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驯鸽师米里亚姆在鸽舍的墙壁上贴了两张布告。第一张的标题是:

优秀驯鸽师必备素质

下面是具体内容:

1.驯鸽师须稳重,动作鲁莽会让信鸽受到惊吓。

2.驯鸽师须忠诚负责,各项工作准时有序。

3.驯鸽师须善良,对每一只鸽子都小心呵护。

4.驯鸽师须耐心,对工作全心全意。

5.驯鸽师须干净利索,注重卫生。

6.驯鸽师须意志坚定,培养信鸽良好的纪律性。

7.驯鸽师须敏于观察,对每一只鸽子的性格和状况了然于心。

8.驯鸽师须任劳任怨,鸽舍中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9.驯鸽师须体谅他人。

10.驯鸽师须善于学习,掌握与鸽子相关的所有知识,包括:个性、饮食习惯、飞行练习以及养育技巧。此外,学会写作言简意赅的鸽信也是驯鸽师义不容辞的责任。

第二张布告的标题是:

>

鸽舍工作时间表

下面是具体内容:

1.早晨进入鸽舍,对鸽群和鸽舍进行全面检查。

2.第一次飞行训练。

3.刮擦地板,过筛,重新铺上干净的沙子,将粪便埋入大坑。

4.清理食槽和饮水器,更换饮用水及洗澡用水。

5.鸽群回舍——准备第一顿小食。

6.更新鸽舍日志。

7.依次仔细检查每一只鸽子。

8.特殊任务:信鸽分级、杂交育种、食物检测、长距离放飞。

9.傍晚飞行训练。

10.晚餐。

11.一般性巡查。

12.熄灯。


“这两张布告你都得背下来。”米里亚姆教导宝宝。她还告诉他自己小时候给劳弗医生帮忙,他也是这么教自己的。她还说,驯鸽师必备素质中的前九条对普通人来说也很重要,不管他养不养鸽子,但是第十条只针对驯鸽师。

“我不知道怎么像你一样对鸽子吹口哨,”宝宝说,“我想让你教教我,怎么用手指来吹口哨。”

“这个不着急,”米里亚姆说,“以后有时间学。”

几天后他看到她将彩色丝带系在三只鸽子的腿上。她从帕尔马赫突击队的营地中叫来一名队员,给他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又告诉他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她把鸽子放进一个柳条筐,盖上盖子,把筐子牢牢地绑在自行车上,并且骑车经过牛奶棚和田地。宝宝跟在后面跑了一路,但是米里亚姆离开了基布兹的院子,头也没回。

他只好回到鸽舍,看到那个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还站在那儿。“你靠活门太近了,”他对他说,“鸽子会吓得不敢进去的。”

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说:“闭嘴,小子。”

宝宝不说话,走到一边去。他眼望上天,等待着。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对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说:“他们来了,他们飞回来了!”

“在哪儿?他们在哪儿?”帕尔马赫突击队员惊异地问道。

“那儿,这儿。你没看见他们吗?他们越来越近了。你还等什么呢?赶紧举起旗子吹口哨哇。”

那个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被宝宝这种积极的劲头和敏锐的观察力给弄糊涂了,慌手慌脚地举错了旗子。三只鸽子吓得不知所措,又飞到了鸽舍上空,不敢下来。

“是蓝色旗子,”宝宝冲他大喊,然后他又对鸽子喊道,“来吧,来吧,来吃饭吧。”

鸽子都降落了。帕尔马赫突击队员又糊涂了,他没有把种子撒在活门的另外一边,而是撒在了起降台上。鸽子们吃了一点,然后又飞开了。

米里亚姆骑车回来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赶紧说:“他们都飞回来了!”然后把笔记本递给她。米里亚姆看了看本子,说:“你一个字也没写!”宝宝实在憋不住了,大声喊道:“第一只飞回来的是蓝色的!”还有,“他把食物撒在外边了。”

米里亚姆大发脾气:“鸽子一定得明白他们必须要飞到鸽舍里面才算回来,否则你就没办法把他们腿上的信管取下来。现在我得一切重新来过。”

第二天,她考察了宝宝,看他能不能清楚地把她规定的表格填好,还告诉他以后要由他来负责迎接返家的鸽子。

“这很重要,”她告诉他,“鸽子仅仅能回家是不够的,所有的普通野鸽子也都知道这个。我们还得记录他们要多长时间回家,以及回来以后做什么。是在门口闲逛呢,还是直接通过活门进入鸽舍?”

