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跟宝宝生命中其他的日子一样,那一天他的眼睛睁开得还是比其他孩子要早。他的皮肤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温暖和清凉,一阵阵的,有时候两种感觉轮流出现,有时候一起出现,大清早的,舒服极了。他的耳朵听到了雄鸽在房顶上斗嘴的声音,爪子还挠着落水管,还有负责基布兹儿童之家的那位女士在小厨房里弄这弄那的声音。他的鼻子闻到了正在煮着的粥的味道,人造黄油慢慢变软,果酱在小盘子上越积越多。他的心脏一阵阵收紧,因为睡梦中出现了几个人,但是醒来却想不起那几个人是谁了。

宝宝用毯子蒙住头,给自己营造出一小片黑暗,毯子还隔绝了所有声音。对于基布兹的小孩子来说,一天中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最多几分钟而已。“在基布兹里,连时间都要集体共享。”我弟妹佐哈尔曾经对我说过,因为她也是从“一模一样”的一个儿童之家长大的。就在这不多的完全属于个人的几分钟后面,一些活动正在蓄势待发,而且终究都会按时发生,既不会被阻止,也不会被拖延,那就是清早“早上好,孩子们,大家起床了!”的喊声,然后就是拉开窗帘,起床时的喧闹,还有洗漱和穿衣服时的吵吵嚷嚷。早饭以后,孩子们要集体出门走到马路上,集体等待坐车,到约旦谷基布兹的集体学校去上学。

“他那时候就是我们说的那种‘外来户’。”这是好多年以后,一位来自于那个基布兹的老人告诉我的,如果宝宝没有死在战场上,应该也跟这位老人一样年纪了。“跟别的‘外来户’不一样,我们一般不找他的茬,因为他的伯父和伯母在这里。不过外来户就是外来户,这一点你改变不了。”

“就好像你在你们家一样,”佐哈尔咯咯笑着说,“你多少也是个外来户。”

宝宝有爸爸也有妈妈,但是他那个妈妈实在受不了以色列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受不了当地人,受不了炎热,受不了贫穷,也受不了那些规矩。她把孩子扔给他爸爸,就回到自己出生的国家去了,在那里迎接她的是她喜爱并思念的戏剧和音乐,还有她的母语和天气,还有几年以后便早早降临的死亡,算是对她的惩罚吧。

他那个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逼着他和朋友们断绝来往,还逼着他把儿子也送走。“你不是有个哥哥在基布兹吗?”她说,“年纪虽然大了点,但是人很好啊,他可以收养他。基布兹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也不错。这样对我们好,对他也好。”

就这样,因为有这么多的好处,他就被放逐到这个新家来了。当时他七岁,他的手背——还跟小孩子一样有些小窝窝——还有他黑黝黝胖乎乎的小脸蛋让他得到了“宝宝”这个外号。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我能够猜测或者查证的信息也实在有限,因为所有跟宝宝早年生活有关的人都已经离世多年:他自己在独立战争中阵亡;他的伯父和伯母同一年因为同样的疾病在同一家老人院去世;他的父亲则在床上安然离世,旁边躺着的是他的第三任妻子;至于这位妻子,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他的母亲被关进一所集中营,死于饥寒交迫之中,死的时候还在想着她丢下的孩子以及难以忍受的烈日,甚至认为二战之所以爆发也是她的报应,让她为自己曾经对孩子所做的一切还债;他的继母死于一场车祸,那是在耶路撒冷的加沙街道上,现场一片混乱——下着雨,一辆巴士和一辆跨斗摩托相撞,摩托的跨斗里装满了玫瑰花,事故发生时花散落得整个人行道上都是。

不过当时那会儿,所有这些人都还活着,宝宝的伯父伯母收养了他,爱他,把他养大。收养他的时候他们年纪已经大了,唯一的儿子早已经结婚成家,住在另外一座基布兹。继母说得的确没错:他们是很好的人,在那个基布兹里也有一定的地位。伯母在基布兹里管理着一个生产基地——奶牛饲养场,她是这一行里全国第一位女领导,而伯父主要负责各地的基布兹运动,每次回家都会带一份会员大会报告和“一点点小东西”给他的妻子和侄子。

他父亲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渐渐地,宝宝开始管自己的伯父伯母叫“爸爸”和“妈妈”。每天下午,宝宝都要到老两口住的家庭公寓去,他们总是对他又抱又亲,还要给他讲个故事。他们会问他当天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教他一边下跳棋,一边用果酱把两片饼干粘在一起,蘸着茶水吃。伯父知道怎么用两根手指在桌子上快速敲击,模仿马儿奔跑的声音。伯母就教他说绕口令,他也试着说,那些词一个个哽在喉咙里,他就笑得特别开心。

然后,他就会要求翻看那本相册,那是一本法语图画书,一直放在书架的柜子里。他看不懂那些法语——说实话,他们也不懂,但是书上有好多漂亮的照片和图画,上面有城堡和山峰,蝴蝶和爬虫,还有花朵、水晶和长着翅膀的生物,等等。伯父琢磨着他们得当心一点,因为这本书既可以在这位小读者的心里唤起学习的热情,也有可能埋下将来要收藏图画上这些玩意儿的危险。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宝宝在基布兹里溜达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地面,倒不是因为害怕或者不好意思,而是他总是想找到什么亮晶晶的甲虫啦,闪着光的石头啦,或者嗖嗖乱窜的绿色蜥蜴之类的东西。有的时候他会发现一个硬币或者钥匙什么的,多半是从谁的口袋里掉出来的。然后他就会冲到伯母那里,郑重其事地把他的新发现上交。这时,伯母总是拍拍他的脖子说:“你真是个可爱的柯卜里啊。”然后再给他一张纸条,让他钉在食堂的通知栏上,纸条上写着:丢失物品可以去奶牛场向她取回,须提供身份证明。宝宝一直都认为柯卜里就是小狗狗的意思。好多年以后,等到加入了帕尔马赫突击队,他才明白原来那个词的意思是“牛犊”,真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生气才好。不管怎么说吧,因为这个特点,基布兹里的人都知道宝宝。经常就有人叫他去寻找一些丢失的重要物件,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特别擅长搜索扫描,总是能将失物找回。也就是这双眼睛,后来能够在天上老远飞着的一群信鸽中一眼认出每一只。

有一天早上,他和其他小孩子一起排队,等着坐车到集体学校去。突然,街上出现了一辆奇怪的卡车,就停在路边,大家都好奇地打量起来。那个时候汽车还不常见,所以街上的每一辆车都会引起孩子们的好奇心,而这辆卡车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就更好奇了。

有个穿着工作服和工作靴的男人——身材干瘦,年龄似乎从三十岁到六十岁都说得过去;相貌嘛,一眼看上去都觉得见过,但其实完全不认识——从车里出来。他高喊了一声“多谢你啦,司机同志!”,又说“早上好啊,小朋友同志!”,说着就大步走过来。他特别高,手里提着一个有把手有盖子的柳条筐。他的鼻子有一点小弯钩,脸上密密麻麻的尽是雀斑,一头浓密的红发整齐地梳成中分。

