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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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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着手给自己找一个家,一个收容所一样的地方,能将我包进它的怀里。一条条乡村小巷里,阴影中摇曳着点点灯光,偶尔传来斑鸠咕咕的叫声。我就在小巷中穿行,有时驻足张望,有时停下敲门。我走进当地的杂货店,向店主打探消息;或者站在公告栏前,仔细阅读用图钉摁在板子上的一张张纸片上的信息。我还拜访了村子里的管委会秘书处,里面都有与办公室相配的灰色办公桌,还有同样相配的工作人员。所有这样的地方都有同样的航拍照片:琥珀色的镜头下,可以看到参差相间、大小不一的果园和田地,农用建筑,还有牛栏里面黑白花的奶牛。 我像飞翔的秃鹰搜寻腐肉一样到处巡行,到处搜寻那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或者已经废弃的房屋。我和破产的农场主以及离婚的夫妇攀谈,走进遍布荆棘和尘土的农家宅院。我和老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喝茶,老人都不肯卖房子,而孩子们都盼着父母死掉。我听到鸽子在一座废弃的干草棚中咕咕地叫,破裂的房顶传来嗖嗖穿行的风声。我还看到水泥墙和蜘蛛网正在被黯淡的梦想和错判的爱情一点点侵蚀破坏。 我是逃亡者,是流浪汉,两只手把着“巨兽”那宽大适手的方向盘,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东寻西找。终于,我找到了。就是它了,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房子。房子看上去不大,而且老态龙钟,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外面有两棵柏树,就跟你喜欢的房子一样,也就是你让我去找的那种。院子的角落里种着粗大的角豆树,沥青路面的裂缝里有野草冒出来,一切都跟你期盼和指示的一样。 你好,房屋。你的墙壁上的灰泥都脱落了,你的大门都被钉死在门柱上,你的窗户也被木板封住,你的房间已经无人居住,但是它们都在声声召唤我:来吧。一只尾巴上长着刺的大蜥蜴嗖的一声从白铁皮排水管中跳过,看到它的趾甲,我的皮肤一阵阵哆嗦。古老的燕窝里满满的都是草秆,从房顶的裂缝中支棱出来。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跟我一样高的张牙舞爪的荆棘丛中艰难前进。还有一棵可怜的无花果树,一片光秃秃的草地,外加一棵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柠檬树。突然,一阵噪声吓得我停住了脚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蜥蜴倏然掠过。 房屋另一边的景象更是让我始料未及。那是一片宽阔的土地,一眼看上去光秃秃的,冷漠而自信。但是定睛看去,可以发现这里那里仍然有朦胧的绿色努力冒出头来。其他的乡村地区大多地面有公路,空中有电线,但是这里却一马平川,望过去没有任何工业痕迹的阻碍,只有一座座小山丘,就好像一只只绵羊。山丘连绵不断,直到远方,颜色也越来越浅,山坡则呈现出黄色,山顶上还顽强生长着一棵棵矮小的乳香黄连木。零零落落的,也可以看到一棵孤独生长的角豆树,或者奶牛棚、牲畜栏什么的。干涸河床的阴影中,隐藏有低矮的梯田、小块的田地或者尘土飞扬的小路。这一片地区景色简单,却很有内涵,让人不由得想要走出房门,走进这片空旷当中。 我看中的房屋就建在一个山坡上,房屋的西侧有柱子支撑。屋内堆满了垃圾:旧马桶、厚木板、管子、肘形连接管,等等。曾经有人利用两根柱子和铁丝网围起一块地方,里面有一个白铁皮食槽,两个已经坏掉的下蛋间,还有四小堆非常奇怪的羽毛。我用鞋尖扒拉了一下这些羽毛,仔细看了看,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原来这是四只死掉的小鸡,已经干巴了。看来过去住在这里的人走的时候把它们扔在隔间里就不管了,结果它们因为又饿又渴,最后都死了。 我离开了这里。只要不碰上堵车,我还来得及赶回特拉维夫和里奥拉一起吃晚饭。几只大乌鸦在头顶盘旋,希望趁天黑之前找到一只可怜的小鸟做猎物,然后就能安心回巢休息了。在更高的天上,是一朵朵羽毛般的云彩,薄薄的,边缘被落日染成了粉红色,并一点点地向东边飘动。 