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你们爸躺在他的床上——原来是他们的床——安心地等死。他经历过艰难的日子,也享受过美好的时光,但是等待这种事在两种岁月里都发生过:好日子里他一边看书或者听音乐,一边等待;苦日子里他就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他身体干巴瘦长,直挺挺的,两条腿在脚踝处交叉,双唇微咧,扯出一抹平静的笑容,两只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他的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好看清天花板上的一切;另一只眼睛闭着,好看清内心的活动。

“生了病,一整天一个人躺着,这样可不行!”迈沙勒姆大声说。

你们爸没有回答。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要是摔倒怎么办?要是心脏突然出问题怎么办?”

你们爸两只脚一会儿分开,一会儿交叉。先是右脚放在左脚上,现在左脚又放在右脚上。

“我们给你安装一个紧急按钮,直接和医疗呼叫中心连上,还可以连到我、伊莱勒,还有其他任何你想通知的人。你只要按一下按钮,我们分分钟就能赶来。”

“迈沙勒姆,”门德尔松教授说,“你尽管放心。心肌梗死可不是邀请客人的理由。我没生病,就是老了而已,跟你一样啊。如果你这么想要弄一个紧急按钮,就先给自己装一个吧。”

迈沙勒姆走了,第二天又来了,还带来医疗呼叫中心的主任和一名技术员以及他自己公司的一名电工。他们邀请本杰明和我来参加安装仪式,但是本杰明没有来。他打电话跟我说,安装一个紧急按钮绝对合理,而且就算他不在场,迈沙勒姆也肯定会让人安装一个最好的按钮。

现在你们爸又换了个理由拒绝这个提议:“要是我安装了这么个东西,你们平常就不会再来看我啦,只会在家等着,紧急呼叫了才来。”

“不会这样的!”迈沙勒姆说,退让了一步,“如果我现在一周来三次,以后我要开始一天来三次,一次看看为什么蜂鸣器会响,还有两次看看为什么它不响。”

你们爸终于默认了。呼叫中心的技术员把一个麦克风和一个扬声器连接在一起,迈沙勒姆的电工又增加了一个双重动力系统,既可以使用电池,也可以使用从楼梯井那边偷来的交流电。我问迈沙勒姆要是有人说我们偷电怎么办,他说:“首先,这个装置只用很少一点点电,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其次,因为门德尔松教授住在这里,整座楼的价值都提高了,难道他还不能免费用几度电吗?”

“门德尔松教授,”呼叫中心的主任说,“咱们现在要模拟一个紧急状况。我们一会儿都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你就在这里,就好像你平常一个人待在家里一样。当然,你身体肯定没什么问题,不过就是假装不太舒服,按一下按钮试试,然后你的医生就会通过墙上的扬声器回答你,好像他真的给你做检查和诊疗一样。你们可以听见对方,还能交谈。”

门德尔松教授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模拟情况,也知道什么叫检查和诊疗。那些一片好意的人鱼贯而出,到了厨房里,主任喊道:“请按按钮!”

没动静。

技术员说:“他没有按按钮。”

迈沙勒姆走到你们爸的房间门口说:“请按一下吧!”

“可是我听到的是他正常的声音啊,”你们爸说,“不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你得先按按钮,才能听到扬声器里的声音。”

“门德尔松教授,”主任又喊了一遍,“请按按钮!”

你们爸按了一下,只听一个有着金属味道但是很悦耳的声音回答道:“你好,门德尔松教授,我是你在呼叫中心的医生,出了什么问题?”

你们爸清清嗓子说:“1964年,我妻子拉娅离家出走,我的心脏因此受了刺激。”

他的语调清晰缓慢富有节奏,在这背后隐藏着医学知识、渴望和某种絮叨。而我则感到两条腿几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时我心脏病轻微发作了一次,”你们爸继续说,“恢复过来之后我只把这事跟她一个人说了,但是她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迈沙勒姆紧紧扣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拉到他那跟我一样矮壮敦实的身体跟前。

“门德尔松教授,”年轻的医生通过扬声器说,“多年以前,我的父亲就是你的学生。你看,我们的对话只是为了测试这个装置能不能正常工作。”

“这张床,我一个人躺的这张床,”你们爸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本来是我们的床。我躺在上面感觉非常糟糕,躺在别的什么床上我更不舒服。”

“你以前怎么不说呢?”迈沙勒姆松开我,冲进你们爸的房间,“我马上就给你弄一张新床!”

