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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 二十六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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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田庄来到广东的第三个年头。若以身份证的履历,当然还要早两年。那张小卡片,代她先去的深圳,经历了1992年夏天的狂潮:骄阳似火、大汗淋漓,空气里有一股汗馊味;身份证的塑封都热气腾腾,蒙着雾气。 两年后,当她的肉身来到广州,还是同样的气息,热火朝天,身上动辄出汗,黏搭搭,不干净。田庄是到了广州后才体会“冲凉”的意思,心浮气躁,必得拿凉水浇浇。 后来,每当她回望1990年代,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股盛夏气息,湿热扑面而来,潮得人喘不过气来。烈日,正午,人的影子小小的。疲乏,躁动,坐不住。这气息,跟岭南,跟她的青年时代合在一起,成为她对于那个时代的永恒记忆。 校园里也不清净。研一时,就有两个学长找到她,问她想不想写小说,弄个爱情故事出来。田庄惊讶道:“你是说当作家?” 张学长笑道:“当作家怎么了?又不是叫你当托尔斯泰。” 李学长说:“二十万字以内,往狠里写,爱而不得那类,写给小女生看的,虐恋型,互相折磨,时不时来点小误会。稿费三千。” “啊?”田庄开心坏了,“那么多啊!”声气都颤了。虐恋她有心得,一路被虐过来的,经验丰富,没想到这个都能换钱。 张学长说:“琼瑶三毛岑凯伦,还有雪米莉之类,可以借鉴一下。” 李学长笑道:“或者往生猛里写,重口味的,你行么?” 田庄说:“我不行。估计你们行。” 三人都快笑死。 张学长说:“要不这样,你先写个初稿,我们把握一下,到时再加些猛料。三个月内要交稿。” 这是田庄挣到的第一笔外快。书名叫《女生之恋》,署名米莉雪。封面花里胡哨,姹紫嫣红中两个少男少女在拥抱。她翻了翻内页,也还好,两个学长没太加猛料,除了拥抱接吻、省略号,他们没搞小方框带括弧,也未见“此处省略多少字”等字样。用不着,少男少女还不到那一步。 《女生之恋》未有正式书号,印得粗制滥造,散见于天桥、夜市、工地、中学门口;偶尔,街边的报刊亭也有代售。这是田庄的处女作,也是她唯一的一本小说,文通字顺, 不比今天的所谓名作家差到哪里去。这事她谁都没说,难为情的。 这本书卖出去多少,她不知道。倒是有一次,她看到旧书摊上有本《女生之恋》,心里怪怪的,把眼看着“米莉雪”,很不屑。有传作家都挺自恋,田庄因为不自恋,所以也当不了作家。她的处女作虽然是地摊文学,但毕竟是她一字字写出来的,写的时候挺认真,写出来后她就不屑一顾,有羞耻心。一点也不“敝帚自珍”。 她后来做学问也有这毛病,属于勤恳耕耘、不问收获的那种,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这也罢了;她还不把别人当回事,这就很麻烦。其结果就是,别人当然也不把她当回事了,却照样还把自己当回事。 本来,该当回事还是要当回事,该吹吹,该跩跩,名篇都是吹出来的,名家都是跩出来的,跩着跩着,他自己就信了,越跩越像,大家都蒙了,慢慢就习惯了,就真跩成名家了。 广州有个诗人说:“我们也许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但一定要有伟大的幻觉。”田庄就吃亏在这一点。她不喜欢幻觉,更何况是“伟大”的幻觉。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她这辈子与“伟大”犯冲,坚决走南辕北辙的路;人生四十年,她按部就班地生活,以平庸自守,她清醒、消沉、暗淡、无聊,全在于她不让自己有幻觉,不给自己打鸡血,拒绝让伟大、理想这一类的词汇把她照亮。