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约旦谷地区高中的阵亡将士纪念匾上也刻着宝宝的名字,但实际上,他当年并不出众,还经常逃课,老师总是要责备他。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他对鸽子的兴趣比对学校里任何课程的兴趣都要大。两年以后,米里亚姆也告诉他,她知道的都已经教给他了。

宝宝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赢得了杜杰克的名声,同时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他参加各种在职培训课程,赢得各种比赛,还成功地将优良的雄鸽和获得飞行冠军的雌鸽进行杂交。有的时候他也会到特拉维夫去,要么是因为驯鸽工作出差,要么是去看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跟她聊天,和她一起吹口哨,爱抚她,她也用同样的方式爱抚宝宝。他还把自己的鸽子带给她,再将她送的鸽子带回去。十八岁的时候,他向大家宣布,自己应该去帕尔马赫突击队报名了。

他的伯父和伯母都对他特别不放心,但是劳弗医生安慰他们说,宝宝到了帕尔马赫突击队也还是会继续发挥他在驯鸽方面的专长,而且也会跟米里亚姆一样,建立自己的鸽舍。“任何一名队员都能点燃营火,都会使用斯特恩手枪,也都能偷个鸡什么的,”他说,“但是专业的驯鸽专家才能有几个?”他跟他们保证,宝宝很快就会被派去训练和培育鸽子,必要的话,还会放飞鸽子到总司令部,或者为战斗部队提供可以放飞的鸽子。

考虑到很快就要入伍,宝宝便去了基布兹的木工房,在木匠的帮助下,提前造好了一座独一无二的鸽舍,准备到了突击队后可以背。这座鸽舍分成四层——三层用木头和纱窗,第四层缝上了防水帆布,里面有些隔间,分别放置信管、丝线、鹅毛管、鸽信记录表格、矿物粉、药品、鸽子的吃喝用具,以及给他自己用的茶叶、糖和一个大水杯。他加了一个帘子帮鸽子们遮光挡雨,他伯父给他缝了又宽又厚的肩带。

入伍当天,宝宝脚踩一双工作靴,身上穿着从基布兹仓库领的,已经褪了色的卡其布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渔夫帽。他的小行李箱里装着几件衣服和内衣,一件套头毛衫,一顶伯母给织的羊毛绒线帽,洗漱用品,书写工具以及一个针线包。鸽舍里有三只鸽子,一只是米里亚姆的,还有两只来自特拉维夫。

宝宝来到了耶路撒冷附近吉亚塔纳维姆的帕尔马赫突击队帐篷营,他是被派遣到那里的。尽管那座鸽舍沉得要命,宝宝的眼神还是保持他一贯的那样,微微看向天空,带着一点迷恋的神情。他的身材还是那么敦实,还是一脸惊奇的表情。当基布兹的那座鸽舍第一天在儿童之家隔壁竖立起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所以,不难想象他以这副样子出现的时候其他队员的反应。大家先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个人叫他是“驮着鸟的驴子”,还有个人叫他“柯卜里”,或者“牛犊”,跟他伯父伯母给他取的昵称一样;但是这个人可不是充满爱意地说出“牛犊”这个词,而是无比蔑视;他还呲着一嘴尖牙,笑容十分邪恶。突然,一个在学校里比他高两年级的家伙走出来,说:“帕尔马赫突击队竟然连宝宝也招进来了,真是糟糕得很。”从此他的外号“宝宝”便广为人知,到现在也没有变。

但是宝宝昂首阔步地面对这一切。他放下带来的东西,给鸽子喂食喂水,然后去检查了一座鸽舍,特拉维夫的中央鸽棚将送来几只幼鸽,他就要在这座鸽舍里驯养他们。看过之后,他的评估意见是这座鸽舍的位置不适合鸽子居住,也不能满足完成任务的需要。“信鸽一定要爱自己的家,”他提出了驯鸽师的经典名言,“这样的鸽舍鸽子是不会愿意回来的。”

他急忙赶到木工房,说服木匠——这个人简直就跟他原来的基布兹里那个挑剔的木匠一模一样,实际上在那个时代,那么多的基布兹中,所有的木工房中所有的挑剔木匠看起来都一样——把其他的工作暂时放一放,先帮他造一座新的鸽舍。这位木匠个子不高,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干净的工作服熨得整整齐齐。他还不敢戴上领带,但是衬衫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一直到脖子。木工房里还有一面大镜子,比基布兹中任何一位女同志房间中的镜子都要大。