“谢谢,门德尔松教授,”年轻医生说,“装置工作正常,我将结束对话。”

主任、电工和技术员都走了。迈沙勒姆帮你们爸找的厨师回来了,拿着一堆吃的用的东西。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因为朋友和厨师都比我更能帮到你们爸。

“留下来吃饭吧,”迈沙勒姆对我说,“有烤腌肉串和沙拉,只要二十分钟就好。”

“不,我得走了。”我说,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跟以前一样,本杰明这一次又对了。有些事你只要和朋友一起做就行,不需要儿子;和技术员一起,而不需要家人。通过麦克风、蜂鸣器和一个扬声器,通过电线和紧急按钮,有些事情讲给陌生人听会更好。

2

两天后,我又去看了他一趟。

“你好吗,雅利?我没听见你进来,紧急按钮并没有响啊。”

我决定既不解释也不纠正他的错误。

“里奥拉和两个小姑娘怎么样了?”你们爸问。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那两个已经死掉的胚胎又怀到他脑子里去了呢?怎么他的嘴巴就能生出两个活生生的女孩呢?”

“里奥拉挺好的。”我说。我应该提醒他那位喜欢观鸟的妇科医生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是个男孩”,还有,“这次这个孩子是女的”?里奥拉的话也一样可怕:“是我们两人在一起才会有问题。”我是不是也应该提醒他呢?

“我知道一个新的笑话,”你们爸说,“你想听吗?”

“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笑话啊?你有我不认识的新朋友了吗?”

“从网上啊,我在网上找到的,然后就存在我的记事本里。”

他伸出一只手到床边的小桌子上,他的手又白又好看,然后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记事本。我已经说过,你们爸特别喜欢记事本,手边总有几个。他一贯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分组归类,对记事本也不例外,这些本子包括病人记录本、琐事记录本和想法记录本,他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记录一些他想隐藏的事情,其实都是一些公开的秘密。他已经可以算上一个业余的电脑专家了,不过他还是声明说,有些情况下,还是一个记事本更快捷,用起来更舒服。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专门记录笑话的本子,这样以后如果万一有客人来,他就只要给他们读笑话听就行了,而无须和蔼可亲地跟他们聊天。但愿不要这样啊。

“很多人喜欢跟我们交朋友,”妈妈过去老跟他这么说,“但是你总是在他们和我们之间筑起高墙。”

“我很累。”他总说,要么就说“你昨天才刚刚邀请人来过的”,或者“我头疼”。

“你说的这些都是女人才会用的借口呢,雅科夫。”

他一般对这种讽刺不置可否,然后就转身直接回到诊所。

我妈妈喜欢客人,请客的时候总是神采奕奕。她知道怎么安排座位才能让谈话一直继续,不会冷场,也不会有人觉得被冷落。她知道谁和谁得挨着,而且,更重要的是——迈沙勒姆的笑话——谁和谁得离远点。她知道有的女人得和丈夫在一起,而有的女人不在丈夫身边就会精神焕发。期待客人来访的时候,她就双眼炯炯有神,笑意盈盈,容光焕发。现在,距离她出走已经好多年,距离她过世也好几个月了,我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才突然明白,她邀请客人来家里,就是为了不要单独和你们爸在一起。

她给客人准备茶点,满屋都是好闻的香味,大家都知道她特别擅长这种简单的酥饼,一种在调味的面团里面塞上熏肠做成的点心。吃过的人都觉得好吃极了,他们说秘密就在于其中的酱汁,一种“味极美”酱汁,里面有芥末和黑醋栗,是她自己调配的。

妈妈离家之后,你们爸的朋友和熟人也都不来了。当他筑起的傲慢与隔绝之墙倒塌以后,他发现那后面竟然空无一人。没有敌人,没有伙伴,没有积怨宿仇,也没有不速之客。什么都没有,只有偶尔的来访者:医生、学生、因为医疗事故而向他咨询的律师。还有我们:本杰明,他几乎不来;里奥拉,她有业务出差到耶路撒冷时都会来看他,两人很开心地用英语聊天;我,没事或者有心事的时候就来耶路撒冷,每次都来看他;他的孙子双雅兄弟,他们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就跟他一起玩一种游戏,现在二十岁了,还在继续玩——在一本大型德语地图册上“旅行”,很多年以前,他也用同样的地图册和我们一起“旅行”。

