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哈加纳组织中的驯鸽师要定期会面参加实训课程。他们要听讲座,主要是关于信管、寄生虫、疾病和鸽食等内容,他们还会彼此交流逸闻,交换观点,同时也交换一些年老不能飞行,但是血统纯正适合育种的鸽子。

这些研讨会通常由国家中心城市的几处基布兹轮流承办,但是劳弗医生决定在特拉维夫举办1945年的会议。因为已经到了夏天,学校都放假了,他就从阿哈德海姆小学借到一间教室,原来他也曾在这间教室里给小学生们办过一个小小动物园。与会者参观了动物园的中央鸽棚,但是没有集体一起去,而是“零零散散”地过去——劳弗医生的口才向来极富说服力——“这样才不会引人注目”。他们寄住在特拉维夫城中积极参加哈加纳组织活动的家庭里,女孩的妈妈推荐了“一位可靠而体面的家庭主妇”,她会给大家准备一顿恰当的晚餐,价格还打折。

为了帮劳弗医生做些会议准备,米里亚姆比宝宝早两天出发去了特拉维夫。宝宝在离开基布兹之前,先是确认了临时代班的人——一位退休的养鸡场工人,而不是帕尔马赫突击队中随便一个毛头小伙儿——已经记录了每一件事情,并了解了自己要做的工作。宝宝右肩背着一个小背包,里面是一些洗漱用品、书写工具、一件衬衫,还有一套换洗的内衣。他左手提着一个柳条筐,里面是给女孩的鸽子,衣服口袋里有一张大巴车票,是米里亚姆的一只鸽子从特拉维夫给他带来的。

等他到了阿哈德海姆小学之后,有几位参会者已经到了,都是成年人。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他,劳弗医生充满关爱地看着宝宝,把他介绍给在场所有人,说“宝宝——同志”是“未来的一代”。女孩没在那儿,准备会议杂事很多,只要没开始,她就得忙到最后一分钟。会议开场致辞之前,她才进门,他已经把自己旁边的位置给她留好了。她一坐下,就把胳膊摁在他的胳膊上。他十六岁了,全身不由得一阵悸动。

墙上到处都挂着鸽子的解剖图示——有内脏器官的和外部构造的——还有一些引言和谚语,比如,“那些飞来如云,又如鸽子般向窗户飞回的是谁呢?”还有,“看见鸽子啄食糠草,就知农民收成不好。”还有劳弗医生自己的话:“鸽子=伴侣、朋友、会动的诗篇。”还有,“无论风雨无论雪雹,我们的鸽子朋友总能飞高。”今年又添加了一条:“鸽以羽毛聚,人以品行分,”不过这句话引起了些争论:句末逗号到底是德裔犹太人的笔误呢,还是准备后面再加上几声“吼吼吼”呢?

在那些挂图和引言之间,是一些“英雄鸽子”的画像,这些鸽子的名字大多是“水星”“彗星”或者“飞箭”。劳弗医生每次开幕致辞的时候都把这些会飞的英雄时时挂在嘴边,这次当然也不例外。1574年,荷兰的莱顿市被围困,几乎要被彻底摧毁,居民已经在考虑是否投降。此时,是谁给百姓带来消息,说援军将在两小时之内到达?是鸽子。当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1755.11—1793.10),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在法国大革命中被囚禁并送上断头台。]被囚禁的时候,是谁将她的消息传递给她在巴黎之外的顾问的?是鸽子。在进攻凡尔登的苏维尔要塞的时候,是谁飞越德国军队释放的毒气云团,成功地将消息传递到前线?就是一只法国信鸽。

他又对与会者讲了一些近期世界上跟鸽子有关的消息。英国人,他做了个鬼脸说,已经开始训练游隼之类的猛禽,猎杀敌军的信鸽。德国,他一脸严肃地告诉大家,已经通过了一项法律,要求所有养鸽子的人登记注册,当国家发生紧急情况时,他们要把自己的鸽子都送交国家承担任务。德国政府将为此承担运送鸽子参加训练和比赛的费用。一只名叫“光束”的加拿大信鸽刚刚救了一船渔民,他们的船在纽芬兰岛外的冰冻水域几乎倾覆。还有,比利时——这个国家人口只有四百万,却是世界信鸽和驯鸽师的大本营——有大约十万只种鸽登记在册。“而且他们都没有剪过翅膀,吼吼吼……”

有几名参会者也发了言。一名来自耶路撒冷的驯鸽师声泪俱下地读了一篇她自己写的暖心小故事。故事里的一只鸽子被电线缠住,但是距离放飞时间两个月之后,她还是到达了目的地,“只能用两条烧剩下的残肢走路”。一位来自雅戈尔基布兹的驯鸽师读了一份报告,是一战期间一名美国军官记录的:“我们正在等待战场上的消息,突然那只叫舍拉米的鸽子飞回来了,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他带来的鸽信上写着:‘我们的大炮正在向自己的部队开炮,快调整方向,否则我们都将毁灭。’”