又过了几天,宝宝问她:“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跟你一起出去?”米里亚姆回答说,驯鸽技术每次只能学一样,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迎接鸽子和清洁食槽,可以学习制作鸽食了。

“你还得学习好多东西呢,然后才能练习自己放飞鸽子。”说着,她把笔记本和铅笔放在他手上。

他记得很仔细:豌豆、小扁豆和野豌豆可以提供蛋白质,高粱、大米、玉米和小麦——碳水化合物,亚麻籽、芝麻和葵花籽——脂肪。米里亚姆教给他混合这些种子的窍门;她告诉他预先闻闻味道很重要,因为这样可以判断种子是否发霉了;她还说用锤子敲碎一两颗很重要,因为如果种子足够干燥,就会碎掉,如果受潮,就会变成糊糊。

她还仔细给他解释:饥饿的鸽子往往更加专注,更有效率,飞起来就更轻巧更有活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早上只给鸽子喂一顿小食,到傍晚的飞行训练结束之后才能喂正餐。而且还得记住:鸽子喜欢饭后马上喝水。

她还打开一个装着混合矿物的小罐子,她说这些矿物质叫“沙砾”,只见里面有一些玄武岩碎屑,可以帮助鸽子磨碎那些坚硬的种子;一些氧化铁粉末,可以让鸽子的血液更干净;还有煤屑,能清洁鸽子的消化系统;磨碎的贝壳和石灰石,可以让鸽子骨骼强健,蛋壳坚硬,“就跟基布兹的养鸡场里给那些下蛋的母鸡喂的一样”。她还告诉他:“跟普通鸽子相比,信鸽需要更加强壮的骨骼,更强壮还得更轻巧。”

“而且,”她说,“这些混合矿物质里面含有盐分,所以鸽子长途飞行前你绝对不能喂给他们。”

“这样他们路上才不会口渴。”宝宝说。

“回答得很好。如果鸽子口渴了会怎么样?”

“会死在路上的。”

“不是,”米里亚姆大笑起来,“她会降落,喝水。这样一来最好的结果是路上耽搁一会儿,最坏的结果就是会被人捉住吃掉。”

宝宝鼓起勇气又问了个问题,就是她偶尔喂给那些返家的鸽子吃的小而光滑的黑色种子是什么。她回答说那是大麻籽,鸽子喜欢到发狂,每顿饭里会给他们添加一点,偶尔会多给一点点,作为奖励。

“一周两次,”她说,“我们让他们从我们手上吃食。”她说这样做虽然很花时间,但是特别愉快,也很有用,可以近距离观察鸽子,还能增加他们的亲近感,让他们和驯鸽师更容易相处。动物害怕人类的眼睛,害怕人体发出的气味,以及人类手指的灵巧。要想让动物克服这些恐惧,最好的办法是教它们从人类的手上吃东西。这样它们就会慢慢习惯人类,敢靠近他们,最后成为忠实的朋友。

“鸽子不像狗或者马,没那么聪明、敏感,也没那么复杂,”她说,“尽管人们对鸽子有很多传说,他们看起来也很可爱,但实际上他们不那么容易驯服。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懂得忠诚和友谊。你不用把这些都写在本子上,有些东西听听记住就够了。”

2

“你真是太棒了,”几天以后她就夸奖了他,“有一天你会成为真正的杜杰克。”

“杜杰克是什么?”宝宝着急地问。

“等到你成为一名杜杰克,就知道了。”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一起去‘发出’鸽子呢?”