也因此,日子并不好过。 世俗意义上,她后来在广州过得不错。媒体上开过专栏,文章写得挺顺溜,千字文、豆腐块,顺手拈来,还“形散神不散”,不愧当过中学语文课代表,看来《读者文摘》《女友》之类没少读过。这类文章,内行人称作“口水文”,奈何读者就好这一口。 有一回,两公婆出去赴饭局,王浪介绍说:“我老婆田庄。” 就有人问:“是作家田庄吗?” 田庄把脸都红了。她为什么要脸红?是为自己脸红?还是为作家脸红?两者都有。中文系读了那么些年,眼界是有的,把文学看得很重,深知非有两把刷子做不得这一行。她因为导师的缘故,也认识了几个作家诗人,见过真佛,后来把他们的书找来读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人比文字会来事儿。 有的文字笨的呀,粗蠢得不透气,再回头思忖那些写笨文字的人,却个个都是冰雪聪明之人,又机灵,又有眼色;也有的很端庄,说话滴水不漏,一副大师口吻,是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起头,田庄也当他是葱;葱年纪不小了,叔叔辈的人物。有一晚校园里遇上,他把田庄的女伴打发走了,单留下田庄,说有事要跟她说。 两人在校园里走了走,走不上几步就开始上咸猪手,田庄目瞪口呆,吓得汗毛直竖。她那时还是个小白兔,没人告诉她文化圈的生猛逸事。若是很多年后,她就知道,此人是生手,不谙风月。声色场中混惯的人,绝不会这么泡妞的,第一,得看女方是不是此道中人,第二,还得费些功夫,说些不着边的话,探个路,做些铺垫什么的。哪有一上来就这样的?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也未必好这口,但文艺圈既以落拓不羁自诩,他自然不甘落伍,赶个时髦。 田庄虽是个小白兔,却是动如脱兔:甩过前男友耳光的人呢!那晚她虽然吓坏了,不知如何反应,却本能地“啊”了一声,几同尖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咸猪手只好止住。 田庄仓皇逃窜。这还不算,她一口气跑去找师兄,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惊魂未定,世界观都颠覆了。小白兔是好惹的么?不按牌理,一气之下,摔牌而去。搞得个乱七八糟。 “我靠!”张学长说,“真看不出,整天人模狗样,装得不行了!诗文写得狗屁不通,也不知怎么混出来的?” 李学长说:“我们杨老师的座上宾。老师脸皮薄,禁不起他磨,害得我都给他写过评论。” 张学长说:“这事不用告诉王浪。但以后得拿他挡一挡了,就说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要有心理准备,这类事还会有。”李学长笑道,“你太单纯了,看上去傻乎乎,好欺负。” “什么叫看上去?”张学长说,“她本来就是!” 田庄笑道:“算了吧。”傻也傻的,她不是装傻,是真的傻,但又不全是真傻,奥妙是在这里。就比如单纯,她是后来才知道,单纯其实是一种力量,一种很吊诡的力量,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任何心计都拿它无可奈何,施展不开手脚,就是,我不上你的道,不玩你的套路,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能拿我怎么着? 有一回,她跟几个女友闲聊,说起后宫戏,田庄笑道:“后宫争宠,我绝不会是最惨的那一个,争不过么,就不争。皇上,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她后来果然不争么?也未必,她这说的是静态,而世界是动态的,必得置身其中才能知晓。但不争是她的秉性。 女友中有个肖太太,田庄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麻烦!