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就算迈沙勒姆说,“他们这价格也太高了”,还说“我们得给那些卑鄙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我也没有同意。价格就这样定下来了,而且我被邀请参加村管委会的接收新村民面谈,还要“带上妻子”。

“我应该怎么办呐?”我问他,“里奥拉穿的衣服都很贵,会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她还会反对这反对那,并且要讲英语。”

“那就带上蒂莱勒吧,”迈沙勒姆说,“她会做一个很棒的门德尔松夫人,也会给管委会留下个好印象。”

“你说‘带上蒂莱勒’是什么意思?怎么带?”

“开车去呀,就这么带!”

“她不是我妻子!他们说‘带上妻子’。”

“没错呀。他们说‘带上妻子’,又没说‘带上你的妻子’。”

“那要是她不同意怎么办?你怎么知道她会同意呢?”

“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

第二天,迈沙勒姆打电话通知我,他的蒂莱勒同意了。她不仅同意,而且还开心地直笑。但是她爸爸又有了个新主意:“反正你们俩得一起去村子里,你干吗不早点到我们特拉维夫的办公室去接她,比如说,十点钟怎么样?”

“但是管委会面谈要晚上才进行呢。”我说。

“这里还没有到夏天,”迈沙勒姆耐心地解释,“现在还是春天,阴凉地里还开着银莲花和仙客来,还有一些羽扇豆、矢车菊和金凤花什么的。就算是蒂莱勒这样的工作狂也应该偶尔享受一下半天的清闲吧,对不对?带她做个小小的旅行吧,或者带上各种甜食来个野餐也不错啊。我会派人去买些吃的喝的把你的冷藏箱塞满。出去转转吧,吃吃喝喝,享受一段你俩在一起的时间,然后去和管委会面谈。”

“要是她没时间怎么办?要是她不感兴趣怎么办?要是她安排了和什么人开会怎么办?”

“她有时间,她没有会要开,而且她很感兴趣。”

2

我们从特拉维夫出发开车向南,一路沉默,这就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第一次。我沉默是因为尴尬而舌头打结,不会说话了;她是那种微笑不语的沉默,似乎期待着什么。然后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废话,比如“迈沙勒姆真是给我们安排了个好天气啊”还有“我喜欢这种云彩,就跟《辛普森一家》里的一样”。

一群个头很大、飞得很高的鸟儿从天上经过,我指着它们告诉她:“这是一群鹈鹕,它们要飞向北方。”她问:“距离这么远,你怎么知道它们是什么鸟啊?说不定是鹳鸟呢。”我就告诉她鹈鹕转圈飞的时候会改变颜色,而鹳鸟不会。

“迁徙的鸟有冬天的家和夏天的家,”过了几分钟,我接着说,“但是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家呢,哪个是它们真正要返回的家呢?”

“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家,”蒂莱勒说,“对它们来说,向南飞到非洲就相当于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

我跟她说了“亚伊拉(牧屋)”这个词,就是土耳其东北部山区那些牧羊人的夏季住所。冬天,他们就离开这些住所,下山到山谷的村子里和海边小镇上去住;等到了春天,他们就赶着羊群,又回到亚伊拉去住了。

“我以前不知道你还去过那里,”蒂莱勒说,“你和谁一块去的?”

“没和谁,”我告诉她,“我自己也没真的去过那里。是一个关于卡奇卡尔山的讲座中讲的,我在旅行者商店听过。”

“你为什么不真的到卡奇卡尔山去一趟呢,光听别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到处跑——我喜欢回家。”我说,然后就给她背了另外一首我还能记得住的诗歌,一篇关于回家的美文,就镌刻在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9世纪后半叶的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绑架》《卡特丽娜》等。]的墓碑上。我还听过一个关于斐济、萨摩亚以及其他太平洋岛屿的讲座,也提到了这首诗:

请你为我镌刻如下诗行:

他躺在一直期望的地方;

