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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三十四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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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庄买房上了瘾。去年一发买了珠江广场、夏都路的两套住宅,非但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跟王浪父母借了些。今年搬来珠江广场后,她又看中本小区的另一套房子,心痒难耐,想着“女人得有一间自己的房子”,首付二十万,除了跟父母开口,她不知道怎么办。 孙月华倒是爽快,说:“什么借不借的!放在我手里也不牢靠,不够张咏梅抠的。正要跟你说呢,以后家里的钱交由你保管,你投资也好,理财也好,只要不亏老本就好。” 田庄说:“要么算你投资怎么样?将来赚了是你的,亏了是我的。按揭我来付,租金你来收,一本万利,你不会吃亏的!这房子太好了,地段也好,你们将来可以来广州养老。” 如此,田庄手里就攥了四套房子:珠江广场两套、夏都路一套、文德路她单位的房子。头两年特别吃紧,拆东墙补西墙,王浪很恼火,几十年来就没这么捉襟见肘过,怒道:“日子过成这样!你这是何苦来?疯了吗?你住得过来吗?” 大凡这时候,田庄都不吱声,知道自己理亏,须忍气吞声。那时两人都不知道,房子岂止是用来住的?更是投资。王浪没有投资的概念,田庄有,但迷迷糊糊的,她买房更多是靠直觉,纯属个人喜好,新楼盘鳞次栉比,她见一个爱一个,不买就难受,眼馋肚饿:临江、花园洋房、户型方正、坐北朝南……田庄一走进样板间,眼前就浮现一家三口住进来是何等形样。那还用说!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地板上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一尘不染,一家人笑得跟傻子似的,欢乐开怀。 由此见得,田庄买房最初是用来住的,是因为喜欢,想多多拥有,住腻了,再换另一套。买房之于女人,跟买衣服没什么两样,你见过哪个女人只穿一套衣服?衣服虽然是用来穿的,但对于田庄这代人而言,其美观性远大于实用性,先是款式,再是质地,看中了,心心念念,割舍不下。就像流行歌里唱的,“只因在人群里多看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走火入魔了,爱上了就是非理性。有时鉴于价格太贵,不忍剁手,犹豫来犹豫去,知道自己意志力薄弱,哪怕今天不买,明天还会再来;于是一闭眼就入了,省得麻烦,得手了就彻底放下了,穿不穿再说。 买房也是这样。王浪不同意,田庄就挂着脸,很不开心。王浪说:“我靠,你有呒搞错?这不是买菜,好吧?”唉,男人真是搞不清爽,没有预见性,在后来的十几年间,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就相当于菜市场,主妇们逛得熟门熟路,都不用货比三家,跟买白菜似的,随心所欲。有时一恍惚,就被别人抢了去;有时连样板间都来不及看,直接到前台交定金去。有时买房还要托关系,还要排队取号,晨曦还未洒下,楼盘前已接起了长龙,那阵仗就像当年的股疯。 有话说,中国的房地产业是女人拱起来的,有一度拱到了比肩欧美、日本的程度,上海一间小居室,就能换来澳大利亚、新西兰的一套别墅。如此,巾帼不让须眉才算真正落到实处;也可说,改革开放的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房子在女人,除了像衣服和白菜,亦是皮肤和脸孔,都是女人一生所爱,念兹在兹,不惜下血本。相形之下,男人算得了什么?为了买房而办假离婚的大有人在,真正是“房子如手足,丈夫如衣服”。 大约2000年过后,中国的房地产开始升温,渐至发疯,先是女人疯了,后来男人疯了,再后来大家都疯了,忙于卖地、大拆大建,整个国家形同大工地。 