机灵外露,弄不好是要被吕后搞成人彘的!” 肖太说:“也未必,人彘不人彘全在刘邦一念间。她差点就成了皇太后。你这样活着有意思么?落一个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我觉得有意思。”田庄说,“我会活得很长,看尽人间百态。不,是人间丑态!我看死他们!” 肖太说:“第一,你未必活得过他们;第二,他们不觉得这是丑的,比你位高权重,压根就不在乎你。你也就一旁看看,在你是鄙视,在他们还以为你是羡慕呢。什么都捞足了,富贵煊赫,气死你!” 单纯的结果是,田庄剥了那根葱。当然,他还是葱,但至少在田庄面前,他不装葱了,起头讪讪的,后来淡淡的,再后来他就忘了。田庄也忘了。后来两人遇上,还能闲闲地打声招呼。也是没谁了。 田庄后来供职于岭南文研院,全称是“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职业属性上她算是学者、文化人、知识分子。要命啊,这三个称谓她都不喜欢,比作家还不如,更叫她脸红。但有一个好处,在同等层级上,这三个身份不比作家有虚名,使得她能够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躲在人群中,静如——嗯,处子。王浪介绍起她来,也不说田庄了,免得遇上读报人,说:“哇,我读过你的专栏,佩服佩服,才女才女!”田庄就会犯尴尬,还有比才女更狠的骂人话么? 王浪后来只说,我老婆。郑重些的场合,他会说,我太太。 一般也就到此为止。但有时也会遇上神经病,追问道:“王太太在哪里高就啊?” 两口子就会对对眼色,简直犯怵。说岭南文研院吧,须费些口舌才能解释清楚,及至解释清楚了,人家就会说:“哇,文化人!大学者!了不起,了不起!”口气是真诚的。然而正是这真诚,使得田庄如坐针毡,心里想,幸亏他们不读论文,否则就是伤口上撒盐,对她构成双重伤害。老实说,她写的那些破烂文,她自己都读不下去,主要是用来评职称、上工资。她是拿“学术八股”当饭碗,虽然王浪也不指着她养家糊口。 文化人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知识分子”,并且,还是女的。“女”和“知识分子”合在一起,就好比鸡鸭同笼,简直了,诸位看官想象去,夹生成什么样了!逢着这时,田庄宁可当作家,写自己都瞧不上的口水文,至少说人话。女人不比男人,尤其要说人话。 且慢,知识分子怎么了?招谁惹谁了,这么不堪?这话很难讲。曾经是臭老九,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但1990年代以降的知识分子,怕是连臭老九都不及,跌到底了。因为臭老九时代的知识分子,哪怕是扫厕所,也算不得“斯文扫地”,在于内心没垮,哪怕卑微如尘,挑大粪的时候还能昂昂头颅。 1990年代的知识分子则塌了,虽然人五人六,大踏步走路,腰板挺得笔直,神气活现,阔了么!但是内心则全盘失节。两年前引发热议的“教授卖大饼”,毕竟是极端事例,说明这教授是个老实人,没关系,没门路,穷得只能出卖体力,干粗活。聪明的教授干吗去了?不声不响挣大钱去了!有关系的去搞批文,做倒爷,转手就是几十万;有名头的就去企业当顾问、做技术指导,月薪也是好几万。 晚上么,嗯,是得放松放松,主办方会安排妥当,K歌啊,桑拿啊,按摩啊……你懂的。小姐排成行,妈咪领进房。教授们脸红心跳,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习惯了,懂行了。知道要挑几个红肥绿瘦下来,剩余的由妈咪带走,一二一,开步走,末了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 屋里,红肥绿瘦们夹在教授们中间,一对一,头靠头,开始窃窃私语、耳鬓厮磨。要么说是温柔乡呢。小姐们侍候得真周到,主动斟酒端盏,兰花指一翘翘,别提有多怜弱动人;拿竹签挑着水果片,往教授嘴里送,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看得人心都化了。