然后,有人讲了一只信鸽的故事。他给希腊克里特岛上干地亚城[干地亚城:在17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对威尼斯的战争中被围困,于1669年失陷。]里被围困的居民传送了一封“非常棘手的鸽信”,信上写着:“吃了我。”这个故事又引起了一番关于道德的讨论。一个人大声喊着说这个故事不可信,也不可能。劳弗医生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高声宣布:“现在——看看希伯来诗歌里的鸽子吧!”他请女孩起身站到自己旁边,朗诵一首他提前请她准备好的诗,“是著名诗人萨乌尔·切尔尼霍夫斯基[萨乌尔·切尔尼霍夫斯基(1875.8—1943.10),俄裔希伯来诗人,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希伯来语诗人之一。]博士写的”,他描写了很多不同种类的鸽子。

这些是埃及鸽,这些叫作撒克逊修士,

还有其他的品种,比如采摘者鸽子;

它们像孔雀一样展开尾羽。

扇尾鸽会扩大它们美丽的尾巴,

雅各宾鸽会耸起羽毛颈圈。

一群莱茵打铃鸽

遇上匈牙利霸王鸽。

情侣们在角落里咕咕叫,

那是罗马猫头鹰鸽和黑头摩尔鸽成双结对;

而印度珍珠高翔鸽从空中飞落

如此引人注目。

一只来自神父鸽家族中的幼鸽——不会迷失

意大利鸽,叙利亚鸽,瑞士鸽全都不会。

女孩神情庄重地背完这首诗,原本粉红的脸颊变得微微发红。劳弗医生谢过她,说,“看上去诗人似乎忘了提及那些信鸽,只是关注了一些观赏鸽”——他忍不住把这些鸽子称为人造“怪物”——但是仔细看过这首诗后,他又发现名单最后提到了叙利亚鸽,“毫无疑问,诗人暗示的是大马士革获奖的信鸽”。

来开会的驯鸽师大多是成年人。午饭时间,宝宝和女孩交换了个眼神,在桌子下面大腿蹭着大腿。宝宝年纪比女孩小,个头比女孩矮,甚至直到他战死那天还是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他不再腼腆——无论是和她在一起还是和别人——表达观点时的神情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老驯鸽师。

下午的议程是讨论对比蛋白质丰富的种子和脂肪丰富的种子,同时还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要给一只幼鸽留下持久的影响,并且阻止她以后的求偶行为,用手饲喂的方法否可靠。然后他们转向关于天花的问题,以及如何在痢疾流行的时候让鸽舍避免传染,从这个问题,他们又转向一些没有什么答案或者解决办法的难题:鸽子飞行的时候到底是仅仅依靠他们天生的方向感,还是他们可以记住某些地标?要么就是两种都有?宝宝也大着胆子发了言,他提出一点:与会者只是把人类对于地图的认知、方向感和罗盘的概念强加给了鸽子;可是,他说,也许鸽子根本对所有这些都不熟悉,她可能只认得一个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人类对于方向有不同的说法——有时“向南”有时“向东”有时“向北偏西”。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女孩脸红了,就像一位骄傲的母亲。“这个想法太有意思了。”劳弗医生说。他同时还想起了她说过的话,鸽子被等待接收者发现的那一刻,她的身影才会从放飞者的视线中消失。他突然意识到,就在他眼前开放的这一朵爱情之花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丽,还要深沉。但是他摇了摇头,先不去想这些事情,而是回归了他医生的角色:“今天聊的这些问题有趣且有意义,我们平常也偶尔会有类似的思考,但是这些还不可能应用到实际工作中。”

其他的驯鸽师马上都表示赞同,还是应该回到比较实际的问题上去:是什么带领鸽子回到鸽舍,是渴望回家,还是盼着食槽,或者思念配偶?我们违背天性地训练鸽子在夜间飞行,这样做是否正确,是否公平,又是否值得?鸽子的喙上有磁性物质吗?喙上的小肉瘤到底有什么功能?

傍晚时分,女孩带着宝宝到海边去散步,两人在人行道上溜达,尽量避开她几个同学的视线,她们一直想知道这个男孩,这个陌生人到底是谁。她亲吻了他的嘴唇,而且这一次还允许他抚摸她身体的任何部位,但是只能隔着衣服。他让她看自己已经学会了吹口哨,但是接着又问她能不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做,就是把手指伸到对方的嘴里去吹口哨。

第二天早上,宝宝又一次参加了成年驯鸽师的讨论,还发了言,说他最大的梦想是杂交出一种本地品种,可以比欧洲鸽子更加抗热,抗寄生虫,抗口渴。女孩突然提示一句,过去世界培育鸽子的中心是开罗、巴格达和印度,这些地方的天气远远不如布鲁塞尔和列日市更加宜人。

后来,到了一段比较正式的茶歇时间,大家都把饼干泡在茶里,因为加了太多的柠檬,茶水都变成黄色了。从教室外面到学校的院子里,宝宝一直跟在女孩后面。

“这就是你上学的学校吗?”他问。他已经在心里暗自盘算怎样找到她上课的教室,她坐在哪一排,哪套桌椅是她的。

“不,”她说,“阿哈德海姆是一所男校。”

“那你在哪所学校?”

