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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 三十五岁烟霞里 作者: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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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撰稿者共四人:米丽、万里红、欧阳佳、陈丽雅。末了我们请小说家魏微加以统稿、润色。作为田庄的后闺蜜,本篇的起意无非是为纪念她,记其行述。清朝人刘大櫆说,我死了,千万别叫名流作传,妄为行述,“以贻有识之非笑”。真明白人也。 田庄也是明白人,她死在不惑之年。媒体上有说她是“英年早逝”,朋友圈一阵惊呼、叹息。起头,大家都不敢相信,外地的朋友也会打电话来求证。那时,大家都不觉得死亡跟我们这代人有什么关系,至少暂时没关系,离得太远了。可是在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看到了太多同龄人的离去,多在四五十岁间,朋友圈里动辄炸锅,一阵安息、节哀、保重、阿弥陀佛声。我们惊异于一个事实,我们这代人正在速朽、老去,告别的时代已经来临。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这代人?告别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为什么会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为什么多是猝死?心梗、脑梗,也有的是死于抑郁症,决然地把自己抛向高空。人人都有病,单位的例行体检,每年都有同事去复检,大家胆战心惊,生怕查出肺癌、肝癌、肠癌、子宫癌、乳腺癌……啊,垮掉,垮掉,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啊,卡尔,你不安稳时我也不安稳,而你如今可真正困入了时代的杂烩汤:梦境!幻影!奇迹!狂喜!十年的动物惨叫和自杀!头脑!新欢!疯狂的一代!撞上时光的岩石! 死亡越来越近了,世事无常,没准今晚睡去,明天再不会醒来。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每送走一个朋友,就会自问,下一个是谁?有时,我们也会互相安慰,好好活着!该吃吃,该喝喝!有时会感叹,这样的送别,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凡此种种,都使我们不敢怠惰,即,留给我们这代人的有效时间不多了,须做点切实的事情,须把田庄传略捡起来,须加快速度,须认真去做、踏实去做,宁可少写一些无关痛痒的应酬文章。 所谓田庄传略,是在她死后不久的追思会上,我们几个闺蜜聊出来的。起头不过是想写几篇关于她的回忆文章,出一本小册子,以为纪念。后来组了个写作团队,越写越多,写出这一篇庞然大物来;中间几度停手,不想干了,非我们能力所驾驭;然而随着更多同龄人的辞世,田庄传略在我们变得更加迫切,且有意义。 即,此篇虽因她而起,却不为她而写;通篇都是她,却未必全关她。我们不敢说自己参透了生死,但至少可以写一篇生死之间的事。人之为人,不过几十年而已,古人讲白驹过隙,我们过了三四十才有体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重物坠地。 坠落是必然的,但坠落的过程却千差万别,没有哪片叶子的飘零是一样的。人生就其本质,无非生老病死、饮食男女,区别在于形态。由此我们想到,人生或许无关本质,而是形式。怎样活着,平凡或荣光,贫贱或富贵,苟且或挣扎,虽是个人际遇,也是人生选择,更是社会生活、时代变迁乃至千百年的文化落在我们身上的价值投射。 2005年的某一天,我们聊到了这一层,田庄跟小说家魏微说:“你将来可以写这个,一个人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他怎样去活,这是个问题。要写得很繁茂、很热闹,各种跌跌绊绊、人来人往,各种伤心、摇摆、痛苦,末了一声叹息。