水手终于回家,告别海洋,

猎人终于回家,离开山岗。

那个演讲者背诵了这首诗,讲了《金银岛》这部小说,还有史蒂文森在萨摩亚给自己造的房子。他还特别说到史蒂文森在这所房子里只住了三年就死了,而当地人都特别爱他,所以就抬着他的尸体到山顶上埋葬了。我当时本来在一边听,一边记,突然就走神了,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妈妈过去在特拉维夫本耶胡达街的家门外给我吟诵的那几句诗,其实不是她写的,而是史蒂文森写的——“水手终于回家,告别海洋/猎人终于回家,离开山岗。”——她总是一边念叨着一边把钥匙给我,然后抱起我,好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告诉我说:“打开门,说‘你好,房屋’。”

3

我想起当我第一次在讲座中听到有些孩子气的牧屋这个词的时候,真是开心极了。不是德国房子,不是俄式别墅,不是夏季宅院,而是牧屋。我一直在想,这样一座牧屋的主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不顾清晨的寒霜,不顾枯黄的落叶,甚至也不理会飘落的第一片雪花,就一直住在牧屋里。当严冬让他别无选择的时候,他才关上牧屋的大门,下山到黑海岸边某个破旧小镇的公寓去住,接下来整个潮湿发霉的冬天,他只能和煤烟、污泥还有梅酒作伴。他思念着牧屋,那是他在山区的世界一角,是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地方。终于,春天来了,他又可以回牧屋去了,他爬上山,登上木头阶梯,打开大门,屋里所有的气息都在等待着他,他深吸一口气,说:“你好,牧屋……”而他的那座牧屋,就用迎接主人回家的方式,呼吸着,并回应着他。

“我能告诉你的是,”我的这位女承包商咯咯笑着说,“你这座房子买得非常好,出手的正是时候。”然后她告诉我工程师已经到房子那边看过了,并要求工人先去加固地基,同时还要增加横梁和大梁。“也就是说,伊莱勒,我们得讨论一下房间改造的问题。”

我告诉她原来的房间分配——一间起居室,两间小卧室——就已经很好了。

蒂扎尔说我实在太守旧了。“造房子实际上没有什么绝对的规则,一切都要根据需要和机会来决定。”她又问我,“不管怎么说吧,你要几个房间干什么?我们为什么不敲掉几面墙,把几个房间打通成一个非常大的房间?再加上一个小房间就够了,以防万一需要。然后是卫生间和厨房。”

“因为房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嘛!”我咕哝了一句,一部分原因是她用了“我们”这个词让我觉得惴惴不安。“因为房子总是需要几个房间。卧室、工作间和客房之类的。大家的房子都是这样的。你说‘你要几个房间干什么’是什么意思?”

“不要搞得情绪这么激动啊,伊莱勒。我们今天见面可不是为了争论的。我们见面是为了给你造一座房子,你还得感谢上帝呢,毕竟我是你的承包商,因为改造这所房子绝对是个艰苦又麻烦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有多难。”

“我很抱歉。”

“还有这个‘大家’是谁呀?还有‘房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嘛’到底是什么样啊?家不是百货商店,一定要明确分成‘家具’、‘服装’和‘厨具’几个部分。家的核心是住在里面的人,而不是房间功能。具体到你,情况是这样的:你没有孩子,貌似也不是经常在家里招待客人,这样你不需要几个房间,只要一个大房间就够了,既当客厅又可以在里面做饭、吃饭、睡觉和看书。然后再在一个小房间里加张床——以备不时之需而已——和一个卫生间就够了。房子里应该有看得见风景的大窗户和门,还需要一个大的露台,而且你想要的户外淋浴房我也没忘。”

“我什么时候必须得定下来?”

“越快越好。但是此刻嘛,房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带她去看我最喜欢的三座小山:每年都是满山的银莲花先开启花季的序幕,一直到金凤花开才结束花季。蒂扎尔老远就看见它们了,就像我第一次发现它们一样。她都不敢相信原来那整片的红彤彤其实都是开放的花朵,但是等到“巨兽”靠近的时候,她就看清楚了,那片绯红的地毯其实是红色的花瓣、黑色的花心和浅绿色的待放的金凤花苞,还有淡灰色的银莲花种子在空中飘飞。

“停车!”她大叫一声,“太美了,快停车!”