这个外来者径直走向帕尔马赫突击队的帐篷营,站在团长面前,两人没多寒暄,就一块去了基布兹的木工作坊。一走进作坊,他们迎面看到的就是堆放得到处都是的厚木板、钉子、筛子,还有一位挑剔的木匠和各种工具。那个年代每个基布兹都有一家木工作坊,每家作坊都有一位挑剔的木匠,要是找这位木匠做个什么木工活,哪怕跟他说这个东西对即将诞生的国家很重要,或者说是即将到来的战争用的军需品,他都会更加不耐烦,各家的木匠都是这样。不过坐卡车来的这个男人对这一类挑剔的木匠见怪不怪,他熟悉他们的习惯和脾性,甚至还知道怎么让他们变得有耐心起来,那就是告诉他们一些“绝密”的小消息。他小声对木匠说:“你可不要把这个说出去啊!”一双满是雀斑的手比比划划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他还问了几个问题,在同来的那位团长看来,他似乎不是在下订单、提要求,而是在征求建议。

两个人开始费劲地做起活儿来,一开始看上去好像是一只巨大的箱子,或者是个小棚子。他们弄出来的围成四壁用的板子有各种高度和大小,可以容纳一个人站在里面,并伸开双臂。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巢箱也弄好了,还有外面的架子,几扇木条遮挡的屏蔽窗,还有双层门,里层也是有木格屏蔽的。

作坊里传出各种声音:咚咚的敲击声,锯木头声,和用意地绪语、德语和希伯来语喊出的争论和指令,一直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团长从附近帕尔马赫突击队帐篷营派了几位年轻小伙子到作坊里来。他们把装着百叶窗的小棚子抬上一辆手推车,推着车到了给基布兹里的孩子们办的儿童动物园,然后把棚子立在那里,面朝东。那个外来者四下里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突出的钉子或者尖刺。一切满意之后,他一连说了好几遍“真是不错”或者“真是太棒了”。然后他打开带来的柳条筐的盖子,从里面掏出一只鸽子。这只鸽子跟其他成千上百只鸽子一样也是蓝灰色,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她的翅膀宽阔,尾羽较短,喙和头连接的部位有一块浅颜色的凸起。外来者把鸽子放进小棚子,大家都看出来原来这是一座鸽舍,不过他们不知道弄这个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只鸽子住在里面。

外来者给鸽子喂了一碟水和一些种子,然后就去了餐厅,但是并没有好好地吃他的晚饭。一开始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然后就开始将一片又一片饼干浸到一杯又一杯柠檬茶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停歇地做着。然后,宝宝的伯母走到他的桌子边,打断了他,“你好,医生,”她说,接着又说,“你好吗?”然后请他到奶牛场去帮着看看一只快死了的小牛犊。

开始只有负责奶牛场的伯母知道这个红发男人是谁,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只会建造鸽舍,然后在里面养一只鸽子,他其实是个兽医。他也不是周围城镇或者某个基布兹里那种能给牛看病的土大夫,而是真正的医生,有学历的那种!外来者给牛犊做了检查,从不同的妇女——奶牛场饲养员、药剂师、补给负责人——还有儿童区的厨房那里,收集了各种配料,把它们调和成一种温热的而且烂乎乎的药汤,然后用一根管子把药汤从一只桶里灌到小牛犊的嘴里。后来他就回到分给他住的房间里,据值夜班的人说,他房间的灯一直到黎明时分才关掉。

第二天一大早,外来者出了房间,匆忙赶到奶牛场,给牛犊又灌了一些他头天晚上配制的那种药汤,同时还说:“耐心点,牛犊同志,很快你就好了,这些苦都不记得啦。”接着他又甩开大长腿,继续向那间鸽舍走去。到那儿以后,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本小笔记本,在一页窄窄的纸上写了些什么,撕下来,卷成一条,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管子,把纸条塞进去。他一手抓起鸽子,把小管子绑在她的腿上,然后放她飞走了。

他双手放飞鸽子的姿态看着那么舒服,那么温柔,给予鸽子自由,同时又传递给她一种力量,挥手作别的同时还充满着对鸽子的希望和羡慕。当时在场目睹这一切的众人都被震慑住了,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鸽子飞行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兽医本人在德国科隆出生长大,孩童时期,他在那里放飞了第一只鸽子,到现在已经放飞过几千只鸽子。但是这一次,连他也小小地激动起来。

一时间,他的双手继续保持着向外撒开的姿势,就好像要助力鸽子飞起来一样,然后他收回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凉棚。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鸽子飞行的路线,随着她越飞越远,他的双唇翕动着,默默祝福她一路平安,早点抵达。每一次放飞,怎么都那么愉悦和新鲜啊,他不由地想。等到这只鸽子飞得看不见了,他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第二个小本子,在上面划拉着什么。

第二天,一辆绿色的敞篷小皮卡开进了基布兹,货箱上装满了金属盒子、有百叶窗的木板条箱、胀鼓鼓的粗麻袋、更多的柳条筐和食槽,还有一些白铁皮饮水器。驾驶座上是一位沉静的年轻女士,不过她只要一坐下就要抖腿。这位女士也随身带来一只蓝灰色的鸽子。有些百事通类型的人物马上开始聊起来关于女司机以及给她们颁发驾照的那些人的一些小道消息,另外一些百事通则在探讨她手中的鸽子是否就是那位外来者昨天刚刚放飞的那一只。

金属箱子里装着一些工具和仪器,麻袋里满满地装着种子和谷物,木板条箱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不耐烦的抓挠声还有单调的咕咕声。从这些声音以及气味上,随便什么人都能猜得出,板条箱里装着更多的鸽子。兽医和那位沉默的姑娘把卡车清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阴凉地里,然后就去新的鸽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以保证一切就位。干完以后,他们给了木匠一个“活板门”,就是在一根立轴上安上几条窄金属板,可以绕着立轴转动,可以设置为只朝外转,或者只朝里转,或者里外都能转,或者里外都不能转。

木匠把这个活门安在鸽舍的开口处,兽医就把几个食槽和白铁皮饮水器拿进来放好。他一眼瞥见有一根钉子的头从食槽的里面冒出来,尖尖的一点,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他用锤子把钉子尖头砸进去,嘴里还说着:“你还以为我们看不见你呢!”那个沉默的年轻女士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好像在说:“可没人怀疑是我窝藏的。”她拿出一个漂亮的彩色标牌,上面有一些希伯来语字母,周围还画着充满童趣的花朵和小鸟做装饰,那些字母的意思是“鸽舍”。她把标牌挂在鸽舍门上方,后退两步,看了看,走过去把牌子摆正一些,又笑了。这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又有人在相互议论说,这个女的老是自己跟自己笑,之后还会不会朝着别人笑呢。

