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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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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话铃响了。一个细细的男声说我的妻子和我已经通过了面谈。 “但是我们的财务总长还有一个小问题要跟你们谈谈。”说着,这个男的将电话递给他。财务总长声音很响地清清喉咙,他这种咳嗽声说明他旁边还站着几个人,都在听着我们的对话。他告诉我“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村里“经过进一步调查和考虑,并参考了专业人士的意见”,决定在原来的要价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小数目。 “多小的数目?” “一万五千美元,他们告诉我们应该加这么多。” “我再联系你吧。”我说,然后打了个电话给蒂莱勒。 “当然,”她说,“他们所谓的‘进一步调查’指的就是你真正的妻子买给你的那辆豪车。我们如果开着我公司里随便哪个泥水匠的破车去就好了,不应该开着美国总统乘坐的那种防弹车。”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打个电话给他们说你取消这笔生意了。不过别马上就打,等个四十分钟再说。四十分钟是个很折磨人的时间段:回一趟家,时间太短;坐办公室里干等,时间又太长。” “但是这个房子……”我有些焦躁不安,“我真的想要啊。” “别着急,他们会让步的。我就用他们多要的这一万五千美元跟你打个赌吧。四十分钟以后再打回去,记住:不要闹情绪,不要生气。提醒他们最初的价格就是他们定的,而且我们甚至没有跟他们讨价还价,就一口答应了。告诉他们,你已经按照原来的价格把钱准备好了,他们最晚到明天必须定下来。别忘了,他们还当我是门德尔松夫人,万一事情不顺利,我还可以介入。” “但是为什么?”村管委会秘书说,“你顺利地通过了村民资格的面谈,如果你手头现金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安排别的付款方式呀。” “这跟付款方式没关系,”我说,“你们定的价,我们也没有还价就同意了。钱已经准备好,你们最晚可以拖到明天下午,还是回到原价;否则你们就另找买家吧。” 迈沙勒姆从他的合伙人女儿那儿听说了整件事。第二天早上,他的满意之情藏都藏不住,“全新的伊莱勒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太遗憾了,你没再加上一句话‘你们这帮家伙没有通过我们的村民资格’。不过没关系,关键是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是在跟谁做生意了。” 事情果然就跟他们说的一样。他们放弃了加价的要求。第二天一早,那个全新的伊莱勒签了合同,全款把房价付清。然后他给房子拍了照,在最近的商业中心冲洗出来,然后开车去把照片给他妈妈看。 那时,她正躺在一张靠窗的病床上,就在哈达萨医院的内科病房。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她消瘦而虚弱,光秃的头上包着一块很大的蓝色头巾。她正看着窗外的风景——卡斯特尔国家公园、拉达山、撒母耳墓——然后慢慢转头看着我。 “你好,妈妈,”我说,“新头巾?” “迈沙勒姆给我的。” 她看着我带过去的照片:“我真开心。这房子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还看到屋顶上有几只鸽子。如果它们在屋檐下面做了窝,一定要撵走它们,把洞封上。屋檐下的鸽子实在讨厌。” “我照得不好,”我说,“而且照片中也看不出这房子和周围的风景多么契合。等到你好一些,我就带你去看看。” 她说:“恐怕我是不会有机会去看了,雅尔,但是蒂莱勒肯定会改造得很好的,你完全可以信任她。” 听她这么说,我一时呆住了,竟然忘了问她是怎么知道蒂扎尔正在帮我改建房子的。“你会好的,”我不同意她的话,“而且你还要去看看改建前的房子什么样,改建后又是什么样。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你会在那里听到风吹过大树的声音,你会面对着你所描述过的风景,慢慢地呷着一杯白兰地。那座房子不算是我的,更应该是你的。” 但是第二天,妈妈就陷入了昏迷,三天以后便去世了。迈沙勒姆说推迟改建的决定是对的。“房子可以等。你首先应该好好地悼念她。重要的是,她知道你找到了属于你的房子,而且有可靠的人帮你。”然后他又痛哭起来,“自从格申和戈尔迪那什么之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心痛过。” 我们本想把她埋在她的城市特拉维夫,但是妈妈已经在遗嘱里面留下了指示,虽然出乎我们意料,但是说得很清楚。她希望埋在耶路撒冷,就在公墓西北角那座小山的山顶。