她下了车,面对着一大片红色的花海,大大地张开双臂。我把毯子拿出来铺在地上,坐在上面。她俯身过来,亲了我的嘴唇一下。她的双唇微微张开,半开半闭那种,给了我一个顽皮的试探性的吻。她的舌头没有伸进我的嘴里,而只是在我的牙齿和上唇之间扫来扫去,好像在检查我。这只花豹的斑点改变了吗?我品尝到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吗?从我们年轻约会的时候到现在,这还是第一个吻,我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不仅因为这个吻和当年那些随便而笨拙的吻很相似,也因为这个吻又很不一样。

一阵好闻的、清新的气味从她的脸庞飘散过来,我的双唇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笑意,然后她才移开嘴唇。当年我们是那么冲劲十足,现在却完全不一样,我感觉到我们两人的动作都很纯真,很克制。

“今天的管委会面谈你想好了要说些什么没有?”

她大声笑起来:“就说你的嘴唇还是没变,但是你的内心已经变得焦虑而挑剔。”她的头靠近我的脑袋。“我们不需要提前想什么。他们这种接收新村民面谈第一个问题都是‘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吧’。重要的是你先回答,不要看我。他们要的是一对正常的夫妇,男的当家做主,女的小鸟依人。”

她打开冷藏箱,又是一阵大笑。“哈哈,都是弗莱德老爸的催情药,”她一边一件件拿出来放到毯子上,一边大声说,“羊奶酪、瑞士干酪、黑麦面包、樱桃番茄——他可真了解他女儿啊——匈牙利萨拉米香肠,还有白葡萄酒。他太希望我们能狠狠地吃吃喝喝了,就算我们醉醺醺地去面谈也无所谓。还有奶油小萝卜、橄榄油、腌菜……”她使劲地闻着这些东西:“可怜的老家伙——他很想做得跟妈妈当年一样,不过他真的不在行。我们坐在这儿狠狠地啃着这一堆食物的时候,他肯定正在家焦躁不安地狠狠地啃指甲。”

4

我们进了村子。

“真可爱,”蒂扎尔说,“黑黢黢的沥青街道,巨大的坑洼,当地的杂货店里肯定也没有凤尾鱼卖。”

“这又有什么可爱的?”

“这说明他们根本没什么钱,他们更需要我们,而不是我们需要他们。”

村管委会旁边停着两辆汽车和几辆自行车。我们走了进去,蒂扎尔朝一个房间里瞄了一眼,里面坐着几个人,然后她很有礼貌地说:“你们好,我们是门德尔松夫妇。”

“我们马上就出来见你们。”一个声音说。

“有三个男的,”她小声说,“还有两个女的。完全不出所料,我就知道在这种地方肯定会见到这样几个人。”

我们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几张航拍照片。就是这个村子:住家、鸡笼、奶牛棚,还有田地。

“这里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蒂扎尔说,“这很好。”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内容没有什么变化。同样的公共建筑,农场里多了一点点房子。你看这个地方:黑白照片里还有几头奶牛,但是彩色照片里就没有了。住家的房子也都是原样。”

“所有村子的管委会都有同样的照片。”我对她说。

她告诉我,从来没想到我竟然对乡村的管委会都这么熟悉;我就告诉她,我已经找了好多地方,才终于在这里找到我们的房子。

她微微一笑:“你不用非得把这个地方叫我们的房子,伊莱勒。”

我说:“我只是在练习一会儿面谈时要说的话,蒂莱勒。”

“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住下并不容易,”她说,“又小又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村子里的小秘密,也搞不懂当地人特有的语言,谁讨厌谁,为什么讨厌,谁是那种多产的大树,谁又从不开花结果。你在这里交的朋友往往会是被村民排斥的人,也可能你对着某人夸奖的另外一人正好睡了某人的老婆。你得当心一点。”

又有两人走来,进了房间。接着只听有人喊道:“请进来吧。”

蒂扎尔是对的。我马上就看出这几位是什么人了:一位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先生,一位先生琢磨着“这个人怎么才能救我们”,一位护鸟人,一位老处女,一位满怀希望的少女,一位陆军预备役的副营长,还有一位自封的监视者。一共十三只眼睛——护鸟人的左眼上蒙着一个布罩——上上下下审视着我们,目光中既有仁慈,又透着权威。