若说女人都是投资天才,买房是预感它会升值,似也不是。多数人是瞎买,任由本能驱动,是跟风、起哄。及至后来房价飙升至十倍、几十倍,她们过上了收租婆的生活,光不动产就是几千万、上亿,却是她们万万想不到的,一头蒙。因此中国人的发达,往往是发得不明所以,踩上节点,胡乱都发。也可说,命里有。 田庄算不得发达,但两年间入手三套房,也挣得盆满钵满。除了孙月华投资的那套,后来卖了给娘家还债,她夫妇名下的房产累计近两千万,十余年挣的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工资。可是2004年,他两口子快疯了,王浪不买,田庄偏要买,瘾上来了,欲壑难填,像抽鸦片,一口不到就犯病,就赖在原地不走,撂脸色,形同撒娇。 事实上,她早忘了撒娇是怎么回事,就没真正学会过,猛一撒,也不大像,反正王浪接收不到信号,怒道:“你他妈怎么回事?王田田都好过你!这又不是买糖果巧克力!” 田庄道:“我妈的首付都过来了,这是她的房子,你签个字就好。” “入不敷出了呀,每月按揭都供不起。” “我妈付按揭,”田庄嘟囔道,“我自己也会想法子挣钱的!” “你想什么法子?挣什么钱?” “嗯,我给阔佬写传记去!” 在富庶的珠三角,文字工作已成为一门产业。这么说吧,珠三角能把一切变废为宝,广州作为“千年商都”真不是盖的。远的不说,近代康有为就擅结商家,十三行商人他多有来往,像著名的伍家、潘家、梁家。从来都说官商勾结,还有文商相契呢。梁家死个小妾,康有为都要写诗“述其美德清节,悼之至痛”,以我们的估量,润笔费是少不了的,或者以另种方式给出报酬,后来他赴京赶考的盘缠便是由梁家供给。这就对了,否则他图什么呢? 到了田庄这一代,她的同学、同行们也纷纷摇起笔杆,十个手指头把键盘敲得此起彼落,都在给企业家歌功颂德呢。前头有掮客找到田庄,她不是在媒体上开过专栏么,虽然早不干了,但好歹也是作家,至少是“前作家”;她那些“短平快”文章为她挣了些声名,吃喝玩乐,谈情说爱,深受读者喜爱;并且文笔优美,舍得用形容词,有股淡淡的忧愁,比如“顺着时间的轨迹,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哎呀,写得太好了!真深刻! 掮客说:“考虑一下呗。出价还可以,顺德的一个小老板,钱挣足了,经历也够传奇,没什么别的嗜好,就好出名。想请人写传记,传之后世。” “这活儿干不了,”田庄笑道,“你得找当世的李白。胡诌两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这名字就被记了几千年。” “嗳,你也太当真了,”掮客说,“谁敢说自己是当世李白?李白那会儿也想不到自己会流芳百世,他更在乎现世,想当官而不得,郁闷坏了。一字一块,二十万,你干不干?” 田庄不干。作家她早不当了,深以为耻,写那些毫无节操、无病呻吟的文字,什么《女生之恋》,什么“创伤也是一种成熟”,想起来就后悔,太油腻了,亵渎了汉字。她现在改行当知识分子,虽然比作家好不到哪儿去,一样操弄文字,但至少不流通,学术期刊上发发,只有同行看得到。其实同行也不看,他们只看自己的;等同一潭死水。同行只在一种情况下会互读文章,找碴儿,查看对方是不是在抄袭;文章写得那么差,也能评上正高?就是说,要搞事了,要匿名举报,这一来,死水才有微澜。 文字这碗饭,在田庄是太难吃了。如果说写专栏是拉稀,作论文就是便秘。好些年了,田庄处于便秘的痛苦中,写得生无可恋,都不食人间烟火了。当然,也是她家不缺烟火,开得了伙。二十万在她是笔巨款,白送,她要;但是倘叫她出门采访,还要跟人打交道,替他树碑立传,那就算了,不值。她倒宁可写论文,虽然论文一样没价值,论字算,才几分钱,但这是她的职业。 她那一节快废掉了,处在巨大的怠惰里,浑身懒待动,脑子转不动,生活静止不前,世界万籁俱寂,她连跨一步弄出点动静来的力气都没有,宁可让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有一节她去看医生,疑心自己得了抑郁症,医生开了点安眠药,说:“不妨。找点兴趣爱好,哪怕购物也好。” 真的,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买房呢? 