“来吧,孩子们,”他跟他们说的话也和跟我们说过的一样,“让我们到地图册上转转,到各地旅行吧。”那两位特大号的孪生兄弟就会乖乖地坐好,大雅坐在祖父右边,二雅坐在祖父左边。不过,以前本杰明和我总是跟着他一起穿越沙漠,跋山涉水;而他俩不一样,他们最喜欢地图上跟美食和农业有关的部分,总是在这些地方转来转去。他们浏览那些肉食之国、鲜鱼之国、橄榄油之国和奶油之国;他们对没有浓汤可喝的国家深表同情,哀叹有些人要吃豆腐、莴笋和海藻。他们窥测一片又一片土地,无论它们富裕还是贫瘠。

这个世界差别巨大,你们爸又一次跟他们解释:这个地方吃玉米,那个地方吃大米,这里,我们这个地方,人们吃小麦。然后他们就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祖父。人们什么都吃。我们不光吃面食,也吃玉米,还有各种米。”他们问你们爸的厨师什么时候到,这位厨师是一名罗马尼亚工人,迈沙勒姆发现了他的烹饪本领。我妈妈出走以后,他就让这个人来我们家做饭。他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工人,现在他已经和迈沙勒姆还有你们爸一起变老了。他也打扫屋子,洗衣服,熨衣服,买东西。后来,你们爸自己弯不下腰的时候,他还帮他剪脚趾甲,帮他淋浴,再扶他出来。

迈沙勒姆警告过他,千万别在门德尔松教授的沙拉里加洋葱。他还给你们爸做过粗玉米粥和鱼子,都是罗马尼亚特色食品,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一句冷冷的“不要,谢谢”。以后他就知道了,要准备香肠扁豆汤——小扁豆汤里面加香肠碎——以及用香葱和黄油给土豆调味。至于罗马尼亚食物,他主要给他做腌蔬菜、菜肉酸汤和烤肉卷。

他不和门德尔松教授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尽管他偶尔也会给两人倒上一点梅子白兰地作为饭后消化剂。他一般站在他旁边说:“祝你健康!”然后就打扫厨房,扶着门德尔松教授到外面散散步。

迈沙勒姆自己也常去看他。一周三次,有时候还要更多。虽然他有钥匙,但是他每次都先敲门,声音很轻(“说不定门德尔松教授刚才在睡觉呢?”)不过也足够听得见(“说不定正好有一位女性访客呢?”),然后他才用钥匙打开门,静悄悄地进去。如果你们爸正在睡觉,他就在房间里“随便地转转看看”:给铰链上上油,加固拉动百叶窗的皮带(“我们得把这个小姑娘弄弄紧”),检查一下水龙头和出风口(“这个家伙得换掉了”)。有时他还会上楼到我们以前住过的大套间,看看租客的房间是不是一切正常(“如果真有点什么小问题,他们也用不着把门德尔松教授逼疯”)。

如果门德尔松教授是醒着的,迈沙勒姆就给两个人准备好咖啡,有的时候他也给两个人分别倒上点酒——“拉娅特别喜欢白兰地”,他们都想起了过去的事——和他聊聊天。迈沙勒姆和谁都能聊起来,聊什么都行;他聪明又有好奇心,这些都足以弥补他知识的不足。

我告诉你们爸自己非常羡慕他们这种男人之间的友谊,我还做了个简单的“支持与反对”的分析,接着又说:“你知道吗?我敢肯定如果格申还活着,他一定会成为我的朋友,就像迈沙勒姆是你的朋友一样。”

“格申很久以前就死啦,”你们爸干巴巴地说,“要我说,雅利,你应该有新朋友了。”

“没那么容易,”我说,“到我这个年纪,人们就不交新朋友了。”我告诉他,赢得男人的心可比赢得女人的心困难多了,因为要讨好女人可以“先把身体送上去,甘愿为她放弃生命就行了;而讨好一个男人,一开始就得用脑子,还得用心才行”。

你们爸脸上掠过一丝不满。他琢磨了一会儿这种令人生畏的可能性,然后说:“是的,雅利,这种特点很有意思。”他突然又说:“雅利,我听说你正在建造一座自己的房子。”

“我不是在建造,而是改造。”我对他说。

“但是你在特拉维夫已经有一座漂亮房子了啊。”

“特拉维夫的房子是里奥拉的。她选的,她买的,装修也是她设计的。而我正在改造的是为我自己的房子。”

“是属于我自己的房子。”你们爸纠正了我的用词。他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毛:他是在解释我说的话,还是重复你的话?他是猜到你给了我钱买这座房子吗?如果知道,谁告诉他的?迈沙勒姆还是你?如果他真的知道这回事,还有谁知道?我弟弟?或者我妻子?

“带我去一趟,雅利。我倒是挺想看看的。”

“好啊。”

“我们定个日期吧。”说着他从床头橱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个黑色的记事本。

“你跟我做计划还需要日期记录本吗?”