每个人都不一样,但说到底,每个人又都大同小异。这才是人生啊。” 魏微说:“这个意思好。以你为原型怎么样?” “我不要,”田庄笑道,“我身上没事,千万别写我!” 米丽说:“文学不一定要有事啊。《红楼梦》写了什么?不就是七姑八姨、婆婆妈妈,文学根本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么写。” 万里红说:“我们这代人能有什么事?按部就班走过来的,考学,入职,结婚生子,一晃几十年,平平静静。长辈讲我们,蜜罐里长大的,未经苦难、革命、生死,还挺瞧不上的。也太把经历当回事了。岂不知,很多苦难是白经历了,人云亦云,没洞见。就是身逢乱世,英雄辈出,毕竟炮灰占多数,小市民还得照常过日子,忙于柴米油盐、鸡飞狗跳,过一天了一日,庸常才是常态,人生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才是大多数,有普泛性。” 魏微说:“盛世也一样。我们就是看热闹的,不事生产、稼穑,反过来吃国家俸禄,靠纳税人养活,总之不在第一线,跟时代总是隔了一层。《红楼梦》里赵嬷嬷回忆贾家的盛世:嗳哟哟,那可是千载稀逢的,咱们贾府在姑苏扬州一带,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她是见过世面的,盛世荣光落进眼里,哪怕一旁看看,也自欢喜。但她终究不是公子小姐,花银子跟她没关系。我们就是赵嬷嬷。” 田庄说:“这个好。你就写这个。盛世会照亮很多人,但角儿就那么几个。我们就是底下看戏的,至多当个跑龙套的。强光追着角儿打,跑龙套的也会得些余光,观众看得清他的头脸,但光影一晃而过,只落下暗影。这个太好了,触目惊心。” 魏微笑道:“好!我就把你当跑龙套的写了!” “不行!”田庄说,“大家都是跑龙套的,有本事你自己写自己!” 也因此,刘大櫆的话对此篇并不适用,第一,我们不是角儿、名流,第二,田庄也不要人给她写传述,在生死的见识上,她不低于刘大櫆,本本分分,不搞那些虚头巴脑,不愿自己成为笑话。她闲来无聊,倒是写过自己,随笔性质,捋一捋从前的人和事,存在电脑里,并不打算发表,因为无关职业,只是爱好。这是她最好的文字,比专栏好,比论文好,字里行间有性格、有生命。是她曾活过的自证。 本篇作为她活过的“旁证”,近年来,我们当作事业来做,比本职工作还卖力,虽说为了纪念亡友,实则也是另有寄托,正如田庄所言,人生大同小异,以一知万,万众归一。我们确乎为了写自己,把一个人从虚无中唤醒,以“旁证”作自证:我们曾活过、正在活。 笔者皆田庄的同学、同事、同行,青年时代一路走过来的。从前是穷开心,及至中年,人生况味出来了,一个人兜不住,须找人一块共度,闺蜜的意义是在这里,她懂。有时,话都无须说透,只需开个头、欲言又止,她就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是彼此肚里的蛔虫。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也无从说起,自己都没理出头绪来,心里堵。就是那种极微妙的、转瞬即逝的,既快且慢,既轻也重;既平静豁达,也焦虑忧伤;既渺小也博大,哪怕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内心也自波澜壮阔,感到人生宏大,把自己淹没了。 这些怎么说?跟谁说去?闺蜜是唯一的出口,她懂。这些跟家人、丈夫是没法说的,有羞耻心,是内心极隐秘的一角,堪比偷情,恰恰是要瞒着家人的。跟爱人也没的说——假如你正在谈恋爱的话——未免太扫兴了。爱情可温柔,可热烈,可海枯石烂,可地老天荒,可以身相许,连命都不足惜!可是倘若你嘴巴太敞,不搂着些,什么都说,估计离分手的时间也快近了。 友情是世上最动人的情感之一,弥补了亲情、爱情的巨大缺陷:不以占有为目的;不必每天相处,逃过了日常损耗。而女人交谊,必是超越了雌竞、芥蒂、胜负、输赢等人性恶疾,它需要忘我、无我的精神,关乎平等、理解、体谅、慈悲、默契……它不是江湖义气,不是有人说了闺蜜坏话,我就必得发飙、掀桌子,这个也挺动人,但更动人的是超乎此上的价值认同,是诤友,也是同道。 本篇撰稿人之一的陈丽雅,是有一年来广州开会与田庄交识的,那时她们都还年轻,百人大会上,不知怎么对上了眼,对一眼,笑笑;再对一眼,再笑笑。陈丽雅想,不是个事儿,我跟她套近乎去!