迈沙勒姆通过一些人脉关系,同葬礼部门一起把事情安排妥当。“她跟我和我给她介绍的律师都说过:‘并不是我要看着特拉维夫,而是特拉维夫可以看着我。’” 我们在你们爸的公寓度过了妈妈的头七:你们爸,我,还有佐哈尔,她负责茶壶、茶杯和点心之类的。还有迈沙勒姆,他从格力斯克的小卖铺给我们买了些吃的。还有雅利夫和雅埃夫,军队也给了他们丧假。就算房间里没有别人,这个“双雅兄弟”组合也能弄得像是有很多客人。里奥拉和本杰明每天傍晚过来,还经常带来一些吊唁的朋友,他们总会讲一些医生的小事故这样的恐怖事件。蒂扎尔没有来,迈沙勒姆帮她捎了个信过来:她很难过,她非常爱你的妈妈,工程师已经安排好还要再讨论,而且勘测人员也要去。 我不知道曾经在妈妈自己住的公寓里见到的那两人会不会来:记得一位绅士年纪较大,问我在学校里学哪个专业;另外一位皮肤黝黑,腿有些跛,自己弄很浓的黑咖啡喝,嘴里还哼唱着一段滑稽的调子,是关于普林节故事中的亚哈随鲁王的。吊唁的朋友来了,对你们爸表达哀悼:主要是他的同事和从前的学生,还有他曾经治疗过的病人以及他们的子女——有些是出于感激,还有些人是想看看那块写着“雅·门德尔松,私宅”的铜质铭牌后面到底有些什么。 头七的最后一天,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这个时间这种大雨已经不多了。那天晚上等我和里奥拉一起回到特拉维夫的斯宾诺莎大街的时候,街道已经水流成河。听广播里说大雨造成了洪水,我突然害怕起来,妈妈的新墓说不定已经被洪水从公墓里冲走,冲下山坡,一直冲到索雷克河里了。 在里奥拉的房子里,听着哗哗的雨声——雨水流到下水道里,落到房顶上,打在花园里的树叶上,还有记忆中的白铁皮屋顶上——我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很多断肢残骨的可怕形象。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终于决定还是要启用那套新的戈尔特斯雨衣和胶靴,它们已经在“巨兽”中的一个盒子里放了一段时间了。 “你要去哪儿?”里奥拉在她的卧室里问。 我很坦率地告诉她,我担心雨一直下,妈妈的墓地说不定被冲毁了,我要去看看。 “你说什么呀?她是被埋在水泥坟墓里的。” “你真不知道这种洪水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们刚刚从那里回来!你是在这里编故事吗?”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跟我一块去。”我对她说。她不会来的。她绝对不会跟我一起干什么疯狂的事。 “就算美国那些神经质的犹太人儿子,也不会去检查他们母亲的墓地是否被雨水冲毁。相信我,我美国老家的雨更大,那些妈妈也不如你的妈妈。” “但是这里的儿子更好啊。”说着我就冲出家门。 天气很恐怖。风从四面八方刮来,雨同样从各个方向抽过来,像鞭子一样打在身上。有时雨水砰砰地击打着车顶,有时几乎从车两侧倾倒下来。但是“巨兽”跟它的主人一样意志坚定,所以它一往无前,非常自信,对沿路那些抛了锚的小汽车睬也不睬。它径直穿过阿亚隆谷,翻过沙尔哈盖山区,上坡,下坡,最后拐了三个红绿灯,才到达了城市入口,并开进了公墓。 我从车里下来,在墓碑之间穿行。各个坟墓之间的小道也已经是水流成河,但是妈妈的那块墓地却完好无损,所有的花圈都在。有一个花圈是哈达萨医院送的,还有一个是伊车洛夫医院送的,还有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送的,医师协会送的,基尔申鲍姆房地产公司特拉维夫、波士顿、华盛顿和纽约分部联合敬赠的,还有一个是迈沙勒姆父女有限公司送的。还有一个白铁皮小饰板,仍然立在满是泥水的墓堆上。上面用黑色油墨写的拉娅·门德尔松还是非常清晰,湿漉漉地挺立着。我绕着墓地检查了一圈,然后回到“巨兽”上给本杰明打了个电话。 “一切都好。”我通知他说。 “什么都好?你说什么呢?” “妈妈。她的墓地完好无损,没有被大雨破坏。” “你在哪里,雅尔?你回到公墓去了吗?” “我有点担心。这样的天气,而且墓地还没来得及用石头覆盖呢。” 本杰明问我是否知道现在几点了,我告诉他我当然知道,他又问我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我告诉他这不是问题,我可没想让他帮我,也不需要他的建议。我就是想告诉他墓地这边怎么样了。 “就算你不需要建议,”他说,“我还是要给你一些。如果你已经到耶路撒冷了,就到你们爸那里去睡吧。先去看望一位小儿科医生再去睡觉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2 第二天早上,天空放晴。我赶到新房子那边的时候,迎面遇到三位测量员。一位已经老了,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另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已经有了啤酒肚和红鼻头;还有一位块头很大,乐呵呵的,踏实肯干,他还在培训阶段,所以另外两位经常对他说,“把冷水拿来”或者“如果你的杆子倒下了,就想想碧姬·巴铎![碧姬·巴铎:法国性感女星,代表作《上帝创造女人》《穿比基尼的姑娘》等。]”