两人一起造了一座新的大鸽舍,既能保证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又能抵抗强风和潮湿。劳弗医生曾经对宝宝说过:“建造鸽舍并没有绝对的规则,就好像给人们盖房子也没有绝对的规则一样。”而这座鸽舍就是按照他这句话造的。宝宝发现了一处又安宁又僻静的地方,那里也驻扎着一个帕尔马赫突击队的部队,其中两名队员,还有木匠帮着宝宝一起,再加上一头骡子和一辆推车,把鸽舍运到这里,安置下来,面朝南方。宝宝先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处理鸽粪的大坑,然后洗洗手,拿出一只女孩送给他的鸽子。他在鸽子的腿上绑了一个信管,又在她的尾羽之间绑上一根鹅毛管。信管中的鸽信是给劳弗医生的:“鸽舍准备完毕,可以接收幼鸽并开展训练。”鹅毛管中的信是给女孩的,上面写着“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爱你,是的我想你,是的我知道而且也记得你也是一样。因为她上次写给他的那封信上说“不,不”,意思是:不,除了你我不想要别人;还有,不,我晚上不想睡着。

他举起双手,松开,放飞了那只鸽子,注视着她飞上高空。鸽子先是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就融入天际,消失在同样蓝灰色的天空中,他又一次兴奋地浑身发颤。曾经的那一天——这一天已经逐渐进入到记忆深处——他和米里亚姆到田地里去,放飞了他生命中第一只鸽子;在未来的那一天,他将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放飞生命中最后一只鸽子。这段时光中,他放飞了几百次几千次鸽子,但是每一次都会感到同样的悸动。

2

自从一只受伤的鸽子落到特拉维夫那户人家的阳台上,自从劳弗医生和米里亚姆还有那些鸽子一起来到约旦谷基布兹,九年过去了。宝宝和女孩变成了年轻的小伙和姑娘。米里亚姆已经在晚上抽掉了三千多根饭后烟。绿色的小皮卡的里程表记录了许多许多公里,发动机已经工作了许多小时,小汽车本身也经历了多年的岁月。现在它已经非常苍老,也很难从海边平原那里开始爬坡了。劳弗医生的一头红发现在也夹杂了根根白发,但是他还是跟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容易激动。他带着设备和幼鸽出现在吉亚塔纳维姆,仍然是从小皮卡上跳下来,颀长的背部有些微驼,两条胳膊四下里挥舞着,说话时仍然用或尊贵或谦卑的我们来指称自己。

“我们给你带来个惊喜!”他对宝宝喊道,话音未落,女孩就从小皮卡的车厢里走了出来。她高个子,神情严肃,一头鬈发。眼睛那么蓝,双颊那么粉红,头发那么好看,这一切都跟宝宝梦里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来给你帮把手。”说着,一抹红晕悄然飞上她的双颊,她的眼眸中闪着喜悦。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劳弗医生在场,他不敢碰她,但是女孩把头靠近他。他们的脸距离特别近,触碰到对方,彼此都感到一阵火热。他们的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又松开,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木匠也从木工房赶来,把活门安在鸽舍的架子上。劳弗医生一边检查他的作品,一边说“好”和“非常好”。然后,他按照通常的习惯,仔细检查了鸽舍,看看有没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尖刺或者钉子,有没有裂缝,免得蛇或老鼠会偷偷溜进来。他用小锤子这敲敲,那弄弄,边敲边得胜似的说:“你们还以为我没看见呢!”他检查每一座新的鸽舍时,都会这么说。

宝宝和女孩把装着幼鸽的盒子,几袋种子,还有鸽舍固定需要的一些设备都从卡车上搬下来。劳弗医生放飞了几只他从中央鸽棚带来的鸽子,就去拜访耶路撒冷的哈加纳组织的鸽舍了。他从那里带回几只鸽子——年轻的几只要从吉亚塔纳维姆这里放飞,有经验的几只要从胡尔达基布兹放飞,最为老练的几只则要从特拉维夫放飞。