然后她拿出一把锄头和一把镐头,走到离鸽舍稍远一点的地方,开始挖坑。她身材结实,干活又卖力,挖个不停,直到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才直起腰来。她挖坑的时候,围观的人一个个走过来说要帮她的忙,不过对于他们的好意她一概摇摇头。以后他们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肯定会说“所有参加突击训练项目的战士,所有在田里干活的壮小伙儿,所有在铁匠铺里干活的大汉”都来帮忙了。

她回到鸽舍,撒了一把种子,往饮水器里面舀了一些水,又把几个带百叶窗的板条箱拿进来。然后她直了直腰,看着一边的兽医,好像在等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把那些箱子打开,米里亚姆,打开,”兽医说,“鸽子就是给你的。”

年轻女士把几个箱子打开,只见大约四十来只鸽子有些胆怯地在里面缩着。大部分鸽子都已经羽翼丰满,只有个别几只还有一些没褪干净的绒毛。这些鸽子扑扑棱棱一下子从箱子里飞出来,飞到了这个新家的各个角落,最后落在食物和水跟前。她把空箱子清理干净,拿到外面太阳底下暴晒消毒,还把箱子里的鸽粪掏出来扔到刚才挖的那个大坑里,用薄薄的一层土盖住。

2

傍晚时分,两个人一起去了餐厅。他们把一块又一块饼干泡进一杯又一杯“加了茶的柠檬汁”里——基布兹里爱开玩笑的家伙们当时就已经是这么称呼这种饮料了。一头红发的兽医站起来,用一把叉子轻轻地敲着杯子。餐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到底是谁呀,敢在基布兹的餐厅里弄出这种资本主义沙龙里才有的声音。

“下午好,同志们,”他说,“我是劳弗医生。”接着他又跟大家介绍那位年轻女士:“她叫米里亚姆,是一名驯鸽专家。”他还问大家,餐厅里还有没有谁是从外边来的,或者大家是否都是基布兹或帕尔马赫突击队的成员,因为“我们在守护一个算得上是秘密的消息”。

“这里都是成员。”人群中传出这样的回答。

“我们要先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劳弗医生开始说起来,“你们同意我们借贵方宝地给哈加纳组织[哈加纳组织:犹太复国主义的军事组织(1920—1948),由在巴勒斯坦的早期犹太移民建立,目的在于保卫犹太人的居民区,防御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袭击。]的信鸽盖一座鸽舍,真是非常感谢。我们带来的这些鸽子都是四周大,很快就要开始接受飞行训练了。等到他们半岁大的时候,就要配种生育,同时还需要工作,到时候可就不自由了。”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类似“需要工作,不自由”这样的词句他们可并不陌生,但是医生用的是复数形式,结果就引得那些经验丰富的基布兹成员相互争辩起来:有人说他运用了“崇高复数”,也就是“君主第一人称复数”这种将单数的讲话者崇高化的语法,就像《创世记》里面说的——“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还有《可兰经》里也有这样的用法;有人说他其实运用了“谦虚复数”的语法,好强调他在给大家传授知识的时候内心充满谦恭?

劳弗医生也没有解释他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就接着告诉大家这座鸽舍“要保密而且很重要”,所以把它建在儿童动物园,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万一英国军队真的来搜查,你们一定要说这是给孩子们看的鸽舍。”他又解释说:“信鸽跟普通的鸽子长得很像,只有专家的眼睛才能区分两者。不过就算这样,大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肯定对信鸽也很熟悉。一战的时候,英国人在前线也放飞过几千只呢。我们跟你们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们保守鸽舍的秘密,跟谁都不要透露。”

震惊的人群现在弄明白了,劳弗医生用的这个复数表达是一种新的“崇高复数”的用法,跟以前的不一样,其实是“Pluralae”,就是一种阴性的复数形式。大家马上就又争论起来:有的人认为这只不过是希伯来语的一种错误用法,就是语法错误中的一种,来源于“德式意地绪语”,就是德国人讲意地绪语时犯的错误;还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幽默的用法,那些讲意地绪语的德国人特别偏好这种幽默;还有人认为劳弗医生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和那些鸽子待在一起,所以讲希伯来语的时候把本来是阳性的鸽子说成了阴性。

“无论怎么高估信鸽的重要性,都不会过分,”劳弗医生宣称,“从法老时代和雅典召开第一届古奥运会的时候开始,信鸽就已经肩负使命,用双翅来传递信息了。一只信鸽拯救一个军团的士兵或者一支迷途的舰队,有的时候甚至为了人类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腓尼基人的船上就一定会带着信鸽,努尔丁苏丹也到处建造鸽舍,靠着一个信鸽网络把庞大的穆斯林帝国联系起来。信鸽曾把拿破仑兵败滑铁卢的消息带给内森·罗斯柴尔德,而欧洲各国政府和统治者晚了三天才得到消息,因此才有人断言,”这位兽医说到这里突然放低了声音,“内森能够带领罗斯柴尔德家族发家致富,其实还欠了那些鸽子一份人情呢。”

“而且就在去年,”他又提高了声音说,“渔民随身携带的信鸽就拯救了在美国新英格兰海岸附近遭遇暴风雨的三艘渔船。”

劳弗医生顺口引用了奥维德的一句诗,然后又背诵了一首辞藻华丽的赞颂信鸽的诗,作者是中世纪时期的一位西班牙犹太诗人。他接着还指出按照《新约》的说法,信鸽就是圣灵的化身,说着便流利而准确地引用了四种表述中的两种:“他从水里一上来,就看见天裂开了,圣灵仿佛鸽子,降在他身上”,还有“我曾看见圣灵仿佛鸽子从天降下,住在他的身上”。

“当然,我们自己的《圣经》中也提到过鸽子,这就不用我来提醒你们了吧,”他说,“《雅歌》中有‘我那栖于岩缝中的鸽子’,以及yonati tamati,意思是‘我纯洁无暇的鸽子’,还有挪亚在方舟上放飞的那只鸽子,一次次回到方舟上,直到它找到落脚的陆地才不再回去了。”说着,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饱含深情,好像正在放飞一只鸽子。看到他这样做,专心倾听的众人都微笑起来。

“是呀,”他又强调道,“除了回归祖国的犹太人,还有谁能够欣赏信鸽对家乡和祖国的极度渴望啊……”他的演讲马上要结束了,他降低声调总结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恳请各位严守秘密。不要不经意间跟别人透露这里有座鸽舍的消息,当然故意透露更不可以。”

