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你为什么不喝一杯?”那位上了年纪的美国帕尔马赫突击队员问我。

“我妈妈不允许我和陌生人一起喝酒。”我说。

他笑起来:“你已经是个大小伙子啦。”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喜欢喝酒。”

“给这位先生来一杯纯真玛丽,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酸酒。”他指了指自己的杯子,对侍者说。

“如果宝宝不是一直和他那些鸽子一起混,”他说,“他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有一次我们甚至看见他狠揍了一个家伙。我们有几个人要到贝尔图威亚去,他就请他们带上几只鸽子,第二天清晨再放飞她们。”

到了上午十点钟,宝宝在鸽舍周围散步的时候已经有些紧张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天上,注视着,等待着。信鸽一小时可以飞行将近五十英里甚至更多,他开始担心了。日上三竿,鸽子还没有回来。太阳西斜,没有鸽子的任何信号;太阳落山,还是没有消息;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鸽子还是没有回来。如果其中一只鸽子没有返回,可以归因于自然选择的结果,相当于一种筛查。但是怎么可能四只都没有返回?宝宝的担心变成焦虑。四只鸽子都健康强壮,是冠军母亲和优种父亲交配繁殖出的四个女儿,所有的飞行训练都完成得很准时。其中两只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幼鸽,这应该是促使她们回家的因素啊。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说不定有人违规泄密。

五天之后,那几名队员回来了。他们到鸽舍把表格交给宝宝,上面记录着放飞的确切时间地点和天气状况,然后他们就回到帕尔马赫突击队的帐篷营。几个人东拉西扯的闲话引起了宝宝的怀疑。这些人偶尔会对某些事情的结果赌上一把,赌注就是一根香烟,或者一块巧克力什么的;但是这次他们一点儿也不关心放飞的结果,比如鸽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谁第一个回来之类的,这让宝宝有些不放心。宝宝尾随他们到了帐篷,本来想多问几个问题,却在其中一个帐篷外面听到了响亮的笑声,他便走近一点,仔细地听了听。隔着帐篷那哗哗作响的防水油布,他还是听到了里面断断续续的对话。这下搞清楚了,原来他把鸽子交给他们的当天晚上,这几个人就拧掉了鸽子的头,借着营火把她们都给烤了,然后一人一只吃掉了。

听到这些,宝宝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冲进帐篷,又是用拳头揍,又是用脚踢,就像疯了一样。“杀人犯!”他怒吼着,“你们这帮笨蛋,我要杀了你们!”因为他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去,皮肤又那么光滑,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外表下面,还藏着结实的肌肉,加上震怒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如此之大,好几个人用了绳子才制服他,捆住他的胳膊和腿。

宝宝像一只被绑住的羊羔一样躺在地上,扭动着,尖叫着,口水四溅:“那些鸽子本来可以救你们命的。你们这帮人渣!死掉的应该是你们而不是鸽子!我希望今晚我挖的墓坑就是给你们几个的!”

“他这样说我们可是不太厚道,”那位像狮子一样的美国老人说,“我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那些人听了宝宝的话真疯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让他知道鸽子是不能和人相提并论的,然后把他拽到帐篷外面,让他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解开捆绑他的绳子之后,宝宝回到鸽舍,用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使自己平静下来:给心爱的人写了一封鸽信。这一次他还向劳弗医生投诉,报告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其中一只鸽子第二天就从特拉维夫回来了;他喜出望外,甚至没等到鸽子进入鸽舍就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她,这可是违反规定的动作。但是,鸽子没有携带女孩传信用的鹅毛管,信管中的鸽信也不是兽医写的,而是一份通知,说有一项紧急的军事行动,要将一大批军需物资护送转运到被围困的耶路撒冷去。

他急忙找到行动指挥,指挥是一位身材健壮的家伙,来自于赖阿南纳。关于他有很多传说,都是说他战斗中多么勇敢,多么冷静。官员看了鸽信之后,责问宝宝为什么信被打开了。宝宝连忙道歉,说自己还以为是封私人信件呢。指挥狠狠地批评了他:这些鸽子可不是用来交换私人信件的。但是刚批评完,他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绿色的美军作战服,打仗的战士都穿着这个,已经好长时间了。他对宝宝说:“这件给你,因为你得带上几只鸽子和一支护卫分队一起上前线,我们可不想你突然感冒什么的。”

