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那天早上女孩要求做简单一点的工作:检查鸽子的食品袋,打扫食槽,把鸽舍的地板扫刮干净。满怀忧虑的心灵不适合做育种的工作,肯定也不能放飞鸽子,或者训练幼鸽。这种情况下,哪怕填写一张育种信息卡,也会出错。

她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一言不发,这种例常的任务让她心情平静。突然,她听见翅膀的沙沙声,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的脑海中。这声音那么有力,似乎整个动物园都安静下来,跟她一起侧耳倾听,拭目而视,所有的动物似乎都已经呆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猴子们不再吱哇,狮子不再咆哮,鹿群也不惊恐,女孩转过身,冲出去,伸出手,抬头看着天。

鸽子向她飞过来,速度那么快,好像天空要裂开一般。一时间她都不知道眼前飞来的到底是一个魂灵还是一个身体,是鸽子有血有肉的身躯,抑或只是她的幻象。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先有身体的感知和理解,然后大脑和意识才能明白过来;因此,喜悦并不是来自于大脑的思考,而是来自于胸膛内那颗心脏的期盼。她送给他的鸽子回来了;他派她回来的。他还活着。一切正常。

鸽子落在鸽舍东南入口处的起降台上,推开活门的栏杆,进入小巢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女孩先把鸽子的尾羽伸展开来,寻找鹅毛管,却没有找到,然后她才把鸽子腿上的信管解下来。

完全出乎意料。信管中没有信息,只有一个有盖子的玻璃管。女孩把管子拿到灯光下,发现里面也没有纸条,只有几滴含糊浑浊的液体。她把盖子取下来,闻了闻里面的东西,鸽子归来的喜悦瞬间变成了惊愕,她的身体已经明白了,几乎动弹不得,嘴巴无力地张开,呼喊起来。那个名字尖声而出,在空中炸裂。

她的膝盖不住地抖,但是对于管子里内容物的担心让她的手上有了力量。不能松手!管子不能掉!哀悼和死亡等到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思考。不要放弃!她把盖子重新盖好,用棉絮把管子包好,放进衬衫口袋里,用手紧紧地捂着。她就以这样的姿势离开鸽舍,朝动物园工具棚跑去,劳弗医生的小指挥部就在棚子旁边。

“发生了什么事?”仓库管理员问她,“从来没见你这副样子。小心一点吧,别打破了东西。你手里是什么?”

“注射器……我要一个注射器。”女孩结结巴巴地说。她两只手使劲地拉各个抽屉,在里面匆忙地翻找,把东西都弄翻了。突然,她尖叫起来:“我需要一个注射器还要一把勺子!你还不明白吗?你也跟我一样是女人呐!你难道不明白女人需要注射器和勺子是要做什么用吗?!”

“不,我不明白。不过你突然这么急着要,好吧,这里有一把勺子。这边,还有一个注射器,”管理员说着,从架子上拿过一个金属盒,打开盖子,“拿去,刚刚消过毒的,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喊什么?女人跟这些东西有关系吗?你要什么尺寸的针头?”

“不要针头,只要注射器……快呀!很紧急!”女孩从管理员手里一把夺过注射器,又从桌上抓起勺子,冲出仓库。

管理员在她后面喊道:“我听说过有女孩子马上就要巧克力,马上就要个男人,或者马上就要诗集,但是要不带针管的注射器和勺子,做什么用啊?”

女孩没听见管理员这一番经验之谈,她已经跑回鸽舍,一下子冲进去——这样既不符合规则,也不符合习惯。她把一张军用毯铺在地上,头上放了一个小的饲料袋。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然后打开门,放出一群受惊的鸽子。他们冲出鸽舍,飞到动物园上空,但是他们没有飞走,也飞得不高,只是在原处绕着大圈飞。她使劲扯了四下,把窗帘绳都拽掉,厚重的窗帘布落下来,盖住窗户,黑暗立即充满了整个鸽舍。她把管子拿出来,去掉盖子,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管壁,宝宝的精液一滴滴流到勺子上。女孩向后拉动活塞,将所有精液都吸到注射器里。到底有多少啊?不过几滴而已。