那时,购物在她就是买衣服、买书,这个才花几个钱?衣服她早就不买了,毫无乐趣,千帆过尽之感;主要是不上班,穿不上,也犯不着穿给王浪看;读书更是使人倦怠、深沉,意思是,往深里沉下去。 买房的契机终于来了,田庄需要被唤醒,睡得太沉了,一次两次根本唤不醒。前年,她的闺蜜米丽、万里红就开始结伴看房了,越看越兴奋,打电话给田庄,声音高了八度,田庄嫌吵,懒得理会。及至去年米丽搬入新居,田庄去贺乔迁之喜,惊得目瞪口呆,感到肉疼,连呼吸都不顺畅,柔弱地问:“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一屋子大笑。 田庄心情大好,说:“我要,我要!我也要!”一百八十平方的大房子,四房两卫,客厅大到能翻跟头。阳台阔朗,抬眼望去,珠江苍苍茫茫。田庄手扶栏杆,轻轻吐了口气,知道自己绝不会得抑郁症,江山如此多娇,生活这等美妙,醒了,爱了,每个毛孔都在放声歌唱:这才是21世纪,跟美剧里演的一样。 这就是田庄和房子的邂逅,就像爱情,前面几次错过,但相爱的人总会相遇,四目相视时突然怔住了,心动至于抽搐,愿意为它倾其所有,连命都不足惜;愿意为它跟王浪低头,苦苦哀求;整个人活了,疯了,激情四溢。完全不顾后果,一买再买,以致四处告贷,变成了穷光蛋;连尊严也顾不得了,乐颠颠给有钱人写传记、唱颂歌去了,滚他妈的论文。从此,她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空虚了。生存成了问题,存在您一旁歇着去。 每天,她须为生活奔波,连走路都要带小跑,脑子也灵光,整天七想八想,一门心思都是钱、钱、钱。开始恢复交际圈,她本来人缘不错,后来自绝于人民,但人民总归是人民,也不跟她计较,张开双臂拥抱她,像没那回事似的。每天,她是广州近千万人民中的一员,换乘公交、地铁、长途车、出租车,周旋于珠三角各地,见企业家、小老板;她拿着小本子、录音笔,听他们眉飞色舞讲故事,个个吃苦耐劳,纯洁得像天使,她也信!她频繁地点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有时也会为村镇、街道做些宣传策划,她负责文字把关,当总撰稿。 这时,她只恨自己不够出名,除了开专栏,她的履历乏善可陈,都没出过书,地摊文学又拿不出手。她有几篇论文上过国家核心期刊,但总不能拿杂志送人吧?并且,人家也不爱看。关键是没得过奖,没头衔,没身份,价格上不去。猪头啊,木瓜!这些年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把名声搞搞大,巩固巩固?为什么喑哑多年,不去鼓噪?为什么人家介绍你是大作家、大学者时,你要脸红?不当脸红的呀,颔首默认就是了,不自吹自擂已算体面了。为什么不去敷衍人际关系?不给领导送送礼、跑跑奖?单位推荐她报评“青年英才”,她竟然拒了,一则知道是陪跑,二则也怕填表格。 猪头啊,木瓜!你为什么不把领导当领导?单位就在隔壁,你就不能去串串领导办公室,跟他讨杯茶喝,或温柔娴静,或活泼可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不去巴结领导也罢了,偶尔领导心情好,来个礼贤下士,约下属吃饭,你为什么要推掉?你推掉也罢了,为什么还废话连篇,说:“算了哇,见到他那张脸,我吃不下饭!” 名利名利,倘若她名满天下,开价何止二十万?五倍?十倍?两百万如何?一本书就搞掂,房贷全还完!倘若她名满天下,她还用得着给有钱人唱颂歌?她叫人给她写传记、唱颂歌去! 有一节,她什么钱都挣。二十万、五万、三千……从前顶怕写应酬文字,采风一概推掉,因为要写文章,付以润笔费。2003年,她的工资也就三千,出门晃两天就能挣来一个月的工资,但懒得挣,不差钱!今年改了,频繁出门,有求必应,姿态低得要命,篇篇都是阿谀文字,但读起来还不谄媚,也是用了些心思的。不容易!当然是累,十个手指头敲在键盘上龙飞凤舞,手指都酸疼。睡眠却因此好了,都不用吃安眠药。次日精神饱满,气血充足,都变好看了。 有时她会侧身看向窗外,很知道自己住着阔人的房子,过着穷人的生活。懊恼于买房太晚了,至今才当上穷人。噢,穷人,奔波的、劳苦的、心力交瘁的,需不停地给自己打鸡血:挺住,挺住!你还要还债!你不能懈怠!因而每天斗志昂扬,显得精气神十足。