宝宝穿上作战服,行动指挥一下子笑起来。“我们要把你培养成战士,”他说,“等你从战场回来,你的那些鸽子都会认不出你来的。”他指了指袖子和胸口部位的几个黑点,那里原来应该缝着记录部队番号和军衔的徽章,说:“这本来是一名美军中士的,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打仗,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现在,衣服是你的了。以后你们互相关照。”

宝宝把作战服拽拽平整,突然就感到浑身舒畅,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没有马上赶回鸽舍,而是先去了木工房,好用木匠的大镜子好好照照自己。那位不知名的美军中士应该是个大块头,因此宝宝看起来有些可笑。他考虑着是否要请基布兹的女裁缝把衣服尺寸收一收,可以适合他的身材。倒是那位时髦的木匠说没必要这样做:“这件战斗服已经被其他国家的士兵在别的战场上穿过了。看见了吗?衣服上有些印子都洗不掉了,可能是血或者油。后背和侧边还有两个补丁。这种衣服自己会越来越适合穿它的人。”

木匠说清楚他的想法之后,宝宝就穿过帐篷营,向鸽舍跑去。路上他听到帐篷里传出“看起来不错”和“好得很”还有“看看谁来了”等等叫喊声,不过他一概置之不理,因为他要赶回去准备行动中可以携带的鸽舍。

第一批和第二批护送分队出发的时候都没有征调他,但是1948年4月17日,也就是他最终在战场上阵亡的前两周,第三批护送人员又组织起来了。他接到命令,带上几只鸽子,和士兵们一起赶往胡尔达。到了那里他又被派往吉瓦布莱纳,结果就遇上了基布兹的驯鸽师西蒙。西蒙告诉他:“你女朋友一个月前来过这里,她带着鸽子到过南方。”

宝宝明白了,那个时候他收到的她的鸽信——“是的是的是的,不”——原来并不是从特拉维夫发的,她没告诉他这件事是怕他担心。他看着她留在西蒙鸽舍里的鸽子,想象着她的手指怎样抚摸着他们的翅膀和胸口。他用双手捧起其中一只,心中充满激情和渴望。西蒙说:“听着,我们的一个同志马上要骑摩托车去特拉维夫,今晚回来。如果你想,我可以跟他谈谈,让他带你一起去。”

宝宝抓起一只他从吉亚塔纳维姆带来的鸽子,把她放进自己这件新作战服的口袋里。他赶到指挥中心,站在一辆摩托车旁边。

过了一小会儿,司令出来了,“你是那个搭车人吗?”他问。

“是的。”

“以前骑过摩托车吗?”

“没有。”

“把手放在这儿还有这儿,明白了吗?”

“是的。”

“你难道不敢从后面抱住我吗?”

“我敢。”

“咱们走吧。上车,出发喽。”

2

已经是傍晚时分,动物园的大门已经关了。摩托车停在大门口,宝宝下了车。他谢过司令,并商定了再来接他的时间。然后他翻过动物园的围墙,跳下去,落到另一边。他知道,女孩一定在鸽舍,他希望她是一个人在那里。

他周围的动物都很聒噪,很好动,跟任何一个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有的尖叫有的嚎叫有的咆哮有的叽喳。动物园里也笼罩着一层哀伤的气氛,所有的动物园到了晚上都会有这种感觉。宝宝在一个个笼子之间奔跑着,感到笼子里面有些好奇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尽量不去回应这些目光。

鸽舍隔壁的仓库里有灯光,女孩正在里面工作,整理麻袋,制作卡片,登记药品等等。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便向身后看了一眼,立即高兴地大叫起来。他们拥抱在一起。

“别抱得这么紧,我口袋里有一只鸽子。”

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鸽子。

“给我的?”

“不,是给我的,”宝宝说,“是让你传送另一份信给我的。”

女孩用丝带在鸽子的腿上标记好,将她放进靠边的一个盒子里。“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你能待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

“只有这么长?”

“明天我们要和一支护卫队一起出发去耶路撒冷,”他告诉她,“我现在要跟战士们一起上前线。我这件作战服跟他们穿的一样,看到了吗?这是二战时期一位美军中士的。”他转了个圈,笑起来。

“真棒,”她说,“我得到一件什纳尔外套。怎么样?还有一把手枪,他们给我的,我在一个靶场练习射击,还乘坐指挥车跑遍了整个南方。”

“你在那儿放飞的鸽子,却弄得好像在特拉维夫放的一样。”

“我不想让你担心。”

“西蒙告诉我你也去过他的基布兹。”

“我还从他那里拿了几只鸽子。他们派我到每一处基布兹,每一处都要送几只鸽子。”

“你觉得怎么样?”