她三下两下扒掉衣服,仰面平躺在毯子上,想起了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她亲吻他,拥抱他,触摸他,抚弄他,她让他愉悦,并因此自己也感到更加愉悦。现在她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坚持要求他跟自己真正的交合,不该让那些精液只是射在自己的手上。哭是没有用的!她把那个小饲料袋垫在自己的腰下,大张开双腿。然后她右手拿着注射器,左手的手指伸到嘴里湿润一下,然后从下边插入自己的身体。她一次次地弄湿自己的手指,尽量让自己阴部周围和里面都润滑起来。然后她屏住呼吸,将注射器针管的全部都插入,推动了活塞。

她把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将膝盖抬高到胸口位置,用两条胳膊抱住。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身体,寄希望于他的种子可以找到合适的路线。她就这样抬着腿躺着,眼睛闭起来,倾听着精液的流动——向下,向下,向下——感受那些小东西如何四散游动,冲入她身体的深处。

这就对了,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一直向下游动,这就是回家的方向,径直行进。一千对小翅膀在她体内扑闪,漂浮在最幽深的地方。向下,降低,到那个幽暗、安全的深处;到里面去,里面,那里温暖湿润,包围你们,赋予你们生命。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任务,现在轮到你们这些小东西了,一路向前,不要回头。

那精液,似乎非常留心地聆听她的声音,加快了速度猛冲。冲向回家的方向。它们从死亡的天空来到了生命的深处,从寒冷的体外进入温暖的体内,从阳光照耀风声呼啸的飞行途中,进入夜色一般幽暗静寂的深沟。

2

几分钟后,女孩睁开眼睛,发现那只鸽子并没有和同伴们一起飞出鸽舍,而是在她脑袋旁边站着。她们看着对方,女孩的眼睛湿润了,鸽子的眼睛依然睁得滚圆,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她的小脑袋向上歪着,鸽子想要把什么东西看清楚的时候,都会做这样的动作。

“你从哪里来?”女孩问。

鸽子没有办法表明方向或者地点;他们这种生物的眼睛就像望远镜,喙就像指南针,回家的渴望就是地图,他们根本不需要表明方向或地点。因此,鸽子的回答是非常模糊的,跟人们的期待不一样,同时也就更富有诗意,更加绚丽。

“从山顶,”她宣告,“宝宝临死之前,从喧嚣和炮火中将我放飞。”

“你飞了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

“太阳呢?”

“整个行程都照在我的背部。”

“四十分钟,从东南方向飞来,”女孩说,“你来自于耶路撒冷。”

“应该就是吧,”鸽子咕咕地说,“对我们鸽子来说,只要是回家,从什么地方起飞都是一样。”她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便接着说:“我是他最后一只鸽子。我是宝宝放飞的最后一只鸽子。”

女孩的眼皮变得沉重,她觉得很疲倦。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底涌出,顺着双颊流下来。既然该做的事已经完成,她就不用再想他给她送来什么,也不用想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她现在就想要思考一下爱人是怎么死的。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要求鸽子,“他被击中的时候是不是还背着你住的鸽舍?”

“不是,”鸽子回答,“他把我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出去了。钟声敲响,响雷炸了,一条火舌翻卷着。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鸽舍掉在地上,摔坏了。我的两个同志被杀死了,小一点的当场死掉,雄的那个大一点,撑了一会儿也死了。只有我一个留下来,等待着。”

她不再说什么了,转而啄起掉在地板上的一粒种子,又呷了一点水,意思是她已经吃好了。然后她从食物旁走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

“那宝宝怎么样了?”

“他回来了。他的皮肤破碎,血液流失,他是呻吟着爬回来的。”

鸽子如此郑重的讲述让女孩警觉起来,她抑制住自己的泪水,这样她的身体才不会颤抖,从而不会影响那些种子流入她的身体深处。

“他做了些什么?”