他还有一个请求:同志们不要在鸽舍附近闲逛,不要打开鸽舍的门,不要把手伸进去,不要弄出不必要的噪音,也不要吓唬那些鸽子。“信鸽一定要爱自己的家,否则她就不愿意飞回来了。”他说。他再次对同志们表示了感谢,然后才坐下来,继续把一块块饼干泡在一杯杯柠檬茶里。等到他终于吃饱喝足,面前已经有一堆挤干了的半个柠檬。他跟木匠、分区负责人、帕尔马赫营地的团长一一告别,然后去奶牛场看了看那头已经复原的牛犊,并且和场长——宝宝的伯母——告别。这些事都做完了,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他一起床,便发动了那辆绿色小货车,开回他来的地方去了。一切又都在瞬间恢复正常。伯母回到了奶牛场,那头牛犊欢蹦乱跳地向她跑来;营地团长又回到日常的训练和指挥工作中;那位挑剔的木匠——现在他才意识到跟兽医在一起的时候多么开心——也继续进行他那些做木床啊格子间啊等一贯单调的工作。米里亚姆这位不太说话的驯鸽师也回到新建的鸽舍忙活起来,这就是她的职责。她打扫干净鸽舍,重新换了水,把那些木箱子放到储藏间,然后又把每一只鸽子的档案卡以及鸽群日志上记录的足环号段全部重看了一遍。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坐在一个空箱子上,一边享受自己的晚上的一根烟,一边悠闲地抖着腿。

3

劳弗医生在餐厅发表的那番演讲果然有效。大家都对鸽子闭口不提,不过他们肯定免不了会提到驯鸽师米里亚姆。他们讨论她抽的烟,奇怪她怎么会喜欢抖腿,还一直琢磨另外那条不动的腿是什么感觉,两条腿之间的距离得是多少才行。后来他们得出了结论,就这两条腿说明驯鸽师既不忙乱,也不懒惰,也不喜欢出去跳舞什么的,她是那种非常自信、充满力量而且内心安定的人。而她只有干完一天所有的活儿才会抽烟,看来纯粹是为了解乏,而不是什么胆大妄为的表现,因此他们也就不指望能靠香烟和她套近乎了。

最初三天里,米里亚姆只是把鸽子关在新鸽舍里,定时给他们喂食,隔离了两只生病的鸽子,另外一只因为传染病脖子肿了,所以她就拗断了鸽子的脖子,把尸体烧掉,然后把骨灰埋在大坑里。

她在鸽舍日志上做了记录,撵走那些忍不住要探头探脑的野猫,还用镐头逮住一条黑蛇,这条蛇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从百叶窗的孔洞那边滑进鸽舍偷袭。当然,她还得跟帕尔马赫训练营的所有成员一样,完成基布兹分配给她的各项工作。每天傍晚她就会坐下来,抽上一天里唯一的那根烟,抖着腿,好好解解乏。

而孩子们对米里亚姆的两条腿可不感兴趣,他们就是对那些新来的鸽子和家门口大院里新建的鸽舍好奇。不过大人们已经告诉他们,绝对不允许进入鸽舍,不许给鸽群喂食。他们倒是可以看看那些鸽子,当然只能远远地看。但是这已经足够了,他们的兴趣因此格外浓厚,问题就更是一个接一个。这些新来的鸽子长相非常普通,却有好多陌生人围着他们打转,在孩子们的眼里,这恰好说明这群鸽子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他们的儿童动物园里已经有了两对鸽子,都是白色的观赏鸽,它们的小脑袋向后挺着,绷得紧紧的,尾羽像孔雀的尾巴一样充分伸展着。大家也分不清哪两只是公的,哪两只是母的,因为它们啄羽毛和整理打扮的习惯都一模一样,它们对自己的形象太关注了,甚至都没有时间生儿育女,所以也不可能分辨出哪只是在求爱的,哪只是被求爱的,哪只在孵蛋,哪只又在交配。

米里亚姆从米纳海米亚的村子里又带回几只观赏鸽,目的就是为了不使鸽舍里的信鸽太显眼。这些观赏鸽的住所紧邻新鸽舍,表面上看是相互联通的,实际上两座鸽舍之间有内置隔门分开。这些鸽子是那种花里胡哨的法国观赏鸽,无论长相还是动作,都很像小鸡,脖子上羽毛浓密,嗉子膨大,步态优雅。其他的鸽子都被孩子们封为“拖鞋鸽”,因为它们的脚趾上覆盖着柔软的羽毛,可以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帕尔马赫训练营的年轻人也想给这座新鸽舍送来几只鸽子——肉乎乎的大个儿鸽子,是其中一个小伙子从家乡玛格迪尔父母家里带来的——他们说这可不是因为这些鸽子肉质汁多味美,而是用它们给那些信鸽作掩饰。米里亚姆证明了她并不是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必要的情况下,她不仅能说话,甚至还能喊叫:她不想要任何这类鸽子出现在她的鸽舍周围!她知道那些小伙子到底是干吗来的,她可不愿意有人在周围闲逛,就是想把手伸进鸽舍,抓几只倒霉的信鸽出来享用。

“这样会吓着他们的,逼得他们远走高飞,到别处建一个家!”她告诉这些人,然后又把劳弗医生的格言重复了一遍:“信鸽一定要爱她的家,否则她就再也不会飞回来了。”宝宝那时就站在鸽舍旁边,希望她能让自己进去,帮着打个下手。后来他一直记得那一天,她竟然抽了两支烟,一支接一支,而且连平常不动的那条腿也抖了起来。

就连负责儿童之家的女士也提出了一个让自己惦记好久的问题:她不愿意看到——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挂在儿童动物园里的那块标牌上的希伯来语竟然有错误,而且还距离儿童之家这么近!”有人问她错误之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告诉人家说,劳弗医生定制的标牌上鸽舍是shovekh,但这么写其实是错的,因为当元音字母遇到希伯来语中表示“鸽舍”的字母组合——shin和vav还有kaph——时,整个词就应该变成shovakh才对。米里亚姆就告诉这位负责人,认识劳弗医生的人都知道,驯鸽师犯的希伯来语错误可不止这一个。

比如说吧,她举了个例子,鸽舍入口的活门上写着loked,但是按照语法,正确的形式应该是lokhed。甚至米里亚姆本人也会把活门叫作loked,虽然她知道这么叫是错的。不过,她是不会把写着shovekh的那块牌子摘下来换成shovakh的,因为不仅信鸽必须要爱自己的家,驯鸽师也要爱自己的家。

我可告诉你,不久以前,我就见过shovekh这个词,不过不是在某个偏远的基布兹儿童动物园里,而是在诗人纳坦·奥特曼自己写的诗里(我可能把迈沙勒姆·弗莱德的一两个笔误也一起抄下来了):

田野已暗淡,树木拖长的阴影

坦诚面对你的白光

樱桃树为你发亮而鸽舍(shovekh)上方

鸽子令黑夜晕眩。

我真是激动坏了。米里亚姆和驯鸽师当年是对的。不管怎么说,谁也不敢说奥特曼——他可是奥特曼啊!——写的希伯来语是错的。而且,这首诗还犯了另外一种形式的错误:鸽子从来不在夜里飞行。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妈妈,问问她到底是这首诗里的shovekh先出现,还是约旦河谷中的基布兹的那个shovekh先出现,但是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就打电话给本杰明,跟他说看来我不应该再这么胡闹了,还告诉他我一直以来依靠妻子娘家的财富和对去世母亲的回忆而生活,这种状态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白痴。

