呢!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徐志洋嗫嚅不能言。 徐志海气道:“别的也就罢了!我最恨人玩弄我的感情!我什么时候被人玩弄过感情——” 徐志洋心里说:“对,都是你玩弄别人!现在你被人玩弄了,你活该!” 徐志海说:“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哭,对她抱愧。为了她把我女儿抚养成人,为她受的那些罪、吃的那些苦,我宁愿来世做牛做马,我宁愿下地狱报答她!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报答了!我跟她扯平了!”气得挂了电话。 徐志洋转头跟她父亲哭诉。 老太翁说:“这事先放放吧。我还不好多嘴,我也是吃里爬外的!” 徐志海虽然很恼火,全世界他都怪罪,唯有对女儿他疼得要命。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把命给她他都愿意。动辄乖儿、乖芸挂在嘴边。也不能说他肉麻,因为女儿在他心中一直就是八月大,咿咿呀呀,小手拍拍。这是最经典的形象,这个形象他抱过、搂过、亲过,肉身在接触。这是真的形象,也是永恒的形象。 另一方面,女儿的女儿也二十来岁了。通电话时,他跟田庄讲话都挺正常,把她当大人待;可是一俟田庄妈接过电话,腔调立马变了,父女俩在电话里热闹极了,咯咯笑个不停。 徐志海说:“乖儿,你不愧是徐家的种!性子跟爸爸一模一样,直爽坦荡!不像你妈那么弯弯绕!讨厌死了!不能像她啊!”他说这话时,田庄妈差不多就是八个月大。 孙月华说:“哎呀,我爸!不要这么说嘛。我妈不容易的!你在那边享福,她在这边受罪,千辛万苦把我带大,你就原谅她一回,啊?她又不是有意瞒你,还不是心里有愧,怕你怪她!再说我也瞒你了,要怪,你就怪我好了!” 徐志海说:“我才不怪我乖女!都是你妈闹的!” 孙月华放下电话,笑道:“我爸这个人,我是吃不消的!”她说这话时,陡地长大四十多岁,变回了田庄妈。 孙月华哄她爸最有一套。都是直肠子,又都“直爽坦荡”,隔不上几月,徐志海把气消了,原谅了章映璋。他是这么跟女儿说的:“算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孙月华悄声道:“她在隔壁呢。要不要叫过来说两句?” 徐志海说:“不说了。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放下电话,他打电话给他妹妹说:“最近怎么样?晚上加两个菜,我过去吃饭。” 徐志洋说:“你是贵人不踏贱地,怎么想起过来吃饭?” 徐志海笑道:“就知道你小心眼!我想你们还不行吗?我嘴馋!” 这是台湾的情况。七里村的情况则错综复杂,夫妻、母女、父女、姐弟、姊妹各生芥蒂,有的芥蒂怕是要带到坟墓去的。关节点当然是外婆和孙月华。起头,外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怎么可能离开?她的小儿还没结婚呢,她还要抱孙子呢!她怎么可能抛家别子? 当然,也不能说她就不想离开。她想去看看那个人,死前见一面。那个她从五六岁就一起玩捉迷藏、过家家的人;那个到了十三四岁就总是躲她的人。躲不上几天,就会跟他堂弟志河说:“把映琦叫来家里玩嘛。”章映琦来了,姐姐章映璋却没跟过来。 隔天,他又跟志河说:“走嘛,去郝巷找映琦玩嘛。” 去郝巷就去郝巷,干吗单找映琦玩儿?徐志河那年也就十二三岁,深觉蹊跷,问:“你跟我大姐闹矛盾了?不说话了?” “我跟你大姐有什么可玩的?”徐志海笑了笑,不屑道,“呆瓜!”呆瓜是章映璋的绰号。 她想去看看那个人,那个曾经的美少年,大少爷脾气,实则单纯之极。那个去了重庆还给她写信、寄照片的人,他穿军服的样子她陌生之极,平添一股英气,不是她熟悉的人。她那会儿躲在老家桑镇,乡人一看见飞机,就四散开去,她却会定住,巴巴地看着飞机,她想到了重庆。想着飞机可能是飞往重庆,那城市有她爱着的人。 她想去台湾看看那个人。他是死活不回来了,得知她改嫁后,他递话给女儿说:“我更加不能回了!我怎么回去?关系叫她搞得那么复杂!我还怎么跟亲友见面?我还有脸见人?” 七里村得知台湾来信,也有些年了,那会儿田庄还在念高中呢。起头也没怎么样,来信而已!