“每一次长途外出都要充分利用。”他说,并祝宝宝好运,然后就走了。

女孩在吉亚塔纳维姆又待了两天。他们把种子袋放在高于地面的木板条架上,用非常细密的铁丝网盖住,这样老鼠才不会钻进去。然后他们又准备好信鸽信息识别带,上面都记录着年月——也就是鸽子的出生日期——还有驯鸽师姓名的首字母,因为记录地点和部队的全名很不安全。他们把带子先绑在每一只鸽子并在一起的三只前趾上,然后再绕到后趾——这个趾头已经被按到腿部——绑住,然后就放开他们。

弄完这些以后,女孩把每一只幼鸽的编录卡和血统卡全部整理一遍,等到幼鸽成熟,并且成功配对之后,还要填写这些卡片。她还在鸽群日志上记录了最初的信息。

傍晚,宝宝到食堂去带了些面包和橄榄回来,他们就坐在鸽舍旁边吃着。这是一个夏末的傍晚,又热又干,而且,就跟在耶路撒冷山区一样,热风中偶尔会有舒爽的凉风轻轻拂过。他们吃完饭之后,就在鸽舍旁边的地上铺开一块军用羊毛毯,然后并排躺在上面。

他们听到从阿布高什传来的穆斯林宣礼员第一次召唤大家进行昏礼的声音,豺狗也嚎叫着凑热闹,并最终盖过了宣礼的声音,它们每晚都是这样。女孩呼吸的气息拂蹭着他的脖子。“它们距离太近了。”她说。

“它们的声音听起来近,实际距离要远得多。”宝宝告诉她。

几个人影走过,静悄悄进入深谷,不见了。

“他们是谁?”她问他。

“跟我一个部队的几个家伙,他们要去参加什么行动。”

晨光微曦,两人同时醒来,因为听到下面的干涸河床上传来一阵金属掘地的声音,好像是锄头碰到石块和镐头划拉碎石、土块的声音。

“这是在干什么?”女孩小声问。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告诉她那是基布兹成员挖掘树坑的声音,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告诉她这是同志们为那些再也不会活着回来的人挖掘墓地。他咧嘴笑笑:“我也经常参与挖掘,因为我不出去参加行动,不过你来了,他们允许我先不值班。”

第二天,女孩要回中央鸽棚去。宝宝的鸽舍中只有新来的幼鸽,都还没经过驯化和训练。他没有自己的鸽子可以送给她,但是她留下了一只自己带来的鸽子,然后才爬上卡车,回特拉维夫去了。

卡车的影子终于完全看不见了,这时宝宝感到比以前更加孤独。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抛弃了他回到欧洲,后来死于大屠杀——这时他终于明白那些大人以前到底揣测耳语些什么了——他也想到他爸爸,他也回到基布兹来看过他,但是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他还想到他爸爸的妻子,她向四周瞟了几眼说:“多么漂亮的地方啊——我自己都想住……”他也同样想起了自己,那天他说了这样的话:“别再带她到这里来了,否则我就把你俩都踢出去。”

他的心收紧了,感到一阵难过。他又回到鸽舍,琢磨着怎么这么悲惨的开始竟然能变得如此美好:如果妈妈不离开他爸爸回到欧洲,他爸爸就不会再婚,他也不会被送到基布兹来,不会遇到米里亚姆或者劳弗医生或者鸽子或者他的爱人。然后他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事,并且安慰自己说,从此以后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起伏波折,没有阻碍,只有对女孩的爱和驯鸽的日常工作。这很好啊:每天的日程表,工作计划,固定的杂活儿。这令他平静,治愈了他心中的伤,他满怀欣喜地接受这一切。

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先把鸽子放出去进行第一次飞行——路线越来越长——再用旗子和口哨将他们召唤回鸽舍,然后喂食,把他们关进鸽舍,再给他们洗澡。晚上,他就去挖掘墓坑。他把基布兹要求的奉献时间都用在牛棚和木工房了。有的战士看不上他,甚至嘲笑他,说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血性。他对此一向置之不理,不去回应他们的挑衅;他们列队到耶路撒冷作战,他也不加入。他们因此开他的玩笑,说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被人杀过,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一些比较善良的队员往往会好奇地看着他,因为这个胖墩墩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吸引人的东西,他能驯服鸽子——哪怕只是短暂停留的鸽子——让他们朝他的方向飞下来,在他头顶盘旋,然后落在他的肩膀上。