“shovakh也好,shovekh也好,都一样。诗人为了押韵和音步的需要,什么都敢写!”接着他又说,就算我凌晨两点还睡不着觉,也不应该把他也叫醒吧。上帝造女人是干什么用的,就是为了让丈夫半夜把她叫醒啊。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4

已经第四天了,那些信鸽已经熟悉了新鸽舍内部的样子、气味、声音和摆设,米里亚姆就把他们带出来飞了。以后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有一系列的飞行训练,今天是第一次。这种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信鸽明白,他们跟野外的那些同类——就是那些野鸽子——其实是不一样的:野鸽得离开家才能找到食物,而信鸽要想有食吃,必须回到家才行。

从那时起,定期的飞行训练就没有停止。每天早上,米里亚姆都起得很早,先把鸽舍里里外外和周围彻底检查一遍。太阳刚出来一会儿,她就把窗户都打开,摇动一面白旗间或拍着手,嘘嘘喊着把鸽子全赶出去。那些鸽子一开始都会暂时待在起降台上,然后,他们就会开心地张开翅膀,飞向高空,在新家的上空盘旋。

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准备返回了。这时,米里亚姆就再朝着他们挥舞白旗;过个一刻钟,她又换成一面蓝旗,然后把活门上的门栓改个方向,变成只进不出的方向,同时还大声吹着口哨。她又对周围的孩子们说:“走开,鸽子要回家了。”等到鸽子越飞越近,她就对他们唱起来,“来吧,来吧,来吃饭啊”,同时还把白铁皮食槽里的种子弄得哗哗响。

鸽子降落了,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后来就目标明确了。这时米里亚姆就记录下鸽子降落的情况,哪只最先哪只最后,哪只能够想办法轻松地通过活门上的栅栏,哪只不能。米里亚姆把那些徘徊不前甚至总是不肯进入活门的鸽子转移到鸽舍一个单独的巢箱,免得他们带坏了其他的鸽子。

训练刚开始那两天,返回的信鸽会吃撒落在地上的种子,之后米里亚姆就会很小心,只把种子撒在食槽里让他们吃。鸽子的食物很干燥,他们每顿饭吃完都要喝水。如果哪只鸽子第一个吃完开始喝水,米里亚姆就会把所有剩下的种子都清理掉,让那些行动缓慢、落在后面的鸽子什么也吃不到,更不用说那些仍然待在鸽舍房顶不肯下来的鸽子了。吃过饭以后,她就去完成基布兹布置给帕尔马赫突击队员的各项任务,那些鸽子则被关在鸽舍里不许出去。傍晚的时候,她就回来了,打开窗户,挥动白旗,招呼他们进行第二次飞行训练。鸽子一飞回鸽舍,就要进食当天的主餐。米里亚姆把所有工作都干完,坐下来,抖着腿抽上一根烟,然后她就回帕尔马赫帐篷营睡觉。

这群鸽子很快学会了看见白旗就起飞,看见蓝旗就降落。他们也熟悉了手指含在嘴里打唿哨的尖锐声音,以及活门上锁住的和开放的各个不同位置。还有种子落在白铁皮食槽里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富有魔力,让他们感到心安。短短几天之内,米里亚姆就已经把飞行的时间延长到上午半小时,傍晚一小时。鸽子在天上飞的时候,她就打扫鸽舍,换水,处理粪便。

孩子们都聚拢过来,一边盯着鸽子飞,一边问些问题。不过米里亚姆不做声,摆摆手让他们走开。她换了手中的旗子,那群饥饿的鸽子便齐刷刷一起降落,全部都进入鸽舍。驯鸽师非常满意,她一只只地检查鸽子,同时在几个本子上和不同的卡片上做着记录,琢磨着可以把哪些鸽子成功地配对。就这样,一天天下来,米里亚姆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喂食、喂水、飞行训练、打唿哨、打扫、挥舞旗子。她还是不回答孩子们的问题,甚至连瞟都不瞟他们一眼。

很快,孩子们对这一切都习惯了,也不再到鸽舍这边来东瞧西望了——除了一个孩子,就是那个胖乎乎矮墩墩的被叫作宝宝的男孩。从那时起,到他长成个小伙子,到加入帕尔马赫突击队,这个外号都跟着他,一直被人叫了九年。九年后的一天,这个基布兹的各个人行道上都传来阵阵哭喊声:“宝宝给打死了”,“宝宝在战斗中阵亡了”,等等。当大家听到“宝宝”和“死亡”这两个本来不应该放在一起的词同时出现的时候,都不仅感到悲痛,更多还有震惊。

5

鸽舍强烈地吸引着宝宝。信鸽毫不起眼的外表和他们的鼎鼎大名之间的差异让他震惊。米里亚姆的工作也让他开始思考,他的成长瞬间似乎提前来到了。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每天清早躺在床上,仔细品味属于他自己的美好时光。他开始早起,迅速穿好衣服,再从儿童之家厨房的面包盒里抓起两片面包,然后跑出去看信鸽清早的那一次飞行训练。米里亚姆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靠得太近,他便后退几步,躲在一棵棕榈树后面。他还不知不觉地模仿她的动作:挥动想象中的旗子,还要同样地手搭凉棚。他甚至养成了仰头看天的习惯,有的时候是为了追踪鸽子飞行的轨迹,直到看不见为止;有的时候是为了等待鸽子飞翔的身影再次出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所有的驯鸽师都有同样的仰头看天的习惯。

米里亚姆向宝宝那边看了一眼,虽然她的表情略带愠怒,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她眯起眼睛。“走开!”她皱了皱眉,“你都把鸽子吓着了!”宝宝又退了好几步,远远地看着,但是几天后,他又忍不住走近了。终于,他按捺不住,问她可不可以进去帮点忙。他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干什么活儿都行。虽然自己还小,这点他也承认,但是他身体结实,干活卖力——“看我身上的肌肉,你摸摸这里,别怕,使劲摁也没问题”,说着,他曲起一只胳膊伸到米里亚姆面前,脸不由得红了——他也不会让她为难,绝对不会打扰她的工作,他会直接从学校过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问题都不会多问。

米里亚姆说:“我不需要帮手!”但是就在那一天,通到鸽舍的一根水管的连接处出现一条裂缝,米里亚姆需要个人去把总阀门打开或者关上,她好把裂缝修好,接头拧紧。宝宝很好地完成了任务,米里亚姆夸奖他干得不错,并允许他清理食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活,当她还是宝宝这个年纪的时候,劳弗医生也曾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给他打下手。当时,她妈妈带她到特拉维夫的动物园去,她就跑到鸽子房那边站着看鸽子,一直不肯走,根本不去看蜥蜴、狮子和猴子之类的动物。然后,一个特别特别高的红头发先生就请她到鸽舍里面去了。现在她站在一边看着宝宝清理食槽,他很卖力,清理得很彻底。最重要的是,他进入鸽舍的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静和温柔,动作还那么流畅,所以他的出现一点也没有吓着鸽子。

她又指挥他把鸽舍的地面扫干净,还让他把鸽粪埋到外面的大坑里。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她捻灭了手中的香烟,突然问他多大了。

“十一岁。”他回答。

“不错的年纪啊。你是想一直来烦我,烦那些鸽子呢,还是想学着做一名真正的驯鸽师呢?”

