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我初次见到装修我新房子的承包商蒂扎尔·弗莱德——蒂莱勒,宝贝儿——的时候,只有十一岁。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暑假里的一个下午。街上突然一片沉寂,本来在玩弹子游戏的男孩们都抬起头来,跳绳的女孩们绳子甩到一半就呆住不动了。男人都沉默不语,女人都像罗德的妻子一样,变成了盐柱一动不动。从街道拐弯的地方,出现了那辆美国轿车,白色的敞篷车,红色内饰,这辆车耶路撒冷尽人皆知:承包商迈沙勒姆·弗莱德的福特雷鸟,这辆庞大宽敞的汽车在任何时间地点都能引起注意,何况那个年代汽车在耶路撒冷还很少见,所以就格外醒目。

那辆车就停在我们家房子旁边。一位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的黑头发男人有些费劲地把自己从方向盘后面拔出来,走下汽车。汽车后排座位上有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一男一女,长得都很像他。我刚好站在公寓的窗户旁边,一看到他们便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一时间我觉得妈妈讲的故事和本杰明的嘲笑都是真的:我的亲生父亲和兄弟姊妹要来接我回我真正的家了。

那个人双手抱起那个男孩子,一直走进我们的诊所。我惊奇地看到你们爸出来迎接他们,他可从来没有对其他病人这样。

“请这边走,弗莱德先生,”他说,“从这边进来。”

等那个男人和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诊所中,我就开始观察那个女孩,她已经挪到前座。这时我的吃惊变成开心,恐惧变成好奇。刚好,本杰明和他那帮朋友聚拢过来,艳羡地看着那辆汽车。本杰明走近汽车,围着它绕了一圈,仔细地比量着圆圆的尾灯的大小,又看了看可折叠的敞篷,还有能够把孩子脸照得扭曲起来的镀铬表面,以及红色真皮的凹背座椅,他一边看一边对其他人说:“车是开到我们家的!”

“你知道你坐的是一辆什么样的车吗?”他问那个女孩。

“我爸爸的车呗。”

她的嘴角掠过一抹微笑,那一瞬间她可真漂亮,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原样,长得跟我十分相像。

“这是一辆福特雷鸟,”本杰明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镇静,“V-8引擎,三百马力。整个耶路撒冷也就只有一辆,说不定全国也只有一辆!”看看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又加重语气补充说:“这可是从美利坚来的美国车。”

女孩朝我挥挥手,笑了笑。我离开窗户,走下楼梯,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汽车旁边。她眼睛一亮:“想坐到我边上来吗?”

我坐在司机位置上,本杰明反应很快,连忙说:“我是他弟弟!”然后就抢上前来,想要爬到汽车后座上去。但是,女孩说:“我又没有邀请你!”他被这句话噎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我是蒂扎尔·弗莱德。”她告诉我。我没说话。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过别的小孩这样介绍自己。“那么你是谁?”她问。

“我是雅尔·门德尔松,”我急忙回答,“我是医生的儿子。”

“你长得不像他,”她说,“你长得也不像那个孩子,说是你弟弟的那个。”

本杰明和他的朋友们都溜达着散开了,蒂扎尔又接着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自己也已经想过了:“你长得像我和我弟弟格申。”

“迈沙勒姆是谁?”

“就是迈沙勒姆·弗莱德呀,他是我和格申的爸爸。”

“你弟弟闹什么毛病了?”我问。

“他有风湿,全身都肿起来了。我爸爸妈妈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到心脏,然后他就活不了了。”

“别担心,”我说,感觉自己的话特别重要,“我爸爸是个特别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他。”

事情果然如此。蒂扎尔·弗莱德的弟弟并不是风湿性关节炎,只是对盘尼西林过敏罢了。原来给他诊断开药的医生一次次加大盘尼西林的药量,结果他的情况就急速变坏了。迈沙勒姆·弗莱德,承包修建了哈达萨医院整座大楼的人,决定来找刚刚从特拉维夫调过来的儿科专家门德尔松医生。