“他把裤子割破,暴露出身体,然后他做的事情跟你以前做的一样,就是你们在这个地方做的那种动作。”

她们俩都微笑起来。鸽子笑得很动人,她眯眼看着,喙微微张开;女孩的眼睛闭着,满是泪水,嘴唇发白。

“如果他有翅膀,他一定会自己飞到你身边的,就像我这样。你就是他的前进方向和最终目标。细细的一股,倒出来,盖好盖子,把管子绑在我腿上。他握住我,爬出去,放飞,然后停止呼吸。”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要飞到他身边去救他。”女孩说。

“我做过你的翅膀呀,”鸽子骄傲地说,“我就是血肉,是灵魂,我就是掠过身体的微风,是爱的负载,我是风与力量。”

刚才一直在鸽舍上空盘旋的鸽子现在都落下来,站在周围。他们可能饿了或者渴了,也可能他们想听听里面的对话。有几只鸽子站在房顶上,其他的则落在地上,咕咕叫着走来走去。

“嘘,”这只鸽子对他们说,“嘘。种子已经回到了它们的安乐窝。耐心一点。”

“嘘,”女孩拖长声音说,“他回来了,他在我的身体里航行,腾飞。我能感觉得到。”

外面的鸽子又飞起来,在鸽舍上空盘旋。女孩把注射器从体内拔出,针管已经空了,女孩看也没看一眼,就撒手让它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胳膊和腿都软塌塌的,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几分钟后,劳弗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头大汗。半小时以前,他从远处看到鸽子都在盘旋,既不升空也不降落,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很清楚很明确地绕着一个中心,一圈圈地飞。他一看就明白肯定出事了。

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恐惧让他的双腿能够一下子跳起来,担忧让他的双腿像年轻人一样灵活。他像个疯子一样狂跑,越过篱笆,落在一片片的沙地上,喘着粗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跑。他抄近路,从后院直接到了动物园,路上有人让他不要跑,也有人试着耽搁他拦住他,但是他没有停下,而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不,现在不行,我们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他到了动物园之后,并没有直接到大门那边,而是收拢双腿,直直地一纵,撑上墙头,然后翻过围墙,落到对面地上,然后他站起身来,径直向鸽舍跑去。

他扒拉开窗帘的带子,往里瞥,看到女孩躺在地上。开始他担心她死了,然后看明白她只是睡着了,这时候他才看到她没穿衣服。她赤裸着,胳膊和腿都摊开,脸颊上的泪痕有点干了,闪着光。大腿之间还有口水的痕迹,也变干模糊了。那只走失的比利时冠军鸽在那里和她干什么?为什么她坐在女孩的肩膀边上?她在警戒着什么吗?

他立即扭过脸去,避免再看到女孩的裸体。出了门,他去找来自己的灰色羊毛毯。有的时候,为了照顾一些生病或者难产的动物,他得在动物园的小房间里过夜,睡觉就用这条毯子。拿了毯子回来,他轻轻走进鸽棚,把毯子给女孩盖上,起身离开,把门在身后关上。他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遇见了仓库管理员,她十分激动地悄声告诉他,女孩疯了。

“我的意思是完全疯了,劳弗医生,”她说,“我跟你说呀,劳弗医生,她神经错乱了。她大喊大叫着进了仓库,劳弗医生,你根本想不到,她要的到底是什么:一把勺子和一个注射器,劳弗医生,我真不明白她要这些干什么用。”

劳弗医生也不明白她要这些有什么用,不过他——不像仓库管理员——很了解女孩,也明白她这么做并不是疯了,一定有她的目的。他又回到鸽舍,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看见窗帘又拉上去,女孩——醒了而且穿好了衣服——走出来。那只比利时竞翔鸽就停在她的肩头,刚才那些在头顶上盘旋的鸽子都已经进入鸽舍,开始吃食了。

“这就是前几天从我们这里不见了的鸽子。”他告诉她。

“宝宝死了。”女孩说。

“在哪里?怎么死的?”劳弗医生叫起来,“他怎么会死呢?”