那边厢却传来一阵荡魄的娇喘声:“嗯,不嘛,不嘛。”教授大吃一惊:我靠,哥们儿已经上手了吗? 你说呢?这时还谈什么斯文?扫地去吧。 田庄自从1994年来到广州,就栖身于文化圈,后来浸濡颇深,拉拉杂杂认识不少人,情知怎么回事。其实,那会儿各圈都乱,人人晕菜。没法子,素俭惯了,乍见到花花世界,好比凡心不死的小和尚,还有不犯浑的?跟醉了似的。 王浪后来懒得烦了,很少带田庄出来玩儿,介绍起来不方便,吞吞吐吐,人家还以为是他的马子、包的二奶。不得已必须介绍她的身份时,他就说:“她没工作,家里蹲,就一大老粗。”田庄开心坏了,很满意。恰好那一阵,她在家休产假,文研院又不坐班,几同家庭妇女,这身份她喜欢,介绍起来不尴尬。 王浪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我看你们圈还蛮好玩的,个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你跟他们不也玩得挺好的?怎么一出圈,你就扭手别脚?这是什么心理?” 田庄想了半天,答不上。她也深觉蹊跷。 王浪说:“文化人怎么了?外人都挺稀罕的,听起来神秘,不比官商两界,他们摸得透熟,有时挺狎昵的,还瞧不上呢。外人对你们只有高看,什么清高、风雅,巴还巴不上呢!越这样,他们越敬重!凡是钱搞不掂的,他们都敬重。你倒好,别扭得跟自己是三陪女似的!” 田庄“哎呀”一声笑了,是这意思。那些年,做三陪都比她理直气壮、高高在上,笑贫不笑娼么。可是她的行当,略有些特殊性,一直披着“不染纤尘”的高贵外衣,如今跌落凡间,做了娼妓,还特别起劲、卖命。这个挺要命。 更要命的是,外人还一头蒙,搞不清楚状况,贞节牌坊前一站,就有些自卑,比得自己挺猥琐的。常说:“唉,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啊,我们穷得只剩下钱了!”是这个让田庄犯别扭。她是天性坦诚,明人不做暗事。照她的意思,还不如把牌坊推倒,遮羞布扯掉,明明快快挣钱去,这样反而坦荡。 再别扯什么理想、伟大、情怀之类,文字就是个行当,跟打铁铺、豆腐坊没什么两样。首先,活儿要漂亮,精雕细刻,平时要琢磨琢磨,肯吃苦,要有工匠精神。她的同行中有几个做到了?全在混,满脸的功名利禄,还拿文化说事儿,还装!是这个让田庄吃不消,动辄脸红。她的意思是,钱可以挣,明着挣,别当婊子又立牌坊;差不多就行了,别吃相太难看,什么都要!怎么胃口就那么好?怎么不怕撑死? 1996年,田庄还体会不到这一层,她那时还不是文化人,是个在校女青年。得再等上一些年,她阅历渐深,七荤八素也见识了些,也不当回事儿了。再回头观望1990年代,竟至苍苍茫茫,很多事她都不记得了。眼前浮尘四起。浮光掠影中她有一个模糊印象,1990年代就其底色,比1980年代亮了太多,噪声高了八度,满街的灰尘污垢,浮在富丽繁华中,或称“浮华”。人人如蚁虫蠕动,奔波劳碌,开心得想放声歌唱,心里略有些空虚。 那是他们自己都感受不到的空虚。钱挣足了,人生无望了,没盼头了。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伟大、理想、崇高之类坠入浮尘中,跌成幻影,摔成了泡沫。 这一跌、一摔对田庄影响甚重,她的后半生并不好过。因为父辈的覆辙,她对伟大、崇高本来就心存芥蒂,避之不及。她宁愿过平庸微渺的人生,也不骗自己正在从事壮丽的伟业。可是,平庸微渺多么难过啊,是要靠肉身一天天去熬的,是消沉、怠惰,看着自己在衰老,皮松肉糙;一点点靠近终点,光阴里没有光。 是的,1996年田庄还看不到这一层。写地摊文学赚了三千块,就让她开心坏了。研究生三年,她奔波于校内校外,跟玩儿似的:读书、恋爱、交游、写论文、写广告文案、写软文……各式活儿总会找上她,人缘好,师兄师姐都爱带她玩儿。 