门德尔松医生一眼就发现了真正致病的原因:“如果你继续给你儿子吃盘尼西林,他可就真的要死了。”

“太感谢了。”承包商说。然后他小声对儿子耳语道:“你也跟医生说声谢谢,格申,就说谢谢门德尔松教授亲自照顾你。”

格申也表示了感谢,接下来的几周里,这辆白色雷鸟敞篷车就经常光顾诊所。有的时候是带格申来看门德尔松医生,有的时候是为了接你们爸到弗莱德家里去。偶尔承包商自己会亲自开车来接你们爸,其他时候他就会派一名下属来接。你们爸说他不好意思总是享受这样的待遇,“坐着美国总统才能享受的座驾穿过整个耶路撒冷”,他宁愿开着我们家自己的那辆小福特安格利亚出诊。听他这样说,迈沙勒姆就说:“门德尔松教授,我并不是故意为了让你感觉迈沙勒姆·弗莱德亲自派车来接是什么特殊待遇,我们就是为了确保你平安到达我们家。”

迈沙勒姆·弗莱德出手大方,不拘小节,他说话风趣,易动感情,脾气火爆。他这些性格在我们面前毫无掩饰地一一展现,而且从那时起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也有四十年了。你们爸喜欢的音乐他从来不听;他喜欢喝酒,你们爸滴酒不沾;他嗓音洪亮,经常闹一些非常奇怪的语言错误,有的时候还爆粗口。门德尔松医生一般是不太合群的,但是却从他那里找到了友谊,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每个男人都需要的那种情感,而我,就不够稳重,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情感。

每次从迈沙勒姆家回来,你们爸都会带一小篮冷冻无花果回家。“他们有一个无花果园。”他说,然后就会给我们说说承包商家的花园,他的果树,以及他在花园里修建的棚屋,那个棚屋的屋顶是白铁做的,这样他就能坐在屋里,聆听雨点的滴答声。

“他在卧室的窗户外面也加了一张白铁的凉棚,”你们爸说,“这样他晚上在卧室里也可以听到下雨的声音了。顺便说一下,雅利呀,病人的姐姐问你要不要下次一起到她家去玩。”

两天后我就和爸爸一块去了。本杰明嫉妒得都要疯了,他待在家里,努力想弄明白一个难以置信的问题,就是竟然有人不喜欢他而喜欢我,而且我还坐在雷鸟敞篷车里,在整个社区小伙伴们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

弗莱德一家住在阿诺纳,位于城市的东南角。我们两家相距甚远,路上会经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我还能听到远处两名宣礼员柔和的报时声,虽然看不到他们,但是我能听出两个人的声音相互影响,此起彼伏,此外还有牧群叮当的铃声和教堂清脆的钟声——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觉似乎正坐车去往世界的另一头。

“这里就是分界线。”你们爸对我说,同时也证实了我的感觉。“雅利,你看,那片柏树林的另外一边就是约旦王国了。再往远一点,”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就是摩押群山。你看它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是多么漂亮啊。如果伸出双手,你说不定还能摸到它们呢。那边就是摩西曾经到过的尼泊山,他就是朝这个方向看的,而且他也觉得距离很近,不过是从那边算的。”

这次旅行就我们两人,一路说着话,他还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雅利——大手放在我肩头那么温暖,此时夕阳西下,温柔的余晖将它笼罩之下的一切都镀上一层亮光——这一切都让我身体中充满力量。我全身心地爱着他,不由得暗自期待更多和他一起远行的机会。

弗莱德的豪宅一下子就把我给震住了:整个建筑都是粉红色的耶路撒冷岩石筑成,到处是巨大的落地窗。虽然房子很大,但是处处体现出一种低调和简洁,与周围环境十分和谐。豪宅周围是一圈果树,而蒂扎尔就站在大门口等着我呢,她邀请我到房子前面去摘石榴,又到房子后面摘刺梨,然后还摘了各个品种的无花果——黄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还有黑色的。她妈妈戈尔迪·弗莱德,一位安静的红发女士,给我们端来了新鲜的柠檬水,还有厚面包片,上面涂着厚厚的奶油,另外还有一罐自己家里做的酸菜,然后就出去了。她的酸菜实在太好吃了,后来我再到她家去的时候,刚刚到火车站附近就开始咽口水了,那里距离她家和家里的酸菜缸还有整整三公里远呢。现在四十年过去了,一想到那罐酸菜,我还是忍不住开始咽口水。