“这不叫‘发出’!叫放飞!学习放飞之前,你还得学习一个重要的本领:怎样抓住鸽子,并且把她捧在手里。”

不要在半空中抓她,她教他说,也绝不能在鸽舍外面抓,只有在鸽子降落而且进入鸽舍以后才可以抓。两只手靠近鸽子的时候要让她看见,绝对不能偷偷摸摸的,动作太快太慢都不行,也不能犹豫。一般都是从上面向下抓,这样她如果飞起来也可以抓住她。最后要学的就是抓鸽子的手形:手掌捧着翅膀,手指向下把脚抓住。“轻柔,所有的动作都必须轻柔。他们的身体构造不像我们的那么简单,他们的比较精巧复杂,这样才适合飞行。”

“而且绝对不要盯着他们的眼睛!”她说,还告诫他,对动物来说,目光接触是一种挑衅性的动作,“鸽子的目光是往边上看的,而我们的目光是向前看的。所以对他们来说,我们的目光是猎食动物或者猛禽的目光。”

宝宝的双手慢慢靠向一只鸽子,逐渐放低,接近她,然后抓住了她,感到她的小心脏在快速跳动,他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怦怦直跳。“不要抓得太紧。”听米里亚姆这么一说,他紧张起来。“很好。”她又说,这下他马上感到一种愉悦传遍了全身。“现在再抓另外一只感觉一下——每只鸽子都很不一样。”她指点着他,他就跟着练习和学习,对鸽子们越来越熟悉。他的动作更加小心、温柔,同时也越来越自信。

几天以后,米里亚姆让他找一辆自行车来,这样他就可以跟她一起去远处放飞鸽子。他个子矮,还从来没有骑过那种男式自行车,所以他去找伯母,想借她的女式自行车。

他伯母有点犹豫。“这辆自行车是归养牛场所有的。”她说。

“求你了,妈妈,求你了。”宝宝说。听到他叫她“妈妈”,又看到他本来充满希望的脸上掠过的一丝痛苦,她就同意了。不过有一个条件:他不能骑太久,而且出发前一定要跟“鸽舍那位年轻姑娘”练习一下才行。

他试着骑上去,摔倒,再试再摔,终于掌握了平衡。虽然有青肿和擦伤,但他还是一路冲到鸽舍。米里亚姆很贴心,并没有多问他什么,只是让他快用肥皂和清水冲洗一下伤口。然后她把兽医用的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并告诉他今天要带的是哪三只鸽子。

他们先在一条和公路平行的土路上骑,她骑得毫不费力,他就要大口喘气,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踩动踏板。不过同时他也忘了自己的伤口,忘了恐惧。他爱听轮胎轻柔的吱嘎声,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心中就一阵激动。他们骑到一根电线杆旁边,拐上一条柏树成行的小路,朝田野骑过去。柏树的阴影让他们眼前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金合欢树都开花了,把他们的鼻头都映成黄色,一阵阵香味钻进鼻孔,很舒服。

又骑了几英里,他们来到水泵房附近。米里亚姆停下来,把车子靠在一颗柏树的树干上,从筐子里拿出一只脚上系着红丝带的鸽子。

“拿上笔记本和铅笔,”她说,“这样你就可以记下丝带的颜色和放飞的日期、时间、地点,每一项都写在相应的空格里。”

他用圆圆的儿童体仔细地写着,很自豪,也很急切。

“首先,记下她丝带上的数字和字母。很好。在地点那一栏里写下水泵房,在天气那一栏写下晴朗,温度24℃,轻柔东风,时间那一项写13:45,就是差一刻两点。都写下来了吗?明白都是什么意思吗?现在你仔细看我的动作。”

他仔细地看着,只见她将鸽子向前向上放了出去,此时她身体绷紧,虽然穿着灰色的工作服,也能看出她突然挺起胸来,唇间不知不觉浮起一抹微笑。她放飞的动作那么流畅,鸽子看上去就像是从她身体上分离出的一抹笑容,随即又飞上高空。这一幕景象是那么可爱那么动人,宝宝不由得激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因此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米里亚姆又用同样的办法放飞了一只扎着黄丝带的鸽子,宝宝有点着急了:她还会让他放飞第三只鸽子吗?也许三只鸽子都由她自己放飞?他把第三只鸽子的放飞信息填好,抬眼看着她,米里亚姆说:“这只轮到你放了。”

他捧着鸽子,虽然记得不能盯着鸽子的眼睛看,却还是像一只鹰一样盯着鸽子的眼睛看了一眼。

“好好想想你在做什么,”米里亚姆对他说,“这是你放飞的第一只鸽子,千万别忘了。不要只是把她撒出去,也不能把她扔出去。要想着你正在把她送上天堂。要轻柔。”