劳弗医生曾经在一次研讨会上说过,鸽子往家里飞的时候速度最快,也最为坚定;他们互相争夺巢窝和伴侣的时候脾气都很坏,而且充满恶意,但是这些在回家的鸽子中是看不到的。宝宝也给人一些错误的印象。他矮胖的身材还像一个小孩子,但是他的自信一直在增强;虽然他的胳膊肘、膝盖和双手仍然还保留着只有小娃娃才有的肉窝窝,但是在这些表象之下,他的肌肉力量在加强。随着长大,他也瘦了一点——蒂扎尔现在要求我自己做一些改造房子的工作,宝宝和我现在的身材差不多——有些人能通过一个人嘴角的弧度和面部表情来判断性格,他们也能从宝宝的脸上看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会一往无前。

他的心中还一直保留着很早以前就有的愿望,教会鸽子——原本只知道朝一个地点飞——在两个地点之间来回飞。专家曾经不无惊奇地告诉过他,这样的信鸽只能在印度和美洲找到,前者是因为他们有延续几千年的驯鸽技术,后者是因为有源源不断的训练资金。

“现在我们的宝宝也可以啦,”劳弗医生在那一年的研讨会上对参会的驯鸽师们自豪地宣布,“他在一没助手,二没预算的情况下,成功地驯出可以双向飞行的鸽子,现在已经开辟了吉亚塔纳维姆和耶路撒冷两地之间的固定通讯。”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这个嘛,他先选择翅膀已经长成,并且长出了飞羽的年轻鸽子,等到他们完成了基本的飞行训练之后,他就开始教导他们。他们能在自己居住的那座鸽舍获得食物,但是得飞到另外一座鸽舍才能喝到水,而这座鸽舍是一个便携式鸽舍,颜色非常突出,很容易辨认。他逐渐挪动这座便携鸽舍的位置,直到最后鸽子在吉亚塔纳维姆吃食,在耶路撒冷喝水。在空中飞的时候,两座鸽舍之间的距离只有六七英里——也就是说,只要十分钟的飞行就够了——这样鸽子可以每天来回飞两次,这边吃,那边喝,然后他们可以在两个指挥部之间传递消息和指令。

他还对听众们说,甚至连返回挪亚方舟的鸽子,也可以被看作一只信鸽,而挪亚方舟在一片苍茫中十分显著,正好就是一座便携式鸽舍。他开始计划造一座大一点的流动式鸽舍,就拖在一辆汽车后面。这座鸽舍可以容纳很多鸽子,护送军队到战场上去。但是,那个时候他既没有预算,也没有车能完成这项计划,路上也不安全,训练也就不可能进行。这件事还只是一个梦想,宝宝继续照顾那些执行正常任务的信鸽,包括住在他负责的鸽舍中的鸽子,还有来自耶路撒冷鸽舍以及特拉维夫中央鸽棚的鸽子。这些鸽子满怀渴望地等待着,除了关押他们的地方的百叶窗和窗外的蓝天,以及更远的家园外,他们什么也不想。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翅膀上传送的是什么——情书还是作战命令。

3

与此同时,特拉维夫动物园也完成了一项新的训练项目,接受训练的是超大一群幼鸽。劳弗医生告诉女孩,这些鸽子要去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南部的前哨基地成为矗立在埃及军队和特拉维夫之间唯一的屏障,因此有必要去探访这些基地,给他们带去鸽子,帮助他们保持与中央司令部的联系。

“你要去乃格巴和鲁哈马,”他对她说,“还有杜瑞特、格瓦拉姆和亚末代查,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去可法达洛姆、尼瑞姆和格夫洛特。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要留下几只鸽子,这样如果万一他们遭到围困,就可以让我们知道,当然这种事最好不发生。别忘了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把鸽子放出去飞,因为鸽子只要放出去,一定会朝家的方向飞,也就是飞回到特拉维夫我们这里。”