噢,穷人,多么充实健壮,多么幸福! 穷人的生活,田庄足足过了两年,累且劳苦,但活蹦乱跳。有时,她生怕穷日子很快就过完了,债务还清了,她可怎么办呢?一时茫然无措。只有一个法子,继续买房、欠债、当穷人。 但田庄的麻烦在于,她干什么都是一阵阵的,没常性。如今,买房的激情也类似买衣服,消失殆尽了。激情丧失了,总不能为买而买吧?就好比爱情丧失了,还要强作欢颜,何苦来?也装不来。 这时她就想,原来贪婪、欲望、名利心……都是好东西,它能拱得人魂牵梦绕、奔腾不止。啊,它是活着。 是时候说说田庄的闺蜜们了,闺蜜也分男女,这里专指女闺蜜。男的太复杂了,在此略过。其实女的也复杂,网上不是有个专门词汇叫“塑料姊妹花”么?鲜花还会枯萎,塑料花倒不会,因为从来没活过,私下钩心斗角,面上勾肩搭背,好得很。 田庄的花儿们,以鲜花居多;塑料花可能有过,她自己也拿不准,因为一旦气味不合,她就逃了,懒得烦,老娘不侍候了。鲜花的可贵在于时效性,不保鲜,没防腐剂,都是纯天然,自然而然生成、解体,而后相忘于江湖,很多年后想起,挺暖。知道生命中有那么个人,陪自己走过一节。也可说友谊天长地久,因为未生芥蒂,只是忘了。 田庄这几十年,是采了些花儿的,她是一路走来一路采、一路扔,似也不能说她负心,比如春花,相别二三十年了,从未刻意去打听她,有一度听说她过得不好,嫁去镇上了,总挨男人打。田庄几次回李庄,都经过镇上,心里想,春花住在这儿呢,也不知过得怎么样?老了没?儿子十六七了吧?也不知是否省心。 就是这些了。还能怎样?从未去找她。找她干吗呢?说什么呢?三十多年了,两人只有那两年交集,1975年前后,两个小姐姐坐在小学校的走廊上,看远处麦浪滚滚;两个弟弟趴在操场上玩玻璃球。那年春花总有十岁了,脆生生的腔调,说:“家里穷,念不起。” 说:“成分高,不叫念。” 说:“我认不认字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一个!男孩是要念书的,也不指着他有大出息,好歹不当睁眼瞎就是了。” 她只合待在1970年代,再往前走就不合适了。 后来到了县城,好朋友变成了赵小红、张茜、徐徐、李芸……也是一阵一阵的,忙得顾此失彼、丢三落四,隔几年就换一拨。闺蜜的相处,有时挺像爱情,年少时最容易得手,也不挑剔,遇上谁是谁,心心念念,一言以蔽之:纯真。未有计较心。 到了高中就略有些复杂了,群雄并起,开始微妙了。田庄的好处在于不出趟,她是暧昧的中间色,反而人缘不错;她自己也挺自在的。中国人讲“中庸之道”,在她不是刻意,而是天性,本来就挺平庸的,甘于中游。她青春期不上路子,浑身不得劲儿,总共那么点力量,都用来跟她妈赌气,常挨打,精神头垮了,自我认知偏低,也未必是自卑。她是混沌、耽溺,连班主任吕老师都挺着急,特意约她出来跑步。吕老师不可能把所有的学生都约出来跑步,也因此,师生后来成了闺蜜。 吕老师笑道:“是啊,为什么要约你出来谈一场呢?你又没眼色,顶不大方,看见老师都不晓得问好,就知道低头含目,有一回还掉头就跑!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跑?我是母老虎吗?” “啊?这个你都知道?”田庄大笑,坦诚道,“我是掩耳盗铃,从小就怕人,尤其害怕老师、长辈。我当时的想法是,趁你没留心,我先溜再说。” 吕老师说:“我看你这些年好多了。” “也不行!”田庄苦恼道,“都是装的。私下聊聊没问题,应酬场合能累死,上不了台盘。” “唉!”吕老师叹道,“人生倘是竞技场,你非输不可。但是奇了,人生确实是竞技场,我看你还行,都不知道你怎么对付的。也是你命好,有人吃你这一套。你是傻人有傻福,凡事不用自己操劳,等天上掉馅饼就是了。” 田庄笑了。她一生受闺蜜之惠,却不大有心肝,过年过节都不晓得问候一声,在她是觉得没必要,虚礼而已。真闺蜜用不着。笔者都是她的至交,我们穷十年之力,整理她的文章笔记、札记、日记,又奔赴全国各地,走访她的家人、熟人朋友,又分章撰写,最后交由小说家魏微统稿。本意是为纪念她,再现一个平凡人的生之印迹:来龙去脉、前世今生,以及时代、光阴落在她身上的点滴。 就是说,皓首穷经、竭心尽力去写这一篇关于她的长文字,倘若她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感激,反而会大加阻挠,说:“大可不必,犯不着。”