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们走了以后,隔壁邻居从屋里出来,在地上打了两根桩子,中间拉上一根绳子。 “你为什么不弄个真正的篱笆呢?”我建议她。 “没必要,”她拉拉绳子,打好结,然后直起身来说,“只要这样他们就知道这里是两家的边界,不会有什么纠缠不清的问题的。”她干脆地说。 第二天,她沿着新的边界做了初次巡游。我走出房子跟她问候早上好。“过去出现过问题,”她高声回答我,“事情都弄清楚以后,一切都好办了。” 我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搭腔,但是内心还是对她外表与行为的巨大反差感到惊异。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不是那种让男人腿脚发软的惊艳,而是那种让你觉得赏心悦目的美丽。她的笑容和举手投足都说明她内心没有任何愤怒或者疑虑,平和而清澈。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根据测量员绘制的蓝图,她拉的那条线其实不是准确的边界,反而缩小了一点她自己家的地方。她丈夫刚好出来听听我们在争论些什么,此时他忍不住笑了笑。但是这位年轻的妻子却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她已经受够了“那些各种类型的有钱的新来者”,这些人到了村里,就是为了“干涉我们的生活”。 她丈夫温柔地说:“他没有干涉你呀,也没有干涉我。” 听了这句话,她更生气了:“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他那边还是我这边?” 他们进屋去了,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聆听四周的各种声响。节奏很快的“哒哒哒”声来自邻居的波斯丁香树的树干,是一只啄木鸟。灌木丛下面有一阵细碎的声音,好像是谋杀犯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其实这是乌鸦啄食落叶的声音。沙哑的笑声是某种体型稍大、羽毛鲜艳的翠鸟发出的——具体是哪一种我也不知道——周围最吵闹的噪声是松鸦的声音,这种鸟的叫声一直让我觉得很疑惑:我从来都分辨不出它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在玩耍;到底是在咒骂,还是在闲聊。 太阳落山了。周围的田野上传出声音很高的尖叫声。我站起来,走近一群在地面上摇摆的鸟儿。它们的身体是黄色的,略带一点棕灰,体型比鸽子略大一点。它们有一双长腿,尖叫起来就像疯了一样,而且还用尽全身力气奔腾跳跃着,似乎用一种仪式一般的舞蹈来欢呼黑夜的到来。 乌鸦发出最后的叫声之后,果然,夜色加深了,山里传来了最早的几声豺狗嚎叫。突然,我想起了我们在耶路撒冷听到这种声音的场景,就在我们那个街区的边上。附近有一群豺狗叫起来,然后第二群豺狗就会叫着回应它们,有时更远的地方甚至还有第三群,如果站在另外两群的领地之间的地方,就可以听到第三群的叫声。我问你它们为什么要叫,叫声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人类经常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无聊的事情上,而动物则是逻辑性很强的生物,它们的每一种行为都是有原因的。你又说,这几群豺狗,在互相告知它们的位置,以及它们将到何处去猎食。“否则,它们就会整夜地打架,而不是去觅食。”我喜欢听你讲这些关于自然的小道理。我觉得,好像在你的童年时期也有一位老师教过你,你也很喜欢听他讲道理。 我又回到房子里。露营床垫还是放在地板上,乖乖地充满了气。我脱掉衣服,爬上去,闭上眼睛。屋子外面,你所允诺过的两种风都在吹着:一种是吹过大树的风,另外一种是吹过小树的风,它们的声音都不一样。我慢慢地睡着了,中间一次又一次地醒来,一次是因为“毛茸茸的,较为常见的小猫头鹰”,它们的声音让我的心中充满神秘与魔力:这声音那么整齐,那么空洞,声音之间的间隔如此精确,如此有节奏,带来一种让人愉悦的痛感。另外一次醒来是因为,我听到了很可怕的“咔啦咔啦”声,好像是响尾蛇的声音,所以我就走到外面,逐渐靠近声音的来源。原来那是一只鸱的呼吸声,它就住在村管委会的阁楼上。我回到家,躺下来,再也睡不着了。你是对的:头顶上的刮擦声是鸽子走路发出的。迈沙勒姆也是对的:外面微弱的嘎吱声是毛虫的牙齿啃无花果树的声音。一定得把鸽子撵走,所有的洞都堵上;有毛虫的无花果树一定要拔掉,补种一棵新的树苗。 边界附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这声音我不会弄错:邻居夫妇在做爱。这声音那么清楚,他们肯定是在门廊上干的,甚至就在花园里。