我又停下来,感觉我给自己寻找的房屋就在背后。这一瞬间,天地之间唯我一人,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踩动油门,将方向盘转到极致,感觉寂寞的时光一分钟一分钟地流走。“巨兽”有些不习惯我的动作;通常它应该像牛儿奔向食槽一样,向回家的方向奔跑;而此刻它却顺滑地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开上公路肩,一路疾驰,扬起了一阵阵泥土和小石子。我沿着刚刚在田野里开行的车辙,又回到了我给自己找到的那座房子。 “巨兽”不紧不慢地爬上房屋后面的陡坡。我从后备箱中取出睡袋和床垫,用铁棍撬开封闭窗户的几块木板,然后爬上破碎的窗户,坐在窗台上。“等到你给自己找到一个新地方,”妈妈曾经教过我,“要分别在白天和晚上查看一下,要看看不同季节不同时间的情况。”我们得考虑房屋周围不同的声音和气味,你是这么解释的。要测量一下屋顶温度上升和墙壁温度下降的情况,要记录日出的时间、花开的时间,看看窗户上的日晷和风向标上的数字。 “你好,房屋……”我大声地喊道,声音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十分清晰。我又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听到房屋在呼吸,在回答我。我进了屋,走进茫然的暮色,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碰到。我暗自微笑。在里奥拉的屋子里,晚上起一次床,简直就跟远海航行一样危险。我得先靠近海岸,也就是先用一只手摸着墙壁,稍过一会儿,猛地积聚起一阵探险的勇气,胆子才能大一些,接着用手摸索。我只能一点点向前走,不是撞到这儿,就是撞到那儿。有时遭遇浅滩,也就是被某件家具撞得后退几步;有时又碰上暗礁,就是房间里莫名其妙冒出不知什么东西。还有好几次,我不是脚趾头碰到了门槛,就是额头撞上横梁,因为它们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 而在现在这所房子里,我可以大步穿行,充满自信。空气出奇的新鲜。地板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人类的脚步了,因此似乎对我的到来非常欣慰。我把充好气的床垫铺在地板上,脱掉衣服,钻进睡袋,就像小动物钻到了自己的洞里,马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己刚好躺在一条经线上,脚朝着正北,脑袋下面的枕头朝着正南。此外,我还觉得特别舒服惬意,身体好像漂浮一样。我闭上眼睛,先听到风吹过大树时发出的独特声响,接着是豺狗在嚎叫,先后叫了三遍,然后是一只夜行的鸟在叫,声音轻快透彻,富有韵律,准确得跟节拍器一样。我提醒自己,到了早晨一定要看看我收藏在“巨兽”中的观鸟手册,就可以确定这只夜鸟到底是什么品种。等知道以后,我就要做出决定,先列一个“支持与反对表”,然后按照你的方式做决定。然后,我就睡着了。 2 早上我一睁开眼,就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起来走出房子,到了“巨兽”那里。昨晚那只夜鸟原来是只猫头鹰,品种是红角鸮,特点是“小型、常见且羽毛丰密”。我咯咯笑出了声:里奥拉肯定会说这几个词用来描述我的特征也很准确。我又绕着这座房子转了一圈,一边估量着看到的一切:死鸡代表着诅咒,花园里的荆棘丛,墙上的水痕,蜥蜴趾甲的锋利,做决定并采取行动的必要性——这一切都被列为“反对”项;良好的视野,花园中的古树乳香黄连木,跟图画中位置一样的几棵柏树,房屋呼吸的律动,我在屋子里行动得自得自在——这些都被列为“支持”项。 我自己也是一条支持项啊,自言自语了这一句,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支持”,我重复一遍。原来我也能够做决定,我自己都感到惊奇。我把床垫和睡袋放回“巨兽”里,又把野营炉搬下来,煮了一杯咖啡,这可是我在给自己找到的新家中喝下的第一杯咖啡。然后我就出门到村管委会去咨询情况。 这座房子和村管委会之间大概隔着五百英尺,中间有三座房子、两处有人照料的花园、一处干枯凋敝的花园和四对赏心悦目的柏树。还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树下有些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从这些鸟儿的数量来看,树上肯定有不少的鸟类栖息。 “出售的房子吗?