“都是我一个人去送吗?”女孩吃惊地问道。

“已经安排了一辆指挥车供你使用,还有两名帕尔马赫突击队员,这已经比其他行动的条件好很多了。两名队员中,一名是优秀的司机,另一名在战斗中负过伤,但他是一位优秀的侦查员,而且对南方也很熟悉。他们负责开车送你到那些基地,再把你送回特拉维夫。你呢,就负责把鸽子分派给每个基地,并且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鲁哈马和多瑞特两个地方有我们的驯鸽师,还有合格的鸽舍,所以你得带几只他们的鸽子回来,这样我们可以让他们传送鸽信。其他的地方,你试着在牛棚这样的地方抓一些鸽子。如果距离不是太远的话,普通的鸽子也是可以飞回家的。我们将把其中两只的羽毛上涂上黄色和绿色,这样他们就知道她是否飞回去了。”

他们把物资和设备都准备好,又挑选了几只鸽子,做上记号,并且在两本完全一样的笔记本上做了记录。劳弗医生留下一本,另外一本则放在女孩的背包里。第二天她早上醒来,和父母告别之后,就动身去动物园。她妈妈哭起来——“那些男孩子都干吗去了?非得派女孩子去吗?”——她爸爸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很信任你,自己多保重,也照顾好那些鸽子。”

“每一个哨兵基地留下六只鸽子,”劳弗医生告诉她,“四只是你的,另外两只是西蒙的,就是来自吉瓦布莱纳基布兹的驯鸽师,研讨会上见过的,你肯定还记得他吧。我们请他用红丝带给他的鸽子做了记号,这样到了哨兵基地,他们就知道哪只鸽子应该飞去哪里。”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项任务有点危险。和你同去的两个小伙子,你还是要小心点——不要让他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别忘了带上一只宝宝的鸽子,这样他就不会因为突然见不到你而担心了。”

街上传来一声口哨。动物园的那个胖子打开货运入口大门,一辆指挥车开进动物园,缓缓地向仓库开去,里面坐着两名帕尔马赫突击队员。司机个子较矮,皮肤黝黑,身材敦实,让她不禁想起了宝宝,不过宝宝的眼神可没有这位司机的眼神这么强硬,这么咄咄逼人;那位侦察兵也是黑不溜秋的,块头很大,一条腿有点跛。他们给女孩带来一件什纳尔军用羊毛长外套——夜里还是很冷的,他们告诉她——还有一把手枪。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用。”她说。

“很容易,”那位大块头说,“你把两条胳膊伸进袖筒里,然后把所有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好。就像这样。”

矮个子又补充说:“要是还觉得冷,就把领子竖起来。”

女孩有些生气,脸都红了,而两个小伙子都尖声大笑,把动物们都惊着了。“不用担心,”他们说,“到了吉瓦布莱纳我们就带你到一个靶场练练。”

指挥车里堆满了装着设备和邮件的硬纸箱;动物园的胖子把装着鸽子的盒子整齐地摞在上面,绑好,最后把食物袋放在最上层。女孩和劳弗医生说再见,然后爬上汽车,坐在一个长凳上,这是小伙子们用盒子和毯子给她搭出来的。

指挥车离开动物园,一路向南,穿过特拉维夫的大街小巷。战争迫在眉睫,到处都充满着紧张感:每一座建筑的入口处都堆满了防御工事一样的沙袋,时不时还可以看到路障和带钩的铁丝网。全城一片静寂。穿着卡其工装的人走来走去,目标明确。他们面容有些憔悴,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到了城市出口,他们和已经等在那里的另外几辆汽车汇合,车上都装满了军需品。一有机会,这个小小的护卫车队就拐下柏油马路,开上黄红色的泥土路,在葡萄园和果园中穿行。这些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到处都是春天到来的景象:野花四处摇曳,果树散发出甜香,鸟儿在巢里叽叽喳喳,蜥蜴窜来窜去,蝴蝶在空中扑闪着翅膀。四月,这是一年中的黄金时光,美得出奇。但是两个小伙子无暇欣赏,他们一直注意着道路两边。驾驶汽车的黑皮肤矮个子甚至把两枚手榴弹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就放在大腿上;那个大个子则一直用双手端着斯特恩手枪,目光轮番在地图和他们实际行驶的路面之间扫来扫去。有时候车队中的某一辆车会陷在沙地里,他就命令其他人卧倒,把他们围在中间担任警戒,一直到指挥车把那辆陷进去的车拖出来为止。