才刚刚张开两手,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就已经感到自己的动作不像她的那么流畅。但是鸽子已经展开翅膀,他注视着她飞起来,恨不得也跟着她一起飞上天。她的翅膀拍打着,先是变成一种蓝灰色,然后——在辽阔晴朗的天空中——变成黑色而且收缩成一点。九年以后,在一座修道院被打烂的园艺工具棚里,宝宝流着血,全身几乎被子弹打成了筛子,腹部被子弹撕开,到处都是刺出来的断骨,他就这样躺着,眼睛注视着头顶上方一只高飞的鸽子,一只倾注了他最后希望的鸽子。九年后这一幕将是他的双眼最后看到的场景,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点,而只是同样专注地看着同样高飞的鸽子。

“你做得非常好。”米里亚姆说。她用一只凉冰冰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先是轻轻地转着圈摩挲他的头顶,然后用两根手指一路滑到他脖子一侧,又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很舒服。

3

几个星期过去了,米里亚姆让宝宝问问他伯母,可不可以让送牛奶的卡车司机捎上他和几只鸽子到更远的地方去放飞。第一只在加利利湖那边放飞,另外两只分别到阿弗拉和海法那边。然后她对他说,她知道他的伯父偶尔要到特拉维夫去参加基布兹运动会议,所以想让他问问伯父能不能带三只鸽子,好让他们从特拉维夫放飞。

“我怎么带呢?”伯父问。

“有专门装鸽子的筐子,”宝宝回答,“是用柳条编的,有盖子,还有提手。”

“要是他们在路上叽叽喳喳吵起来,或者闹成一团怎么办?”

米里亚姆不死心,她和宝宝一起去找伯父,说:“鸽子不会打架,他们有一点点吵,但是不会惹什么麻烦。筐子里面都塞着报纸呢。”

“我在哪里放掉他们呢?”伯父咕哝着,“什么地方都行吗?还是在大街正中间?我只要站在那儿把筐子打开就行吗?”

“你还记得劳弗医生吗?他救了你妻子的那头生病的牛犊,记得吗?我想你肯定愿意帮他这个忙来表示感谢吧。把鸽子交给他就可以了。你会在我们的中央鸽棚找到他的,就在动物园,”米里亚姆说,“他会放飞他们,他也会把表格填好,说不定他还会给你几只他那边的鸽子,好让我们帮他从这边放飞呢。这很重要。我们从远处放飞鸽子的机会并不多。”

伯父看起来有些不安,他的身体明显表现出了拒绝的意思。但是宝宝觉得“中央鸽棚”这个词很神奇,很重要,就像指的是宫殿和寺院一样。他对伯父喊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会照管装鸽子的柳条筐,看着那些鸽子。你只要把我带到动物园里的中央鸽棚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米里亚姆俯身对他说,“我相信你。”

“然后呢?”伯父说,还是有自己的顾虑,“你要一直跟着我吗?跟我去开会吗?”

“你可以让他待在动物园,”米里亚姆说,“劳弗医生会找事情给他做的。中央鸽棚很大,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凌晨三点钟,伯父把宝宝叫醒,带着他到了送牛奶的卡车那里。宝宝的眼睛还没睁开呢,但是手上一直紧紧抓着柳条筐的提手。卡车旅行让他睡得更沉了,不过他偶尔还是会清醒一会。每次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结果这段旅行就像是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到了海法以后,他和伯父还要去中央汽车站。伯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三明治,还从一个阿拉伯摊贩那里买了一杯酸味饮料给他。等到他们乘坐的大巴离开车站,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开去,伯父就告诉他光看窗外的风景还不够,还要深深地吸气,仔细地闻一闻,因为嗅觉是最好的记忆。

大巴中间停了好多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窗外的大海一开始很近,颜色是蓝的,还有咸咸的味道,然后就越来越远,海水也越来越绿。大海的味道也不一样了,先是淡下去,后来又浓烈起来,后来就变成了果园的味道。鸽子在筐里很安静,宝宝也忍不住又睡着了,直到伯父把他推醒。伯父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周围:“我们到了,这是你第一次来特拉维夫。看,这就是中央汽车站。”