他不出声的时候,她的呻吟声就好像小提琴发出的逐渐增强的持续乐段,但结尾并不是一声大叫,而是一声顺从的轻叹。这些声音让我很容易就想象出靠紧她大腿的感觉该有多么舒服,她的脖子多么光滑,还有她那个部位多么温柔甜蜜。随她画线,随她确定边界吧:能够在爱人的身下发出这种声音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个坏邻居,即便他们努力想要变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房屋本身也在发出声响,就好像一个八音盒,一个记忆匣。有些声音很清晰,毫无规律:是风吹动了百叶窗,还有房门碰撞着门框。其他的声音都很规律,但是听不出来源:可能是两块终生要挨在一起的砖头在窃窃私语;可能是过去某些时间的某些人在交谈,虽然他们早已不在,但是旧日的声音却被记录下来:男人和女人说话,孩子的梦呓,婴儿的哭声;也许是光线曾经渗入墙壁,而现在希望化作声音而逃出来。 我听着,琢磨着,分辨着,陷入记忆当中。我并不是要责备邻居的公寓。这是你的房屋,在你周围呼吸、萦绕、充满、收缩,最后包裹住你。这儿的地面还是土地,并没有被水泥或者沥青封死,所以它还可以进行缓慢的、永不停息的舞蹈,而我们——所有的房屋、树木、人和动物——都在它的怀抱中,在它薄薄的表面移动。 3 自从离婚以后,蒂扎尔就没有自己的家了,分手的时候她把共同居住的房子留给了她丈夫。“首先因为我觉得对他很抱歉;其次,如果给了房子就不用争吵,当然这样做更好。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好活?开心过七年,然后不开心再过七年?或许只有三年,就像可怜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你给我讲过,他刚刚在岛上建好自己的房子三年之后就死了。所以,我们应该浪费本就屈指可数的东西去报复吗?” 她仔细审视着我,看我是不是跟得上她的思路。“他因为获得房子就开心得要命,我根本不在乎。我在意的是终于可以摆脱他,让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不想听见他也不想感觉到他了。” “现在呢?” 现在她没有家。她只有自己的汽车和房间:特拉维夫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房间,海法市一家旅馆里有个房间,别士巴市一家旅馆里有个房间;此外,他爸爸在耶路撒冷的阿诺纳区不是有个大房子嘛,她在那里也有一个房间。 “你偶尔要招待客人可怎么办?” “想什么就说什么吧,伊莱勒。你是说一夜情对吧?和一个男的过上一夜?或者一个星期?这就是你说的偶尔招待客人吧?” “你也知道……” “我不会偶尔招待什么客人。不会有一夜情或者两夜情。我自己过已经好几年了。女人没有男人也可以过上好长时间,”说着,她突然咧嘴笑起来,“但是迈沙勒姆,你听了肯定会吃惊的,他有时候倒是会招待些女人。” “我一点都不吃惊。他和她们睡在哪里呢?” “他不和她们过夜。她们来了待一会儿就走,然后他晚上一个人睡,睡在格申的床上。” “这很奇怪呀?” “什么奇怪?是指她们不过夜这事吗?” “不是,你爸爸睡在格申的床上比较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迈沙勒姆就是一位丧子的父亲,很简单。他别的也不做什么,只是每年到军人公墓参加纪念日仪式。他甚至不愿意出版纪念格申的一部相册,这真是很遗憾,因为格申上高中时,以及参加魏兹曼学院的夏令营时进行的几项化学项目现在还留着,我就跟迈沙勒姆建议,可以以格申的名义设立几项奖学金,结果他就跟疯了一样说:‘我儿子埋在地下,其他什么人却代替他做研究,并且要成为专家吗?’” “你能明白这个人吗?他只是拿着那块手帕哭泣,让我不要习惯性地叫他‘迈沙勒姆’,而改口叫他‘爸爸’,他还睡在格申的床上。这些都不是什么麻烦事。我不介意,他的那些来了就走的女客不介意,我去世的妈妈也不介意。我敢说,就算格申知道爸爸睡在他的床上也不会介意的。那张床足够睡两个人,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里就你会觉得奇怪。” 这样弗莱德的家就变成了旅馆,而迈沙勒姆的园艺棚过去只是他的私人小角落,现在却成了他的家。一开始这个棚子很小,存放一些工具、肥料和种子。后来,里面又加了一张折叠床、一个电热水器,还有一个糖罐和两个茶杯,这里变成了一个域外小世界。自从格申那什么,他又添置了一个单眼煤油炉、一台小冰箱和一把扶手椅,这把椅子可以放倒变成一张床。自从戈尔迪那什么,园艺棚就不再是迈沙勒姆的私人小天地,而是他每天实际居住的地方。他下班一回到家就直奔那里,休息,看书,给自己准备一点简餐;过后,他就躺下来,将那块大手帕——泪水中的盐分在原来的蓝色上面留下一些褪色的条纹——展开蒙在脸上。只有傍晚时分他才会进入他的房子,冲个澡,刮刮胡子,然后招待那些女客。等她们走了以后,迈沙勒姆就爬到儿子的床上,听着雨滴打在外面护墙板上的声音,慢慢睡去。“所有关于房间的所谓功能和名称的那些胡话都没有意义。” 4 早晨我被一阵新的噪声吵醒了。