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巨兽”横穿十字架山谷,经过了那座莫名其妙被漆成红色的英国碉堡,然后在街道上继续穿行。从那个时代起,这里已经增加了很多新的建筑,不过我仍试图透过这些建筑,想象当年宝宝和他的同志们行军的路线。我似乎看见一道石坡,橄榄树,还有石露台,一条羊肠小道在耕作过的小片田地中蜿蜒而过。战士们在这些地方穿行,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和武器,腰都有些弯了。实际上,他们的行动快得无法目测,他们的动作轻得难以听见。他们的腰带还紧紧地扎在腰间,没有人表现出疲倦,也没有人脚步蹒跚。他们的双腿早已接受过良好的训练,习惯了黑夜中在岩石间穿行,甚至不用眼睛看,也不会绊倒。

宝宝背着那座便携式鸽舍,里面有三只鸽子:一只雌鸽,刚刚和军团总部鸽舍的雄鸽配对成功;一只来自耶路撒冷哈加纳鸽舍的雄鸽,体型较大,容易激动;还有一只他最爱的人从特拉维夫给他的比利时竞翔鸽。夜色和负重让他的行动力大大降低,不仅仅因为背包的重量和眼前的一片黑暗,还因为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敬畏,同时还担心鸽子的安全,更何况他每走出一步,每转一个身都得小心翼翼。这点路对于其他战士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他没有什么行军的经验。他好几次脚步凌乱,还有一次差点绊倒。但是他身后的一名战士伸出一条强有力的胳膊,抓住了便携鸽舍的框架,才让宝宝重新站稳身体。

他们的计划是继续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十字架修道院。但是约旦的阿拉伯军团和伊拉克志愿者驻扎在这片地区,他们已经躲在岩石后面开始伏击,从四面八方展开了重火力攻击。很多很多人负伤,但是宝宝并不畏惧,就像几天前护卫队在通往耶路撒冷的途中遭到阻击时一样镇定。仍然是那样,背负鸽舍更耗时间,加上缺乏经验,所以等到他勉勉强强赶上同志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得到了撤退的命令,正急急忙忙地从山坡上下来。

第二天,战士们又一次试图爬上修道院,立即又遇到火力封堵,但是这一次他们距离修道院近了一些,而且决定不再撤退,改以大火力进攻。有人扔了一颗手榴弹,没想到点燃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煤油桶,燃起的大火照亮了天空,一下子让他们失去了夜色的掩护。修道院隔壁的建筑也烧起来了,熊熊火焰照亮了整个地区;不过,这帮进攻者还是通过修道院北墙上的一扇小门,小股小股地悄悄潜进去,并立即组织了防守。他们把桌子靠在墙边,上面再摞上椅子,然后爬上去,透过附属小教堂窄窄的小窗户向下面射击。宝宝因为没有作战经验,就负责从下面支撑射手,因此他没有被枪弹打到。

修道院遭到了来自墙外的猛烈的火力进攻,伤者的号叫声此起彼伏。宝宝感到自己驮着的枪手的身体猛地战栗一下,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滚到鸽舍顶上,鸽子在笼子里发出焦躁不安的声音。受伤的战士发出痛苦的号叫,同时只见羽毛四散乱飞。宝宝急忙抱起鸽舍,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它放好。他迎面撞到一名团长,这位军官用他的冲锋枪头打着宝宝的腿,喊道:“要么乖乖坐着别动,要么找个位置开始射击。我们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和你那该死的鸽子。”

更多受伤的士兵痛得叫唤起来,宝宝找到军医问他是否需要帮手。

“我需要更多的绷带,还要更强的光线。”军医说。

宝宝找来床单和桌布,把它们撕成长条;然后他把一座座插着圣烛的烛台排列在军医工作台周围。外面的枪击声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修道院的钟也嗡嗡作响。军医叹了口气。“人都快死了,”他说,“可是你看那钟,每一颗子弹都让它活了起来。”

工兵们爬到了房顶上,但是一个接一个地受伤倒下。伤者人数在增加,他们的哭喊让其他同志也感到痛苦。传令兵也中弹了,没法执行任务,因此宝宝觉得他随时会接到放飞鸽子的命令。谁知团长又大声斥责他:“你怎么还在这儿?听着,我交给你一项任务。一百英尺外有个棚子,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是它就在那儿。去占领它。”

“什么意思,占领?怎么占领?”