“你和本杰明还真以为我整天无所事事呀,”你们爸嘟囔着,“我得开会,写文章,每天早上要上网,医学期刊还有邮件等着我处理呢。我还在网上找过我自己的名字,看来我还活着呢,人们还在引用我的文章和我的话。”

我夸奖他这么快就适应了新科技,学会了使用计算机,发电邮,还能用文字处理软件。

“与时俱进,学点新东西对你也同样没坏处啊,”他对我说,“有些人总是停留在过去,觉得以前什么都好。但是他们忘了在过去那个所谓黄金时代,一半的孩子五岁以前就因为疾病而夭亡。现在的生活轻松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下载音乐,雅利,还去听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会,还参加各种研讨会——”

“那其他作曲家呢?”

“没有其他的作曲家,到我这个年纪已经能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太好。”

“妈妈喜欢歌剧。”我说。

“她不是喜欢歌剧,她是喜欢一部歌剧。唯一的一部:《狄多与埃涅阿斯》。这部剧里,她只喜欢一支咏叹调。没有这一支成功的咏叹调,这一出剧就什么也不是。”

他开始唱起来,表情凝重,唱得很熟练:

“把手给我,贝琳达,黑暗的阴影将我笼罩,

让我在你的胸口歇息片刻,

我多想停留长久一些,但是死神侵袭了我;

死神现在是受欢迎的客人。

当我长眠于地下,希望我的错误不要在你的胸中引起困扰;

不要忘记我,但是,唉!忘记我的命运。”

“来吧,雅利,”你们爸唱完了之后说,“让我们定个去你那里的时间吧。”

我也拿出了我的日期记录本。

我开始先提了三个日期,你们爸都否决了,“你看吧,”他说,“我比你还忙呢。”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他合适的时间,我建议到我家去的同时,还可以顺带安排一个小的旅行。“我带上点吃的,咱们可以找个有树荫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你呼吸点新鲜空气,看看风景,这对你的眼睛也有好处。”

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张压缩碟:贝多芬的,不是全部作品,但是收录了作品片段的选集。这样一路上他可以欣赏音乐,我也不用那么难熬。我还买了一把折叠椅,说不定他能接受我的建议,在路边停车吃点东西,椅子就能派上用场。还有一个枕头:或许你们爸会疲倦,需要打个盹。

3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起床以后,很早就从特拉维夫出门了。到了你们爸那里,我发现迈沙勒姆也在。

“才早上七点啊,”我实在很吃惊,“怎么,难道你也睡在这里了吗?”

“我们老家伙起床都很早,所以我就来了。要是我们互相不帮忙的话,谁还能帮忙呢?”

门德尔松教授看上去神采奕奕。一头整齐的白发就像戴着一顶银色的皇冠。高龄并没有令他的身高缩减,也没有让他的身材走样,他还是那么儒雅从容。

“早上好,雅利。”他容光焕发,“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肯定以为到了这里还得再等一会儿吧。”

“看看,看看,他就像住棚节[住棚节:犹太民族和犹太教的节日,也称收藏节,为纪念以色列人出走埃及进入迦南前40年的帐篷生活而设立。]那天的棕榈树枝一样新鲜呢。风度翩翩!快通知警察:门德尔松教授马上就要走出家门了,把所有的女孩都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他说的没错。你们爸,穿着一条卡其长裤,裤缝笔挺,上身是一件灰蓝色衬衫,外面套一件浅褐色开司米夹克,脚上是一双舒适的棕色小山羊皮休闲鞋。

“标准的度假装!”迈沙勒姆评论说,“你只要再加上一条围巾,就是摩洛哥王子啦!”

迈沙勒姆伸出一只手搀了门德尔松教授一下,因为他走下四级台阶的时候,有点哆嗦。然后迈沙勒姆又赶紧把他的草帽和手杖递给他,但是你们爸不肯要,所以迈沙勒姆就把这些东西给我,让我先放到“巨兽”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清楚地表明他心里其实特别特别想跟着一起去,但是他很聪明,并没有真的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迈沙勒姆,你知道吗?”你们爸问他,“雅利在给自己造一座房子,这样他就有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家了。”

“这可太好了,”迈沙勒姆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座有些年头的小房子,花园里种点花,再有几棵大树。最重要的是,要能看得见风景。伊莱勒,你怎么没早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改造啊。”

他把一个木头板条箱放在“巨兽”车门下面:“这个车很舒服,就是比较高。把脚放在这里,雅科夫。”

