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就这样吧,”我的女承包商说,“我们已经把该拆的都拆了,该扔的都扔了。现在该建设了。”

“你准备从哪里开始?”

“通常先要砌起内墙,然后是基础工作,准备水电工进场。不过我们准备先从户外淋浴间开始。”

她叫其中一个中国工人过来。“这边浇混凝土,”她指示说,“五英尺乘五英尺,这样就可以供两人使用,百分之二排水坡度。”

“你确定这个地点没问题?”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可不希望整个村子的孩子都跑过来偷看我洗澡。”

“不用担心。中国人发明了面条、风筝、火药,还有户外淋浴。他们知道怎么造可以不被外人看到。”

工人又问了一些我听不懂的问题,蒂扎尔指指点点地说:“把排水管接到柠檬树那边,用直径两英寸[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约为2.54厘米。]的管子。”

她又对我说:“行了,我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在这边就行了。中国人跟我们差不多——他们最不能忍受干活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监视。”

“他怎么能明白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我们各说各的语言的时候,语言的韵律很自然,我们的手势和体态也很自然,然后我们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他怎么能够明白‘百分之二坡度’这样的话?”

“你什么意思,怎么明白?职业工匠,当然明白百分之二坡度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说一遍呢?”

“这样他就知道,虽然他的老板是个女的,但也是很了解业务的,他必须要尊重她。”

我新家的改建工作就这样从一个户外淋浴房开始了。中国工人先找平地面,安装了一个木头框以浇筑水泥,放置金属网并安装了排水管,然后他浇灌了混凝土,并用长长的抹子抹光。等到水泥地面有点变硬之后,他建议——笑容可掬,手势自然地——我可以在上面摁个手掌印作为纪念。我做了,并且建议他也摁一个。他大声笑着,拒绝了,然后走到一边去。不过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走到我身边,弯下腰也摁了一个掌印。

第二天,我带团到贝特谢安去观察谷仓猫头鹰。等我回来以后,蒂扎尔大声宣布:“你的淋浴房弄好了,过来看看吧。”

我过去看了看。先是一条窄窄的瓷砖铺的小道——“这样泥巴就不会进到你的脚趾缝里”——直达终点。作为户外淋浴房来说,这里可算是应有尽有:地板和排水管,毛巾架,放肥皂和硬毛刷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个小镜子——这是那名中国工人的灵感,他估计我喜欢淋浴的时候趁便刮胡子,因为脸上刚好会涂肥皂,冲水也方便。这一点迈沙勒姆和蒂扎尔倒是都没有想到。

“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安装到位了,”蒂扎尔说,“省得你以后还要跑到承包商这里来投诉。”

我打开水龙头,一片水幕喷涌而出,水流柔和,水量充沛——尖利的细水流不适合户外淋浴——流出来的水瞬间就消失在地板的排水孔中,最后被柠檬树吸收了。

“这棵树跟你一样开心呢。”蒂扎尔说。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棵树呢?本来还可以把水排到其他几棵树那里啊。”

“只有这棵树才配得上这个待遇,它发出的味道好闻,结的果子也好。”她说。她推着我走到工人跟前:“去谢谢他。中国人跟我们一样——他们喜欢被人表扬和赞许。”

我很热情自然地用希伯来语和肢体动作对他表达了谢意,只见他满脸放光,鞠了一躬,笑了起来。我也回鞠了一躬,跟他说什么时候他想用这间淋浴房,都尽管来用。蒂扎尔又从她的小皮卡上拿来肥皂、香波、润手霜,还有四条毛巾,一块木板条浴垫,一块丝瓜络,一个刷手掌和指甲的硬刷,一把剃刀,还有五支纪念蜡烛。

“你疯了吗?我们要这蜡烛干什么,边淋浴边哀悼吗?”

“傍晚的时候在烛光中淋浴最好了,这种纪念蜡烛不会滴蜡油,不会倒掉,而且燃烧时间很长。再说,一想到别人死了,你还活着,还不值得好好高兴一下吗?”

2

太阳落山了,蒂扎尔把小皮卡的钥匙给了铲车操作员,让他把工人们送到宿舍,第二天早上再把他们送回来。只剩下我们俩了。

“伊莱勒,”她说,“我给你在户外造了个新的淋浴房,你想不想来个落成典礼?”