“有趣,惊险,悲哀,充满希望,还有绝望。我看到战士们写信回家,就想,你能和鸽子一起待在鸽舍,真是好极了。他们怎么会突然派你出去加入护卫队呢?你连枪都不会打啊。”

“我也会的,不过只是一点点。再说我根本不用开枪。我周围会开枪的人足够多了。好啦,别担心了,我不用真的去打仗,我就背着鸽子待在后方阵地上。”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就像一个信号兵——你得走在前头,在司令官身边。”

她抹去因为激动而涌出的一滴泪水,红着脸亲吻了他,然后平静下来:“那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

“我来看看你,摸摸你,跟你说说话。当然也是来告别。我们有一个小时,但是因为你跟我吵了两句,所以我们只剩下五十二分钟了。”

她再次扑到他身上,两只乳房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大腿找到她的两腿之间熟悉的地方,感受到了那里的热度。她隔着他的裤子抓住他。他叹了口气,离开她的身体,把自己的作战服脱下来。女孩抱着他,对着他笑,睁大眼睛近看看他。

“来摸我吧,”宝宝说,“抚摸我,说你爱说的那句话:‘现在你也这样摸我吧。’”

他们进入鸽舍,他还在解靴带的时候,女孩已经开始亲吻他的后颈窝,就是那两块延伸到背部肌肉的地方。她的吻温暖长久,令他全身酥软。

“我讨厌那些猴子,”她说,“你看看呀——它们盯着我们看的样子就像海滩上的流氓一样。”

她把窗帘的绑带解开,鸽子的咕咕声立即就听不见了。他们一起将一张军用毯子铺在地上,然后躺下,久久地亲吻着。他把脸颊贴住她的脖子,说:“那就是你。你的手指就像郁金香花瓣。我能感觉到那就是你。”

她放开他,一只手凑到嘴边,手指弯曲,在里面吐了一点唾沫,然后又抓住他。

“现在呢?”

“就像蜥蜴的肚子。”

“那么现在呢?”

他呻吟着说:“就像丝绒套环。”

“现在你也这样摸我吧。”女孩说。

他的手指滑入她两股之间,她先是收紧,然后伸展,最后放松下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她的气味。

“我们做吧,”她说,“完整地做。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是放飞信鸽到前线,是参加战斗的人。”

“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他说。

“我在南方的时候看着那些男孩子,”她说,“他们把信给我,让我寄出去。然后我就想,谁能活着回家呢?谁还能有孩子呢?谁不会有呢?”

“我们会有的。”

“来吧,我的爱,我们做吧,”她说,“我们现在就弄出孩子来吧。”

“现在做我还有点怕。”

“怕?怕什么?怕人们议论?”

“没有……”

“那你怕什么?”

“我怕万一我们俩做了爱,我就回不来了。”

“别胡说。”

“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离开他的身体,伸展手脚平躺在毯子上,粗重地呼吸着:“我要脱掉衣服,光溜溜的。你也是。”

他们脱得赤条条的,躺在毯子上。

“抱住我,我的爱。”她说。此时潜入她内心的恐怖到底是哪里来的?她心中涌起的悲哀又是怎么回事?

“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他边说边抱住她,“我们再做吧。人要是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就不会死了。”

两人沉默片刻,用手指探索着,然后他说:“我希望我们的第一次是为了重逢,而不是分别。要在家里做,铺着床单的床上,而不是在鸽舍的地板上。我们已经忍耐了这么久,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

他们用全身力气彼此抱在一起,然后稍稍分开一点,这样她另外一只手也可以抓住他。

“这样很好。”他说。

“什么很好?说得具体一点。”

“就是你可以两手同时干两件事情。”

他们咯咯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他的沉默是因为集中精力做准备,而她的沉默是因为好奇。“我真喜欢看你射精的样子。”她说。宝宝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弓起背,呻吟着,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双乳之间,大声地笑起来。“还有你的笑声,你的气味,就跟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你记得吗?在阿哈德海姆学校那次。”

“我记得,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一切怎么就那样发生了。”

“你突然吮吸我的乳头,我就摸了你,然后你就射了,精液又白又新鲜。”说着,她就举起自己弯曲的手指给他看,好像在展览。“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在一起了——你看,你的……真多啊,如果能把这些放进我的身体,我就能有你的孩子了。”

“我不要!”宝宝说着,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她的手在自己胸口使劲擦了擦。“我们要等到战争结束再要孩子。我会活着回来的。我们要在大白天里做爱,眼睛睁大。我们要看着对方,我进入你,你进入我。”

“吻我啊。”她说。她腹部的疼痛感到底是哪里来的?是谁在她的胸口滚动这块石头?