宝宝一下子就记住了。“怎么这里有个中央鸽棚,还有个中央汽车站啊?”他问。

伯父听到这话便大声笑起来。“以色列定居组织[以色列定居组织:指犹太人定居点计划。犹太人定居点在以色列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以色列建立以前,犹太人就开始迁回巴勒斯坦居住,建立定居点。1882年至1923年,先后有四批大规模犹太人移民到达巴勒斯坦地区,犹太人定居点越来越多,1909年第一个现代化犹太人城市特拉维夫建立。现在所谈的犹太人定居点问题,主要是指以色列在其公认边界以外,尤其是在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占领的包括约旦河两岸和加沙地带在内的大片阿拉伯土地上修建定居点的行为。国际社会认为这些政策和行为加剧了中东地区的冲突。]还有个中央委员会、农业用品部在这里,还有个中央百货商店呢。特拉维夫就是这样啊。”

两人从中央车站开始,沿着一条到处都是脚手架的湿漉漉的街道步行,然后上了另外一辆大巴。伯父还是让他到处看看,并且指着外面的商店、汽车还有戴着巴拿马帽的人——都是你在城里能看到但是基布兹没有的——给他看,但是宝宝脑子里只惦记着一件事。他们到了动物园附近,能听到动物的叫声,还能闻到动物的味道,这时宝宝对伯父说,现在他必须要放飞鸽子了。

“可是米里亚姆说劳弗医生会放飞他们的。”伯父说。

“她相信我能行,”宝宝说,“要不我就不会一路跑到这里来。你看着吧,爸爸。鸽子都会安全返回的,而且,米里亚姆肯定会夸奖我做得好。”

他给鸽子喂了一点种子——就一点点,不会让他们增加重量,但是也足以让他们撑到回家吃东西——然后他舀了一些清水到一个小碗里让他们喝。他把要填写的表格递给伯父。“这里,写上日期,”宝宝教给伯父怎么写,又接着说,“放飞地点:特拉维夫动物园门口。”伯父还记下了时间和天气情况:炎热潮湿,无风晴朗。米里亚姆已经提前把鸽子丝带上的号码填好了。

宝宝把这些信息分别抄在随身带着的纸片上,把纸片塞进信管里,然后绑在三只鸽子的腿上。他把双手举到空中,一只只地放飞鸽子,先是一只浅色的,几分钟后,又放了两只蓝灰色的。伯父一直看着宝宝,他的嘴唇上洋溢着笑意,但是内心——将来他也还会记得这一刻的感觉——却收紧了。他是一位善良慈爱的伯父,绝对不会忘掉这一刻。而且,九年以后,当人们因为他侄子的阵亡来安慰他的时候,他还会满眼泪水地跟大家一遍遍回忆此时此刻看到的一切。至于宝宝,他只是觉得很遗憾,因为米里亚姆没能亲眼看到他的动作是多么流畅,多么正确。然后他对伯父说:“现在咱们到动物园里去找那个中央鸽棚吧。”

没想到劳弗医生已经从入口那边走出来了,他是个高个子,长鼻梁、红头发、满脸雀斑。他穿着胶靴,看起来略有些驼背,两只胳膊像翅膀一样呼扇着。还有一个非常胖的人跟在他身后,这人戴着一顶有护目镜的帽子。

“他来了,”宝宝小声说,“那就是劳弗医生,是他在我们基布兹造了那座鸽舍。”

“哎呀,看看谁来了!”兽医叫了一声,“是米里亚姆派来找我们的小伙子,还有他的伯父。就是没见着鸽子。”

宝宝有些沮丧,低着头没说话。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应允的,”劳弗医生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话,接着又背了一句比亚利克的诗,“还有鸽子与男孩,依然在敲门!”然后他说,“你自己把鸽子放飞了,是不是?我们刚刚看到他们飞上了天。”

“我还把所有的表格都填好了。”宝宝很自豪,把记录递给他看。

劳弗医生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纸片。“非常好。不过我们本来希望增加一点给米里亚姆的消息,但是现在鸽子已经飞走,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她没跟我说呀。”宝宝不安地说。

“你,伯父——同志,”兽医说,“现在继续办你的事去吧,我们会让他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还有好多事情要他做呢。”

伯父走了,劳弗医生对那个胖子说:“现在你认得这个好孩子了吧,他是我们的客人,不管他什么时候来,请直接让他进去。”他又对宝宝说:“来吧!”