七里村外公孙开吉宽宏大量,外婆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他全知道;当年结婚时,就跟他交了底。 但是事情还是在起变化。这变化很奇妙,不是始于一朝一夕,而是首先酝酿在心里。第一,孙月华很少回娘家了,非但自己不回,也不叫孩子们回。多年以来,去外婆家一直是孩子们最亲切的童年记忆,每到周末或寒暑假,去外婆家,孩子们就像小鱼游回水里,会喜得翻身打滚、直蹦跶。尤其是对于弟弟妹妹而言,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对七里村有感情,不去就想得慌。 有一回田禾提出要求,她想去七里村看看。 “看谁?”她妈问。 “嗯,外婆、小舅。”她不说外公。 孙月华把她看了看,说:“跟我玩儿这套!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鬼心思呢!” 田地看不下去了,跟姐姐说:“太过分了!良心哪儿去了?我本来不想去的,现在偏带她去!你手里还有钱?我明天带她去汽车站!” 田庄倾其所有,说:“明天等他们上班了再走,赶在他们下班前回来,不会有问题。” 次日下午,弟弟妹妹从七里村回来了,跟姐姐汇报情况。 妹妹说:“唉,没以前好玩了。” 弟弟说:“以后不去了。怪怪的。” 怪在哪里?说不上。主要是外公和小舅不大热情。起头,他们挺惊讶,显然没想到俩小孩会单独下来,说:“呀!你们怎么来了?” 小舅孙月明问:“家里知道吗?偷偷来的?” 俩小孩愣了一下。这一愣,就昭然若揭了。 小舅说:“嗐!吃完饭赶快回去吧。别叫家里知道,免得挨打!” 外婆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凭什么要打他们?你尽挑拨离间!” 小舅看了一眼外婆,没好气地说:“我说的什么话,你还不知道?” 外公把俩小孩端详半天,说:“你俩的心意,我们领了,唉!” 田禾说:“不单是我俩,还有姐姐。她今天负责看家。” 外公摸了摸田禾的头,说:“好孩子,听我一句劝,这地儿少来,免得我们为难!” 田禾把眼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哥哥,难过得都吃不下饭了。 多年来,外婆一直是七里村、县城两边住住。孙月亮有了孩子后,她在小女儿家住得多些,帮忙带孩子。以前孙月明来城里,必是大姐、小姐家都走走,现在只来小姐家了。姊弟俩常背着外婆交头接耳。 有一回,孙月明来小姐家,一看他母亲不在,立马把脸挂下来,说:“人呢?又去那边了?以后不能随着她!” 外婆从里屋走出来,道:“什么叫又去那边了?去哪边了?是说你大姐家吗?我去不得吗?小时候最疼你的就是她!没她,你们有今天?良心呢?” 姐弟俩对了对眼色。 孙月明咳嗽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两码事儿。您别说串了。再说,我可没得过她好处!”孙月明初中毕业好些年了,一直在乡下晃悠。原本指着大姐夫给他在城里找工作的,自从台湾来信,孙月华就顾不上她弟弟的工作。外婆跟她暗示过两回,奈何她就是不接话。 外婆有一次跟姨奶奶叹道:“作孽啊,这台湾来信!兄弟姊妹处得不三不四。” 姨奶奶说:“叫何冲跟他爸开个口呢?何十四手头不缺关系。” 外婆说:“月亮心冷,不像月华爱张罗事儿。” 外婆住大女儿家也麻烦。本心讲,她宁愿住大女儿家,更自在,思念起前夫来没有心理障碍,白天做老保姆,夜里就起来发呆。麻烦在于,她想回七里村就不方便,大女儿会撂脸子,很不情愿。有一回,母女俩竟为这个吵起来了。 外婆说:“我就是你家老奴,我也有人身自由吧?那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去?” 孙月华气道:“你这种腻歪歪的性格,真能把人急死。当断不断,你受罪还在后面呢!” 外婆说:“我怎么断?我儿子要结婚,我回去筹备一下,不算过分吧?他不是你弟弟啊?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孙月华含脸道:“回去吧。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他结婚还有好些日子呢,都是借口!” 外婆这边刚走,孙月华问她小姨道:“她回去是怎么睡的?” 