蒂扎尔先为我们鞋上的污泥表示了歉意。“我们不想迟到,”她解释说,“我们很早就离开家了,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先在周围稍微走了走。”

“先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吧。”副营长和那位似乎失去一切的先生异口同声地说。说罢,两人颇为不满地看了对方一眼,蒂扎尔偷偷笑了。

“我叫雅尔·门德尔松,”我说,俨然就是一家之主,“这是我的妻子,里奥拉。我1949年出生,是一名导游。不过由于经济不太景气,我目前从事运输业。而里奥拉——”

“在这片地区,你会带旅游者到什么地方去?”

“会去我的田地看看,那里适合观鸟,而且很有历史。这周围的景点并不太多。”

“怎么会呢?”护鸟人说,用他那只好的眼睛看着我,“鹈鹕和鹳鸟每年都定期从我们头顶飞过,有的时候还有仙鹤。小山的另一边有我们的一套古代水井系统,还有一些秘密山洞,可以追溯到巴尔科奇巴起义[巴尔科奇巴起义:古犹太人三大起义的最后一次,发生在公元60-70年的犹太省(今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主要为反抗罗马征服者。]的年代。”

“的确如此,”满怀希望的少女说,“每年都有几千名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来这里寻找山那边的水井系统,我们需要找个人给他们带路并进行讲解,还需要警察来指挥拥挤的交通。”

“你当兵的时候在哪里服役?”老处女问,吓了我一跳。

“我当时是军医。退役的时候是指导员。”

“雅尔,这里写着你们没有孩子。”副营长语气咄咄逼人,但是态度仍然友好。

“不好意思我要插一句,”蒂扎尔说,显得颇为热络,“既然提到了孩子,那么,我是你要求他带的妻子,这个问题似乎应该由我来回答。”

“那就有劳你了。”

“这个嘛,实际上我的上一段婚姻中是有孩子的,我儿子在美国,女儿正在远东一带徒步。”

“那你做什么工作,里奥拉?”

“做过好几份不同的工作。我对养育东西很有经验——养花,养孩子——我还是个护士,在军队里也是军医,跟雅尔一样。实际上,我们就是在战场上认识的,不过战斗结束之后我们就各有各的生活,后来才又碰到了。”

她朝我笑笑,我感觉脸色有点发白。我不太善于临时抱佛脚,这种当场随口就来的一套套故事完全编不出来。

“现在呢?”

“现在?我们旧情复燃了呗。”

一个女人大声笑起来,“失去一切”先生还是不肯罢休。“我明白,门德尔松夫人,你很有才,但是我还是希望知道你现在到底干什么工作?”

“我就是个万金油,什么都干干,”蒂扎尔说,“但是我挣得也够花的,从来不依靠任何人。我曾经在一个承办酒席的公司工作,后来辞职了,又去卖木头玩具。我还教授民族舞,但是他不肯跳舞,”说着,她指了指我,“两只脚根本踩不上点。”

“为什么你们想要住在这里呢?”

这样我才不会杀人或者自杀,我心中暗想。这样我才能有一块自己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还因为院子里有大树,人行道的裂缝中有野草。

“这片地方很漂亮,”蒂扎尔说,“这个村子也很漂亮。我们喜欢这座房子,我们都喜欢亲近自然,而且我们存了一点钱,所以就想换个新环境,过过新生活。”

“你们两人在这里能做什么?”

“我希望经济形势能有所好转,这样我就可以重操旧业。说不定我还能成为这一带旅游业的行家呢。里奥拉——”

“首先,我计划着自己承包我们自己家的改造工程,如果干得比较开心,我就准备进入这一行了。”

“依你的意见,”那名监视者一直在沉默不语地做记录,这时突然问了一句,“你们能为此地做什么贡献呢?”