“不用担心,我会派几个援兵跟着,等我们进入反攻阶段,你们就在那边负责掩护。”

“那么这些鸽子怎么办?”

“鸽子?我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着什么鸽子?”

“我不能丢下他们。”

团长突然笑了笑,他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很开,露出一排尖牙,看起来很邪恶。宝宝想起来他曾经见过这些尖牙,但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

“没问题,”团长说,“带上你那些鸽子好了。”

宝宝把鸽舍背在背上,扎紧肩带,走到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内心充满恐惧,但同时也充满喜悦。团长走到修道院和修女宿舍之间的小巷中,对他说:“小巷尽头有一辆他们的装甲车,你要是能走到那里,你就安全了;要是走不到,咱们就地狱里见吧。”他猛推了宝宝一把:“现在我掩护你,按‘之’字形路线跑起来!要快!”

宝宝冲了出去,紧紧贴着墙壁向前跑。他没有按“之”字形路线跑,也没有蹲下,而是按照直线向前跑。他没有跌倒,也没有被打中,连他自己都很吃惊。虽然他能听到枪击声,但是并没有听到子弹在身边嗖嗖地飞,跟朋友们曾经跟他讲的不太一样。他穿过一条寂静而安全的透明隧道,这个隧道只有刚刚入伍的新兵和最富经验的老兵才知道。他觉得绿色的战服舒服而温暖,鸽舍的重量不再像往修道院爬的时候那么沉重,反而平衡了他背部的重量,让他的双腿更加有力,脚步更加轻松。他的心中已经展开了想象:背上的鸽子都张开了翅膀,他就被他们带着,一块飞起来。

棚子的门是锁着的,这让他非常苦恼,他便飞起一脚,没想到竟然把薄薄的金属门闩给踹断了,整个人一下子冲进去。他从肩膀上解下鸽舍,此时才意识到那把斯特恩手枪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掉了,还是离开修道院的时候忘了带上。

他把鸽舍放在地上,自己就坐在旁边。我的身体原来是在不住地抖啊,简直跟米里亚姆抖腿一样,他突然这样想。同时,他还想起了一个难忘的夜晚。那天,他被送到基布兹以后,便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溜出儿童之家,然后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空,想着他的妈妈。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两条腿上滑过去,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蛇,而且是约旦河谷中的一种大毒蛇。他没有动,一动也不敢动,但是那条毒蛇爬走之后,他开始浑身颤抖,膝盖虚弱地都站不起来了。他现在就是同样的感觉,不过他已经成熟多了,知道这种战栗可以让他心情平复,不再害怕。

他坐着,慢慢平静下来,但是他后面没有什么增援的队员,修道院那边也没有什么反攻的迹象,也没有人从团长刚才指的方向出来。他等待着。时间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过得特别慢,但最终还是一点点过去了。他不敢回到主楼,毕竟团长的命令很清楚:坐在这里等着。