“看看,看看这些酸菜,”迈沙勒姆总会这样说,手里还举着盘子里的一根酸菜,“我家戈尔迪做的酸菜,就算是拿到凯撒大帝的饭桌上也绝不会差呀。”

他对戈尔迪的一切都十分自豪,对她做的所有东西都爱得要命。“她就是个女战士!是花冠中的那颗樱桃!这座房子,我们这个家,还有银行里所有的钱,都归她管,而我就负责管理工人和花园里的那些树。”

迈沙勒姆·弗莱德的承包生意很大,涉及的门类也很多,但是他的花园却非常简单——不像有钱人家。拿我小舅子家来说吧,我前几年去美国的时候见过他家的花园,由两位专门的园丁打理,到处都上了肥,盖着大棚,设计入时,而且有先进的灌溉系统。弗莱德家的这座花园根本就没有人管,因为主人不愿意雇佣园丁(“这样会把花花草草们搞迷糊的!”),花园里只有各种颜色的野花和灌木丛。

迈沙勒姆一棵棵地告诉我那些花草的名字,这一次他可一个词都没说错,而且讲起来滔滔不绝,连个奔儿都不打:这里有秋水仙、番红花、银莲花、野韭菜、水仙、野蒜、岩蔷薇、星蓟、毛莨、西班牙金雀花、肉桂、麦秆菊、金鱼草、罂粟,还有曼德拉草。夏天的时候,可以看到蜀葵和粉旋花最后几朵花,到了秋天,则有海葱。这里没有什么金鱼池和铜质喷泉之类的玩意,以前我在里奥拉父母家的花园就看到过,当然这里也根本没有什么金鱼。在一块块岩石之间,倒是能看到绿色的蜥蜴和大个儿的石龙子跳来跳去,还有两只乌龟。蒂扎尔以前老是跟我讲,这两只乌龟爬得可快了,还能追猫咪呢,我每次听了都笑个不停。

蒂扎尔把每颗无花果一分两半,给我一半,自己吃另外一半。她说,就算是一棵树上摘下来的无花果,也是一颗有一颗的味道。“迈沙勒姆告诉过我,要是有人吃到了好吃的无花果,而有人吃到了烂掉的,就不公平,所以大家吃的时候应该一掰两半分着吃。”

我把这事也跟本杰明说过一次,他就嘲弄地问我:“要是有三个人一起吃怎么分呢?”

“要是有三个人吃怎么分呢?”后来我就问了蒂扎尔。

“告诉你弟弟,只有成双成对的人才能分着吃无花果。”蒂扎尔回答,她还告诉我她妈妈和爸爸还把亚力酒滴几滴到手里的半个无花果上;然后,她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他们就关上门,在床上吃,“吃完他们就叽叽咕咕地笑”。

“那样弄真好吃,”她说,“有的时候他们也让我和格申尝尝加了亚力酒的无花果,不过只能一点点。迈沙勒姆说:‘亚力酒毕竟是亚力酒,孩子毕竟是孩子,所以一次只能吃一颗滴了亚力酒的无花果,而且只能在安息日那天吃。’”

“你为什么要叫他迈沙勒姆呢?”