你们爸爬上去坐好,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这辆车真是很舒服。”然后他系好安全带,踏踏实实坐定。迈沙勒姆从车子后面绕到我这边。“你别告诉他我帮你弄房子了!”他小声说,接着马上提高嗓门,“把这个板条箱拿上,这样门德尔松教授上下车都方便一些。”

听到他此刻叫“门德尔松教授”,我才意识到刚才他是直接叫他名字的。“巨兽”已经缓缓开动了,只听得迈沙勒姆大声喊:“开车小心,伊莱勒。听见了吗?你身边可坐着一位重要人物呢。”

我决定从耶路撒冷森林那边出城,沿途还经过贝特扎伊特村,这样一路都可以浏览风景。你们爸打开窗户,欣喜地呼吸着松树的味道。他还看见一只瞪羚一路跳下亚德韦希姆大屠杀纪念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约600万犹太人被纳粹屠戮,亚德韦希姆大屠杀纪念馆即是为铭记这段历史而建。]下面的台阶,这也让他很高兴。

一路上他都兴致勃勃的:“我们以前都很喜欢在这一带远足,你妈和我两人。我们还会采蘑菇。看这边,我们以前就是从这条路走到‘大象巨石’那里。我们回来的时候走面包店那个方向,顺道从工人那里买一条新鲜的白面包。”

“我们也跟她一起走过这条路,”我说,有点要激怒他的意思,“这样可以从远处看到特拉维夫,记住这个城市。”

但是你们爸只是微微一笑。“是的,”他漫不经心地说,“她非常喜欢特拉维夫。她喜欢剑兰,喜欢喝一点点白兰地,喜欢吃西芹,当然还有特拉维夫。”

我决定趁着现在这种融洽的气氛,趁着父子间的这种亲近,像放飞鸽子一样,把一个问题抛出来,看看怎么样。“你也许还记得她脸上的酒窝在哪一边吧?”

“谁的酒窝,雅利?”

“妈妈的酒窝,我们刚才不正在谈论她吗,对吧?”

你们爸已经老了,对老人来说,一旦对话中有他可以占上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并且充分利用。

“她有两个,”他说,“两个grübchen。你知道grübchen是什么意思吧,雅利?德语,酒窝的意思。”

他是装出来的吗?他在重写我们的历史吗?他的确真的已经忘记了吗?

“上一次,”我提醒他,“你说她根本就没有酒窝。另外一次,你说她的酒窝不在脸颊上,而是在下巴上有一个。”

“可能吧,”他回答道,然后开始直接反击了,“不过如果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为什么你们俩还总是问呢?”

“你说‘你们俩’是什么意思?本杰明也问过你吗?”

“就是你们两个。你们俩老是因为这个问题对我纠缠不休。”

“这是因为她的酒窝到底是在左脸颊还是右脸颊,我们都不能说服对方。”

他不说话了。我差点就要不耐烦的时候,他突然又说起来。“既不是在左边,也不是在右边。她有两个酒窝,在尾巴骨的地方。这里。”说着,他伸出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一下子摸到我右边屁股和车座之间的位置,速度快得出奇,而且位置十分精准。他的拇指和食指摁住我的脊椎两侧,就像蛇牙咬住我一样。

“两个。这边一个,”他说,几乎要摁到我的肉里去,“另外一边,还有一个。”

以前那位美国帕尔马赫突击队员和那位拿着镰刀的铲车操作员都碰过我的这个地方,但是他的手一碰,我就说不出话来,而且全身都动弹不得似的。你们爸似乎要让我更加难受,接着说:“我喜欢亲吻那酒窝,有的时候我会在梦里描绘它们。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雅利。现在也一样,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他又不说话了。

过了几分钟,他接着说:“我们都对彼此做过一些不厚道的事,也曾经相互较量过好多次。但是为了伤害我,先离家出走,然后在外面死去,需要这样做吗?这太过分了,对我们两人都太过分了。”

好长时间,你们爸和我都没有再吭声,突然他说:“我再也不能这样了。”用的是你的语气。我吓坏了,但是他微笑地看着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他睡着了,即便是坐在座位上打瞌睡,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令人尊敬,那么儒雅。他醒过来,过了几分钟之后,他说:“这次旅行搞得我有点累了,雅利。我们回去吧。”

我争辩说:“但是你原来是要看看我的房子的,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再找时间吧。现在我想躺下来,睡一觉。”

“我会找一个有树荫的好地方呀,我已经买了红酒和食物,还有毯子和枕头。你可以躺下休息,然后我们再继续行程也行呀。”

“下次吧,雅利。现在请送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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