“卡梅尔。离动物园很近。”

“我实际上已经不再去上学了,”他告诉她,“我整天都在鸽舍和鸽子们在一起。但是我还是会做基布兹分配的工作,而且我也看书。”

女孩告诉他,他提出的关于鸽子的方向感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也不仅仅是方向,”她说,“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但是我们很肯定她想要把重要的鸽信送到中央鸽棚。”

“是我们鸽女士很肯定。”他纠正了她的说法。这一次,当他们笑起来的时候,彼此的目光就会紧紧锁在一起。他们坐下来,他又跟她说了自己的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可以实现一代又一代驯鸽师的梦想:训练鸽子往返飞行,不只是从一个地方回家,而是在两座鸽舍中间往返。这样的能力将为鸽子驯养提供新的机遇,他激动地说。信鸽可以定期在山里的牧羊人和农场之间飞行,或者在现场采访的记者与报社之间飞行,或者在司令官和军队之间来回传递消息。

“还可以在家人之间传送,”女孩说,“或者在恋人和夫妻之间也可以啊。”

2

研讨会开了三天,最后动物园的胖子带着好几个咕咕作响的柳条筐进来了。劳弗医生把里面的鸽子一只只拿出来,分别递给每一名参会者,让他们回家后把鸽子放飞。然后他把大家原来带过来的鸽子放到已经腾空的筐子里,告诉他们这些鸽子也会在两天后的早上放飞。

驯鸽师们互相告别,各自回家,也回到了他们的鸽舍中。劳弗医生长时间和动物打交道,能够明白各种细微动作——眼睛的每一次翕动,皮肤的每一次微红,以及耳垂的每一次抽动——的含义。因此,他请宝宝多留一点时间,帮着女孩把图片和海报摘下来,然后再把那些柳条筐送回到动物园去。

教室里只剩他们俩了。他们把图片和格言都从墙上摘下,仔细地卷起来,这样才不会皱。他们又弯腰去拿那些柳条筐,这时,两个脑袋靠得很近,还碰到一起。两人一下子直起身来,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俯过头去,双唇贴住他的双唇。宝宝轻轻嘬住贴过来的嘴唇,顺势把她的身体拉向自己;然后——完全身不由己地——他掀起了她的上衣,她的双乳都露出来,宝宝的嘴唇离开了她的双唇,转而去亲吻吮吸她的乳头。

她浑身颤抖,呻吟着,双手放下来,刚刚来得及抓住他的那个部位,别的什么都没做呢,宝宝已经叹了口气,像所有急不可耐的年轻人一样,将一团“种子”释放到她的手上。宝宝那么急切地想要她,虽然她就在他身边,他还是感到心中一阵揪心的刺痛,觉得自己在生死之间挣扎。他浑身都没了力气,甚至都忘了自己现在多大。女孩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间一股热流,一阵战栗传遍全身,她以前还从不知道自己真有这么强大。

宝宝十分尴尬,赶紧去找了一块布,要把自己的身体和衣服,还有她的手都擦干净。但是女孩把那块布扔在地上,把手在他脸上擦了擦,又将他拽倒在地板上,说:“还像刚才那样摸我吧。”

他其实还只是个男孩,不知道谁更急切、谁更快活,是他的手还是她两腿间的部位,是她的肉体还是他的。他希望知道到底是谁,让他的手指竟然有了味觉,竟然有了听觉。尽管他还不太明白身体传递给自己的一系列信息,但是他已经想要去感受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大体感受,而是很精细准确地去感受。他特别想知道自己的手爱抚和探索过的一切奇迹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不光要用手去感受那种温暖、光滑和柔软,还要用嘴去品尝,用鼻子去闻,并且用眼睛去看。这些动作的感觉会和手指的触觉一样吗?

女孩抓住他的手,将其从自己的两腿根部拉到自己的腹部。“不要,够了,”她说,“我不能再这样了。”他们并排躺在地上,两人都这么强壮有力,又都这么虚弱不堪,这让他们感到震惊。他把她手上自己的印记舔掉,她也从他的手上舔掉自己的气息。过了一会儿,两人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衣服,拿起那些装着鸽子的柳条筐。他们走在阿哈德海姆街上,开始还有些局促不安,后来,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走上长而缓的山坡,坡下就是动物园了。

走到坡底之后,他们面前是一大片沙地,还有一座已经废弃的果园和几棵悬铃木。沙地的另一边是一座砂石小山,游泳池和动物园就在山上。最近,当我经过那里去另外一个方向时,我还能想象出“还没有这么多人行道”时铺在沙地上的木板。宝宝不想走在女孩前面,也不想走在她后面。他和她并排走着,两腿发沉,但是内心却无比喜悦。同时,忧伤的情绪也在噬咬着他的心:两人马上就要分别了。女孩要留在特拉维夫,他则要返回基布兹的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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