在她就是拱拱手,就此别过了,洒脱得很。可是倘若我们说,这一篇的意义并不在于她,而在于我们,是想借她发点声音、提出问题、复盘一下往事,也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她就会心领神会,道:“挺好,我支持。拿我当标本吧,没关系,随便写。” 或许,这才是闺蜜吧,虽关涉私谊,有时又能越过私谊,在更高的层面上达成理解、共识,无所谓施恩、报答。不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是互换小秘密,而是更深的理解和同情。在这篇关于田庄的叙事里,从开篇到结尾,我们一直在压着写,不愿她独放异彩,生怕她光环加身,她就是一普通人。然而毋庸讳言,落笔于她身上时,字字可见我们写作团队对于她的寄思以及我们对自身的投影折射,几同说,她是我们所有人,以致我们疑心,田庄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她是不是“物为我用”了?她存在过吗?既怕抬高她,更怕贬低她,执笔时的犹豫摇摆,相信她一定懂得。 田庄的闺蜜们,后来散居全国各地。人生四十年,不过二三十人而已,都在她的札记里。我们按图索骥,差不多都见了。有的也不是闺蜜,可称玩伴,比如春花、赵小红,因出现在她人生的某个重要节点,她也记录在案,类似在场证明,又好比办证件时还要留个联系人。 赵小红初中毕业后就跟她妈学剪裁,开服装店去了。后来嫁去了宁波,丈夫是初中同学,中专毕业后分去了港口,做船舶进出口,后来辞职单干,现在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她算是阔太了,但是挺淳朴,素素净净,唯知吃斋念佛,说起田庄时几度哽咽,在她或许是沧海桑田、阴阳两隔,在我们却颇觉感慨。不禁想起三十年前,两个小姑娘偷听邓丽君的场景,关在小屋里,西窗的夕阳红映映的,落在两人的脸上、眼睫毛上。衣裳都能换着穿,双双站在街口,胸脯没肿,屁股没翘,亦是好。再对照眼前的中年妇人,难以想象三十年来她是怎样度过的,像电影里的镜头切换,摇晃得厉害。倒宁可她待在田庄的十二岁,不谙世事样。 何为闺蜜?开始有了性别意识,同性之余,还兼同学、同事,这三同,可归为两个字:同行。也因此,闺蜜当从高中算起,学业上的竞争已经够激烈了,斜刺里又杀出来男生,搅得一个水花四溅,乱了。学业的竞争两三年而已,考上大学就结束了,四年后转战职场,重新厮杀,一直杀到退休。那些攀至人生巅峰的人,有钱的、有权的、有名望的,回首四顾时,未知是否觉得苍凉孤独。以我们不成功的职场经验,能想象出其中的惊心动魄:一路披荆斩棘——我们就是中途被斩下来的——毕其功于一役,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须不停地进行排列组合,“塑料姊妹花”用上了,合而分,分而合,最后开撕,决一胜负。也有一些女人,走的是殊途捷径,嫁给有钱人、为官者,在有些人看来就是畅意人生了。但是实在话,男人是所有职业里最不牢靠的,与其靠男人,还不如靠自己,直接上职场厮杀去,男女混战,刀光剑影,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有观点认为,女人最大的竞技场不在职场,而在情场。这话也须两头说。肯在职场上厮杀的,基本不把自己当女人了,除非特殊场合,她得赤膊上战场,拿肉身当武器。 一般而言,情场才是女人的主战场,撕得一个惨烈,可说是杀人不见血,因为心在流血,人已废了。女人开战有一个特征,乱,多是混战,无组织、无纪律,又为感情冲昏了头脑,常有失智之举,有时是瞎搞。外人休想看出门道来,整个一莫名其妙。有时,她们并不为具体的男人而战,那是恋爱,女人才不要跟你恋爱呢!不过是以你为由头,找个敌人罢了。还是那句话,“只因在人群里多看你一眼”,你看谁一眼,谁就是敌人!你敢看?敢跟她说话?敢对她示好?你试试看!撂个脸色给你看看,够你喝一壶的!两个女人就这么摽上劲儿了,把你夹在中间,非逼着你站队。你若想搞平衡,想一碗水端平,做梦去吧!非站队不可!