“我很看重良好的邻里关系,”我说,“任何人有需要,我都乐意帮忙。”

“我说的是为这个社区承担有组织的义务工作。”

“或许可以搞搞文化吧,”我说,“至于里奥拉,你们也看到了,可以帮忙干很多事情,组织——”

“我可以坐在这里和那些有能力的村民资格候选人进行面谈呀,”蒂扎尔说,“我现在很喜欢这个工作。”

“你们两个年龄有点大了,”监视者说,“我们希望来的是年轻夫妇,带着孩子,最好还准备多生几个。”

“我们也希望永葆青春啊,”蒂扎尔说,“希望有好几个宝宝。但是既然我们已经回到现实,大家还是说点实在的吧。那座房子已经空着关了好一段时间了,也没有什么人看得上。现在我们准备买下它,所以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们跟你们这些人一样:都是体面的普通人,没有犯罪记录,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你们能为社区做什么,我们也一样,不比你们多,也不会比你们少。”

几分钟以后,我们就离开了那些人,在夜色中绕着村子溜达了一会儿。我们在房子旁边停下脚步,待了一会儿。蒂扎尔说她得回去了,她第二天还得去南方出差。她打了个电话,给手下做了些安排,我开车送她到大路上。一辆印着迈沙勒姆父女有限公司标识的小皮卡已经等在路边了,停车指示灯亮着,卡车在暗夜里闪着白色的光。

她跟我吻别,我又感觉到她的双唇在微笑。

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把那天来院子里除草的铲车操作员讲的关于她的话都告诉了她,她大笑着说:“真是他说的吗?你的承包商是个女的?他说话有点颠三倒四,不过没关系。”

“晚安,蒂莱勒。谢谢你陪我参加村民资格面谈会。”

“谢谢你带我旅行。别担心,我们已经通过了。”

“你通过了,我表现一塌糊涂。”

“我们都通过了。他们也很清楚我们不是理想太太和完美先生,但是他们有债务,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来申请这个资格,也没有人愿意像你一样花这么多钱买下房子。你开始考虑考虑房间的问题吧,因为我们得着手做个计划了。”

“我同意你的想法,一个很大的房间加一个小房间就够了。”

“这是正确的选择。替我问候迈沙勒姆——我保证他一会儿就会来电话。明天就开始清除角豆树周围的藤蔓和寄生植物之类的,还要割一割野草。铲车拖着除草机进不去那里。”

“你不想先从管委会那里得到确定的消息吗?”

“不需要等,我们通过了。如果没通过,他们等于没花钱就清理了那个院子,也不吃亏。”她从来接她的那辆小皮卡车厢里拿出一把大镰刀、一把小镰刀、一副工作手套、一把大剪刀,还有一把锯子。“给,拿着这些,你得有这些工具才行。”

5

几个星期以后,我又一次到新房子里过夜了。我甚至还收到了它给我的礼物,是我做的一个梦。在梦里,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一开始没人说话,然后我听到了我的名字。是你在叫我,这是你去世以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说:“雅尔……”然后又叫了一声:“雅尔……”你的声音比平常来得轻柔,但是我能听得出你很开心,我心里对此毫不怀疑。“雅尔……雅尔……”你叫着,尾音略微上扬,好像我名字后面有个问号一样,尽管这个问号的尾音非常非常轻,几乎听不出来,更不可能写出来,你有时候就是这样叫我的。这样叫我的意思是,是你吗?你在吗?回答我,我的儿子……

等到我反应过来准备回答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把听筒放回去了。梦醒了。到处一片静寂。只听得外面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头鹰,很常见的那种,在叫,叫声很有节奏。我醒过来,浑身发抖。为什么我没有回答说“我在呐,妈妈”?为什么我没有说“我就在你买给我的房子里”?为什么我没有问“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我胸膛里有个声音在说。她不会再出现了,墙壁在回答。雅尔……?雅尔……?雅利,雅利,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我梦里的声音在回响。是他,我的感觉证明了这一点。他和我们在一起,让他进来,我的回忆对我说。突然,我意识到自己所处何地,意识到我的存在,这种意识越来越强。我能亲身感受到妈妈买给我的,宝贝儿帮我改建的这座房子。房子在生长,像一层新长出来的健康皮肤一样包围着我。这种感觉那么舒服,那么踏实,搞得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了:到底这种感觉是在我体内生长的呢,还是像温凉的回声一样反弹到我眉间的呢?