“不为什么。格申叫他爸爸,我叫他迈沙勒姆。迈沙勒姆也是这样称呼他自己的,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接着她又说:“我妈妈叫他沙勒姆,叫我蒂莱勒,把格申叫格莱勒,她还让我爸爸叫你伊莱勒。她就喜欢给人起小名。她甚至还造了一个词叫‘小肉肉’,指女孩两腿间的那个东西,男孩的那个东西也这么叫。”

蒂扎尔用一根松树枝拍打那些刺梨,好把刺都给打掉,然后她就像一头结实的小熊崽一样爬到树上,开怀大笑。格申那时还处于康复阶段,苍白虚弱,所以他只能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你们爸的那盏彩灯,朝我们挥挥手。“他是活了,不过你看他那可怜样儿,”迈沙勒姆曾经这么咕哝过,“这些见鬼的所谓预防措施我应该用在那个医生身上,让他也受受这些罪。”

格申就跟蒂扎尔和我一样,身材也是矮墩墩的,手指甲也是平的,还同样有一头粗硬的短发,他的头上有一个双旋,就是两小团漩涡状的头发。你们爸当时一眼就发现了,还告诉过我,一模一样的那种双胞胎头顶上的旋往往方向刚好是反着的,有的双胞胎长得太像了,就只能靠着头旋的方向来分清谁是谁。

好多年以后,当本杰明的那一对大个儿双胞胎生出来以后,我就一直等着他们的头发长起来,好看看你们爸说得对不对。这两个孩子长得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但是雅利夫头顶的旋是顺时针方向,而雅埃夫的旋是逆时针。

“我的女朋友就是通过这个旋来判断回家的到底是我们弟兄俩中的哪一个,”雅利夫上次从军队回来休假的时候跟我说,“但是雅埃夫的女朋友有时候就会弄混了,其实那样还真不错。”

2

“就这样吧,弗莱德先生,”你们爸说,“你儿子需要锻炼和营养,但是他已经康复,就不需要我到你家出诊了。”

迈沙勒姆又动感情了,而且他的反应还是他一贯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他冲到地下室那台大保险柜那边,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厚厚一摞钞票。

“这是给你的,门德尔松教授,”他说,“这是为了你给迈沙勒姆治好了他的儿子。我要谢谢你。”

“弗莱德先生,请别这样,”你们爸一边说,一边忍着不笑出来,不肯接钱,“你已经给过我一张支票,我也把收据给你了。那些钱已经足够了。”

迈沙勒姆听到这话不高兴了。“支票是为了你的工作——现金的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样。这是表达我的感谢,感谢不需要什么收据,也没人跟迈沙勒姆·弗莱德说过‘不’字。”

“治病是我的专业,弗莱德先生,”你们爸说,“你已经支付了我的诊费,所以不行,我不能再接受你这样的厚礼。”

迈沙勒姆抬眼看着你们爸的脸,然后用他那双黝黑厚实的大手握住你们爸苍白修长的手,说:“门德尔松教授,你今天可不止救了一条命,你救了两条命——我儿子的命和那个医生的命,那家伙差点把我儿子给弄死。你从我这里挑个礼物吧,要什么都行。”

“要是这样的话,”你们爸说,“我还想从你们的果园里再多摘一些无花果,还有三四个石榴——就是深色的那种。我妻子和我特别爱吃这些东西。”

迈沙勒姆更加感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蓝色的大手帕,“我得哭一会儿。”这话我们还会听到他说。他哭过一会儿之后,就把手帕挂在一根树枝上晾干,然后摊开双手说:“不光是水果,门德尔松教授,我要送给你——一整棵树。明天早上我就派一辆拖拉机和一辆卡车到你家里。告诉我你想要哪一棵无花果树。这棵?要么这棵?要么那棵石榴树?你想要哪棵,尽管开口。如果你家里需要敲掉一面墙,或者再装修一间厨房,要是你想把什么沉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要是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如果你们楼里的邻居找你麻烦,需要找人修理一下,我就从贝尔斯基的施工队里找一个打架好手,他现在正给我安装脚手架呢。他只要一下子就能把钉子砸进厚木板里面——可不是用锤头哦,用的是拳头。说说你需要什么东西,迈沙勒姆就会上门服务,给你做好。”

“真的不需要,”你们爸说,“迈沙勒姆,求你了,真没这个必要。”