他们开到里雄莱锡安,经过葡萄酒厂以后,就和车队中的其他汽车分道扬镳了。那些车继续开往胡尔达,他们则在田野里开,目标是吉瓦布莱纳。那里的驯鸽师西蒙非常高兴地迎接女孩的到来,问她是不是还在想方设法和宝宝见面。

“只要有可能吧。”她回答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西蒙说。

“我们鸽女士深表同意。”女孩说,西蒙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们先不管战争了,反正总有时间讨论这些问题,”接着他又不无歉意地说,“我大概又管闲事了吧,还是闭上嘴的好。”

他的鸽子都已经用红丝带做好记号,在盒子里等着了。西蒙说:“劳弗医生觉得只有专业的驯鸽师才能照顾好他们,其实他是多虑了。哨兵基地的人用不着驯养或训练这些鸽子——他们只要给鸽子喂食喂水,保证他们不生病就行了。那些人都是农民,他们知道怎么养家禽,养鸽子和养鸡的差别也没那么大。”

“下次开研讨会的时候你可别说这些,”女孩说,“劳弗医生会很不高兴的。”

“我要提个建议,每一个你所到的基地最好都能找到一个有责任心的孩子,专门负责照顾鸽子,”西蒙说,“如果孩子喜欢做这事,那就比成年人做得还要好。因为我们就是这样,所以了解这一点。你就教那个负责的孩子怎么传送鸽信,这样,万一情况危险孩子们需要转移——这种事其他地方已经发生过——他们就可以给留下战斗的父母发送消息,鼓励他们。那好,就这样吧,再见,祝你好运。”

他们沿路经过一片片金雀花丛,上面已经到处是朦朦胧胧的浅色花骨朵,很快就要开花了。一排排已经开过花的扁桃树,一眼望不到边,还有即将要开花的葡萄园。肥沃的红色亚黏土已经发黄,温度逐渐升高。两名突击队员给她介绍着周围的村镇,都是她曾经在报纸大标题中看到过的熟悉的地名:贝埃里、埃尔巴巴拉、迈季代勒和贝特达拉斯,他们需要注意这些地方的居民。

矮个子队员的驾驶技术简直登峰造极。有一次,一群流浪汉从一道深谷中冒出来,靠近他们,一边朝他们大喊大叫,一边还开着枪。他一踩油门就把这群流浪汉甩在后面,指挥着这辆笨重的指挥车爬上沙丘,实在很神奇。而高个子队员堪称是活导航,而且每到一个岔路口,他都能指出正确的方向。他的背包里有满满一罐被叫作“哈曼的耳朵”的那种三角糕饼。“我妈妈做的,”他解释说,“别人是普林节的时候吃,我一年到头都要吃它。”

4

他们就这样一路前行,从干涸的河床到小山包,从犁过的田野到果园。他们开到一个基地,停下,然后再开往下一个基地。女孩永远也不会忘掉这段旅行的经历。他们就这样一路向南。两名护卫一路上不停地逗她,不是猜谜语就是讲故事,或者唱歌,或者让她喝那种不加糖的浓咖啡。行程中,她曾在路边放飞了一只鸽子,他们知道她的心已经被人占据,就是鸽子将要飞去的那个鸽舍的主人。不过他们还是继续逗她,乐此不疲。

“他应该长着金色头发,又高又帅,很像你吧。”矮个子说。

她笑起来。“其实,他长得倒是像你:又矮又丑,皮肤又黑。但是你已经是个小伙子,他还是个宝宝呢。”

“他都做什么?”