我用毯子蒙住头,进入属于我自己的一小片黑暗当中。我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地方,你给我的礼物包裹着我。我是墙壁之间的虚空。我是这里的男人和他的家。我就是我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我是楼梯下面的空间,也是台阶,我是门柱之间的跨距,是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间。

我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夜色将尽,东方既白——过去多长时间了——就好像我耳朵里的夜莺在唱歌,就好像梦境还在我心里延续。让我走吧,天要亮了,你说。让我走吧,我的儿子。

6

我伸手去够床垫上边的电灯开关。在里奥拉的屋子里,这样做往往会碰到灯罩,发出噪音。过去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一听到这种噪音,她嘴巴里就会下意识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表示抗议。但是在这里,我的手很自信,手指一下子就摸到地方,把灯打开了,一点也不犹豫,不需要磨蹭。这是那个晚上打开手电筒时候的动作,也是今天打开台灯的动作,就在同一座房子里。现在这房子是新的,都改造好了,蒂扎尔又离开我了。她把房子弄好就走了。有时候我看看书,等待睡意再次袭来;有时我就仔细地看一幅地形图,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我用目光开始了一段旅行。

我的装备很好:徒步服、远足鞋、背包、防风帐篷,还有睡袋,这些东西都堆在壁橱里,“巨兽”里也放着一些。我弯曲膝盖,两脚踩在床上,静静的没有动,我的呼吸很均匀,只有我的目光在纬线之间行走,猜测会经过怎样的风景。我把平面的地图想象成三维立体的,这里是深谷,这里是山顶,这里是河道支流;这里有陡坡,这里是平地,这里有悬崖。我一会儿爬上去,一会儿滑下来,然后找个地方搭起帐篷,并升起一团火。

有的时候,我还真的出发去旅行了。就是从房子到花园,从那里再走到山那边。我发现这一路有人们走出来的痕迹,有牛的蹄印,有蚂蚁和刺猬爬过的踪迹,还有豪猪、豺狗和野猪猎食的印记。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利用一切机会熟悉这些交织错落的痕迹,熟悉每一条泥土路,熟到能够逃跑,能够绕路,甚至可以飞行。

“你这些妄想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一个以色列人还会害怕国外的犹太人呢?”里奥拉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海外旅行途中问我,就是到她在新罗谢尔的父母家里和她结婚那一次。我早晨出去散步,回去以后才知道全家人因为我不见了而紧张了好一阵子。

“怎么回事?你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吓着了,纷纷问我。

“我出去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叔叔、姑姑,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所有基尔申鲍姆家的人都来看新娘里奥拉到底从以色列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在这里人们是不会到处乱走的,”他们对我说,“这里人们要么开车出门,要么穿上跑步服慢跑。如果你真想走路的话,就要穿上徒步服到专门的步行道上走。那些随便走走的人会因为到处闲逛而被警察盯上。”

“为什么?”每次我开车下了沥青马路去探索某一条没走过的泥土小路,里奥拉都会这么问我:“这里有大路啊。都是用我们交的税铺的,我们在上面开车,就等于赚回一部分钱。”

有一次徒步旅行的时候,我甚至发现了那次村民资格面谈时他们提到的古井。这些井很大很深,井口周围原来放置了一些石头水槽,早都已经干涸。当年这个地方也曾是个生活的好地方,有很多居民、羊群,还有住家。现在唯一曾经有人住过的痕迹就是井口石沿上被井绳勒出来的刻痕。你们之中是谁最先在这里挖井的?是迦南人吗?腓利斯人?阿拉伯人?还是圣经时代我的祖先们?