于是拨开人群,径自走到田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你是田庄吗?我是《珠江潮》杂志的读者,我叫陈丽雅。你们杂志办得太好了!你的文章也写得好!交个朋友怎么样?” 田庄把眼睛都笑弯了。女人作兴这么表达的?好潇洒!于是说:“我早就读过你的文章了,我还引用过呢!” 后来两人每说起这一幕,都忍不住大笑,像阿猫阿狗遇上了,这个喵来那个汪,欢喜成一团。 陈丽雅说:“奇了!我对男的都不会这样,搞来搞去,别扭得要死。对你倒是直截了当,攻了!你的眼睛乱勾人!” 田庄都快笑死了,说:“我放电了?我还有这本事?我妈一直说,我看人直愣愣,眼神不会做戏。” 本篇的另一撰稿人欧阳佳,原是田庄的中大学姐,自从去了深圳,除了当编导、主妇,主要时间都用来跟田庄煲电话粥。她的电话通常是这样的,先问田庄:“你还好吗?” 田庄就知道她要玩儿了,未语声先笑,道:“我很好。你呢?” 欧阳说:“你还活着?” 田庄说:“我还活着。想必你也活着?” 于是两人大笑。 闺蜜的相处,男人完全看不懂,怎么会好成这个鬼样子?不可理喻!常常王浪会在睡梦中被吵醒,听隔壁房间田庄在打电话,哪怕门窗关紧,那压抑的欢笑声,仍透过两重门传至他耳里。 有一回,米丽、万里红去他家,他识趣地说:“我是不是得回避一下?感觉我在这里像个电灯泡!不如你们一块过算了,我看结婚对你们来说,也就是掩人耳目。” 三个女人捧腹大笑。这也是个老话题了。2005年,在笔者步入中年之际,我们相约一起养老,找一个地方,盖几间房,跟几个闺蜜在一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不要带老公。当我们七老八十之际,他们就是累赘。现在都有点烦了,还没闺蜜得用,又不好玩。嗯,他们要是跟着怎么办?那就离婚呗!不行的,离婚他孤身一人,就会拖累孩子。万里红说:“这个好解决。谋杀亲夫!” 我们都笑疯了,这话怎么那么解气! 闺蜜的相处,非但男人看不懂,很多女人也看不懂。她们太知轻重,人生的山高水长全在眼里,她们须不停歇地赶路,奔波于职场、男人间,忙得跟花蝴蝶似的。有人眼里只有权贵,俗称“精准社交”;有人是上下敷衍、四面打通,时不时送点小礼物,民主投票时就不会吃亏。人生对她们而言,不过“成功”二字。也有的女人,视男人为职场,眼里容不得异己,恨不得全世界男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单把她一人照亮,我们怯怯问一句,你吃得消吗? 人生的各种滋味,温暖的,寒凉的,苦涩的,孤独的……那些边边角角、旮旯处,那些灰暗的、邋遢的、闪着光亮的地方,包括亲情、爱情、友情,或许只有笔者这样的闲杂人等才有时间去打量、去体会。 2005年,田庄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两公婆一言难尽,关系还不及闺蜜亲近。田庄跟米丽、万里红常聚会,老公们早丢一边去了,闺蜜们抱团取暖,连生日都一起过。这一天田庄组局,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米丽就要给王浪打电话,被田庄止住了,说:“别,别,不用打扰他,免得说我矫情,回去以后还得拌嘴。” 那晚饭局还挺热闹,七八个男女欢天喜地,过了一场老公缺席的结婚纪念日。大家说着婚姻的笑话,搞不懂男女为什么要结为夫妇,明明是两类物种,偏要杂交,委实太辛苦。 去年,因田庄外出采访,王浪就把他妈程素珍接来带孩子,住文德路旧房,常常王浪去看他妈,就在那里住。懒得回家。田庄也宁可跟女儿单住珠江小区,自在。也不知道怎么会过成这样,两人遵守诺言,维持不吵架的底线,等于相敬如宾。也没机会吵架,基本见不上。首先王浪应酬多,很晚才回家;即或是回家,也是各守各房,田庄坐在电脑旁敲字,自从买了房,她就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越发理直气壮。就是说,顾不上王浪。 难得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大凡家里只有王田田的声音,跟她爸说,跟她妈说,两人对女儿有板有眼,对彼此却心不在焉。很少聊天,没什么可聊的,王浪不问俗务,连买房他都不能做主,更何况柴米油盐?田庄也摸出一个规律,但凡有事跟他商量,他准不同意,否定是他唯一的态度。