我们说的到底是哪座房子?”村管委会的人问。 “就是那一座。”我边说边指了指。 跟所有的村管委会一样,这里的墙上也挂着一些航拍照片。我看着照片:柏树尖而短的阴影就好像一组指南针的指针,证明照片拍摄于某个夏天的傍晚;一辆浅色的汽车——谁的?——就停在房屋旁边;晾衣绳上挂着的床单方方正正的,一动不动,里面隐藏了多少秘密啊。照相机的镜头将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单一的实体:停着的汽车、慢慢移动的影子以及在风中摆动的床单。 “确实在出售。”他说。 “我应该到哪里找房主谈一谈呢?” “就在这里。” “是你?” “这里还有别人吗?” “那是你的房子?” “不是,那是社区的房子。” “这以前谁在那里住?我看都已经用木板封上了。” “现在没有人住了。原来有些租客,但是他们什么账都没付就走了。有半年的水费、电费和租金呢。但是这个由我们来解决,不用你费心。” “价格是多少?” “我们有个管理大会——你应该知道的吧——以及一位财务总长。这里可不是什么土里土气的小地方,我们还有一位律师呢,是特拉维夫来的。还要经过一番挑选,”这个人接着说,“因为我们还有其他人提出购买。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最后可以和你达成协议。” “你们还要投标吗?” “投标?干什么用的?只要想买,谁都可以申请,我们择优接受。” 我离开村管委会,回到房子那里,最后一次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它,然后就发动“巨兽”,缓缓开下山坡到了田野上。一群鹈鹕在头顶上高高地盘旋。一位丹麦观鸟人曾经告诉过我,秋天的时候,鹈鹕就顺时针盘旋,春天的时候就逆时针盘旋。这让我想起了那对双胞胎“双雅兄弟”,雅利夫和雅埃夫,还想起你们爸曾经说过的关于同卵双胞胎的头旋的事。 关于这段旅行我还想起另外两件事。第一件是车越开越远,我清楚地感觉那房子似乎在后面一路护送我;另一件是我再一次回到沥青路上后,“巨兽”的车头本来应该向左拐,结果却拐到了右边。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朝着里奥拉·门德尔松在特拉维夫的办公室开,而是朝着迈沙勒姆·弗莱德在耶路撒冷的办公室开。 3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迈沙勒姆那里了,不过还是经常见到他,都是在你们爸家里,因为他经常去看他。这次我去了他的公司,只见办公室上面又增加了一层楼,而且公司正前方墙上的铭牌也添了“父女”两个字。一个保安问了我的姓名,又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就让我进去了。 迈沙勒姆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我敲敲门探头进去。 “伊莱勒!”迈沙勒姆叫了一声就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迎接我。“你这是要侮辱我吗?到了迈沙勒姆·弗莱德这里竟然还敲门?” 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亲吻我两边的脸颊,开心地笑起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太惊喜了……你以前老在这里和蒂莱勒还有格申一起玩抓子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 “自从格申那什么,我就只剩下回忆了。”他边说边掏出了那块大手帕。他擦了擦眼睛,说他很感谢我能来,又问能帮到我什么。 我说:“我需要劳驾你几个小时。” 迈沙勒姆说:“我所有时间都是你的,伊莱勒。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说:“好事。我给自己找了座房子,想让你一起去看看。” “你给自己找了座房子?”迈沙勒姆两眼放光,“我还真不知道你在找房子呢。祝贺你!这房子干什么用?” “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我说,借用了你跟我说的话。 “你说‘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你在特拉维夫已经有一所漂亮的大房子了,而且里面有不少新奇的好东西,门德尔松教授都跟我说了。里奥拉夫人怎么说?