你手足无措,莫衷一是,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遂怒发冲冠为红颜,道:“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但是,多数男人不会这么说的,不忍心啊,两边他都很疼。没准他乐坏了,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他这是会错意了,远不到争风吃醋的程度,不过是两个女人开战,以男人为靶子。所谓混战,是在这里。 女人天生是仇敌,既为具体的男人而战,也为抽象的男人而战。较之职场战争,情场战争的时间较短,太耗神了,直把老命都搭进去。从情窦初开算起,总要战个二十年。一般而言,女人到了四五十岁,战争就结束了;有的更早,三十多就硝烟散尽,形同老尼。到了那时,男人压根就不在她们眼里,真心烦他们,还瞧不起他们;到了那时,女人才能和平共处,一聚会就损男人,各种刻薄话,笑得肚子疼。 然而闺蜜还是有的。真的闺蜜,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无视成绩、业绩、考学、升迁、美貌、性魅力,反其道而行之,从情窦初开起,心里装着男生,眼里也能落进来可爱的女生,这并不矛盾。就是说,世上真有友情这回事,这基于两个前提,一,心大,大到忘了性别,娇痴憨厚,少有计较心;二,性格、趣味已经生成,一打眼就能从人群中辨出自己人。友情、爱情都是在寻找自己人,女的找来当闺蜜,男的用来谈恋爱,如此而已。 像李芸这样的闺蜜,暗恋一个男生,都能叫田庄陪着;一边暗恋,一边还能互换尝尝鲜,好比小时候吃冰棍,互相交换舔一口。两人常趴在后窗口,看两个男生打篮球,倜傥极了,这说的不是男生倜傥,而是女生。时而田庄会侧身,闲适而居高临下地,朝球场那么一瞥,你说倜傥不倜傥?那姿态,简直了!就像男生看女生。她心里一喜,笑得咯咯的。她这边一笑,李芸也笑了,两个闺蜜笑成一团,互相抓抓挠挠,傻里傻气。 像徐徐这样的闺蜜,自己当了薛宝钗,也不嫉恨田庄当史湘云。本来也是,金陵十二钗,你一个人岂能占全?你总得给人留条活路,万千宠爱,你分出去一点又如何? 多年来,我们有感于女人之间天生的芥蒂、疏离、恶意、嫉妒心、占有欲……无非一为名利,二为男人,但说到底,还是性格、价值观的不相容。所谓桥归桥、路归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这么着吧。爱谁谁去! 李芸、徐徐,我们后来都有见过,因为是田庄的前闺蜜,我们以自己人视之,颇有亲切感,主要是真、不虚伪、不世故;少有胜负心,不把人生当作竞技场,从而避免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无论天资有多聪颖,中年以后多归于庸常,因为不拼命,因为要面子;性别意识不很浓厚,常常忘了自己是女的,因而才能男女共处,天真浑然;挺憨的,愿意与人为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差不多行了,别把忍让当软弱,谁都不是傻子。拒当成功人士,但也不当失败者,以中庸自守;别惹我!做人的底线还须遵守。 走笔至此,我们略有些难为情,怎么像在夸自己? 李芸、徐徐作为前闺蜜,三十岁以后就跟田庄很少联系了。不在一个城市,少有共同语言,青春期的那些事,她们早不感兴趣了。闺蜜的“时限性”即在于此,阶段性的,常断篇,无疾而终,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闺蜜最好别用,不用才是大用。田庄中年以后,已有回头看的意思,电脑里存了不少旧照片,一帧帧按时间排列,附有文字说明,颇见心思。另有多篇札记,记人述事,鲜活如生。她若想整理自己这一生,友情似是很好的切入口,像“移步换景,情随景生”,一簇簇,一团团,轮流陪了她几十年,一直到她生命终点;她死了,我们也没歇着,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在写她的传记。 现在,轮着我们出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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