后来她就学乖了,只做不说,不得已就先斩后奏。 有一回,她问起丈夫单位的事,王浪没好气道:“单位的事你不要管,我什么时候问过你家里的事?” 田庄木着脸,端起杯子喝水。 王浪隔着桌子,抬了抬她的下巴,说:“不高兴了?” 田庄打掉他的手,说:“以后再不问了,免得招人烦!” 前年元旦,一家三口在家迎新年。那晚王田田太兴奋,跟她爸在客厅里看电视,父女俩同声共数倒计时,一直闹到凌晨。田庄几次催她回房睡觉,王田田哪里舍得,正黏着她爸一块搭积木呢。田庄来到客厅,想起王浪今年没一个人出去转魂,就问:“你刚才没出门?不是每年都要出去的吗?” 王田田说:“去哪里?” 她妈说:“爸爸要一个人过年的。” 王田田说:“不要不要,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她爸说:“乖宝宝,爸爸在呢,刚才不是一起过年了吗?”抬头看向田庄说:“我去年就没出门,你没留心罢了。” 田庄确实没留心,现在留心了,却挺伤心。他们父女到底是父女。想起那年千禧年,他丢下她,一个人出去过新年;想起读研时,为了跟他在一起,她痛哭一场,他竟毫不怜惜,丢下她扬长而去,只为一年里只有那么一两小时,他要留给自己,一个人辞旧迎新。 田庄怔忡了好长时间。那一刻,她恨不能做他的女儿。 那边,程素珍也不放心,问儿子:“你们俩没问题吧?” 王浪说:“啥问题?不是好好的!” 程素珍狐疑道:“总觉得不大对劲儿,我这一节心里嘀嘀咕咕,就怕你们散伙。” “哎哟,说什么呢?”王浪不悦道,“再不对劲,也好过你跟我爸吧?你们俩都没散伙,我们凭什么要散伙?” “那就好!”程素珍说,“是我瞎操心。” “本来就是你瞎操心!”王浪嘟囔道,“过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家能过出不一样的来?这都结婚多少年了,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这天晚上,田庄来婆婆处接女儿,程素珍见儿媳疲乏不堪,问:“昨晚又熬夜了?别太拼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哪能这么耗?” 田庄说:“干完这一单,是得歇歇了。敲字敲得颈椎疼!这半年挣了十几万,比不上你儿子,却是我三年的工资!也值了!”她懒得跟婆婆多说,为了买房,你儿子快把我吃了!这才买了一两年,眼见涨了!幸亏没让他一个人养家,要不然还不知怎么样呢! 程素珍看着儿媳,想起十多年前,她去港务局找田家凤,她那张年轻姑娘的脸,长得跟小鹿纯子似的,虎虎有生气。今天疲成这样!问:“你们俩怎么样?还行?” 田庄愣了一下,半天才说:“还行吧。” 确实还行;或者说,行不行她也搞不清;行的婚姻长什么样儿,她不知道。反正身边的朋友都不怎么样,多有不如她的,她家至少不吵不闹;王浪也没那么多花花草草,嗯,可能有,至少逻辑上有;她有一个男同事说,99%的男人都在外面拈花惹草。她这方面倒是做得漂亮,不查手机、不翻包,这与其说是修养,毋宁说是天性。从前连吃醋都要演戏;这方面不大上心。当然也是聪明,何必没事找事呢?查出问题怎么办?要不要表态?吵架?离婚?装聋作哑?不好办! 十多年了,两人摸索出一套相处模式,怎样才能更舒服、自在?答案是,唯有默契和信任。不是信任他不出轨,而是信任他哪怕出轨了,也不至于太难看。相信他有处理问题的能力,哪怕遇上一场伟大的爱情,他也不会火烧火燎。 有一回,王浪手机来电话,响了好久一直不接。田庄说:“干吗不接?吵死了!不方便的话,我回避就是了。” 王浪笑道:“见鬼!不准走,就在这听着!”这才听电话,只“喂”一声,田庄就知道那边是女的,她丈夫的声音很温柔,说:“是的。在家带娃呢。没事没事,你说!” 田庄带女儿去书房。王浪一边“嗯啊”,一边踱到阳台上,十分钟后推门进来视察,见母女俩正在看图识字,他笑了笑,把小虎牙露着,一脸纯真,显见很愉悦。 田庄说:“女朋友?” 王浪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吃醋了?难得难得!” 田庄给他一拳,说:“悠着点,别玩过火了。别以为就你招美女,我还招帅哥呢。” 又有一回,田庄在小区门口看见王浪的车,他打开车窗,说:“晚上不回来了,跟同事泡温泉去。” 后车窗也打开了,露出两个年轻姑娘的头脸,叫了声“庄姐”,田庄摇摇手,说:“嗨,小杨小周!