距离古井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交错丛生的各种树木,村民把这片地方叫森林。这些树包括橡树、角豆,还有大片的松树、桉树和柏树,它们的树干上还看得到有油脂流出,还有一个苗圃的遗迹,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由以色列犹太建国会管理的。这里还有一大片野生灌木丛,里面灌木的种类也非常多,还有古老的杏仁树。我竟然在这片灌木丛中发现了古老的葡萄榨汁机、墓地,还有利用松软的巨石开凿出的洞穴,不过现在已经被苔藓地衣染成了黑色和灰色。这里并不是黑熊和狼群出没的那种小树林,这里的味道是森林的味道,树影是森林中的树影,沉静也是森林才有的那种沉静——不是沉默无声,而是树叶落下、清风吹过、种子发芽和鸟儿拍翅——所有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森林深处,有一些笼罩着树荫的小片空地,特备适合一个人发呆,或者自杀,但是这些地方经常住满一大家子一大家子的外来移民。这些移民仍然对俄罗斯森林难以忘怀,所以选择到当地这种稠密的树丛中生活。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弹奏乐器、下棋,在小火堆上烤肉,还可以采蘑菇。有一次我在这里偶遇一位正在抽泣的老太太,她在树林里走来走去,结果迷路了。我让她到我的“巨兽”上去,我们用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带四处寻找她的家。她眼泪汪汪地讲着俄语,很动感情,讲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只剩下辅音接连不断地蹦出来;而我则一直考虑有没有可能绑架了她,这样虽然你不在了,我也可以有个妈妈。最后,我们听到她真正的孩子们大声喊着“妈妈!”跑向我们。他们从怀疑到感激,从焦虑到开心,齐齐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接受了邀请,还和他们喝了点酒,觉得除了羡慕他们,还获得了某种亲近感。

偶尔我会遇到另外一种在此寄居的人,不是周末来喝酒作乐的那种,而是工作日来此地避难:他们要躲避喧嚣来寻找一份独处的幽静,要回到自己的青春期时代,还有一些不合礼法的恋人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地——或者是正常的夫妇想要寻求新生;蒂扎尔和里奥拉都能一眼看出来到底是哪一种夫妇,但是我不行,看不出到底哪些是正常夫妇,哪些不是。这些人中有的跟我年纪差不多,偶尔遇到,我们彼此点个头,交换一下目光,意思是说“彼此彼此”。这样的交流就够了。大家都曾经历过很多事,我们用目光交谈:我们直奔目标,我们疼痛,缺这缺那,慢慢隐退,被人遗忘,分手,最后在灌木丛深处消失。

7

我先抓起一把大镰刀,弯下腰,挥舞着手臂,不停地割着。一开始还很小心,免得碰到会引起刺痛的蓟草,后来终于找到了一副新的工作手套,这样我就能一只手握着镰刀把,另一只手紧紧薅住野草,完全不用担心被扎到了。后来,我的背部开始感到刺痛,不过心中却充满自信,我就试了试使用小镰刀。我觉得自己的动作是错的,但是不知道怎么改正,就决定还是用回大镰刀比较好。正在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原来是那位铲车操作员。

“慢一点,”他说,“也不要握得那么紧。”我能感到他的两只手就在我身后,左手在我肩膀上,右手扶着我的腰,就好像一个操纵木偶的艺人。我感觉自己的脊柱就像是帆船的枢轴,桅杆在上面自主转动。我两条大腿中含糊的力量逐渐在里面增长,分散,然后蔓延到两个肩膀之间的部分,柔和下来,灌注到我的双手,并最终积聚在挥动的刀锋上。小镰刀也感受到了这一切,开始自在地转动,似乎在和地面亲密交谈。它那么锋利,那么精准,连最干燥、最细弱的草棵也不会弯曲折断,而是被它整齐地斩首,并随即倒下。

铲车操作员走了,但是他双手扶着我的感觉并未消失,我就按照这样的方式又干了一个小时。我以前也并没有强烈意识到自己的确具有某些适合体力劳动的素质——我妈妈经常这么说我——就是那种驮兽才具有的力量和意志:宽厚结实的背部,突出的前额还有粗短的大腿。“雅尔的躯干是从屁股那里往上长的,”小时候,我曾听到你这么跟你们爸说过,“而本杰明的躯干则是从脖子那里往下长。”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一直流到眉毛上,滑溜溜火辣辣的。我的脊椎痛得厉害,但是肌肉并不感到疲劳。荆棘和野草,所有的那些,都像剪羊毛一样被清理干净了。我用耙子把它们堆到一边,然后开始清理爬山虎。这些东西盘绕着角豆树的树枝生长,就像一条大蟒蛇。爬山虎已经长出了嫩芽和树叶,并一直攀到树顶,以获取阳光和空气。我也爬到高处,先是站在梯子上,然后就直接站到树枝上,把爬山虎砍断,拽出那些藤蔓,然后扔到地上。铲车操作员又来了,后面还拖着一个空的垃圾推车。我用一把干草杈把所有割下来的荆棘野草和藤蔓都堆在里面,然后他把推车拉到村子里的垃圾场倒掉。

我正从“巨兽”的冷藏箱里拿出一杯冷水喝,迈沙勒姆到了。他四下里看了看,说:“看这些小姑娘多爱你呀。”

“为什么是小姑娘?”

