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宝宝的伯父已经开始定期将基布兹鸽舍的鸽子捎带到特拉维夫的中央鸽棚。不过所有从那边放飞回来的鸽子都没有带回女孩的任何回音。伯父也从特拉维夫带鸽子到基布兹来,宝宝就在其中一只鸽子身上绑了一封鸽信,然后放飞到特拉维夫,但是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是个很尴尬的年龄啊,”伯父对伯母说,“这个年纪已经能感受到爱情,但是又太年轻,承受不了这样的单相思之苦。”

他请宝宝跟他一起再去特拉维夫一趟——“如果你看到她,她看到你,事情就有希望了。”他很肯定地说——但是宝宝没有答应。他要等她先给自己发一封鸽信;然后他才会去看她。

后来,那辆绿色的小皮卡回来了,劳弗医生从车上下来。他已经参观过了雅古尔、麦哈维亚和贝特哈什塔三个基布兹的鸽棚,后来又去了盖谢尔基布兹,现在他来看米里亚姆了,“最后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给她带来了要放飞和用来育种的鸽子,检查了鸽舍和里面的鸽子,审看了记录卡片和名单,参观了牛奶场,去餐厅喝了柠檬茶,然后又给基布兹的成员做了一个演讲。

劳弗医生离开以前,宝宝鼓起勇气问他,女孩有没有捎信给他。兽医说话没精打采的,不过还是承认了她没有捎信。伯父听到了这些,就对宝宝说:“你已经快十四岁了,必须跟她把事情挑明。你去特拉维夫一趟,把你的鸽子带给她。”

宝宝选中六只成熟的鸽子,给他们做了记号,开始对他们进行特别训练。他的伯父帮他把鸽子带到蒂伯利亚斯、阿弗拉、海法和特拉维夫去放飞。其中一只没有回来,宝宝还把另一只也剔除出去,因为她虽然飞得很快,但是却拖拖拉拉不愿进入鸽舍。四个月以后,他终于宣布:“我的鸽女士们都准备好了!”还说,他想出发去特拉维夫,亲自把这些鸽子带给女孩。

伯父本来要帮他在送牛奶的卡车上安排一个座位,但是已经有人提前定下了。宝宝也不想再等下一次的卡车,他一定要马上出发。他对伯父伯母说,自己已经十四岁四个月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伯父给了他一点钱,说:“你得想办法先到阿弗拉,然后买张票坐火车去海法。我们在那边的亲戚会把你再送上公共汽车。”

宝宝把四只鸽子装进一个有盖子有提手的柳条筐,又在背包里装了一些给他自己和鸽子路上吃的食物和水。黎明时分,他走到公路上,搭到一辆运货马车,这辆马车从麦纳哈米亚来的,要去蒂拜瑞亚斯卖水果,再买些货物回去。快到肯耐瑞特基布兹的时候,马车夫拦住一辆他认识的车,开车的人是亚夫尼尔城里小学的校长,校长把宝宝——当然先批评了一番他逃学的问题——载到一户农民家里,他在那里吃了饭还睡了一觉,作为回报,他要帮这家人挑选和包装杏仁。

“杏仁对赶路的人和孕妇来说是最好的食物,”农民对他说,“带一些到路上吃吧——既可以解饿,又便于携带。”

第二天早晨,这位采杏仁的农民认识的一位切尔克斯卡车司机开车捎着宝宝走完最后一段路。司机非常非常瘦,面容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和上唇的胡子特别显眼。不过让宝宝安心的是,这位司机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说明他在不停地自己跟自己说话。既然没人打扰他,宝宝就一边盯着车外的风景,一边琢磨着,慢慢弄明白一个道理:他心中一直纠结的那种期盼;他一直记挂的一些念头;想要多听多看,多触摸多感受,直到地老天荒的这种愿望;所有这一切,原来就是大人们所说的爱情那东西。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或者别的解释,如果这都不算是爱情,那么什么才能算呢?爱情还有别的什么呈现方式吗?