是去从化吗?还有谁?就你们仨?等着,我上去拿泳衣,一块去!” 王浪咳嗽一声,说:“算了哇!你别去了,田田还在我妈那儿呢,你过去带娃吧。” “啊?这样啊?”田庄愣了。没想到被拒了,理由还挺无厘头。 王浪朝她笑笑,开车走了。他带着两个美女泡温泉,竟然不让她去。田庄待在原地,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车上,小杨小周挺不安,直道:“不妥吧?回来会不会干架?早知道不敲你竹杠了。” 王浪说:“问题不大。她一会儿就忘。” “你这老婆找得好!” “就那样,”王浪说,“还得继续驯化。教了她十几年,时好时坏。今天她就不该提出来,没一点眼色!她要是跟着,我宁可不去!这就不是她的场。” 这天,程素珍探问儿媳,田庄一时发蒙,除了“还行”,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老公挺好的,带美女泡澡都落落大方,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脑瓜子好使,有眼色,知轻重,跟各色人等都能玩到一处,关键还有正形,也不油腔滑调,也不一本正经,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简直了。人人都在夸:“你家王浪真不错,性格舒展,不别扭。” 从前住在文研院宿舍楼,她的同事,他混得比她还熟。楼上楼下乱窜,跟人喝酒、打牌、聊天。就连她单位,他去得也比她多,全是他的哥们儿。她的同事多是一拨废物,平时交游甚广,一旦遇事就犯愁,开不了口;这时就有人想到王浪了,问,医院还有熟人?教育局还有熟人?还认识律师?跟田庄说,别把王浪看在家里,他是大家的,叫他出去交朋会友去,各行各业都混熟,我们有事就指望他了。 公众场合但凡有个雌的,他的表现都会不一样些,既得体,又庄重,又幽默;话不多,偶尔来一句,能把人笑死。阿姨大妈们爱死他了,凡是雌的都爱他,有魅力,活泛,性格讨喜。可是她的丈夫,一旦回家就打回了原形,全无光彩,像活死人。浑身散了骨架,瘫在沙发上,女儿走过来,他就活回来;女儿一离开,他又死过去了。田庄跟他说话,他半天不应,问多了,他就不耐烦,身上没一点热气;跟她说话时,他多是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像个僵尸。不是个好脾气,但看得出他一直在克制,一直在尽本分。对妻子没好声气,他也意识到了,立马找补回来,拍一巴掌揉三揉。真的真的,太难为他了,婚姻被他经营得不错,奈何不爱啊。 田庄也在尽本分,做她该做的。一家三口的生日,王田田最隆重,王浪次之,田庄的生日没人记得。每年,她给王浪过生日,他都不好意思,笑道:“你的在年尾,今年给你过。”年年复年年,从来记不住。倒是有一回王田田想吃蛋糕,记牢了,娘儿俩就出去庆生了。 王田田问:“为什么不叫爸爸呢?” “爸爸忙,不要打扰他。爸爸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不要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不好,我要告诉他。” “不行的。爸爸会难为情的。” “那好吧。我保密!” 本来,田庄也无所谓生日的,但那年,连女儿都想起她的生日来,她就觉得寒凉。后来也想开了,生日要么不过,要么跟朋友一起过。她对婚姻从来不奢望,这也是她跟王浪达成的默契,相识十几年了,他一直是两人关系的主导:好好相处,不要吵!她也一直告诫自己:没有爱情,不要乱想。他对你不错的,没有打你骂你,工资全上交,给你充分自由,深夜回家他也不发飙。除了不爱你,他什么都给了。 她跟自己说,本来就不认识,相亲对上了眼,觉得还行,能凑合过日子,如此而已。从前有过好时光,说说笑笑,现在竟疲沓至此,简直冷漠!每天朝夕相处,啊,太可怕了,每天都在损耗。 程素珍说:“他有时阴阳怪气,你别往心里去,多担待些。你呢,也别太老实了,多哄哄他。别跟我似的,你要跟你妈学,活泛得来,把你爸哄得一个开心。” 田庄含了含眼睛,心里想,能一样吗?我爸妈是正经谈过恋爱的。我妈被宠成那个样子,整天在家胡作非为,还不是我爸惯的?你儿子惯过我一点?我现在开口讲话,都得看他脸色,太可悲了!我又不靠他养着,搞得我欠他二百吊似的!凭什么?过不下去就离婚呗! 她站起身来,进了洗手间。 