“他临死前放飞了这只鸽子回来。”

“你说什么呢?你什么时候把她给他的?”

“他来跟我道别,就在去打仗之前过来跟我说一声。我把她给了他,然后他就走了。”

“去打仗之前?”劳弗医生大吃一惊,原来那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感觉有点应付不过来了。“打什么仗?他是驯鸽师,又不是战士。打什么仗?你为什么说他已经死了?”

“今天早上,为了争夺耶路撒冷的一座修道院,打起来了,他在战斗中阵亡了。这座修道院有一口钟,还有一门炮……”

说到这儿,女孩已经号哭起来,哭声沉重而痛苦。劳弗医生搂住她的肩膀,说:“嘘……好了……嘘。谁告诉你他死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告诉我的,还有鸽子也告诉我了。”

“一个人怎么能通报他自己的死亡呢?鸽子怎么能告诉呢?这不可能!”

女孩没吭声。

“他让她给你传送的是什么?”

女孩把已经打开的信管和空了的玻璃管递给他。

劳弗医生往里边看了看,刚刚闻到气味,他已经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了。他的鼻子证实了他的身体所感知的事实,尽管他的内心已经接受,理智上却依然拒绝。他慢慢坐到一个箱子上,抱紧女孩的大腿,头顶在她的腹部,抽动着肩膀,喉咙阵阵发紧。

“原谅我们,”他对她说,“请原谅我们还要哭泣。他们跟我们保证过,他只负责驯养鸽子,只需要建立一座鸽舍。可是最后我们怎么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我们只会照顾动物和驯养鸽子。我们还能明白什么?”

他站起身来,将女孩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喃喃地说:“那么你……真是难以置信。这就是你跟仓库管理员要勺子和注射器的原因……毫不犹豫,也不需要‘支持与反对表’,这个决定……”

“这就是我想要的,也是他想要的。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要孩子的事情,战争结束我们就想要个孩子。这就是他传送给我的。”

“这样的经历闻所未闻,简直是奇迹。”劳弗医生说着,振作起来,好像女孩已经恢复的气力也同样灌注到他的身体中一样。“这是世界驯鸽发展史上都不曾记载的奇迹。下一次研讨会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这件事讲给所有的驯鸽师。”

3

时间一天天过去,然后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劳弗医生恢复了理智,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不过下一次研讨会上——半年以后——所有的驯鸽师都看出来女孩的肚子大了,而且那只比利时竞翔鸽总是停在她的肩膀上。又过了三个月,她生了一个男孩,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不用猜测,大家都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参加了一次驯鸽师研讨会。劳弗医生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她坐着,那只比利时竞翔鸽停在她肩膀上,孩子在她怀里吃奶——那张照片哪去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驯鸽师们都开心极了。他们挨个到她身边,与她一起哀悼,同时分享她的幸福,每个人都一边微笑一边擦拭眼泪。

女孩独自照顾了孩子好长一段时间——大概一年或者更长时间——劳弗医生暗示她为宝宝守丧的时间差不多了(“这种事情我们兽医可比儿科医生更了解呢”)。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客人出现在动物园:就是受伤的鸽子掉在阳台上那天,和女孩一起的那个男孩。他是邻居家的儿子,当时帮着给鸽子做了包扎,陪着女孩去了动物园,搜集了一些过期的面包,后来学习了康宁解剖学还背了英语大词典,最后去了美国,在芝加哥学医。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十年,在他眼里,似乎经过了一百年。他没有一天不想着她,没有一个晚上不梦到她。他已经不再是个小男孩了,而是一个学有所成的青年,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做出选择,等待他建功立业。他后面有成打的工作机会,都被他拒了;成打的人劝他未果;美国还有四颗为他而碎的心。在海法港,他下了船,亲了亲他自豪而激动的双亲,接着,一个小时以后,在他们坐上出租车去特拉维夫的路上,他便问到了女孩。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妈妈说。他爸爸插了一句:“我们回家再谈她吧。”他妈妈接着又低声咕哝了一句:“一桩丑事,全城都知道了。”

他们早就不住在本耶胡达街女孩父母家的楼上了;他们搬到迪岑哥夫广场一套更大的新公寓去了。他把行李往父母给他准备的房间里一放,就对老两口说:“我要出去一趟,过一会儿回来。”

“你要去哪儿?”他妈妈叫起来,“你才刚从美国回来呢,现在就要出去?”