他越发感到疲劳和紧张,虽然外面很吵,战斗进入白热化,他很害怕,但是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切,他反而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下子惊醒的,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样,一边还在想,我在哪里?我在做梦吗?这梦把我扔在什么地方了?那边的人是否还记得我在这里?他们都怎么样了?——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能看到一点周围的景象了。模糊的细节慢慢清晰起来:石头墙,一个又小又窄的房间。育秧盘,一袋袋粪肥,园艺工具——一把锄头和一把杈子——都是过去悠闲时光的遗迹。墙上,有光线勾画出一个小方框,原来木质百叶窗后面藏着一扇小窗户。他站起身来,打开百叶窗,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视野实在有限,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枪击的节奏和方向都已经变了。他又想了一遍,到底该做点什么。继续等待吗?背上鸽舍回到修道院吗?如果这次他的运气不像来的时候那么好,不能安全跑回去怎么办?如果鸽子被击中怎么办?千万不要发生这种事,鸽子太重要了,甚至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新一轮枪击打在修道院的钟上,声音尖利刺耳。又一轮子弹连续打在这间棚子的墙上,那声音听起来就跟他伯父用手指在桌子上弹敲,模仿马儿奔跑的响声差不多。几天前,在跟着那个人数多一些的护卫队挺进耶路撒冷的路上,子弹打在装甲卡车上的梆梆声和刚才子弹打在钟上,以及打在墙上的声音都很不一样。透过那扇小窗户,宝宝只能看见修道院的墙壁周围有更多或死或伤的敌军。他又坐下去,然后站起来,坐下,站起来。他向外瞥了一眼,刚好看见一名帕尔马赫突击队员爬上了修道院的房顶,接着腿上就中了一枪,宝宝听见了他的喊声。有个人——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士兵——冲过去把伤员拖回去,然后又回到房顶上,结果被一枚迫击炮弹直接劈成两半。

突然,宝宝听见了一些不同的叫喊声,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出于愤怒和疯狂。修道院角落上的一扇门开了,之前派他到这间棚子来的那名团长一下子窜到小巷里,一边用冲锋枪扫射,一边叫喊着,咒骂着:“死去吧,你们这些混蛋!我来收拾你们了,一群混蛋!”

宝宝眼看着他一边跑,一边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开枪。敌军装甲车上的机枪枪筒像一把镰刀一样转向团长,他立即就中弹了。他倒在地上,开始爬行,一边大声呼救,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像绳子一样拖拉在他身后。宝宝意识到那些东西是他的内脏,吓坏了。装甲车没有再射击,只是矗立在巷子口,就好像一头巨型野兽在观察自己的猎物如何受折磨,甚至允许他爬到一片空地上,并且转动枪筒来护送他一路爬行,枪筒的动作非常缓慢,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慈悲地抚摸着他,好像在给这个牺牲品指引方向:先到这儿,再到这儿,躺到这儿。很快死神也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他忙着呢。镇静。请再耐心一点。

枪筒转到这一圈尽头,便又转回去,指着小巷深处,静待另外一个牺牲品。团长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呻吟,咒骂。宝宝行动了:他把鸽舍挂在工具棚墙上的一个粗粗的钉子上,然后走出去,跑起来,俯下身子,一直到受伤的团长跟前,一下子扑倒在他旁边。

团长呻吟着,开始恳求他:“请……请……请……”宝宝问他:“请干什么?告诉我要干什么。”团长小声地说他很痛,很冷,很渴——“给我水,行吗?我的喉咙干死了”——他还在流血,当宝宝以为他死了时,他突然又说起话来,说他一定得活着。然后他用冲锋枪打了一梭子子弹,大声喊道:“有本事来吧,你们这帮混蛋。还有你,给我滚一边去。”他突然讲起了意地绪语,这下子宝宝认出他是谁了:他就是宝宝到达军团总部那天,叫他柯卜里的那个人。现在他说的是:“Di toybn……鸽子……对不起……”然后说的几个词宝宝都听懂了,比如“mamme,mamme”,是在叫“妈妈,妈妈”。修道院的钟,每一次中弹都会发出回声,重现活力,但是这个呼唤并没有回声,而是慢慢地就听不见了。他死了。

宝宝干呕了几下,感觉稍微好了点。现在没人知道他和他的鸽子在哪里了。他要回到工具棚,背上鸽舍,返回修道院,等待哪位长官要他放飞鸽子。他从死去的团长手中拿过那把汤米冲锋枪,斜挎在背上,开始爬行。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边飞过,他害怕被发现,马上原地不动。然后他又开始爬,非常慢,用肚皮和胳膊肘一点点往前蹭。他的下巴也贴着地面,尽量不把头抬起来。