姨奶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怎么睡的?” “嗐!”孙月华说,“两人还睡一张床上?” 姨奶奶、田庄当即把脸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姨奶奶才说:“你这人怎么那么不上路子!她都六十多的人了,她是你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成心作践她,是吗?轮得着你来吃醋吗?徐志海也未必说出这种恶作话来!” 田庄也气得直跳起来,她那个年纪对“睡”“困觉”什么的特别敏感,朝她妈大喊大叫:“你太恶心了!你这样会遭报应的!”被孙月华赶上来就是两巴掌,骂:“轮得上你说话吗?给我死一边去!”田庄号啕着冲进自己屋里。 不过直到此时,手足之情表面上还在维系。小舅结婚时,田家明一家都回去了,外公前妻的几个子女也都回去了,大家都挺客气,说说笑笑,没那回事似的。仓促吃了顿饭,孙月华就领着一家人回城,怕兄弟、连襟喝多了,说出不得体的话来,捅破那层纸。那时,气氛已经一触即发了。 真正开撕是在小舅结婚两年后,外婆把孙子带大了,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这时,她去台湾的事也开始提上日程。这事也不知怎么起头的。几经辗转,台湾同意了,徐志海跟女儿说:“这事顺其自然吧,看你妈的意思。别勉强她。孙家的关系要处理好。” 孙月华的本心,当然是希望父母团聚,她父亲就不必去养老院了。这事若说她有推动之功,也未尝不对。但关键是外婆,推她,她也就动了。想走,几家住着都难受,简直住不下去。 外公孙开吉倒也大度,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要离家出走,去陪另一个老伴,他心里不好过。但是这事消耗许多年了,也疲了、累了,有心理准备。 他跟儿子说:“放她走吧,成全她。她搁眼前,我也难受。” 儿子不同意。这么说吧,孙开吉所有的子女都不同意,这就不是老头子说了算的事。这关涉到儿孙后代的脸面。 孙月明说:“当然不能走!我在七里村还怎么做人?我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了许多年,我是孬种!我连自己的妈都能放走!我还是人吗?孙家被人欺侮到这地步,这口气不能咽!” 孙月亮说:“我妈,你不能走!你一走,我跟小弟的脸往哪儿搁?以后,我们就是没妈的人了!一个娘肚里掉出的,怎么我们就比不上大姐?你偏心偏得也太厉害了吧!” 孙月亮同父异母的大哥也从武汉打来电话,说:“要不要我回去一趟?不行就大闹一场!我操他妈田家明一家祖宗十八代!” 孙月亮同父异母的三个姐姐也在骂,三个姐夫正摩拳擦掌。要闹就闹田家明去!闹县政府去,闹劳动局去!把他的人给丢丢尽,叫他官也当不成!他妈的赤脚不怕穿鞋的!我们小老百姓怕什么?什么都没有!他怕!当官这么些年,能干净?鬼才相信!一家子人模狗样,小楼都住上了,还三层!哪儿来的钱?不信我到县纪委告他去?我写个状子,到信访办、县政府门口静坐去?拉个横幅:严查贪官田家明! 孙月华在家里一跳十八丈,把桌子拍得叭叭响,拍得手心都疼,骂道:“让他们告去!一家子王八蛋,良心叫狗吃了呢!我是怎么对他们的,我掏心掏肺,宁可自己挨饿,也省下一口给他们!当年他们一家吃的、用的,都是我从嘴里抠出来的!可怜我的孩子,有时我都顾不上!”说完不禁落泪。 转头跟中间人说:“你捎话给他们,尽管告去!他们不告,他们就是乌龟王八蛋养的!我在这里等着!我怕什么?我干干净净!” 后来当然没告,这事压下来了。不知道中间人是怎么圆话的,真叫本事。 姨奶奶云淡风轻地说:“什么本事不本事的!要是我,我也不告!说说气头话罢了。民告官,什么时候赢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歹是一个娘肚出的,你小舅、小姨不会算这笔账?” 田庄长叹一声。七里村咽了这口气,因为她爸是县城里的显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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