王田田看着奶奶,悄声问:“妈妈哭了吗?” 程素珍推了推孙女,说:“你进去看看。” 田庄没哭。刚才眼睛热了一下,及时止住了。自己都稀奇,怎么会在婆婆面前露声色。她跟闺蜜都不大讲的,讲不出,没具体的事儿。从来不吵,就是冷漠。偶尔也有温馨的时候,一家三口出去吃饭、看电影,外人看着挺温馨,王田田也开心,把手牵着父母,跳蹿蹿,两个大人则呆若木鸡。 2005年,田庄工作的第八个年头,终于把同事认全了。就是说,“牛鬼蛇神”们都来上班了,二十多人,占单位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内中颇有些名家,是全省文化界的脸面。既是脸面,就得供着,学而优则仕,头衔、身份、官位都给足了,但不沾事、不坐班,专事创作。单位搞活动,至多请他出来站个台、露个脸,也算物尽其用,不辜负国家养他这么些年。就这,他还不高兴呢,以为是俗务,打扰他了。主要是嘴皮子不溜,文章写得满腹经纶,上台讲话却结结巴巴,必须提前做准备。单位自会给他写讲话稿,但行政腔太浓,满纸空话套话,他说不出口。必得自己写稿子,挺浪费时间的。 那些嘴皮子很溜的牛鬼蛇神,就很喜欢上台演讲,都不用打腹稿,张嘴就来,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词汇挤在唇齿间,纷纷往外跑。他这里却是不慌不忙,一字字捺住,口吐莲花,句句典雅,有来源,有出处,听上去扯得没边了,却又自成逻辑,十分钟的发言,他掐时算点,戛然而止,结束语收得尤其漂亮,能掀起一个小高潮,引得台下一阵阵鼓掌欢笑。老实说,比他的文章写得好。 试想,有这种能力的人,谁不愿上台演讲?虽然讲了什么,他自己也忘了,听众也是转头就忘,只记得他讲得好,直说,挺有水平的,不愧是文研院院长,真不是浪得虚名。 从前好些年,文研院院长都是学者出身,主管业务。其实业务也不用他管,类似虚职,起一个模范带头作用。文艺创作和批评,本不是管出来的,越管越糟,扭手别脚,都不敢写了。他只需带头搞创作,把握文艺方针,了解文艺动态,提携新人,扶持后进;跟同行、同事扯扯闲篇,也不拿大,也不把自己当个官,氛围自然就有了,无尊卑、无等级,大家都挺自在,好作品才有可能出世。 从前好些年,文研院都是这种氛围,大家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书记管全局,有实权;院长抓业务,负责出风头;大家各事其职,没什么矛盾。倘若反过来,院长有实权,书记出风头,那就翻天了!实在话,院长就不能有实权,权力一旦到了知识分子手里,互相拆台是免不了的,还有自己玩自己,直把自己给玩死的。究其原因,恐怕在于知识分子不会用权、弄权,百十口人的吃喝拉撒,他想想就烦;人际关系也搞不掂,不愿在这方面伤脑筋,处理问题简单粗暴,心智不成熟,也可说是单纯。 当然,也有不单纯的知识分子,好权术、懂谋略,心思缜密,手腕繁复,可是这样的人还能称作知识分子吗? 好多年前,有个叫张打铁的院长,有名头,有威望,文章写得好,上任两年就主动请辞,上面再三挽留,他坚辞道:“我不靠这位子活,也不靠它来广结人脉,为自己或儿女谋福利;我不需要平台,老实说,我自己就是平台,我还用得着区区一院长来自抬身价?但有人需要,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他好取而代之。前阵子匿名信、告状信到处都是,纪委也介入调查了,结果你也知道,清清白白!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要是不出手,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是出手,真脏了我的手!书房里清净惯了,文研院这种烂单位,离得越远越好。本来我也不是当官的料,组织好言相劝,我再不接就是不识抬举了。这才不到两年,搞得一身臊臭,我这种人就该待在书房,干干净净写文章才是正理。” 张院长是文研院的一块招牌、一个传说,田庄初来乍到,就听人说起。肖人杰所长说:“去世好些年了,文研院至今对他还念念不忘。老派人,身上有士大夫气。首先文章立得住,人就硬气,也不靠当官来撑门面、抬身价。光手里那两本巨著,比院长好用多了。” 田庄说:“学问是立身之本,学问立不住,才会跑去当官吧。当了官,学问更加立不住了。” 