来广州已经两年,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那是广州最好的时代,借用狄更斯的名言,也有可能是最坏的时代,街上充斥着小偷、骗子、皮条客、人贩子、飞车党……有一天,田庄出门散步,恍惚间被人轻轻擦了一下,她扭过身去,却见一个小孩正在狂奔。她急忙翻手袋,手机皮夹全不见了,顿时大喝一声,拔腿就追。竟然追上了,原来那小孩的妈妈等在路口,他跑到妈妈身边就止住了。田庄追上前来,大喊大叫,那女人瞪着她,心里直道晦气,今天碰上鬼了,不好惹,遂把手机、皮夹扔给了她,一边往地上啐两口。 田庄后来也常告诉新人,路上别打手机,以防“飞车党”抢了去;倘是抢包,就给他,以免他剁你的手。 这里,必得说说广州站了。哪怕你没到过广州站,影像里必定见过它的样子,那宏阔的广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巨大标语。高架桥。流花宾馆。流花汽车站。春运是它最著名的标签。很多年后的2008年,这广场上聚拢了五十万人,滞留十一天,哭天恸地,哀嚎一片。全广州的公安、人民解放军全出动,严防死守,怕出事。这次滞留改变了中国,拉开了后来被俗称为“基建狂魔”时代的序幕:高铁、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中国进入高速时代。 就不是春运,广州站也是人头攒动,每天十几万人在这里涌荡,奔向珠三角的各个角落。每隔几分钟就有列车进站,它们发自北京、上海、西安、武汉、成都、重庆、沈阳、兰州……中间停靠无数的小城小站,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把全中国的有志者、梦幻者全卷了,满载他们一路南下、南下。 多么壮阔的一幕。条条大路通罗马,有那么些年,趟趟列车都奔向广州,这里是“改开”的中转站,吞吐量极大,好比蛇吞象,竟然也消化了,中间难免腹痛,常有拉肚子的时候。内中有这么个小姑娘,十六七岁模样,初中才毕业,就坐在这“时代的列车”上。她第一次出远门,到东莞找她的同乡,想进工厂,想穿工装,想住工棚,总之只要脱离土地就好,否则她可能很快就要嫁人,挣不到钱,挣不到那在她可能是巨额的工钱。 现在,她蜷缩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那样羞怯、满怀憧憬。前面就跟老乡联系过了,手里有他的电话。人家千叮咛万嘱咐,广州站危险,人心难测,叫她不要跟人说话、不要对视、不要回头,就照他教的步骤走,一二三四,不能走错。这姑娘记牢了。她坐在火车上,眼神直愣愣,偶尔也会眨一眨。她的神情挺严肃,浑身紧绷绷的,只有熟睡时,嘴角才会泛起微笑。一车厢的人全是这样的神情,痴痴的,犹疑的,梦游一般。 昏暗的车厢突然一阵骚动,广州到了。是啊,广州到了。很多年后,他们中定会有人念记这一刻,感奋不已。这一刻,是背井离乡的欧洲人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遥遥看见自由女神像的一刻。这一刻,是革命青年奔赴延安,遥遥看见宝塔山的一刻。这一刻,更像是百年前的乡下混混们初到上海滩,梦想当流氓大亨的一刻。概言之,广州这几十年,是类似历史上的纽约、上海、延安、芝加哥。究其原因,是它们的身后都站着动荡、梦想、激情、可能性。 小姑娘跟着人群下了车,年轻的她站在出站口的风里,蓬头垢面,满面倦容。无数的人挤迫着她,她躲一躲,再躲一躲。一边护着行李,一边还要东张西望。一个男人倚着廊柱看她,她把眉头一皱,脸拉得老长,意思是,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她果断地拎起行李,一路小跑,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倚着廊柱的男人无关紧要,她躲过了这个男人,却没躲过下一个男人。到处都是坑,每一步都充满艰难险阻,使得她未能顺利,也有可能是永远没有抵达东莞城。 1990年代,这里被称作“修罗场”,炼狱般的存在,有人从这里升上天堂,有人在这里跌入地狱。