“驯鸽师是干什么的?”宝宝问她。

“驯鸽师照料信鸽,”她说,“比如说我吧,就是驯鸽师。”她突然又说:“这是我一天里最享受的时刻。现在特拉维夫的太阳也应该落山了,动物园里到处是尖叫声、咆哮声和狺吠声,劳弗医生应该正给他的鸽子喂晚餐,跟他们道晚安。”

“那么说这些都是信鸽喽,”宝宝问,“就像他说的那样?”

“是的。”

“那么他们从哪里接受信息呢?是到被指派的地方吗?”

她面露微笑。“信鸽只知道做一件事:回家。如果你希望有人能用一只信鸽来给你送封信,你就得把你家鸽舍里养大的鸽子给他才行。”

“好吧,”宝宝说,“我想要学着成为一名真正的驯鸽师。”

“那就让我们看看应该做些什么吧。”米里亚姆说着站起身来,说明她要走了,当然他也得离开,因为如果她不在,就不允许他靠近鸽舍。鸽子可能会受到惊吓,而且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鸽子一定要爱自己的家,否则他们就不会飞回来。

6

就在劳弗医生离开米里亚姆,离开他在基布兹新建的鸽舍和信鸽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巧的事:一只受伤的鸽子落在特拉维夫的本耶胡达街一座房子的阳台上。也说不清到底是飞落下来还是掉下来的,反正她在阳台上抽搐了几下,几滴血溅落在地板砖上,然后晕了过去。当时也没人特别注意,后来人们才明白这件事的影响和重要性。

当时阳台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孩是个独生女,十二岁,正躺着看一本书;男孩十五岁半,是三楼邻居家的儿子,他几分钟前刚刚到楼下来,因为他家晾衣绳上有件衬衫被风吹到这家的阳台上了,他下来拿回去。

看到一只受伤的鸽子掉到阳台上,两个孩子立即跪下来,把鸽子仔细看了一下。这只鸽子长得实在太平常了,蓝灰色的羽毛,红色的爪子,跟其他上千只鸽子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她的两只眼睛因为疼痛而蒙上一层阴影,右边的翅膀扭歪了,悬吊在一边,都能看见细细的断骨从破碎的肌肉中戳出来,白森森的。

男孩飞快跑上楼,到家里拿了一个盒子,上面用德语写着“急救箱”,字是白色的,很漂亮。回到阳台上后,他从盒子里拿出绷带和消毒水,先用碘酒清洗鸽子的伤口,然后用酒椰纤维和一根小细枝把右边翅膀的断骨捆扎好。女孩将她好看的满是卷毛的小脑袋靠近男孩,好看得更清楚一些。男孩内心一阵悸动,很轻柔、很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以前根本不敢想,哪怕是在梦中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

女孩当然不知道她此刻在男孩心中唤起了怎样的情感,她指着鸽子的尾巴说:“你看。”只见尾羽上有两根羽管被一根很细的线缠在一起。“这根羽毛是她的,另外一根不是。”

她说得没错,这根羽管上没有羽毛,根部也没有长在肉里,看上去比另一根粗一些,应该是从一只鸡甚至一只鹅身上掉下来的。男孩用一把小剪刀剪断细线,把这根粗羽管拿下来,对着灯光仔细地看着。羽管中有东西:是一片卷成卷儿的纸。他用一根火柴梗把它捅出来,展开,对女孩说:“你看,上面写着什么消息。”

纸片上只有三个字:好不好?有人在问问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

“‘好不好?’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好奇地问,“什么东西好不好啊?”

女孩的心怦怦直跳。“这是问爱情呢。有人在问另外一个人是否接受他的爱。”

“为什么是爱情?”男孩问,“也可能是亲戚或者生意人之间的问题,也说不定是哈加纳组织的消息呢。”

但是女孩还是很坚持。“这就是一封情书。鸽子掉到我们这里,男孩就会疑惑为什么收不到女孩的回答。”

现在读者明白了吧,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地震或者世界大战这一类惊天动地的事件。有的时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够了,比如:某个小孩子的弹弓,或者一只猫的爪子,或者不小心飞到老鹰的地盘里,等等。不管什么原因,这只鸽子需要急救,男孩也需要一个机会。他找了一个旧的木箱,在里面衬上丝网,然后把鸽子放进去。“我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了!”他说,“动物园里肯定有兽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我帮你提着箱子。”

他们先沿着本耶胡达街往北走了一段,然后向东拐上一条大马路,终于到了那座特拉维夫全城人都熟悉的沙石丘。很多人在池子里游泳,这里曾经是给果园供水用的灌溉池。

“票!”一个人站在动物园门口对他们叫道。这个人很胖,穿着卡其布衣服,戴一顶有护目镜的帽子。

“可是我们这儿有只受伤的鸽子。”

“这里又不是动物医院,你们要想进去,就得花钱买票。”

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开了。“真是个坏人。”女孩说。

“你难道不认识他吗?”男孩问,“他是动物园里的那个胖子——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他。他并不坏,这只不过是他的工作而已。不过你要是能带一点给动物吃的过期面包,他就会让你进去。”

“那我们就去弄一些吧,快点!人们总是把这种面包放在院子的篱笆那里,没人真的会把过期面包扔掉。”

男孩赶紧跑去找了。这时,一辆绿色的小货车在街上开过来。一个腿特别长、个子特别高的红头发男人从车上下来,向动物园大门走去。这个人也说不清是多大年纪,鼻子很窄,有些歪扭。那个胖子招呼道:“你好,医生。”女孩一听,毫不犹豫地走到医生身边说:“你应该是能给动物看病的医生吧?我这里有一只受伤的鸽子。”

那个男人瞥了鸽子一眼。“进来吧,”他对她说,“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

那个胖子走到一边,让出门口。劳弗医生急急忙忙走进去,胳膊和腿都扎煞着,身体向前弯曲,脸上的点点雀斑似乎跟着一起在空中飘过。女孩跟在后面,今后几年,她将在脚下这条路上走过几千遍——先经过乌龟栏,然后是一些小动物的围栏,她甚至连动物的名字都叫不出,一些貂啊,鼬啊,还有貂鼠之类的动物——然后是关着公狮和母狮的笼子,还有它们的邻居,一只脾气很大的孤零零的豹子。小路到这里就拐了一下,变得稍微开阔了一点。在一片空地的正中间,就是鸽舍了。女孩原来以为鸽舍应该是建在一块小高地上的圆形围栏,但是这座鸽舍是一座鸽棚,是那种真的棚房,有门,有房顶和墙壁,还有带格栏的窗户。这座鸽棚面朝南,隔壁是水禽池和猴山,再过去就是关着大象的地方。

劳弗医生从箱子里把鸽子拿出来,去掉夹板,问她:“谁给做的夹板?”