她知道你找到的这座新房子吗?” “还不知道。” “你中了彩票?” “彩票?” “要是你妻子没参与房子的事,而你又没有中彩票,那么你哪来的钱呢?” “我有钱,从哪儿来的无所谓。你什么时候能挤出点时间跟我一起去看看?” 迈沙勒姆径直走到门口,“现在我们就走吧。” 他这么快就决定倒是把我吓了一跳。“现在吗?去那里需要些时间的,有点远——” “不用担心时间,我有的是时间。迈沙勒姆其实没有人们想的那么有钱,但是他有大把的时间。所以他可以决定什么时候要节省时间,什么时候可以花费时间。”他微笑着说,“我的时间太多了,可能还没花完,就已经死了。” 他到隔壁一间办公室指示了几句,然后跟我一前一后大步来到走廊上。路上有人想跟他搭话,也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将手安慰似的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按了按,然后转向我大声说道:“这就是一个人的真正自由。不是有钱,而是有闲。” 我走出去到了停车场。迈沙勒姆犹豫了一会儿,两只手好像各自具有独立意识似的,分别做了个是与否的手势。“我们坐你的车去吧,”他最后决定,“我们可以做个小旅行,路上你就把兜售给那些旅游者的故事都给我讲讲。穆罕默德在空中飞起来的地方是哪里?耶稣在水面行走的地方是哪里?天使又是在哪里令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怀孕的?” 他拍了拍我的大腿:“不过还是先到格里克的小卖铺去一下吧,我们买一点三明治路上吃。” 我们出了城。我计划着先跟他讲讲罗马之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开到这条路上,说不定还会下车走一走,我就趁散步的机会再跟他说说妈妈留给我的礼物,但是迈沙勒姆已经先开始讲他自己的事了。他先是指出哪些建筑是他负责造的,哪些建筑是他负责拆掉的。接着他又指着一些小山丘说,那是他在独立战争中住过和打过仗的地方,当时他是一名帕尔马赫突击队员。“你原来对帕尔马赫突击队员怎么想的?”他说,“是不是认为他们都是你妈妈那样的金发高个儿?其实呀,也有些像我这个样子的家伙。”然后他就直奔主题,他的蒂莱勒,就是蒂扎尔。 “你记得吧,伊莱勒,你们都还是小孩子那会儿,每年夏天格申都去魏茨曼学院露营,然后她就会跟我到办公室来。你知道她现在已经是个一流的承包商了吧?你知道现在迈沙勒姆·弗莱德公司的每一项工程其实都是她在负责吗?” “我知道她和你一起干,但是我不知道她已经把你从理事会中请出去了。” 迈沙勒姆两眼放光:“不是我,是她的丈夫。她把那个尤西甩了,过来跟我一起干。” 他大声笑起来。“迈沙勒姆·弗莱德父女有限公司。”然后他叹了口气,“就算我的格申还活着,我也不会带他进入生意场的。只有她行。”他微笑着说,“他呀,我要让他去上大学。她会因为能挣钱而出名,而他会因为有学问而出名。两人一起就可以镇得住亲爱的戈尔迪家族和我家的兄弟姐妹了。这帮人一向看不上我,特别是他们来借钱的时候。” 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他接着说下去:“你觉得迈沙勒姆这些年就没有考虑过你和她的事对吧?你觉得迈沙勒姆不知道你和她是天生一对是吧?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我带着我的格申到你父亲那里看病那天。就是我,抱着我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冲到诊所门口,然后门德尔松教授走出来说:‘这边走,弗莱德先生,从这边进来。’然后他就带我从他的私人入口进去了。当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你们两个正相互打量对方,简直就像两滴水似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我,目光专注:“像我家蒂莱勒这样的女人需要一个和她很像的男人,而跟蒂莱勒很像的男人也需要跟他很像的女人。就这么回事。她甩了自己的丈夫,你也离家出走了。是时候了,得趁热打铁啊!” “别再说了,迈沙勒姆。我没有离家出走。”我说。 “没有吗?我没听错吧,伊莱勒,‘我给自己找了个房子’,是你说的吧。‘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也是你说的吧。要不是离家出走,你说的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不是蒂扎尔,我只是外表长得像她。而她内心是一个孤傲的人,我不是。”