肖所长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当了官,学问做得还好的,像傅斯年,但他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老院长是文研院的门面,这幢大楼再是乌烟瘴气,张打铁只要没被人忘记,这幢大楼就不会塌。” “这幢大楼有多乌烟瘴气?”田庄笑问。 “也还好,外面名声不好,都说文人相轻,屁大的事就告上去,弄得人尽皆知!”肖所长笑道,“其实呢,乌烟瘴气是乌烟瘴气的人,干净是干净的人。” 田庄后来得知,文研院盘根错节,从来就搞来搞去,没消停过。历任院长都有争议,总有人不服气,觉得他德不配位,院长这个位子,除了自己,哪个配?荒谬在于,文研院是全广州最边缘、最没名堂的单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单位,为什么要设这么个单位,干什么用的。上面派干部下来任职,等同发配。 可是文研院内部,却是斗得生龙活虎、一派生机。文人相争,也跟女人吃醋似的,无组织,无纪律,属于混战一通,大体分为:异性战、同性战、同行战、同级战、上下级之战、部门之战……其中以文人斗得最凶,行政人员也不闲着,斗着玩玩。文人之争中,又以当官、评职称最为猛烈。多是直来直去,文人的德性大家也知道,小心思拐来拐去,却藏不住,嘴巴又敞,心思又浅,很容易叫对手防住。问题是,大家心思都浅,于是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多年前,文研院有个副院长叫曾文,原是某地级市市委常委,正经官场中人,为调回广州跟家人团聚,先来文研院屈就,履新不上几月,看出点眉目来了,有一回说:“你们真的假的?是闹着玩的吧?怎么净干些不过脑子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明显双商不在线,还好意思说这是政治斗争!你们跟政治有什么关系?政治斗争要像你们这种玩法,非把自己玩牢里去!” 就有人问,政治斗争怎么个玩法。 曾院长说:“高手过招,非死即伤。人家那是玩命的,你们这是胡搅!有什么好争的,全是蝇头小利,在人家都不够塞牙缝的,你们却争得一个起劲!” 院长既然难当,书记这个角色就变得很重要,他是一把手,是掌舵者、当家人。他若得力,整个单位就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涌动是另一回事,掀不起大浪;他若不得力,则整个单位就乱成一窝粥,非捅到上面去,还把家丑贴到网上去,弄得全国皆知,上面都快烦死了。文研院的领导可不好当,手下一拨文人,都不是吃素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个没几把刷子? 文研院的历届书记中,数黎雄光书记最有办法,对付文人有一套。他自己也是文人,爱读明清史,却不以文人自居,不在圈中混,如此就很超脱。他是老文研院人了,各路人马都见识过,无非是争名夺利,不出那几个套路,他摸得透熟。 上面不满文研院,他上任书记时,上面找他谈话,无非是让他团结知识分子,听党话,跟党走,别搞窝里斗。他反而要替知识分子讲话,说:“哪个单位不争斗?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两口子还干架呢,更何况同事!前些年是搞出一些动静来,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没城府,不知藏着掖着,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知识分子工作不难做,就看怎么做:第一我不存私心,第二我跟他们交朋友,这拨人最单纯,交上朋友,什么都好商量。放心吧,文研院在我任上不会有事。” 八年前田庄初来报到,就到他办公室去拜访,印象甚好,没一点行政腔,不耍官威,人情味十足的一个老先生。 可是黎书记早退了。八年来,文研院不知换了多少任书记、院长,待不上两三年就走,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一个热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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