“如果你怀孕了,我就给你剥杏仁,这样你的母乳就会很白,我们的宝宝牙齿也会很白。”

他爱抚着她的腹部,她的呼吸变得粗细不均。“你也这样摸我吧……”她说。宝宝爬到她的身体上,他的嘴唇在她的两个乳头之间游走,她的手指引导着他的手指,她的肉体为他充分展现,他享受着那种快感。她一时间说不出话,然后呻吟起来,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宝宝不得不示意她安静。“街上的人听到了,会以为这里的什么动物出了事呢……”

“不会有人误会的。”女孩说。两人都捂着嘴压低了笑声。她让他安静,自己则身体绷紧,然后松弛下来。她忍不住哭了,小声说:“下一次。这场战争将会结束,你会回家,我们就睁大眼睛做爱。你在我身体里,同时包围着我,我也在你身体里,同时包围着你。我们要抓着对方的手,盯着对方看,我们要合成一体。”

“我们可以在我的基布兹里置办一个家庭公寓,”宝宝说,“我们还要有个孩子,光着脚跑来跑去,在泥地里弄得脏兮兮的。”

女孩没有回答。

“好不好?”宝宝问。

她站起来,两条长腿在他身体上方伸展开来,他能看到黑暗中她的阴部在他上空盘旋,那里很蓬松,长满了草似的,也很柔软,又好看同时又黑暗。她的形象那么美丽,那么魅惑,他干脆坐起来抓住她的屁股,将自己的双唇放在她两腿之间,呼吸着,亲吻着,期盼自己能够包围她同时进入她的身体,沉浸在她的气息和她的味道里。他又问她一次:“好不好?回答我。”

她大笑着说:“你是在问我还是问她?”她的身体摇晃起来。“别……”她说了一声,然后问他是不是喜欢她的气味,因为仓库的管理员以前告诉过她,有些男孩用下流的语言议论过女孩的气味。

“仓库管理员?她是个白痴!你的气味好极了,”宝宝说,“现在开始我不洗脸不洗手了,一直等到战争结束。这样你的气味就会保佑我活着,而且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有你的气味。在我身边再躺一会儿吧,我马上要走了。”

她躺在他旁边,枕着他的右臂,他的左臂搂着她的腰,他的一条腿在她两腿间,她的大腿在他两腿间。

“好不好?”宝宝问,“你不能不给我回答就让我走。”

“好,”她说,“战争结束你就回来,好好好好。好的我们会要个孩子,好的我爱你,好的我开始想你了,好的我会等你。”

夜色加深了。公园里的动物发出各种声音,混杂着城里的人声。远远的,有个孩子在哭;一匹马在围场里轻声嘶鸣;从基亚特梅尔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喊声;动物园里的鬣狗狺狺地叫,仿佛与它应和似的,远处有人醉醺醺地唱起英语歌;还有豺狗开始了觅食前的第一次嚎叫,在特拉维夫任何一座房子里,都能听到它们的叫声——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你说过的。

他们的身体相互缠绕着,又躺了几分钟。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粗壮的悬铃木间传来的飒飒风声和彼此身体中血液的嘶嘶流动。然后宝宝放开她,说他得穿衣服了,因为再过一小会儿,那位司令就要骑着摩托车过来接他回去了。

“给我一只鸽子,要你这里最好的。”

她坐起身,推着宝宝让他平躺下,然后她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她把他的衣服拽过来,递给他,自己也穿好衣服。

“我新到手一只极好的比利时竞翔鸽,她每次飞行都完成得特别棒,”女孩说,“但是劳弗医生绝对不会同意我把她给你的。肯定连你也不行。”

她伸手到那群正迷迷糊糊打盹的鸽子中,把她拿出来。“她看上去有些纤弱,但是她是全国最优秀的雌鸽。上个星期我们从哈尼塔将她放飞,结果她用了两小时五分钟就飞回来了。”

“她正是我要的那种。”

“那我该怎么跟劳弗医生说啊?信鸽可不是那种上了天就不见的鸽子,除非有人偷了她们,不让她们回家。”

“那你就这么说好了。告诉他是我偷了她,不过我保证她很快就会回家。”