暴力械斗、黄赌毒抢,港片里的打打杀杀常在这里复盘,更不用说那些扑街烂仔。两个摩托党在转悠,盯上了一个肥佬,摩托车飞驰而过时,顺手摘了他手上的包,谁知被肥佬一个箭步,反手拉下,踩在地上。警察肥佬说:“丢味!连飞车党、小毛贼也干不翻,还谈什么振兴中华?” 电影《古惑仔》里,郑伊健酷酷的,不怎么爱讲话,看黎姿的眼神却宠溺至极,实在是美好。当然首先是长得好,长头发,走路带风,清清爽爽。广州站的古惑仔们,想必不及他那么深情浪漫。潮汕帮、湖南帮、东北帮……动辄火并,虽然一样穿黑衣、戴墨镜、挂金链,但这里却是暗黑一片。1990年代,全中国的火车站都是“脏乱差”,但最差还数广州站,厕所的尿臊味都比外省浓郁,也是欲望太强,那味道熏得人头昏脑涨,眼睛发涩。 小姑娘呢?她哪儿去了?她是谁?这么说吧,她是我们所有人,她是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的父母、儿女;她大概率来自湖广、四川,也有可能来自云贵、江西……她是每个初来乍到的外省人,怀揣梦想,时而豪情万丈,时而战战兢兢,在列车进站之时,命运之神突然睁开眼睛,把他们全笼在视野里,你永远不知道它会选中哪一个、抛弃哪一个,而他们都是普通人。 1996年暑假,田庄去《珠江潮》杂志实习。学姐在这里做编辑,推荐她来写稿子、做选题。《广州站与农民工》便是她做出来的,因为她第一次来广州,也是坐的绿皮火车,和他们相处了一两天,察言观色,大体知道他们的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工作找好了吗?哪个厂?有没有老乡接应?他们也一眼看出她的身份,问:大学生?走亲戚?是去广州出差? 说:中山大学?那我们同路啊,我们也去中山。 说:读书好啊,将来包分配,有铁饭碗,佩服佩服! 后来,田庄总想到他们,车厢里的左邻右里,跟她说过话的人,共处两天一夜。吃个方便面都要让一让的人。那一家三口,夫妻俩跟她差不多年岁,孩子已经五岁了。还有对过窗口的小姑娘,十六七岁样,长得眉清目秀,却异常沉默,很少参与车厢谈话。多数时间她都放眼窗外,把头贴着窗玻璃,要么就是假寐。 后来,这姑娘就虚化了,化成了所有人。每当田庄听到广州站的新闻:坑蒙拐骗、人贩子、卖猪仔……她都会想到那姑娘,满怀憧憬、小心谨慎的样子,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为了采写《广州站与农民工》,田庄几人去了两次广州站,有天宵夜后已是凌晨,兴之所至,又跑去转了一圈。广场上躺了不少人,正在甜睡,光影照着他们。那边出站口又拥出来一窝人,拖家带口,大包小裹。一对夫妇搁下行李,抬头远眺,很茫然的神情。田庄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远方高楼林立,糊在夜色里。夜不黑,苍茫的灰蓝色,时有灯火闪烁,明明灭灭。 田庄若有所思道:“广州站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学姐说:“伤了还要来,可见值得冒险。这里是他们举行成人礼的地方,过去了就好。” “要是过不去呢?” “那就没法子了,”学姐说,“命!广州站都过不去,那也只好认栽了。” 田庄喃喃道:“为什么是他们?”她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我们? 学姐听明白了,说:“没什么他们、我们的,大家都一样。过个十几二十年,他们中不定什么人会一飞冲天,而躺在广场上的却可能是我们。” 广州有多坏,它就有多好。城市和人一样,魅力并不在于好看、温柔、举止得体、情操高尚,而在于活力、独特性。或许魅力跟这些都没关系,它是四目相视时突然怔住了,电光石火般被击中,神痴目呆。简言之,就是化学反应,那种眩晕感。认定它跟自己有关系,是万千人群中突然发现自己人,是认同感、归宿感,是彼此互为镜像,是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平凡的自己,原也在闪着光。