卡车轰轰响着爬上陡坡,终于到达山顶。圆圆的塔泊尔山完全展露在面前,再远一点,是哈默勒山丘,看上去好像更有活力。宝宝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地球表面移动的一颗小小微粒,渐渐靠近他的爱人。柳条筐突然掉了,鸽子们躁动起来,他也和他们一样浑身颤抖。快到卡法迦拿的时候,司机突然大喊一声:“这是我家啊!”然后就又一声不吭了。

到了塔泊尔村以后,宝宝继续步行前进,中间也搭乘过运送草料的过路货车,还有满载牛奶和蔬菜的卡车。那个年代的世界还很空旷,交通很慢,路途遥远。我开“巨兽”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穿越的一段路,宝宝那个时候用了半天的时间。到了阿弗拉,有两个男孩子请他喝了一杯苏打水,还和他聊了聊鸽子。他们离开后,他去了火车站,这时才发现,原来那两个男孩子偷走了伯父给他的那点钱。他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心怦怦乱跳,他很害怕。他甚至感觉到放在腿上的柳条筐里的鸽子的心也怦怦乱跳,他们也害怕。最后,他上了一辆去海法方向的火车,没有票。

很快他就被抓住了。检票员说如果他不想被撵下去,就得用两只鸽子交换。他苦苦哀求,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检票员不为所动。他摁着宝宝的脖子,威胁说要把他直接从火车上扔下去,下面是空阔荒凉的贾兹瑞尔谷。他吓坏了。以前他曾经见过一大群秃鹫撕扯着一头奶牛的尸体,现在他担心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要让鸽子给米里亚姆和伯父送个信,好让他们组织一个搜索队来救他。附近坐着一位长相特别的外国女士,一个个子高大、骨瘦如柴的荷兰女人。她本来一直在座位上画八哥和金翅雀的水彩画,现在被他的可怜样儿打动了,便帮他付了火车票的钱。她跟他说话,他假装听不懂她的语言,其实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说她知道筐子里装的是什么,也知道他这趟旅行的目的。

到海法以后,宝宝先去了亲戚家里,他们送他去见了一位年纪比较大的英国工程师。工程师是他们的朋友,要夜里开车到特拉维夫去。他先因为开车很慢而跟宝宝表示歉意——夜里能见度不是太好——然后,他请宝宝跟他说话,以保持清醒。宝宝怕他问起那些鸽子,但这位老工程师的确问了——不仅如此,他还显示出自己在两个危险的领域都很在行:信鸽和希伯来语。现在宝宝再假装不懂英语也没用了。他告诉这个工程师自己住在海法,家里的屋顶上有个鸽舍,现在他想到特拉维夫去“放了他们”——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放飞”这个词。

“他们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这个问题很有趣。”这个英国人说。

宝宝说:“他们天生就有方向感。”

“他们没有这种感知力,”英国人不同意,“除了返回自己的鸽舍,他们不知道怎么到别的地方去。这不是方向感,因为方向感是一种能够从随便什么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的能力,特别是能够到达陌生的地方,同时还能顺利返回自己的家——我应该怎么跟你说呢,小伙子?——这就好像是遵循地心引力一样,我们都有这种能力。河流不需要地图就一定会流向大海,扔起的石头不需要指南针就一定会掉到地上。”

他们开车过了雅孔河以后,地平线上已经有了些许亮光,从远处甚至可以看到特拉维夫城里最早亮起的几盏灯光。汽车穿过了女孩跟他讲过的驯马围场,她就是在那里放飞年轻的鸽子。汽车继续向南开行,这时宝宝就要求下车,这样工程师就不会把他和这里任何人、任何事情联系起来。

“外面还黑着呢,”英国工程师说,“你要去哪里?”但是宝宝回答说:“可以的,很快天就亮了。”然后他就向动物园走去。他并不认识路,但是他已经听见了猎豹的吼叫,还有早起的猴子和鸟儿吱吱的叫声,这些声音都能给他带路。动物园的大门还没开,宝宝坐在门口,半个小时后被一个胖子叫醒了,这个胖子就是来开门的。

“我记得你——你在米里亚姆的鸽舍工作,”他对他说,“你的女朋友还没到呢,但是快进来吧,进来,到里面来等她。”

2

两天以后,他乘坐大巴回家了。柳条筐里还有四只鸽子,是女孩给他的。劳弗医生对两人说:“表达爱情的鸽信虽然很好,但是我们还需要鸽子传递工作和训练的信息。你们两人放飞给对方的每一只鸽子,都要加上放飞时间和天气条件的记录。不要把我们的信管和你们的鹅毛管弄混了;否则我们这里几位尽职尽责的女士就会读到你俩的鸽女士带给对方的东西了,吼吼吼……你这趟旅行也算是执行公务吧,我会报销你来的路费和回去的大巴车费。”