“我就出去一会儿,”他说,“我要去见她。”

他并没有朝本耶胡达街方向去,而是下意识地去了相反的方向。动物园的胖子收下了他一路收集来的过期面包,让他进了动物园的大门,同时目光低垂,颇为苦恼地看着他。

年轻的医生进入动物园,顺着小路走到鸽舍,只见女孩正坐在那里给一个婴儿喂奶。他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浑身僵硬。女孩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跟所有哺乳的母亲一样,正低头看着孩子。他悄悄地后退,藏在小道拐弯的后面,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然后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你好,拉娅。”他说。

“你好,雅科夫。”说着,拉娅抬起头。

“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女孩,现在你已经在给孩子喂奶了。”

“他的名字叫雅尔。”

“这孩子很好看啊。”

“他长得跟他爸爸一样,要是长得像我的话,还会更好看呢。”

“我刚刚从美国回来,我已经结束了在那里的医学院课程了。”

“祝贺你。”

“也祝贺你。我半小时前才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谢谢你。”

“雅尔的父亲在哪儿?”

“他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了。”

“我很遗憾,我不知道这事。”

突然,他觉得心中充满勇气,再也不想压抑封锁自己的想法了。他早上起来时,走在路上时,坐在大学图书馆、实验室、医院里时,晚上躺下时,都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同样一句话。现在,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拉娅,我本来应该留在这个国家,我本来应该参加战争,而不是到美国去学医,我本来应该接受劳弗医生的提议,和你一起在这座鸽棚工作,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发展的。不过说我会成为一名优秀医生的人也是他,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

“真滑稽,”我妈妈说,“没想到劳弗医生竟然就决定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你的,我的,我活着的这个宝宝的,还有我已经死去的那个宝宝的。”

她把我从一边奶头换到另一边,动作果断,甚至有些急促,好像一下子从恐惧感转换成安全感一样,然后她说:“雅科夫·门德尔松医生,这样的安排还是很好的啊。”

“我原来希望能够忘掉你,拉娅,”年轻医生说,“但是我忘不掉。”

她没有回答。

“第一年我给你写了七封信,第三年写了十封,第四年又给你写了五封,后来我就不写了,因为你从来没有回过信。”

“这没有什么意义。”

他坐在她对面,说:“拉娅,从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甚至在那只受伤的鸽子落在阳台上以前就爱你了。那时你喜欢趴在阳台上看书。我就经常从楼上的阳台看着你。有一次你的衬衫掀起来一点点,我看到你的后背有两个酒窝,我就在你楼上,闭上眼睛,亲吻了这两个酒窝。”

她还是沉默不语。

“受伤的鸽子飞来的那天,我家不是有一件衬衣掉到你家阳台上了嘛——其实是我扔下去的,衬衫没有掉。”

“我那时也想到了。”

“如果你问我,我在医学院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所有东西都可以被修复。不光是身体,灵魂也可以。它们可以被修复,重新来过。我认为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做的。”

她不说话。

“我甚至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他说,“我父母写信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他们从来没说你已经结婚了。”

“我没结婚。”我妈妈说。

年轻医生深吸了一口气,他决定现在什么也不说了,所有的澄清,所有的惊奇,都留到以后,再找机会聊吧。

“我希望你能嫁给我,”他说,“你可以再生个女孩,我想要个女儿,这个男孩我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的。”

情况就是这样,大致如此吧。也就是说,几天后,我妈妈对他说:“我们同意。”尽管他们没再生个妹妹,而是生了一个弟弟;雅科夫·门德尔松医生却变成了你们爸,不管在谁看来,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个昵称都非常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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