“蒂莱勒,”我说,“你要不要剪个彩,再吹个喇叭?”

“不要,就来个淋浴吧,第一次开用。”

“光着吗?在外面?”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穿着衣服洗,但是我,要脱光衣服,在外面洗,你也别再问什么傻乎乎的问题了。”

我看着她脱掉衣服,打开水龙头,然后站到水流中。她的眼睛平常是黄绿色的,在水中则变成了蓝色。她对着水流仰起头,手指穿过头发,攥了攥,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你不想和我一起洗吗?”她问。

我也脱了衣服,走到水幕下面,和她站在一起。

“自从格申那什么,我就没有和你一起淋浴过了。”她说。刚过两分钟,她就把水给关了——“看着清水白白地流,我们耶路撒冷人可是不能忍受”——开始非常认真地给我涂肥皂,就像给孩子涂肥皂一样:耳朵后面,胳膊肘,“小肉肉”,膝盖,还有屁股缝。

“你在干什么?”我觉得又痒,又不好意思,同时还挺舒服。

“我给你洗洗干净呀,宝贝儿。得把你身上犄角旮旯的脏东西都洗掉。现在你也同样帮我弄干净吧。”

蒂扎尔的身体健壮结实。她的皮肤是天然黑,而不是白色有晒斑的那种。我也开始在她身上涂抹肥皂,一开始还有点犹犹豫豫地不敢下手,然后就自然了:脖子和肚子,两只手和后背,上下左右,里外前后,都涂满了。以前双雅兄弟小的时候,周末总是要到伯父家里来玩,我就是这么给他们涂抹肥皂的。我给她浓密的短发抹上香波,然后蹲在她旁边,拍拍她的脚踝。她大笑起来,先抬起一只脚,接着抬起另一只,就像等着钉掌的马一样。“我以前光记得你多么混蛋了,忘了你其实还非常贴心呢。”她说。

她一只手从我背后伸过去,又把水龙头打开了——开得很小,这样水流就不是流畅的那种,而是细细的滴答,也不连贯,重重的水滴偶尔砸一下到身上,还吓人一跳。我们浑身上下都充溢着喜悦。蒂扎尔靠在我身上,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事就是你站在你家的窗边看着我,我一下子就爱上你了。”

“那时你才十岁。”我说。

“你是不是觉得,十岁的小女孩就不理解自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咱俩是兄妹,我爸爸肯定和你妈妈过去有过一段。我都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如果我们真的是兄妹,你爸爸就不用费这么大的劲撮合我们俩了。”

“别在这儿跟我讲逻辑,我知道咱俩不是兄妹。”

外面阴影散了,一阵西风吹过,我们湿漉漉的身体很舒服地微微抖了一下。我宝贝儿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们的手在对方身体上游走,不时停下来。我们的眼睛互相注视,嘴唇互相体味。我们拥抱在一起,我感受到她两腿之间的潮湿;流水的湿润下,她仍是湿润的;流水的清凉下,她是发烫的。

“躺在地板上,”她说,“我们已经淋浴过了,也玩得差不多了,现在应该用合适的方式举行落成典礼了。”

后来,当她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我身边的时候,她对我说,以后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庆祝新地板、新房顶、露台和厨房的完工,一个个挨着来。“这样你就知道是我为你改造了这座房子,这座房子也会知道的。”

“我本来一个星期就能把房子造好,”她说,“我可以带四十个工匠来,连着干上六天,然后第七天休息。但是这毕竟不是天空和大海,也不是树木,不是地球,不是动物。这儿是水泥和混凝土,是灰泥和黏土。这些家伙每一个都需要好几天才能干燥。这不是人,我的宝贝儿,这也不是上帝:这是支撑起所有工作的建筑原材料。”

事情就这样开始,并且这样继续下去,至少我记忆中是这样的。现在房子已经改造好了,蒂扎尔也离我而去。我记得她是怎么改造房子的,怎么一次次地举行落成典礼。我记得她是怎么指着这儿或那儿说,“这里得有一面墙”或者“那里开一扇窗户”或者“这边要一个过道”或者“应该弄个露台”。每天她都在忙,不是布置改建项目就是给某些构造命名,不是庆祝落成就是这里那里贴标签,然后又继续到另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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