我透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缝隙朝外看,只见两辆卡车停在房子外面,上面的吊车正在放下大袋大袋的沙子和石子,用木头托板装运的砖块、地板砖和屋顶瓦,还有各种口径和颜色的管子——有软管也有硬管,各种厚度的屏风板,还有电路板和水暖设备,还有两名中国工人正在往墙上抹混凝土。这就是蒂扎尔的新游乐场,这就是她摆放的新玩具。 我穿好衣服,出门走到院子里。“早上好,伊莱勒,”迈沙勒姆在叫我,“你修剪了树木,清理了院子,看看,很有用吧。我们这样就可以给你弄一个很漂亮的花园了。” 他一边得意扬扬、昂首阔步地走过来,一边挥舞着双手,指指这儿指指那儿。这是他最喜欢做的:指挥别人做事。“首先我们要把这个斜坡填平。我们把卵石堆在这里,筑起一道墙,然后往墙里面倾倒三四卡车的土。我已经找了个人,他会送来一些深层土,一点野草的种子都不会有,你也不用为此花一分钱,因为那人欠我一个人情。”他凑到女儿耳朵边,悄悄说了点什么。我喜欢看他们健壮结实的身体彼此靠近的样子,那么亲密,父亲把嘴唇靠近女儿的太阳穴,女儿则很踏实笃定地把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拍着他,给他力量,驱走他的痛苦。 “我不想这里有一堵高墙,”我赶紧声明,生怕两人就这么替我做了决定,“我喜欢两三层小台阶那种,还想能从这个房子后院就直接把‘巨兽’开出去。” “一道高墙会更好一些,”迈沙勒姆强调说,“至于汽车嘛,你前面院子有整条道都可以用啊。为什么要从后院上车呢,就像田地里的抢劫犯似的?再说了,我们必须得加快速度,因为夏天一过就要开始下雨,整个地面都会和稀泥,卡车就没有办法开到跟前了。” 但是蒂扎尔也觉得在后院留个地方给“巨兽”是个不错的考虑,而且她也认为几个小台阶比单独一道高墙要好。她建议这些东西我干脆自己造。“你看看他,迈沙勒姆,”她指着我说,“这座房子给他灌注了多少力量啊,让他充分利用这种力量难道不好吗?” “我对这种工作一点谱都没有,也没干过。”我提出意见。 “这些你都不需要。这些都是不用什么技术的粗活,是个人就会干。”蒂扎尔说,“我把那辆小皮卡借你用,你去找些石头,装上卡车,运回来,就可以干活了。你的身体跟我的差不多,肯定喜欢也需要好好表现一把。我们最后结算的时候,我会扣除台阶这一项的费用。” 她还建议我说,台阶并不是房子,不需要把石头凿成固定规整的形状。正相反,粗粗打制出来的不同大小和色调的石头反而会给台阶增添美感和个性。“记住一条,”她在我身后叫了一声,“小皮卡得能够开到马路上才行,所以不要装载过重,也不要开到泥土地里。” 蒂扎尔借给我用的小皮卡和里奥拉给我买的小汽车完全不一样,小皮卡更加粗糙,也更加泼辣,遇到崎岖不平的路面,她就会自动抬起一只后轮。“但是,”正如同它的女主人拍胸脯保证过的那样,“它什么路都能走。你那辆豪华战车几个台阶就抛锚了,可是它还能一直跑。” 我很小心地驾驶着这辆小皮卡,习惯了“巨兽”那种流畅的自动挡之后,我很喜欢小皮卡引擎的嗡嗡声和猛踩离合器换挡的感觉。我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上她握过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穿一件她穿过的衣服,闻着她的味道,想象着她臀部的热度,这种热度被坐垫吸收,现在又传递到我身上。 几分钟以后,我开车到了山那边一处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便停下车,到卡车的车厢里好好刺探一番。人们总应该确切地了解一下他们的承包商吧,特别是这个承包商还是个女的。我发现一些歌曲收藏,质量出奇的差,都是军乐队录制的;一副黑色太阳镜;干净的凡士林唇油;几个塑料打火机;一包鼓牌烟草;一把中等大小的瑞士军刀;还有一个钥匙环,上面挂着五把钥匙。 “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吧,兄弟,”我对那些钥匙说,“请一个个地来。” 我打开了她给我改建的这座房子的门。我打开了耶路撒冷弗莱德家的大门。我打开了迈沙勒姆父女有限公司的门。我又打开了文件柜的门。 “那么你是开哪扇门的呢?” 沉默。 我走下小皮卡,打开后车门。地板上有一顶安全帽在滚来滚去,还有一双破旧褪色的徒步凉鞋,和我自己的凉鞋很不一样。三瓶矿泉水,都已经打开喝过。还有卫生纸和胶靴。座位上放着一顶草帽,还有一台数码相机,还有湿纸巾、护手霜和几本折过角的小说——都是外语翻译成希伯来文的。 “我最不能忍受那些描写我们自己生活的小说,”她后来告诉我,“我喜欢看那些描写别的土地和民族的小说。”她笑了笑,“你把我的车里外看了个遍,就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在车座后面,我发现几根拖车带,都带着专业的红色钩环;几根绑绳;一件旧的军用夹克,翻领上面的名字是:陆军上士格申·弗莱德,已经褪色了;还有一副工作手套。然后我又到后面车厢里,发现那里有偷石头用的全套工具:一根铁撬棍、一把铁镐、第二双工作手套。然后——真是万幸!