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但是一个家庭里需要几个孤傲的人呢?” “我们高中约会过,”我说,“我们也有过机会,但是没用啊。而且我跟里奥拉的关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婚姻生活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那么光鲜,但是说到底也没那么差。” 迈沙勒姆上上下下地看看我,目光中有些嘲讽:“怎么着,你现在也看《妇女之家》这类的杂志了吗?你甚至从来没说过你爱她。爱是很简单的东西,也是爱将人们拴在一起。但是你甚至都没说过你爱她。” “迈沙勒姆,”我说,“什么时候你变成爱情专家了?” “我刚才这番话难道还非得是专家才说得出来吗?只要不是傻瓜,人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除了爱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把人联结在一起。” “那你干吗不给我解释解释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把你俩联结在一起?”见我没有回答,他便自问自答说,“要么是她的钱,要么是你的恐惧,要么两者兼而有之。你们就是靠这些联结在一起的。” “你干吗老想着这些东西啊?”我说,“说到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跟我有关系,因为我想看着你和蒂莱勒在一起。” 我沉默了几分钟。突然,迈沙勒姆咯咯笑起来:“你还记得我已经去世的好妻子吗?我的戈尔迪,我唯一爱的女人。” “当然记得,”我说,“我记得很清楚。” “你记得她什么呢?”他的目光中不再有嘲讽,而是充满了渴盼。 “她的腌菜,”说着,我咽了一口口水,对腌菜的记忆一直深藏在我的嘴巴里,“还有她手上好闻的味道,她的那种从容不迫。我妈妈说她敢肯定,当你和你的那些工人啊、卡车啊和机器啊什么的一块干活的时候,一定很想念妻子从容不迫的样子。” “你妈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迈沙勒姆说,“她的心里受过伤。其实你也是知道的。要不然她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收拾东西离家出走了呢?不过我啊,我不仅想念我的戈尔迪的从容不迫,也想念她手上的味道——好像是一种柠檬味儿。其他的女士要花很多钱买香水,但是她从来不买——那是她身上自然的味道。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到天堂去了。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宁愿下地狱,因为如果我也上天堂的话,肯定会为了她把天堂折腾得一塌糊涂。” 那块大手帕又拿出来了。迈沙勒姆清清嗓子。“现在我要为了两个人上去折腾啦。”他把手帕叠好放回口袋,“现在你听清楚了,我和戈尔迪,我们俩都不喜欢蒂扎尔的尤西,是不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说不喜欢他做蒂扎尔的丈夫。你可以一眼看出一个男人是不是笨蛋。聪明人你一眼看不透,而那些傻瓜,脸上都挂着相呢。你看,你也知道蒂莱勒的性格——就是因为我们告诉她尤西是个什么人,她反而一定要嫁给他。因为她怨恨我们。但有时候,我也会问我的戈尔迪:‘你是怎么想的,戈尔迪?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你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听听这个淡定、温柔的女人是怎么说的,跟你说的一样:‘就是那些事呀,迈沙勒姆,就是床上那些事呗。’我温柔淡定的戈尔迪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能相信吗?” “我会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迈沙勒姆。” “还有好多聪明话儿呢,她以前经常说。再听一句:‘女人必须得好看,不过男人——只要比猴子好看一点就够了。’” 我们会意地朝对方笑了笑:“像咱俩这样的人身边有这么聪明的女人,真是幸运。否则,我们会遇到些什么人啊?不过是一些差劲的小姑娘而已。相信我,伊莱勒,迈沙勒姆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一对夫妇的床上功夫如何。” 