“你看到这条细线了吗?她是比利时竞翔鸽,不过劳弗医生说这条细线说明她的远祖应该住在大马士革的苏丹皇宫鸽舍。好好照顾她,她真的是一只优良信鸽。”

“跟你交换鸽子,”宝宝说,“我的鸽子给你,你的鸽子给我,每次都那么开心。”

他站起来穿上衬衣和作战服。“真不能相信,竟然还有恋人彼此不交换鸽子,也不传送鸽信。”说着,他将女孩给他的鸽子放在口袋里,又很快地亲了她一下。“再见,我的爱。我得跑才行了,回见。”

见面时的拥抱没让她觉得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甜蜜的亲吻也不会让她想到,以后只有在梦里和想象中她才能再次爱抚他。他的背景离鸽舍越来越远,他的脚步声离动物园大门越来越近;他穿着那么大的一件作战服真是滑稽,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全国最好的鸽子就藏在他的口袋里;他一只手抓着她,以免他跑的时候鸽子撞来撞去,又挥挥另一只手跟她告别,没有回头;这一切都使她安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动物们都安静下来,有的是折腾够了,有的是睡着了。宝宝一路跑过狮子、蜥蜴和黑熊,在龟栏前面拐了个弯,然后就看不见了。就在宝宝刚刚才一闪而过的地方,女孩看到了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在宝宝成长的那处基布兹,他们两人并肩走在楼与楼之间的小道上。前面还走着一个孩子,虽然看不清五官什么样,但肯定光着两只脚丫,一只还踩在柔软的草坪上,另一只已经在水泥人行道上踩出了泥巴印,两只脚底板不同的感觉让孩子特别开心。就是这座房子,我们到家啦,这是门,给你钥匙,帮爸爸妈妈开开门,咱们进去吧。一只胖乎乎的,满是肉窝的小手抓住门把手。他的目光在问,我能推吗?妈妈就会说:“你好,房屋。来,你也说一遍。”然后,跟所有的房子一样,这座房子就会回应:房间里轻轻流动的空气,特有的气味,一句回声,一架子的书,墙上的一幅画,一张床,一面飘动的窗帘,所有这些都是房子的回答。

“回头见。”女孩在夜色中大声地喊道。可是,那道滑过脸颊的泪水又是哪里来的?

答案尽在她的右眼——它满含泪水地闭起来,看不见面前的一切,却看到了未来,是她的理智不能知晓,而她的内心不愿接受的未来。这只眼睛在呼唤,“不要走!”接着又在大喊,用只有眼睛才明白的方式——泪水凝聚,盈满,最后奔涌而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3

已经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它的灯光很弱,宝宝摸索着坐上去,司令官对他说:“抱紧我,别睡着了。”

宝宝从吉瓦布莱纳出发,先到达雷霍沃特,然后继续行军,到达胡尔达。在这里,他给女孩的那只鸽子喂了食又喂过水,把她放到背着的鸽舍里,带着她和护卫队一起赶到耶路撒冷。他们在两个地方和敌人交了火,一名战士的下巴被敌方某个枪眼飞出的子弹打穿了。他倒在金属地板上,痛苦地号叫着,又被涌出的献血哽住了。宝宝抓起这个士兵的枪,开枪回击。真是奇怪,他心里想:我竟然不害怕。

他一回到吉亚塔纳维姆的鸽舍,就马上向作战指挥做了汇报,指挥对他说:“你已经经历了战火的洗礼,我听说你表现得相当不错。”他给他一封鸽信,让他传送到特拉维夫。宝宝取出中央鸽棚的一只鸽子,将信管绑在她腿上,又在她尾巴上绑了一根鹅毛管,在这封鸽信中他对女孩宣布:是的,她的爱人和她的鸽子都安全到达,不知道是爱人还是鸽子会先回到她身边。

鸽子从他视线中消失,同时出现在女孩眼前。她解下鹅毛管,拿出鸽信,然后给自己的爱人写了一封回信:好的我记得,好的要当心,不我不生气了,好的就你和我。她把信放进鹅毛管,封好口,扎在宝宝带给她的那只鸽子的尾巴上,将她放飞。鸽子立即飞了起来,但是女孩的双手原来每次总要伸在空中一会儿,这一次却马上放下来,捂住嘴,让双唇不要颤抖。她一直注视着鸽子,直到她出现在宝宝的视线中。她浑身一阵战栗,感觉自己好像呼吸到他的气味,并且吞了下去。一阵疼痛让她肝肠寸断。就像她那桀骜不驯的思想一样,她的双手突然从嘴巴上拿开,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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