“我家邻居。”女孩说。

“他做得很棒。”劳弗医生说。他解开绷带,用一种棕色的软膏给伤口消了毒,将断掉的骨头复位,重新包好伤口。做完以后,他又说:“你们肯定知道这是一只信鸽,对吧?”语气很实在。

“不知道。”女孩说着,脸有点发红。

“那么现在就应该知道了。普通鸽子的喙是从头部突出来的,就像是煎锅的手柄一样,但是信鸽的喙是沿着额头一条直线下来的,还有一块浅色的鼓起部分。就在这里,看到了吗?她的身体更强壮,肩膀更宽,她的肺和心脏像运动员一样强壮。如果你能看到她飞行的样子,就会发现,她是独自飞的,沿着一条直线,而且飞得比普通鸽子要高。”

“我没见过她飞,她突然就掉到我家阳台上了。”

“她腿上是不是绑着一根带子?”兽医问,“带子上有数字,这样我们就知道她是谁家的鸽子了。”

“没有。”女孩说。

“或许她腿上绑着别的东西,有没有一封信?”

劳弗医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管,上面有根绑带和按钮。“这个东西叫‘信管’。”他告诉她。

“没有,没看到这个。”女孩说。恰好这时,那个男孩回来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手里还拿着找到的面包。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女孩看了他一眼,他便没说。

“要么是这种东西?”说着,劳弗医生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根切断的鹅毛。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不过没说什么。

“你们把鸽子照顾得很好。这是一只优良信鸽,她还年轻,很快就会痊愈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她放在我们这里照管。”

“我在家会照顾她的。”她说。

“我来帮你。”男孩赶紧接茬。

“那么这位绅士是谁呀?”兽医问。

“我是她邻居。”

“是你给鸽子上的夹板吧?”他问男孩,“最后的结打得太松了一些,不过你的手非常灵巧。或许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成为专业人士呢。”他又转向女孩:“等到这只鸽子恢复健康,你们就得放她走。这是一只信鸽,她必须得回家。这是她唯一明白的事,也是她唯一要做的事。‘飞禽中的奥德修斯’——我们都这么称呼信鸽。”

“这就是信鸽的特点啊,”男孩加重了语气说,“我以前在儿童报纸上看过讲信鸽的文章,说他们飞到天上,在空中盘旋一圈,然后就径直向家的方向飞去。”

“可是我想留着她,”女孩说,“她受伤到了我家,我会照顾她,养着她,我的家就是她的家。”

医生脸上的雀斑挤在了一起。“这只鸽子绝对不会属于你的。信鸽不属于某个人,他们属于某个地方。当她回到家里,主人当然会很高兴,但是信鸽不是为主人回来的,而是为了她的家才回来的。这就是为什么英语中管这种鸽子叫返巢(homing)鸽。”

“也许,”女孩说,“英语的说法来自于希伯来语的homiyah呢。”

“就是渴望,”兽医接上去说,一边惊喜地看了女孩一眼,“很聪明啊。我本来应该也想到的,来自于诗人比亚利克的诗:‘浅色的信使代表了渴望,我的鸽子/她在高空引导船只航行的方向。’”

“我要照顾她,”女孩坚持道,“请告诉我应该给她吃些什么。”

“受伤的鸽子和健康的鸽子吃的东西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每天给她换两次水。鸽子喜欢洗澡和喝水,他们洗澡和喝水的样子特别可爱。他们喝水的方式跟别的鸟都不一样,但是跟马差不多,就是把喙插进水里,然后把水吸上来。”说着,他就模仿起了鸽子喝水的样子,把头低下来,嘴唇向前噘着,发出吧吧的声音。

女孩没想到医生会这样,大笑起来。劳弗医生给她一袋混合种子,告诉她这些够鸽子吃一周的,然后他还在里面添了一小把土、一些小石子,还有碎鸡蛋壳。然后他又提醒她千万记得每天换两次水,过几天再来这里拿一些种子。他还告诉她,如果动物园门口的那个胖子不让她进,就告诉他自己是劳弗医生请来的客人就可以了。

“如果需要的话,你就大声叫我!”他说,“站在篱笆那一边大声喊就行。这个动物园很小,如果我们的女士在动物园里,她们会听见的。”

“他为什么那样说话呢?”两人走出动物园的时候,男孩大声地问。

女孩说:“我倒是很喜欢。”

虽然鸽子受了伤,但是她的胃口不错,吃喝都很多。几天以后,她强壮了一些,就尽可能把自己的翅膀朝远处伸展,然后再收起来。一周之后,女孩又去了动物园。劳弗医生检查了鸽子的翅膀说:“进展不错啊,而且鸽子自己也进行了一些理疗康复呢。把鸽子放在这儿吧,我们要拆除夹板,这样她也可以开始正常展翅,很快就恢复了。过不多久,她就可以飞了。”

“可是她已经习惯我家的环境了——她可以在我家试着飞起来!”

“她在这个箱子里没办法锻炼,而且如果你放了她,那么她飞不过三十英尺,就得掉下来。就好像萨拉·阿哈若森的那只间谍鸽,不就是刚好掉在土耳其军官自家的院子里了嘛。”他一边说,一边高声大笑起来,就跟那些讲德语的犹太人一样。女孩还不知道,从这以后她将无数次听到这样的笑声。

“把她留在我们的鸽棚吧,这里比较宽敞,你可以每天来照顾她。”

7

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鸽子被留在动物园的鸽棚里,女孩每天放学以后就来看她;尽管动物园的那个胖子允许她进去,她还是非常小心,记得要讨他喜欢,每次都带上一些过期面包给动物吃。鸽子一天天恢复健康,并锻炼着把翅膀伸展得越来越开,每次都努力伸得更高一些。这个过程女孩都看在眼里。

几天后,劳弗医生叫她到孵蛋间去,“看一些好玩东西”:一只雏鸽孵出来了。然后他就让她看,鸽子父母是怎么给小鸽子喂“鸽奶”的,其实就是他们从嗉子里吐出来的东西。他教她怎么把种子哗啦啦倒在白铁皮食槽中,同时还要唱着“来吧,来吧,来吃饭吧”。第二天他还指给她看一只雌鸽是怎么招惹一只雄鸽,并把他从另外一只雌鸽那里抢过来的。

又过了几天,他对她说:“你的鸽子已经完全康复,现在可以飞了。”

女孩做了个深呼吸说:“我已经想到了,我同意放她飞走。”

“我们就此向你表示感谢,以鸽子的名义。”劳弗医生说。

女孩的脸又红了,说:“不过还有一件小事。”接着她就把鸽子尾巴上的那根羽管和羽管中的信之类的事都跟他说了。

“所以,当时真的有一封需要传送的信,”他责备她说,“为什么你带她来的那一天不告诉我呢?”