迈沙勒姆眼眶又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新的蓝色手帕:“你在孩子们睡觉以前需要给他们讲个故事吧,你和夫人可能非常累——这时候迈沙勒姆就会来。对吗,格申?对吗,蒂扎尔?告诉他们我们听过的故事多棒。”

你们爸又说一次没必要,但迈沙勒姆还是不甘心。“像你这样的教授开着那样一辆小福特安格利亚在城里面转悠可不咋地。我得给你一辆车——你就开着这辆车到处跑,跟哈达萨医院别的医生还有你那些亲戚炫耀一下。再说了,我反正要换一辆车,庆祝格申逐渐康复。我要把我的福特车给你,就是你的了。”

你们爸咯咯直笑:“你这车需要高标号的汽油,我可买不起。”

“你不用担心我这车的油钱,你可以用迈沙勒姆·弗莱德公司的优惠券呀。对了,你刚才说以后不用到我们家来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格申已经好了。”

“所以你就不用以医生的身份来了,你再来就是朋友。伊莱勒也要一起来,”他指着我说,“你看蒂莱勒和他,两人玩得多好啊。我现在已经开始给她准备嫁妆了呢。”

后来,你们爸——他一般是不怎么爱串门的——确实带我去过弗莱德家好几次,迈沙勒姆也带蒂扎尔和格申来过我们家几次。而且,迈沙勒姆每次来都要把公寓和诊所的各个电路开关、房门合页和水龙头都仔细地检查一遍,你们爸好几次劝他不必这么做,他也不管——“这个水龙头有点漏水,得赶紧给它换个新的垫圈”。到现在他的这个习惯都没有改,尽管妈妈已经去世了,格申也不在了。你们爸当年救了这个孩子,他长大成人后却死在了战场上。你们爸自己也老了,身体衰弱,就住在原来用作诊所的底层房间里。迈沙勒姆帮他改装的:他把原来的候诊室改成起居室加厨房,治疗室则改成了卧室。他费了半天劲才把诊所惯有的那股味道去掉,但是却保留了墙上的那些学历证书、营业证和病人的表扬信,又把楼上房门写着“雅·门德尔松,私宅”的铭牌拿掉了。

“这样就比较好了,”迈沙勒姆对他说,“楼上这么多房间,还得爬楼,一爬楼就会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儿。现在你住在一楼,就不用操心这些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在身边,一伸手就够到了,你还可以出去到花园里坐坐。”

他还找到了几个人,“脾气好又安静,按时付房租,而且不惹麻烦”,然后把二楼的大套间租给他们。他每次有机会来,都会给两人泡茶,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聊天。你们爸年纪大了,人也随和多了——“其实也不总是那么好”,本杰明观察比较仔细,“不过至少有些时候,他确实很不错”——他给迈沙勒姆讲笑话,下棋的时候也允许他赢自己。然后他就累了,睡着了——你们爸就跟个孩子似的,会突然瞌睡过去——迈沙勒姆总是站起身来,把房间再仔细地检查一遍,“确保教授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正常,都没毛病,都好使。”

然后,他会靠在起居室墙边待一小会儿,凝神专注。这里现在有一台漂亮的五斗橱,原来则放着一张诊疗台,好多孩子在这里接受过诊疗,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儿子。他会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蓝色的大手帕,擦擦眼睛。有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是因为流眼泪了,有的时候他流眼泪是因为掏出了手帕。不管因为什么,迈沙勒姆都会哭上一小会儿,回想起他儿子起死回生的时刻,和他再也不能复生的时刻。

3

照顾小病人的时候,你们爸的双手总是沉稳有力,但是干其他的事,特别是家里的修修弄弄,他就特别笨拙。按照妈妈的说法,就连住房和诊所门上的那两块铭牌,他都给钉歪了。至于其他的活计,无论是换个灯泡,还是疏通下水道,他都没心思干,也没时间。妈妈总是毫不犹豫地跟迈沙勒姆联系,请他帮忙。他手下的工人偶尔也会来我们家,把所有该修的地方都修好,给花园送来一卡车泥土,再把我们的福特安格利亚送到汽修厂修理。