第五把钥匙竟然刚好打开一个锁着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有几件修理工具、一个咖啡包和一个关着的派力肯行李箱。我把箱子也打开了:只见里面有一件干净的、还散发着香水味的长裙,一条熨得很平整的裤子,两件衬衫,两双鞋,化妆品,一小瓶须后水,另一把钥匙,还有内衣。我的心脏——本来已经很放松的——这时候格外紧张起来。你到哪里去娱乐开心,蒂莱勒?和谁在一起?你什么时候才能在我面前穿上这件长裙?还有这把该死的新钥匙,它打开的门后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然后合上箱子。我继续开车,先是沿着一道浅沟开,中间还被一些金属栏杆硌得颠簸起来,这些栏杆本是用来防止牛群乱跑的。然后我顺着一个缓坡爬上一座小山,翻到山的另一边,之后终于来到一片已经破坏了的阿拉伯小村子,这是我以前查看该地区的地图时发现的。 所有的建筑物都只剩下残垣断壁。有的是自己塌陷的,有的是军队进行爆炸训练时炸坏的。收集泉水的池塘也给毁了,但是一个水渠中仍然有小股细细的水流在流淌,这个水渠就在野薄荷和覆盆子交错而成的灌木丛中时隐时现。周围都是一堆堆的石头,这儿那儿的还有剩下的半面墙,或者仍然矗立着的拱门。拱门上到处都是参加航海训练的士兵们留下的涂鸦:雅利小组,本兵团收留老弱病残和活腻了的人,生而为杀人,飞虎巡逻队,等等。还有仙人掌组成的树篱,苦杏仁树,因为没人搭架子、没人修剪、没人采摘而只能匍匐在地的葡萄藤,所有的废弃村庄都有这些东西。这里还有一些孤独的无花果树无声地哭喊着,它们的叶子都耷拉下来,从那些已经开始膨大但是还没有成熟的果实中可以看出,树干母亲曾经拼命地将最后几滴养分输送到它们的果实后代当中。 旁边还有几株野李子。它们的果实很小,还是青色的,我倒想知道它们的味道到底怎么样。这些树过去也曾有人管理,嫁接过甜杏和李子,但是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曾经嫁接的砧木部位重新抽出了嫩芽,还结了果子,不过又小又酸——真的没有人工培育的那种甜,味道也不好。就是因为果子长得奇怪,才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还摘了几个,准备带给迈沙勒姆。我记得他有几瓶罗马尼亚梅子白兰地,瓶子上的图标中画着的梅子和这几个小果子很像。 接下来,我就开始挖石头了。我的选择面很宽:已经砍凿整齐的石块,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小石头,远处的近处的,都可以。有些石块我认出来是石灰石,肯定是从沿海地区被带过来的;还有些石头已经非常古老;有些石头伤痕累累,看得出铰链或者螺栓的痕迹;这些都说明了这块土地曾经的心酸与沧桑:战争,流亡,人们离乡背井,连石头也不能安生,被人一会儿搬到这儿一会儿搬到那儿。或许我应该带观鸟团一起来看看这些迁徙的石头曾经走过的路线:它们千里迢迢,从神庙、公墓、浴室给搬到这里;从石弩上弹射到这里;从人行道上给踢到这里;从墓地或者井沿口滚到这里。这些石头曾经有不同的用处,铺路、砌墙、筑篱;曾经放在角落、顶端,用作门槛和大梁;用来榨油,做里程碑,做磨坊的上下磨石;还有用来镶嵌的碎石,和磨刀石,等等。现在它们都静静地躺在这里。 我把选好的石头装上车,刚刚要走,就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入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以前我从来没注意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大坑。我探身向下面这片空旷而黑暗的地方看了看,只见两只蓝灰色的野鸽子呼啦呼啦地扇动着翅膀从里面飞出来,吓得我忍不住向后跳了两步。鸽子越飞越高,慢慢地盘旋了两圈,好像等着跟我告别。 我向蓄水池里扔了一块小石头,只听它干巴巴地撞到池底。水池是空的,没有水,但是鸽子还是从最深的地方飞出来。刚才两只鸽子拍翅膀的声音惊动了旁边几个蓄水池中的同类,它们纷纷都从各自的池底飞出来。土地好像突然在我身下张开大嘴,吐出几只鸽子,而且越来越多。它们在我头顶上飞着,就像一团云朵,云里是长满羽毛的胸脯和不断拍打的翅膀。 接着,所有的鸽子聚集在一起,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而下面的我就是这个圆圈的中心。我离开那里之后,它们就一个俯冲,回到了筑在水池底部的鸽巢里,好像被大地的裂缝吸回去了一样。我登上蒂扎尔的小皮卡,向我的新家开去。 5 工人们把所有的材料和设备都卸下来。他们还从一辆卡车中拖下一台旧冰箱,把它放在房顶下面的几根柱子之间。他们又将一个接线板从屋里拉出来,挂到窗户上,再把冰箱的插头插上。他们在冰箱旁边摆了一个柜子和一张桌子,上面放了电水壶和瓦斯炉。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青年在冰箱里装满了蔬菜、酸奶、软干酪、硬干酪、几瓶饮料,还有几盒牛奶和鸡蛋。 卸货工作完成后,蒂扎尔的装卸工们就都开车回去了。迈沙勒姆按照要求,把当地政务会开具的建筑工程授权书张贴在墙上。