女孩不吭声。

“你知道鸽子传的是什么信,对吧?”

“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信的意思。”

“信上写着什么,你肯定已经看过了。”

“是一封情书。”

“真的?我们平常用鸽子传送哈加纳组织的信息,都很枯燥,情书倒是有趣多了。不过就这么一张小小的纸条上,能写下多少情话呢?”

“就三个字:‘好不好?’”

“好,”劳弗医生说,“当然好。”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羽管,递给他。劳弗医生有些惊异地喃喃道:“我知道只有两个人会把信息放在羽管中传送,一个人是我们在德国学习时的同学,后来我们来到这个国家,他就留在德国没有走;另外一个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但是已经去世了。”

他把那张纸条拿出来,“好不好?”他笑了笑,“原来真的就写了这么几个字……我刚才还以为你问我们的问题是好不好呢。”他把纸条卷好,原样放回,然后把羽管封上口,绑在鸽子尾巴中间的羽毛上。

“就这样,”他说,“就跟放飞这只鸽子的姑娘的做法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正确的用词啊,你寄出一封信,你放飞一只信鸽。”

“不是,我说的是为什么是‘姑娘’?你怎么知道放飞鸽子的是一位女士?”

“这个很明显啊,你自己看看,这是一位年轻姑娘的笔迹。”

“是个男孩子发的信,不是女孩。”女孩说。

“是一位姑娘,”劳弗医生说,“从笔迹上看是这样。”

是个男孩,女孩心里想;男孩才会问这几个字的问题呢。同时她暗暗吃了一惊:自己才十二岁,脑子里怎么竟然就冒出这些想法呢?

劳弗医生把鸽子递给她。“来吧,你放飞她吧。”

女孩两手捧着鸽子,感受着她光滑的羽毛、温热的身体和心脏的跳动,跳动比女孩自己的还快。

“不要漫不经心地往上一扔,也不要往下一丢;要放飞她,就像这样——”他空手给她做了个示范。“你的动作要保持流畅,脑子里要想着你在做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放飞,你会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我们从德国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四处旅行,了解这里的动植物。我们第一次见到虾蛄,第一次闻到羊群中的泥土味,第一次喝了泉水,第一次吃了破壳橄榄,第一次吃了自己从树上摘下的无花果,每一个第一次,都会有很特别的感受。”

女孩按照他的指点放飞了鸽子,动作流畅而自信。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三件事:她的脸庞闪着光,她的心中因为渴望而感到一阵刺痛,还有就是那只鸽子——她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传送的纸条上写着什么内容——展开双翅,有力地拍打着,飞了起来。

“真美啊!”劳弗医生说,“我们在一个恰当的角度起飞。我们有力量。我们终于恢复健康,既然可以飞翔,我们将更加强健。不要担心她,她会飞回家的。她是一只优良的信鸽,这个国家也不大,无论到什么地方距离都不算太远。”

鸽子飞到那些动物栏笼上空,继续向高空飞去,并且转向东南方。“她可能是要飞往耶路撒冷,”兽医解释说,“不过希望她的家比耶路撒冷近一些,在里雄莱锡安或者雷霍沃特。”

他又说:“不过也说不定是在塞拉芬德,英军的营地。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军用鸽舍。就算是军人有时也可以有爱情啊。我们一开始怎么会没想到塞拉芬德呢?我们有时候真是傻到极点。”

他手搭凉棚看着鸽子飞行。当他注意到女孩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就笑笑说:“不要让视线偏离她飞行的方向,因为她很快就会从视线中消失,比你想象得要快得多。”

女孩说:“等到盼她回家的人看到她,她才会从我们的目光中消失。”

劳弗医生说:“这不可能。没有这回事。”

女孩说:“可是事情就会这样发生。”

劳弗医生看着女孩脸上的表情,觉得她是对的,虽然他知道这完全不符合逻辑。他说:“你知道杜杰克(duvejeck)是什么吗?我出生在德国科隆,当地人说到疯狂喜欢信鸽的人,就用这个词——爱鸽狂。你也会成为这样的人,真正的爱鸽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在上面记录了一条新的规律:“只有当鸽子被等待她回家的人发现时,她才会从放飞她的人的视线中消失。”然后又加上一句:“即便不可能,这也是应该发生的。”他还在这句话下面划了着重线,才把本子放回口袋。

“你还能看到她吗?”劳弗医生问。

“是的。”女孩说。

“我们都看不到了。”

“那是因为放飞她的人是我,不是你。”

两分钟后,她说:“她已经到家了。”

劳弗医生问:“你还愿意继续到我们的鸽舍里来帮忙吗?”

“我会考虑考虑的。”女孩说。

“原来在这里工作了六年的一位年轻女士刚刚离职了,她刚来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女孩呢。”

“她也是送一只受伤的鸽子来的吗?”

“不是,她只是有一天和她妈妈来参观动物园。”

“那么她去哪儿了?”

“去约旦河谷的一处基布兹,负责一座新的鸽舍。你可以开始学习,并代替她的位置工作。把跟你一起来的男孩也带来。”他俯身向她,笑眯眯地问,“好不好?”

“我会考虑考虑的,我还得问问我爸妈,然后再告诉你。”

接下来三天,女孩经常待在自家的阳台上。她抬眼看看天空,每当看到一只鸽子,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但是劳弗医生说的是对的:那只鸽子没有回到她这里。第四天,女孩跑到动物园,对医生说:“好吧,我要来。”

“你的朋友在哪儿?”

“他不行。他每天都要学英语,因为他有个叔叔在美国芝加哥,他想以后到那里去学习医科。”

“真遗憾,”劳弗医生说,“实在遗憾啊。不过也许这样更好。”

“就是因为你对他说的话呀,”女孩说,“你说他有一双灵巧的手。”

这就是1940年初发生的事情。特拉维夫的一个男孩开始学习康宁解剖学和英语大词典;还有两个小孩开始在两个不同地方的鸽舍里工作,学习成为驯鸽师——一个是在特拉维夫动物园的这个女孩,一个就是在约旦河谷基布兹的宝宝。因为那个时候全国上下还没有多少驯鸽师,而且所有的驯鸽师都和哈加纳组织有联系,所以他们经常在专业驯鸽师大会上碰面,主要因为一切皆是命运使然——命运自有其说法——女孩和宝宝命中注定将会相遇,那个男孩注定会到美国去,在那里深造,然后回到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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