“跟我一样:想我,等着我,还有为帕尔马赫突击队照管鸽子。”

每到一个基地,他们就留下几只鸽子,她要在几个小时之内把所有知道的都尽量教给他们。每到一个基地,她都会反复提醒他们不要让鸽子乱飞,因为他们的家都在不同地方。每到一个基地,她都要给木匠详细地解释如何修理旧的鸽舍,如何制作运输用的柳条筐,筐子要足够大,鸽子可以在里面飞起来,这样他们的肌肉才不会萎缩,身体不会变差。每到一个基地,她就建议他们到牛棚附近去抓几只野鸽子来,而且,为了保险起见,还要把他们转送到附近的一个基布兹。每到一个基地,她都会找到一个孩子,和她一起工作,此时这个孩子往往会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就跟她自己和宝宝当年一样。

有些地方的路上没有那种可以充当掩护的车队让他们加入,他们便选择夜里开车,就靠指挥车的灯光照路,把发动机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他们可以听见豺狗的嚎叫声和远处海边的窃窃私语以及鸽子的爪子在盒子里刮擦的声音,因为车子拐弯的时候他们要拼命用爪子抓住脚下的地板。

差不多快到满月的时候了。沙地原来的金色逐渐变淡,变成了银色和蓝色。高大的悬铃木——当年那片地区零零散散的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一群群黑黝黝的动物。突然就下起雨来,小伙子们高兴坏了——大块头队员解释说,这样就不太容易陷到沙地里,他的嘴唇上还沾着几粒罂粟籽——云层散开之后,他给她看了一幅星空图,他知道所有的星星,所有的神话人物和星座。他指着猎户座,以及旁边的星座“大犬座”,还有它们的邻居“天鸽座”,天上的这只鸽子一直向南飞去,永不疲倦。

“她甚至还叼着一根橄榄枝呢,”他说,“不过这得到新月的时候才看得到,还需要一个望远镜。”

他们在每一处基布兹的停留也都被当地人记着。在他们记忆中,三名参观者突然就出现了,原来只是从远处而来的一个小点,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两个穿着长外套的青年男子——高个儿的那一位有点跛脚,戴一顶破旧的澳大利亚帽,另一位矮个子戴一顶羊毛绒线帽——还有一个高个子姑娘,头上包着一块褪了色的粉色头巾,金色的鬈发,同样裹着一件什纳尔羊毛长外套,她的脸上也跟那两个小伙子一样布满灰尘。传闻四起,经由呼呼作响的大风,从鸟儿的喙到人们的耳朵,被牛棚附近的鸽子传送。每一个基地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他们到来,等待着两个年轻小伙子和从特拉维夫来的“带着鸽子的那个姑娘”。

她把鸽子分发出去,好像在分发一份礼物,也像是一名送信人,在传递陪审团的决定意见,或者情书,或者死亡预告。她过去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转换:在恐惧与希望之间,在焦虑与安心之间。她觉得自己突然就长大了,会永远记得这份安静,这种安静比随后而来的战斗的嘈杂更加可怕。她记得那些会霍然翻脸的沙土路,比柏油路要舒畅得多,也危险得多。两名队员会给汽车轮胎放掉一点气,这样车子才不会陷入沙地,成为任人攻击的目标,她甚至记得放气的时候突然窜出的那股气团。她记得那两名护卫,如果情况允许他们就对她大声唱歌,如果不方便就轻声哼唱。她还记得基布兹的居民,他们把沙袋装满,挖掘大坑,为即将在自己家门口打响的战斗做准备,尽量不去想谁会死,谁能活着回来。

她见到最多的,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些在道路两边等待的战斗部队。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聊天、检查设备、擦拭武器或者围坐在小堆营火旁。有些人会抓紧时间睡上几个小时,有的人在聊着各自的经历,还有的在争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她目睹了这一切,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所看到的东西。

几天以后,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另一件事:那么多的写信人,他们将纸片铺在卡车的引擎盖上,或者膝盖上,或者树桩上,或者铺在朋友的背上,而这个朋友也是把纸铺在另一个朋友背上写信的。他们好几次都拦住指挥车,递给她一摞信封,说:“你们回到特拉维夫之后,就把这些信都塞到邮筒里。”她把这些信放在一个空的种子袋里,一路上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就是由她来传送的一个巨大信管。袋子越来越鼓,里面有各种要求、命令、恐惧和渴望。还有各种信息:新生婴儿的喜讯与失去宝宝的哀伤,回家邂逅的幻想,分隔两地的爱人的希望,将死之人的祝福。她突然有一种激情,感觉自己腹中也有了一个宝宝;还有一种不能明说的喜悦:她的宝宝是不需要参加战斗的,他只要和鸽子在一起就行了,他会在鸽舍中一直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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