原来自己这么好,这么可爱又能干,由此获得一种价值感。是彼此成就、互相烘托。是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不拘束,是相信。 魅力当然来自活力,它自顾自地招摇,爱搭不理,其实也是在撩。它不会主动讨好你,跩得很!很多人跑来扑它,它难以招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谓美而不自知。 田庄扑它,纯属于瞎起哄。考来广州干吗呢?是来挣钱吗?有梦想?喜欢中文,以学术为志业?都不是。好比夏天,大家都下河游泳,她站在岸边心痒痒,也跟着一个猛子扎进去,先凉快凉快,凑个热闹。这一扑,果然热闹坏了,大开眼界。 她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广州,彼此都新鲜有活力,有的闹腾。那确实是广州最好的时代,风华绝代。并不全在于田庄年轻,眼皮子浅,而在于这城市够派、够潮,风骚妖娆,活泼坏了。是中国的一个例外。它之于“改开”,有点像上海之于晚清中国,一枝独秀式的存在,灼灼生辉。上海当然更耀眼一些,它是夜航船上唯一的灯,吸走了这个国家所有的光芒,帝国在暗夜中昏睡,它未能照亮帝国,反而随着帝国的坍塌,它也跟着沉没。灯熄了。 广州的光芒是在黎明时分,这个国家醒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有的人起床忙碌,有的人还在酣睡。这里却七搞八搞,已跑出了一大截,并且日上三竿;回头看了看,有人在奋起直追,它急了,尥了个蹶子,一路狂奔。这以后,它或许被追上了,然而唯因1990年代它散发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国家,借用一句广告词就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这光芒,在田庄第一次来广州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都市感——这个词很难讲,并不全在于高楼广厦、人潮汹涌;就譬如1990年代的内地,高楼广厦也不少,一样是摩肩接踵。区别在哪儿呢?不在同一向度上,广州是异域感、陌生化,迥异于内地的、带有现代性的一个存在:毗邻香港,那边吹来咸湿的风,带得这里香艳一片。 满街都是广东话,听不懂。可是熟悉的腔调,跟粤语歌里一样。穿得也时尚,香港最新款的时装,隔不上几天就穿来广州了,满大街都是,还便宜。女仔“港里港气”:红唇、大波浪;也有飒爽短发,一袭黑裙,回眸一笑时,妩媚不输于王祖贤、张曼玉。 男仔爱玩摩托,挺烧钱的,本田大黑鲨,三万多,抵得上今天的三百万。夜间的东濠涌高架是他们最爱的去处,几十辆大黑鲨、大白鲨风驰电掣,像闪电一样。弯道尤其漂亮,车身快贴着地面了。 1995年,日本电视台来广州采访,跟拍了一段。镜头给到两个小靓仔,一个留郭富城的蘑菇头,一个是齐肩长发。广普讲得都不好,但眉飞色舞,劲爆了,跟翻译说:“告诉他,日本人爱玩的,我们都在玩儿。不比他们差!” 人生目标就是快乐,长发仔说:“美好的生活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飙车、速度,没别的了。”说完自己都笑了,意气风发。 问及改革开放,蘑菇头伸手一挥,豪情万丈:“三十年后一定会赶超香港,”笑了笑,对着镜头说,“可能还有日本噢。” 噫,太谦虚了呀!那时他们怎会想到:八年后的2003年,广东就把香港超了;十五年后,中国超了日本;二十二年后,单一个深圳就超了香港;二十四年后,广州与香港齐驱。 走笔至此,我们想怯怯问一句,当年的蘑菇头和长发仔还在吗?活着否?他们是田庄的同龄人,现在快当爷爷了吧?大腹便便?谢顶?大概率他们是守在家里,意兴阑珊。或者痛风、膝盖疼,一身的毛病,常常往医院跑,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但年轻时飙车的那一道道闪电,真不愧为1990年代广州街头最靓的仔啊。 