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我没有搭茬,他就接着说下去:“还有啊,蒂莱勒做了决定就马上行动,跟你可不一样。她想清楚了,就马上去离婚。我以前跟你说过,但是你甚至都没问问怎么离的,原因是什么。” “我当时没有问,”我对他说,“因为我不想掺和别人家里的事。”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是说我想掺和喽?” 我没说话。 “你知道吗?其实你是对的。是的,我掺和了,我的确这么做了。如果你坐在一边等着事情发生,你看着吧,什么也不会发生。有的时候你就得掺和一下。有时候不仅是掺和,还要出手。先是一只手,然后另外一只手也上来,然后你就发现门被你打开了一点点,你就塞进一只脚,接着就挤进去一个肩膀……” 迈沙勒姆看了看我,确认我还在笑,就继续说道:“所以你得知道这些,伊莱勒。蒂莱勒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不再是蒂扎尔·维西,而是又回到蒂扎尔·弗莱德的身份了。为了让她和那个一坨屎一样又肥又蠢的家伙离婚,我可花了不少钱,不过现在她已经都赚回来了,还有利息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大着胆子说,“如果你能看出所有女人的床上功夫如何,你的蒂莱勒怎么样啊?” 迈沙勒姆的眉间掠过一阵阴云,这片阴云又集聚到他的下巴肌肉上,然后生生给逼走了:“蒂莱勒的床上表现跟他爸的床上表现一样好。她知道该做什么,她很贴心,很有技巧。你想知道吗?可以试试呀,看看她到底怎么样,同时也显显你的本事。” 他的嘴唇突然耷拉下来不住地颤抖。蓝色的大手帕再次给掏了出来。“试试,伊莱勒……试试……”他按了按我的大腿,“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保证。”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劈裂,“试试吧,你们两人一起。试试,让我抱上孙子。我想要我的格申回来。” 迈沙勒姆,跟其他一些男人一样——我自己不属于这类人——既强韧又柔软,既坚决又感性。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时候,他的泪腺一下子就崩溃了。 “停车,”他呜咽着说,“我得好好哭一会儿。” 我踩了刹车。迈沙勒姆下了车,靠在后门上。我能感觉到他苍老的身体——块头并不大,但是很紧凑很结实——连带“巨兽”都抖动起来。然后这种颤抖慢慢停止了,迈沙勒姆走到离车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路边跺着脚,强壮敦实的男人一般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把手帕叠好,又上了车。“我们是幸运的,”他说,“因为我们老的时候可以忘掉一些事情。否则我们精神上的负担就会越来越沉重,但是我们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说得也够多了。咱们走吧。” 4 我们开进村子,向右拐,到了村管委会。经过五百英尺,经过三座房屋、两座怡人的花园和一座干枯荒废的花园,我们就看到了几棵令人赏心悦目的柏树,还有一棵巨大的松树,然后就是那座房子。房子周围都是荆棘,窗户上钉着木板。迈沙勒姆透过车窗打量着房子,没说话。 “那么,你怎么说?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很好。” “你不想到跟前仔细看看吗?” “让我们先吃点东西吧,闻到三明治的味道我都饿了,而且我也得平静一下。” 我从冷藏箱里把食物和啤酒拿出来,然后在人行道的台阶上坐下,只见一些野草从砖缝中冒出来,就跟你说的情况一样。迈沙勒姆胃口很好,大口吃着喝着,不过从他咀嚼的样子能够看出他正在沉思。最后,他说:“这里有什么可检查的?伊莱勒?一眼看过去就都清清楚楚了。你自己看看:地点确实很好,但是这算什么房子啊?又没有粗壮牢靠的柱子撑着!你得推倒重建。” “我喜欢这座房子,不想把它推倒。” “你看看房子的构造啊:几根支柱都太细了,水泥墙里的钢筋都支棱出来了,还都是锈的。” “那你觉得我买下它要多少钱合适?” “你是买来做投资吗?还是因为你根本无家可归才买的?既然是给自己的礼物,就不要在乎花多少钱。稍微讲讲价,心理安慰一下就行了,但最终还是要把它拿下。” “我手头资金有限。” “这种房子都该拆了,你那点钱也够了。如果你还需要一些,也知道找谁能借到,感谢上帝。记住,你不能改变的才是一座房子最重要的,也就是地点和视域。