只有春天粉刷房间的活儿她会留给自己亲自去做。每到这个时候,你们爸总是急急忙忙去诊所,本杰明总是收拾一个包,说自己要“到朋友那里待一阵子”,最后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们总是一起到商店去买白漆和漆刷,一起把油漆罐拖上楼梯——“你真壮实,雅尔,像一头蛮牛!”——然后我们会一起把家具搬开,用报纸和旧床单罩住。她就爬到梯子上开始粉刷——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动作,十分敏捷,金色的头发用一块头巾裹住——而且她的动作十分熟练,甚至可以踩着梯子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就像踩高跷的小丑一样。

“你不会是想到我手下来干吧?”迈沙勒姆总会开她的玩笑。有一次,当时你们爸正在诊所工作,本杰明在外面玩,而我在帮忙粉刷,他来了,和她一起坐在厨房里小声说话。我拼命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没听到,但是两天以后,迈沙勒姆对你们爸说:“你们家老大和你太太要到我们家待一两个小时,见见戈尔迪和孩子们,顺便到花园里摘几个鲜扁桃。”

我们还是走的惯常的路线,从贝特凯雷姆到城市入口;就快到米卡谢尔巴士公司修理厂的时候,迈沙勒姆向右拐上鲁品街,那时候这条街很窄,沿途经过几座开阔的石头山。他告诉妈妈,他很快就要在这里“盖几座大楼,是政府和希伯来大学的工程”,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谁能相信你能干出这么多大事呀,迈沙勒姆。干得好啊。”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下到圣十字山谷,然后又七拐八弯地上坡到了瑞哈维亚社区,不过我们这一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往前开到火车站,再一路开到阿诺纳的弗莱德家。迈沙勒姆猛地一打方向盘拐了个弯,然后我们就进到一个陌生的社区,我以前从来没来过。

当时有一群人正在街上游行,他们手里举着红色的旗子和标语。迈沙勒姆轻蔑地哼了几声;他特别看不上“那些没出息的社会主义游行者”;说到他们经常组织人们边打工边度假,他也颇为不以为然。我们先开上山,然后下山,到硬路面的尽头;然后往右拐上坡开到一条土路上。雷鸟那又大又软的轮胎在碎石路面上发出好听的声音。一个土包突然剐了汽车底盘一下,迈沙勒姆说:“别担心——这个大家伙不是一般的老车,迈沙勒姆也不是一般的老司机。”

“我们不担心,”妈妈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司机。”

近旁的山顶上有一座钟楼,还有一大一小比它矮一点的两座石头屋,周围有一圈高大的松树。我们下了车,在周围走了走,妈妈说战争中好多人就死在这里,还很年轻呢,都没来得及要孩子,或者成立个家庭,或者种一棵树。

“或者讲个故事。”她接着又说。突然一面石头墙上有扇小门开了,只见一个很矮小的女人——矮得跟侏儒似的,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袍子里——从院子里走出来,从一个瓶子里倒水给我们喝。

“尼罗……尼罗……”她嘴里嘟哝着。迈沙勒姆本来一直走在我们身后没说话,这时候就给我们解释说尼罗是希腊语,意思是“水”。接着他也用希腊语对她说了声“谢谢”,并鞠了一躬。那位修女也鞠躬回礼,然后就走进院子,关上了身后石墙上的那扇门。我当时着急得要命:我们手里的这几个杯子怎么办呢?

“没关系,”妈妈说,“我们只要走之前把杯子放在门旁就可以了。”

“可要是有人把杯子拿走了怎么办?她肯定以为是我们把杯子偷走了。”

“不用担心,雅尔,没有人会拿走杯子,所以她也不会以为是我们偷的。”

我们回家的时候,迈沙勒姆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小篮鲜扁桃递给妈妈。“给你,这样你就有东西带回家给他看看了。”

上一章:第二章 下一章:第四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