动物园慢慢呈现在宝宝眼前,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梦幻乐园。靠近入口的地方有几只巨型乌龟,就算——或许是因为——它们巨大的体型摆在那里,人们也很难相信真有这样的龟存在。过了龟栏是一群猴子,看到它们宝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总是在他噩梦中出现的动物原来就是猴子,现在他好像突然醒了,终于可以将它们忘掉了。还有几只笼子里面关着些小型动物——看起来凶狠狡猾,他不止一次见过长得跟它们很像的动物,就在基布兹附近约旦河岸上密布的芦苇丛中——还有一方池塘,里面有鹈鹕和各种鸭子,他也都在约旦河谷见过。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这里还有一头黑熊,一只雄狮和两只雌狮。很多年以后,我妈妈也带我来过这个动物园,这几只狮子是不是就是我看到的塔玛、多丽和英雄呢,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开心。还有一只花豹——了不起的花豹泰迪——是在加利利湖那边抓住的。“雅尔,你能相信吗?以色列竟然就有花豹,就在萨费德附近找到的……”

但是宝宝最想做的事就是到中央鸽棚去,因为那可是他心里想象了无数次的地方啊。在他的想象中,中央鸽棚看起来一定像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宫殿,跟伯父给他讲的童话故事中的宫殿一样,跟他在那本法语图画册上看到的一样。里面一定有几百只毛色闪亮的蓝色和白色鸽子,它们一定从大理石食槽中啄食金色谷粒,从象牙水盆中饮水,在乌木床上睡觉,头下枕着最好的亚麻做的绣花枕头。

但是,当他们来到中央鸽棚,他发现这座鸽棚实在是非常普通,也有窗户、防护栏、起降台和活门,也有鸽粪,只不过看上去比基布兹的那座鸽舍要大许多。而且,这座鸽舍有一些分开的小巢箱,养着来自其他鸽舍的鸽子。这里还有一些下蛋隔间,因为劳弗医生告诉他:“在中央鸽棚,我们还负责孵蛋,并培育幼鸽,然后将他们分送到全国各地的新鸽舍中。”

宝宝还发现中央鸽棚的墙上也贴着两份布告,内容跟他自己鸽舍里的一样——《优秀驯鸽师必备素质》和《鸽舍工作时间表》——然后,中央鸽棚里走出一位姑娘,她有一头金色鬈发,神情严肃,比宝宝大半岁,也比他高半个头。

劳弗医生给他们两人做了介绍。“你是为我们工作的最年轻的男驯鸽师,”他对宝宝说,“而她就是最年轻的女驯鸽师。她对我们鸽棚的工作非常熟悉,她会告诉你该干哪些活儿的。”

宝宝瞥了她一眼,感觉很想在这里多待好多天,这样女孩每天都可以告诉他该做些什么。他甚至已经想象着自己离开了,然后又回到她身边,不仅仅是今天在这座鸽棚,而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他说:“他们让我一路从约旦河谷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从这里放飞几只鸽子。”

“你不应该说这些——这是秘密。”女孩说。

宝宝有点糊涂。“我以为他们让我告诉你呢。”

“那是哈加纳组织的一座秘密鸽舍,”女孩说,“你不准跟任何人说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告诉我呢?”

俩人都脸红了。“不用再争了,”劳弗医生说,“我们自己人之间可以说,只是不能告诉陌生人。”

宝宝等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带他们出去进行第一次飞行训练?”

女孩说:“刚出太阳的时候。我必须很早就得起床,才能按时放飞它们,然后我直接从这里去上学。”

宝宝说:“我日出之前就得起床去干活,因为我们学校和基布兹离得比较远。你让他们在外面飞多长时间?”

“看情况吧,”女孩说,“年龄大些的鸽子飞得远一点,年龄小的就比较容易受惊吓。”

“他们同意你抓鸽子,并且把鸽子捧在手里吗?”