“看到了吗?本来你们跑来跑去折腾一圈儿才能办好的事,迈沙勒姆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那个铲车操作员又在院子里出现了,好像得到什么指示一样。他把垃圾车拉到后院,从里面搬下一根很粗的金属管,然后挂在柠檬树上。他敲了敲管子,管子发出了回响。接着就看到两名中国工人、那个黄头发的高个子、铲车操作员本人,还有另外一位身强力壮的工人一起在蒂扎尔面前站成一排。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所以就留在原地没动。 “伙计们,”我这位女承包商说,“我从其他工作中把你们几个调到这里,是因为这个人需要一处属于自己的地方,所以我们就要在这里帮他建一个小小的伊甸园。这个乐园里有地板有屋顶,有水有光,有树有草,还有飞禽走兽。我们要弄出全新的管道、全新的电路、全新的门窗。我们要加固地基,给墙壁涂灰刷白,还得给他修一个小型的户外淋浴房和一个大的木头露台,好让他能坐下来放松一下,欣赏欣赏风景。” 工人们都咯咯笑起来,朝我这个方向点点头,然后都进屋去了。 “演讲真不错!”我称赞她说,“你肯定他们都听得懂希伯来语吗?” “他们不需要听懂希伯来语,伊莱勒;这个演讲是为了让你听的。好了,现在我们进去吧,因为工程马上就开始了,你必须得在里面见证开工。” 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和村里签合同,也没有预付第一笔工程款——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这种“进入状态”的感觉,好像就在此时此刻形成了。改建计划开始实施,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沉重的大锤第一下撞击墙壁的时候,全部工作便由此开始。 选定要敲掉的那面墙是大房间的西墙,刚好正对着外面的风景。墙上还有个抖抖霍霍的小窗户,窗户实在太小了,让人禁不住觉得它宁肯一直关着,也不愿意被打开。现在两者——窗户和墙——都没有了。蒂扎尔说这里将变成一片十分敞亮的空间,这后面就是将要建造的木头露台。 蒂扎尔指挥着那名身强力壮的工人拿起大锤,然后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向着墙的方向挑了挑眉毛。工人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先向手心吐口唾沫,再搓搓手掌。他只是紧紧抓住长长的锤子把的末端,这样可以增强敲击的力量,然后把锤头甩起来,直到左肩膀后面。锤头被举起来,在他的头部和肩膀上空画了个弧线,接着便实实在在撞到墙上,立即撞开一个大洞。这把锤头就好像一只铁鸽子,它要传递的信息就是撞墙。 整个房子都产生了回响。几天下来,它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种骚动。迈沙勒姆专业性的敲击和撕裂,还有他说话的嗓音,都在屋子里留下了痕迹。这座房子也听到了我和蒂扎尔的对话,看到测量员、工程师、卡车和各种设备在这里进进出出。房子也已经准备应对将要降临的一切:猛击的重锤,抠缝的凿子,前进的圆锯,发力的撬棍;还有各种动作:拔出,移位和清除,等等。新的房主即将到来,他要改变这座房子原有的运转方式——进门和出口——灯光明暗都将重新安排,他还要擦掉原有的记忆、足迹和气息,然后重新确立这所房子内部与外部的关系。 那名强壮的工人在第一个大洞周围敲敲打打,很有条理地把砖头都清除干净。终于,整面墙都不见了,只剩下瓦砾、灰尘和砖堆。两名中国工人随后进来,进行最后的清理。他们用大铁锹把这些垃圾都铲进了院子里的垃圾车,就是铲车操作员操作的那台车。 “还是要有光,”蒂扎尔说,“你看,房子一下子就变得多么明亮啊。” 那名工人又用同样的方式拆掉了房屋内部的两面墙,然后用电锯扩大了外墙上几扇窗户的面积。中国工人排净水管中的水,把这些已经锈蚀的管子从墙里面拽出来。然后他们把那些电线也拽出来,这些电线已经不通电了,看起来像是一条条死蛇。他们还把原来的窗框、门柱和过梁都清理干净。 蒂扎尔对黄头发的高个子说:“去拿一口大汤锅过来,放在瓦斯炉上,做点东西让大家吃午饭。” “吃什么?”他嘟囔了一句。 “就吃你在爸爸妈妈家里喜欢吃的呗。” “可是我不会做妈妈烧的那种汤。” 蒂扎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拿着,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做。” 年轻人走到一边,用俄语打了个电话,边说边不停地做记录;然后他走到蒂扎尔身边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见蒂扎尔把小皮卡的钥匙给他,还给他几张钞票,然后他就开车出去了。他回来以后不到一个小时,瓦斯炉上已经升腾起一股香气。他按照妈妈教他的办法,做了一大锅浓汤,汤里面加了土豆、大麦、洋葱、芜菁、胡萝卜、大蒜、牛肉和骨头。