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她。想到他们一起沿着特拉维夫海岸散步;想到在一条街上她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而在另一条胡同里,她就由他拉着了。他还想到她给他的那个吻;想到他给她的好几个吻;想到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口上拨拉开,大口呼气的样子;还想到他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的感觉。他让她教他吹口哨,他用一根手指没吹出来,两根手指也没吹出来,她就说:“我们这样试试看。”说着就把她自己的手指伸进他嘴巴里。

“吹啊!”她说,但是他的舌头绊在她的两个手指中间,他感觉自己腹部的横膈膜充满欲望,他的肺部几乎无法呼吸。

“吹啊!”她又说一遍,结果他吹出来的声音变成了惊奇又亲热的笑声。女孩说,“得像我这么吹才行。”便拿起他的两根食指放进自己嘴里,对着他的脸吹起来。这时,他觉得自己也一起在吹,但是他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吹气。他心中如海浪翻滚,他们的目光相遇,近到难分彼此的地步;他们深深地注视对方,几乎要淹没在彼此的目光中。

“好不好?”他问。

“什么好不好?”

“我带走一只你的鸽子吧?好不好?”

此刻他又想起了她接受他的几只鸽子时脸上的表情,还有她把自己的鸽子送给他时的表情,她还说:“我们鸽女士同意了。”这个国家并不大,而他们的思念又那么强烈,因此就在他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两只鸽子就被放飞了。一只从约旦谷的鸽舍,另一只从特拉维夫的中央鸽棚。

两只鸽子非常自然地飞过他们回家的路线,到达目的地,降落下来,闪亮的胸部有力地跳动着。在各自的鸽舍中,女孩和宝宝先将鸽子携带的信管中的信息分别交给劳弗医生和米里亚姆。然后,他们解开绑在鸽子尾羽上的丝线,取下另外的鹅毛管,走到一边,去看专门写给对方的鸽信。信很短,寥寥几个字,跟所有信鸽能够携带的信息一样。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们相爱,是的我想念你,是的我们不会忘掉,是的我们都记着呢。

他们从不曾想象,这么短的信,这么少的字,这么简单的话,竟然可以带来难以名状的喜悦。他们从不曾知道,一个人可以把这些信看了又看,看无数遍。米里亚姆和劳弗医生两人,一个在基布兹,一个在特拉维夫,看着宝宝和女孩,都不由得叹了口气,笑了。他们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通过鸽子传递情书之后,无论是发信人还是收信人,都不会再接受其他任何邮递员了。没有什么比得上放飞鸽子的感觉,目送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天际,然后出现在——就在同时——期待着他们的视线中。

而鸽子也是这样做的:俯冲,到达,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出,拍动双翅的韵律、太阳穴血管的跳动和心脏的跳动,三者混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比得上捧着鸽子的感觉,比得上她胸口那簇羽毛的柔软?还有什么比得上从鹅毛管里取出情书的感觉,比得上感受她跳动的心脏?她怎么能这么有力气,负载了如此深沉的爱意?到底哪一种感受更令人振奋:是放飞者松开鸽子的那一刹那,还是接受者抓住鸽子的那一瞬间?

劳弗医生也很满意。一次飞往北方的飞行还打破了当地的一项纪录:一只从女孩这里飞向宝宝的鸽子飞出了每小时平均七十四公里的高速度,仅仅比雄鸽阿方斯的速度慢三公里,他可是那一年比利时的信鸽飞行速度纪录保持者。

宝宝每两个月来特拉维夫一次,带来新的鸽子,也带走几只。一年以后,女孩到基布兹去看他了。

“这就是你一直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吗?就是你第一次带他和鸽子到动物园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吗?”宝宝的伯母问她丈夫。

“她已经比那个时候长大一些了,但绝对就是同一个人。”他肯定地说。

“她可是我们这一带见过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伯母说,“可她竟然是来找我们家小牛犊的,谁能相信啊?等着瞧吧,女孩子们可要屁颠屁颠追他了,她们对这种事最来劲。我就是希望他可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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