小一辈的孩子也不落后,十六七岁,开始上街晃荡了。歪戴帽,穿夹克衫、休闲裤,裤脚塞进短靴里;还大踏步,肩膀一抖抖,挺有节奏的——多半是戴耳机,听劲歌,踏着铿锵节奏。难抑制,难抑制! 那会儿,天河北荒草萋萋,珠江新城还是个大工地,天河城正在筹备,地铁一号线还没开通……那会儿的广州是“老广州”,在东山、越秀、荔湾一带,旧街巷活色生香,老洋楼雕梁画栋。内中一款叫作骑楼,为岭南独有;类似走廊式,沿街赋形,一路铺开去,九曲十八弯。里头是店铺,外头是马路。原是为躲落雨,亦当人行道用。夜间人烟消遁,街灯昏黄,骑楼里走着,广味十足。 环市东则是另一种风味,颇似香港,广东话所谓的“身光颈靓”。淘金路有的逛,中国初代CBD:花园酒店、友谊商店、丽柏广场……田庄读研时没少来,跟同学泡咖啡馆,冬日坐在户外,沐浴在阳光里,看光影斑驳;她能想象的“都市生活”都在这里了,很满足。 有一回去花园酒店,那里有个旋转自助餐厅,挺贵。两个女生攒了稿费,AA制,跑去“潮”了一回,颇似今天的上班族买奢侈品,是一种稀缺心理。那餐厅一个钟转一圈,可以饱览全市风景。两个女生痴痴看,好钟意,这花花世界,时代之光聚拢在它身上,那等璀璨,怎么偏偏让她们遇上了呢? 当然,田庄也不单去这些“高大上”的地方,小街小巷她也走,藏在摩天大厦后,很害羞;红砖楼,墙皮斑驳,古意深重。或有碰上城中村的,农民自建房,横七竖八、杂草丛生,有的在拆迁,有的还在扩建。内中有一种叫握手楼,楼间距极窄,必得侧身才能通过。 这里住着农民工,来广州做点小本生意,房租极便宜。便是今天,几百、上千也能租到一个小隔间,是底层人的天堂。田庄常来这里,寻各种小吃,最正宗的广式小吃:双皮奶、姜撞奶、萝卜牛腩、鱼皮、虾蟹粥、肠粉……好吃到爆,还便宜。 这才是最好的广州啊,各式兼容,不势利,不欺客,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子,先安顿下来,且把他乡作故乡,慢慢就真成故乡了。心里安定,相信自己能挣到钱,终有一天会搬离这里,住到更好的地方去。就是说,人人都有希望,自由、欢脱、奔放,规矩还没立起来,野蛮生长,怎么样都行,真正是开放。 所谓“众生平等”,1990年代的广州配得上。无高低贵贱,机会给到每个人,就看你的本事,有没有欲望。街头各种光怪陆离,人人都神采奕奕,走路都带甩膀子的,有劲道。 那边小靓仔正在玩街舞,豪车飞驰而过,这边却是农民工在涌荡,肩上挑、背上扛,嘈嘈嚷嚷。一边又走来几个漂亮女仔,人人都似王祖贤、张曼玉,和农民工并肩走,都是大踏步。 何为1990年代?这就是,以广州为典型,混搭风,怪力乱神,各色人等都能跟这城市发生关系,一撞就是满怀。结实、莫测且亲密,用今天的话讲,简直魔性。 田庄后来也看明白了,这城市没人关心你,大家各玩各的,心态好,能上能下。王浪有个本地朋友,烧包到去“白天鹅”住总统套房,夜间却呼朋唤友去吃大排档。好的档口,豪车列队,那些坐塑料台桌、跷二郎腿、把人字拖一抖抖的,你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年头,广州还不是“国际大都市”,今天是吗?很可疑。首先,隔壁小深就瞧不上,嫌它土。老广说:“OK,OK,你开心就好。”土是挺土的,摩天大厦里夹着城中村算怎么回事?不上层次。还有街头走着的北妹,乡气还未脱尽,有可能一辈子都脱不尽,有可能成了阔太还有一股粗豪气。 这才是广州味:务实、淳朴、荣辱不惊。大风大浪早经历了,反而极具人情味。它是包罗万象的一个存在,民本思想、公民意识在这里交相辉映。又不修边幅,有时精致,有时粗粝,视心情而定。北方人说:“一点都看不出你们珠三角有钱。”开始嫌弃了。嗯,珠三角的有钱是让你看的么?有本事你来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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