“这些是雌性角豆树。”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有看到这些果实吗?角豆树就跟我们人一样:雄树发出臭味,雌树结出果实。这些破烂剪刀和锯子是干什么用的,你准备就用这些东西修剪树木?”

“这些都是你女儿给我的。”

“还是让蒂莱勒专门负责房屋改造的事吧,她对园艺一窍不通。你到我的车里去看一下——我刚好有几件工具适合你使用。”

我在车子后排座位上发现两把把手很长的大剪刀,还有两把日本锯子,都连包装还没拆开呢。还有一把看起来很吓人的修枝剪、一根绳子、一组滑轮和一根杆子。除此之外,还有一罐绿色的液体,可以涂抹在修剪过枝条的缺口上。

迈沙勒姆喜气洋洋的:“我今天刚好带了这些东西过来,真是运气,对不对?我们可以先把低处的树枝剪除,保留主干,这样人们就可以在树下面站直身体了。”

我们把树枝砍下来,清理干净,然后堆到一边。迈沙勒姆开始教我怎么从树里面修剪内部的树枝。“所有朝里长的树枝——都弄下来。朝外长的那些只要把旁边的小枝子去掉就行了。每过一会儿就后退几步看一看,就好像艺术家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要保证树顶和侧边看起来像房顶和墙壁,因为一棵角豆树就是一座房子。树叶秋天也不会落下,如果你修剪得当的话,这树冬天可以挡雨,夏天可以遮阳,跟房顶一样。”

我们又干了三个来小时,迈沙勒姆在下面给我指导和建议,我站在梯子或者树枝上操作。蒂扎尔中间来过两次。第一次她说:“你还在呐,迈沙勒姆?谁管公司里的事呀?”第二次她笑着开起了玩笑:“很好,小伙子们,真的很好啊。”

现在,角豆树看起来就像两把巨大厚重的雨伞,我们可以在树里面站直身体。抬头往上看,就能看到一个通风良好、清新提神的空间,还有浓密的绿色屋顶。

铲车操作员拖着垃圾车回来了。迈沙勒姆问我知不知道应该怎么让挂着垃圾车的拖拉机倒车,我说我从来没试过。

“挂一辆垃圾车可跟拉个小提琴什么的完全不一样,”他开玩笑说,“你要没试过,肯定不知道怎么做。”

他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座上,熟练地操纵它后退。“过去我可是整个帕尔马赫突击队里最棒的司机,”他说,“队里那些来自农业合作社的男孩都看不上我,还有来自基布兹的男孩,但是我,海法城赫泽街道锡匠弗莱德的儿子,干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好。现在你把垃圾装上吧,我得去歇一会儿。我现在这个年龄,只能想干就干一点,再也不能有多少活儿干多少活儿了。”

他从车里拿出一瓶啤酒和一把折叠椅,坐下,小口地呷着。他跟我说:“蒂莱勒还小的时候,我喜欢她叫我‘迈沙勒姆’。但是自从格申那什么,我就一直请求她叫我‘爸爸’。一个人突然就听不到有人喊你‘爸爸’了,真是无法忍受。叫我‘迈沙勒姆’或者‘弗莱德先生’的人已经够多了。”然后他对她喊道:“你得叫我‘爸爸’,你听见了吗?叫我‘爸爸’!”

蒂扎尔就在屋子里,应该听到了他的喊声,但是没有走出来,也没有回答。

“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迈沙勒姆,”我说,“我可以叫你‘爸爸’,过段时间就叫一次。”

“一星期一次怎么样?”他说。

他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醒了,然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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