就连罗斯柴尔德那么有钱的人,在耶路撒冷也住不上能够推窗看海的房子。所以这座房子周围的风景相当不错,但是房子本身需要推倒。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让蒂莱勒来看看。干脆,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吧。” “要是这个地方这么好的话,为什么没有人买呢?” “因为他们都傻呗,跟你一样。他们来了,看到墙上有霉点,有裂缝还有铁锈,就吓着了。他们考虑的是房子和钱,而不是时间和地点。其实,这里的地点是好的,时机也是对的。买下来吧——蒂莱勒会把它推倒,建一座新的。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小活儿。” “不,迈沙勒姆,我喜欢这座房子,我只是想重修一下。” “我可以跟你一直讲下去,直到把死人说活,但你是不会听的。行啊,我们到房子里面检查一下,看看能做些什么。” 5 一走进屋子,迈沙勒姆就开始敲敲墙壁,敲敲柱子。有时候他用拳头,有时候用手掌,有时候用手指尖。 “你听见了吗?这些都是不好的声音。你看到这些裂缝了吧?到处都是小裂缝,而且还在慢慢地向上向下延伸。这个房子已经死了,希望它能安息。房子一侧比另外一侧沉降得还要厉害一些。” 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插进墙上的一个插座里,然后猛地把插座拔出来。 “你来看看这个家伙,”他说,“电线还用黑胶布绝缘呢,这可是我们父辈时代才会用的方法,这些都得改才行。你看,”他说着,抓住厨房里一个水龙头,“看仔细了。”他拉扯了两下,水龙头就从墙上掉下来了,墙上剩下一段锈蚀破碎的管子和一股细细的黄色水流。 “你看到了吧?并不是因为我力气大,而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腐烂。你看看天花板,已经脱落了,再看看墙壁靠近地板的地方,也都掉皮了。还有那边,看到门柱脚的潮渍了吧?裂缝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水就从瓷砖下面一点点渗过来,就像黑夜里的筛子。原来住在这里的人肯定是坏人,从他们对待房子的方式就能看出来,他们和房子相互憎恨啊。” “要是把这一切都换掉,要多少钱?” “跟造个新房差不多,而且更让人头痛。” “你就说吧,到底多少钱?” “你怎么老是问钱呀钱的?明早我把蒂莱勒带来,你可以具体跟她商量钱的问题。来吧,我们往回走吧。”回到“巨兽”的路上,他说:“你看这边这位小巧的女士到底怎么了?” 我一看,只见无花果树下面,散落着一些小小的尚未成熟的果子。靠近树干的地方是成堆的黄兮兮的锯末。 “这得连根拔起,”迈沙勒姆说,“树干已经感染,结不出果实了。得把它拔出来,不然它自己倒下来就会砸到别人的脑袋。” “我试试看能不能救过来。”我说。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房子快要塌了,无花果树也要烂掉了,而你还要去挽救这房子和这棵树?盖个新房子!重新种一棵无花果树!” 把迈沙勒姆送回他耶路撒冷的办公室以后,我给里奥拉打电话留了言,说我要跟一个奥地利摄制组到北方旅行,然后我就开车返回要买给我自己的房子那边。我沉默地开着车,一路车速都很快。没有什么让我减速或者停车,也没有什么让我偏离路线。其他车辆都为我让开道路,经过的所有十字路口都是一路绿灯。等我拐下主路,就沿着一条直线在田野中穿行,径直开往我给自己找好的那座房子。 我又一次把封闭窗户的木板撬掉几块,从同样一扇窗户里爬进去。我又说了一声:“你好,房屋。”房子再一次回答了我。我脱下衣服,沐浴在四月柔和的夜色里,就是你最喜欢的四月。第一场干热的南风已经吹起来,和冬末最后的寒冷混在一起,犹如“钢琴上颤动的琴键”,正是你说的“又热又冷”的感觉。我光溜溜地躺在宿营床垫上,把睡袋卷起来当枕头。我感到整个屋子包着我的身体,在它里面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的身体里还逐渐弥漫起另外一种感觉,当这种感觉悄悄进入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在期待蒂扎尔的到来。我知道她会来的,也意识到我的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既不同又相似,既老套又新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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