“当然,早就同意了。我甚至还能用筐子把鸽子带到远处单独放飞。两天前是从驯马围场放飞的,有时候也从雅孔河那里放飞。”

“他们也让我抓鸽子和放飞,”宝宝夸口说,“今天我从基布兹赶到这里,刚刚放飞了鸽子。不过我有时候会忍不住盯着他们的眼睛看。”

“你们基布兹负责驯鸽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的驯鸽师是个女的,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这些,说不定这也是个秘密。”

“我可以问劳弗医生啊,”女孩说,“全国所有的驯鸽师,所有的鸽子,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宝宝问。

“你会干什么?”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用手指吹口哨。”

她一听就大笑起来,然后又变得严肃:“我不能让你碰我们的鸽子,因为你们的鸽舍可能不干净,而且你还可能携带病菌,但是你可以打扫卫生。”

“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要给刚刚‘断奶’的那些小鸽子喂食。”

宝宝不得不承认,米里亚姆还没那么信任他,所以没有交给他这么精细的工作。女孩带着满脸胜利的神情,走近旁边的一个巢箱,只见那里养着几只稍微成熟一点的幼鸽,驯鸽师觉得他们不需要再吃父母嗉子里吐出来的“鸽奶”了。

宝宝清理了食槽,他的目光透过窗户上的防护栏一直落在女孩身上。她混合了一些种子,这些种子已经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都变软了。她又在里面撒了一丁点贝壳粉和磨碎的矿物,然后坐下来,把一只幼鸽放在大腿上。她用左手张开幼鸽的喙,然后用一把很小很窄的勺子将几粒种子塞进去。她这样重复了几次,等到幼鸽的嗉子鼓起来后,就在勺子里加了一点儿水,灌到幼鸽的喙中。

“这并不复杂,”劳弗医生站在宝宝的背后说,“但是这种工作一定要由这里的专职驯鸽师来做,访客可不行。不过别担心——你们的鸽舍也会有小鸽子的,你很快就要学习怎样饲喂他们。”

4

天还没黑的时候,伯父回到了动物园,他站在外面瞥到宝宝正和一个高个儿鬈发女孩一起工作,心里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脑子里涌起一大堆词汇,也没什么顺序或规则,突然它们就自顾自地形成了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不止:将来这俩孩子会堕入情网。转来转去都还是这个句子。

他叫了宝宝一声,宝宝转头看着他,满脸放光,特别开心。为了不惊到鸽子,他小声说:“再等一下下,爸爸,我马上就干完了。”

伯父问劳弗医生这位小客人没有给鸽棚添乱吧,兽医回答:“恰恰相反!他帮我们干活,真是特别能干。你有空就让他来待上几天,我们非常欢迎。我们这里的女士有时也得有个助手,他再合适不过,而且工作热情很高。”

伯父说:“我们不希望强迫他什么。”然后又说:“他有地方睡觉吗?”宝宝马上回答说:“我会很好的。”劳弗医生又说:“猴子笼里还有一点空。”然后他放声大笑,发出喉音很重的笑声:“吼吼吼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女孩突然对宝宝咬起了耳朵:“是德裔犹太人的笑声,这下你知道了吧。”

她说话时嘴里的温暖气息在他耳边蹭来蹭去。不要停,就一直在我耳边说吧,他在心里请求她:继续!女孩又悄声说道:“我爸爸也是这么笑的。德裔犹太人要告诉大家他们刚刚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时,都会这样笑起来。”

“非常感谢。”伯父说。而宝宝——因为靠女孩太近,他此时还有些眩晕呢——则暗自祈祷,劳弗医生还有女孩,你们千万要邀请我下次再来啊。但是她却只是上下打量着他,什么都没说。她的眉头微微红了,这抹红色蔓延向下,一直延伸到她的双颊。宝宝注意到面前的她同时呈现出几种色彩,觉得真是漂亮极了——粉红、蓝色还有金色:就是她的皮肤、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你们离开以前,我还有一件小事需要安排一下。”劳弗医生说。

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点什么,然后把纸片卷起来,插进一个细窄的硬纸筒中,对宝宝说:“请把你的手伸出来。”

宝宝伸出胳膊,兽医就用一根细布带把那个纸筒绑在他胖乎乎的手上,边绑还边对他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放飞一只鸽子信使/假若她沉默无言/还有翅膀负载小小的信息,犹如一个护身符/紧紧地,绑在你的胳膊上。”

“有没有太紧?”他问。

“不紧。”

“稍微动一下你的手看看。很好。现在把胳膊伸直,再弯曲。”

宝宝按照兽医说的做了,他又说:“很好。现在你可以飞了。吼吼吼吼!你到了鸽舍之后应该怎么做呢?”