2

我已经解释过了,在某些特定的时间以及特定的场合,宝宝也能做到非常坚定,非常有决断。他矮墩墩、胖乎乎的身体下隐藏的是结实的肌肉和钢铁般的脊梁。而且他还有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力,总是选择直接通往目标的道路,而且勇往直前,不会停下。如果他看到我在特拉维夫的街道上乱逛,一定会训我的。如果他要训我,我肯定乖乖听着。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我知道他做了什么,是怎么牺牲的。我可以想象被他手指抚摸的感觉,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是怎样的。

爬了几英尺之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大腿,令他整个身体都向前弹了起来,然后他又打了个滚,惊叹一颗子弹竟然有这么大力量。没有被子弹打中过——特别是穿透骨头那种——的人不可能想象那一击的威力能有多大。他的大腿在膝盖部位断掉了。宝宝只发出一声叫喊,把后面几声硬硬地憋了回去,只是把手指插进土里,继续朝鸽舍爬去。

他的嘴巴十分焦渴,双眼因为疼痛和吃力而盈满泪水。他的腿就像一块破布一样在身后拖拉着。他的裤筒里面满是温热的鲜血,衬衫则被冷汗湿透了。他爬到一片低矮的石头篱笆后面,开始积聚浑身力气,不仅要爬上去,还要掉到另外一边,因为那边更安全,他还得忍住因此而带来的剧痛。他已经努力地抓住最上面一排石头,把自己拽了上去,但是就在他趴在上边,琢磨着自己怎么才能慢慢滑到另外一边,以及他得承受多么厉害的疼痛时,又有两颗子弹打中了他,从作战服的两块旧补丁那里钻进去,进入他的腰部和背部。

宝宝咬着牙呻吟着,掉到石篱的另一边。这几颗子弹都没有打中他的动脉或者重要的器官,但是每一颗都击碎了他的骨盆,穿出去的时候在身上扯出大洞,鲜血从身体前边飙出来——不是动脉切开时,那样一股一股地流出来,而是强有力地、毫无阻碍地奔涌出来。

此时,一门加农炮也加入了战斗。宝宝听到了炮声,努力想分辨出到底是装甲车上的炮,还是从远处什么地方发射的野战炮;到底是要轰击修道院,还是冲着工具棚这边来的——也许,炮弹发射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方向,指望着凭运气打中什么东西。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探寻似的触碰,只有经验丰富的战士才有这样的意识——他们要经历几个月的战斗才行,但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明白了——他感觉到有温柔的手指在触摸他的皮肤,这一下拍拍背部,那一下顺着脖子两边滑下来,这一下挠挠他的小鸡鸡,那一下摸摸锁骨窝:死神先要来一段舒服的前戏,这样他的伙伴才会心甘情愿地,甚至满怀爱意地,跟着他走。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好把希望分解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现实——不要期望道路终点有个巨大的奇迹,而是希望前面几英尺之内就能得到一点命运的恩泽。内心深处,宝宝知道不管是再来一颗子弹,还是只有刚才那几颗子弹,他都一样会死去;他还知道他不再是为了修道院或者耶路撒冷而战,甚至不是为了那些同志们的生命而战,而只是为了对女孩的爱,为了战争结束后两人要生的孩子而战。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抽离身体,他现在已经不指望什么,唯一的愿望是能爬到鸽舍那儿,看到女孩给他的那只鸽子。

他沿着一条直线,用胳膊肘很慢很慢地向前蹭着,两条腿在后面耷拉着,已经破碎的身体扫着地面,手指机械地向前扒着:靠近她,靠近鸽舍,靠近鸽子。此时死神就在他身后跟着,舔着嘴唇,准备迎接将要来临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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