然后他问蒂扎尔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汤烧好了就开饭,我都饿死了。” 汤煮好了,黄发青年就敲了敲铲车操作员挂在柠檬树上的金属管,招呼大家吃饭,这是他们在我家里的第一顿午饭。 6 第二天,蒂扎尔把俄罗斯青年和那名壮实的工人调派到她其他的工地去,我们俩和两名中国工人留在这里。“除了后面会有几名技工加入以外,”她说,“就剩咱俩和他俩要干到最后了。” 那两名中国工人爬上天花板和屋顶瓦片之间的部位,然后便听到他们在里面又是锯又是撬。一片片房顶——附着在锈蚀的金属网片上的灰泥碎片——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激起一团团灰尘。原来住在那里的鸽子惊恐地飞出来,直到这一刻,它们才明白这一切躁动并不是什么误会,而是事实。它们在屋顶瓦片下面撞来撞去,然后就从新开的大窗户中飞出去了。 我告诉蒂扎尔,妈妈以前曾要求我一定要把鸽子都撵出去。 “她说得绝对正确。一定得把那些脏不拉几的鸟都赶走,而且要确保它们不会再回来。”她说,“我们要把所有的裂缝和墙洞都堵上。‘鸽子在你头上飞过’,听听这句儿歌就够了。” 移除了天花板之后,敞开的空间又增大了一倍,整个房子都充满了回声。蒂扎尔靠墙竖了一架梯子,爬上去,非常内行地在木板上走了一圈,搜索每一个鸽巢的位置。发现一个,她就立即用靴子的尖头踢掉一个。鸽巢纷纷掉下来,细弱的树枝上面覆盖着鸽粪,有的还有几个白色的鸽蛋,黄黄白白地溅了一地。 “鸽子嘛,”她说,“飞在天上的时候是很好的,捎来信件的时候就更好了,和大米以及香草一起送上饭桌的时候就是最好的了。不过房顶里面的鸽子实在讨厌。不能在这里待着,女士们,出去再找一个家吧。” 她从梯子上下来,“想不想干点活儿?”她问我。 “好吧,”我说,“不过别忘了我完全是外行,给我一点简单的活儿吧。” 她把房间角落中的两块地砖弄碎,接着递给我一根撬棍。“拿上这个家伙,把旧的地砖都撬起来,用独轮手推车运走,还有天花板上掉下来的那些垃圾,也都清理干净。” 我很喜欢那些地砖在我手下屈服的感觉,它们脱离了地板,就相当于曾经在房间各处走来走去的脚步也同时被清除了。我把一些垃圾铲到独轮车里,推着它走到房间边上。早上这里还是一堵墙,现在只有一片空旷,面对着外面的风景。我把独轮车上的垃圾倒进停在下面的垃圾车里,回去再运第二趟。后来我用一把扫帚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清理干净,直到最后露出了水泥地面为止。 “干得不错,”蒂扎尔表扬了我,“我喜欢现在这个阶段,房间的层高达到了极致,从水泥地面一直到屋顶的瓦片,没有地板,也没有天花板。这就是可能呈现的最大空间了。” 她话音刚落,迈沙勒姆就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身材瘦削但是肌肉结实的老头。老头的两只手大得不相称,就好像从别人身上借来的一样。 蒂扎尔满脸喜色:“这是瓦工斯坦菲尔德啊,是我们最有经验的雇工。我出生时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一百岁了,所以你可以想象他现在得有多大年纪了。” 斯坦菲尔德一只大手提着一个桶,桶里有一根长长的透明软管,一个小号漏斗,还有一把木质折尺。他耳后别着一根黄色粗铅笔,斜背着个很旧很旧的学生书包。这个包的皮子都破了,搭扣也脱了皮,而且肩带也很老旧,看上去好像当年他就是背着这个书包走进小学一年级教室的。 他在一面墙上画了一个小三角形,距离水泥地面三英尺。 “抓住管子的这头,孩子。”他说着便把那根软管递给我。 “他不是我们的工人,斯坦菲尔德,他是房主,”蒂扎尔说,“那边的中国人才是工人呢。” “一个老中?”他不知不觉用意地绪语问道,“那我该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该做什么?意地绪语和希伯来语,他哪个懂得更多一点?” 他把水从自己手里抓着的那一头灌到管子里,然后拉着管子从一面墙到另一面,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又从一片空白到另一片空白,把所有的墙都大概检查了一遍,画好小三角,然后朝着我这个方向喊道:“不要动啊!” “你明白他在干什么吗?”蒂扎尔问我。 “不明白。” “你们这是在测水平。” “那我明白了,不能再清楚了。” “你还记得我们上高中那会儿,讲过连通器的用法吗?那些小三角都画在同样的高度,它们就决定了接下来房子里所有一切的高度——地板、门槛、窗沿、窗户,还有厨房的工作台面。怎么样,很利索吧?” “我希望也能很准确。” “你说什么呢?测水平是这里最精确的工作了。这并不是用尺子、用眼或者用手来测量那么简单,所有测量都要考虑到房屋的地板和天花板,考虑到整个世界。你厨房水盆上面的窗台与地心之间的距离,你卧室的窗台与地心之间的距离完全一样,知道这一点,你不会觉得很开心吗?” “当然很开心,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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