“我要把这个给米里亚姆。”

“不要给她!就让信管绑在手上,像这样,”兽医说着便伸出他的两条长胳膊,“然后直接走进鸽舍,不过别太快,明白吗?不要吓着其他的鸽子。”

“然后怎么做呢?”

“就跟每次鸽子返回鸽舍一样啊:米里亚姆会把信管取下来,然后给你点好吃的。”劳弗医生说。然后他又转向伯父,问他能否把几只特拉维夫的信鸽捎到基布兹去,这样米里亚姆就可以从那边把鸽子放飞回到动物园。

“我会放飞他们的!”宝宝大声说。

这一次伯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此劳弗医生将三只鸽子放在宝宝带来的那个柳条筐里,还有一袋信管、丝带、绑带和表格什么的,都是带给米里亚姆的。

太阳落山了。动物园里一片嘈杂。宝宝知道,这些就是米里亚姆以前给他讲过的动物发出的尖叫声、咆哮声和狺吠声。女孩一直送他们到动物园门口,对他笑笑说:“一天中我最喜欢这个时刻。”

宝宝和伯父与她告别之后便向中央汽车站走去。“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伯父对宝宝说。

宝宝则暗自担心,刚才与她告别的时候,自己是否表现正常,而且她是否明白自己希望再次见到她。然后伯父说:“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吗?劳弗医生不是给了我们三只鸽子从基布兹放飞嘛,你就给她写点什么,然后让鸽子帮你传信给她。女人都喜欢收到来信,如果能收到鸽子传递来的信件,那肯定特别棒。”

5

米里亚姆结束了清早的第一次飞行训练,鸽子都飞回来了,米里亚姆正在鸽舍中给他们喂食。这时,宝宝来了,他挥动双手,双脚带起一片尘土。

她微微一笑,好像已经很熟悉这个游戏一样。她给他一把瓜子仁,然后热情地从背后抱住他,说:“这是给我的,对不对?”边说边把那个纸管从他手上解下来。

“鸽子都回来了吗?”宝宝问。

“两只蓝色的回来了,”米里亚姆说,“年轻一点的那只蓝鸽用了一个半小时,非常不错。另外那只用了一个小时四十二分钟。”

“那只浅色的鸽子花了多长时间?”

“她还没回来呢。”

宝宝十分沮丧,也很羞愧。也许他不应该最先放飞浅色的那只,应该最后放飞就好了。

“你放飞他们时做得非常好,”米里亚姆说,“或许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会出现。”

但是宝宝还是很不安,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可怕的景象:尖利的鹰爪、嗖嗖的子弹,还有纷飞的羽毛。他又跟米里亚姆说了他的担忧,她说如果这些事发生在一只已经久经沙场的退役信鸽身上,那的确是很遗憾,但是浅色的鸽子还很年轻,如果她第一次长途飞行就没有顺利返回的话,就说明她不能成为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因此她没回来说不定是好事呢。

然后伯父也来了,把劳弗医生委托他的三只鸽子送来了。米里亚姆把他们从柳条筐里转移到一个专门的大盒子里,并给他们喂了种子和水,然后说:“他们也经历了长途旅行,先休息休息,明天早晨我们就放飞他们。”

第二天一早,宝宝把放飞信息都准确填写在相应的表格里。他给了米里亚姆一份留底,另外的表格则塞到几只鸽子的信管里。然后他和米里亚姆又分别写了一点东西放在各自的羽毛管里。米里亚姆是写给劳弗医生的,宝宝则写给女孩:“我希望你能接受一只我的鸽子,而我能得到一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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