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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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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村庄就像一个污浊的小水洼,每一块石头上面的青苔都不得安宁,蒂扎尔和我——还有一天天成型的房子——每天都吸引着参观者和好奇的旁观者。有些人很有礼貌,因为我还没有装好前门,他们就会敲敲门柱,探头问道:“我能进来吗?”有些人就比较粗鲁,既然我还没装好前门,他们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好像进自己家一样。他们四下环顾着房子和花园,目光像貂一样敏锐,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们计算着有多少袋水泥,多少根管子,多少块天花板吊顶用的金属网。只要几秒钟,他们就可以算出改造工程有多大,预算多少,虽然经常是不准确的。一旦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就马上躲到矮树丛里去。 他们并不会激怒我,毕竟我是新来的,而他们都是本地人。在这样的地方——古老而成熟的地方,树木根深叶茂,人行道的裂缝长出了野草;恩恩怨怨已经消弭,无论是仇恨还是爱意也都不再激烈——新来的人也是一种威胁。他的记忆和经验都来自于不同的地方,他也不了解当地约定俗成的等级秩序。这样的人肯定会破坏传统,所以需要立点规矩。 这座房子的前主人也开始出现了。关于房子现在的状态,流言纷起,所以他们就来了。他们来调查,证实,否认或者惊叹。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人来了,希望我能允许他从柠檬树上摘一个柠檬下来。“我父亲种的这棵树,”他说,“那边的无花果树也是他种的。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好好照料?你看看树干上这些洞,就是因为你呀,这棵树要死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睛忽闪着,嘴里说着说着,就从责备变成了回忆:“当时那边那些房子都还没有盖起来,公路也只是马车走的那种土路,我父亲要从那里一直走到大交叉路口,因为公共汽车那时还没开到村里。他在那儿弄了一个小的水泥槽,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姐姐和我就在这个槽里洗澡。这个槽到哪里去了?你把它砸掉了吗?谁允许你干的?”说完他就走了。 一对年轻夫妇突然出现。女的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半年,现在她马上就要结婚了,想让她的爱人来看看这个地方。她想让他知道什么东西保留下来,什么东西已经消失,哪些东西曾经存在过,哪些没有。 她还年轻,但是挖掘记忆的过程让她看起来像个老太太。“这里曾经有架秋千,”说着,她带着他一边走一边指点着介绍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这里是我们晾衣服的地方……这里有个小水泥槽,我爸爸挖出来的,后来扔掉了……这个棚子当时不在这里——柱子之间原来都是空地。冬天我们就在这里脱掉靴子,还得刮掉上面的泥,她就会朝着我们大喊:别把泥巴带进屋……” 她突然转向我说:“怎么,你要把原来的几个房间改成一个大房间吗?” “是的。”我简短地回答。 “为什么?” 那个小伙子用手抚摸着她的脖子,他手指的动作温柔有爱,但是看得出手掌上用了力气。他说话的语气也不那么耐心了:“我们走吧,都打扰到人家了。” 大多数参观者仍然是纯粹出于好奇。他们想看看这个没用的家伙到底什么样,为什么总是在一群工人中间拿不定主意,还有那个女汉子到底什么样——自从村管委会面谈之后,大家都把蒂扎尔当成了我的妻子——她总管全局,一些老人已经给她起了个绰号叫作“旋风”。 有些人会向她请教一些关于装修方面的问题:里奥拉,你觉得隔热砖好吗?里奥拉,你觉得预制板怎么样?里奥拉,保温砂浆可以用吗?地热呢?里奥拉,进行全木装修怎么样?你有什么推荐的木材吗?芬兰松还是红松好?处理材、漆板和原木板,哪种更好? 有些人请她帮忙——或许你的中国工人能顺路到我们这里来一趟,帮着修修厨房里的东西?——还有些人是来问问是否一切进展顺利,甚至还要给点建议:他们知道一家店,品质可靠,价格公道,可以买喷头,买镀锌排水管,买马赛瓷砖,买凯撒大理石,等等。他们还认识一位要价低手艺好的砖瓦匠,或者泥水匠或者屋顶工,等等。 其他人则提出了一些农业方面的建议:怎么照料将死的柠檬树啦,怎么去除杂草啦,或者怎么杀死那些在无花果果肉上钻洞的毛毛虫啦,等等。但是园艺方面我根本不需要任何建议,因为迈沙勒姆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不愿意就改造房子的事情和他女儿争论,宁肯一心一意地帮我把花园搞好。 我听着所有那些来访者七嘴八舌的建议,尽量保持耐心和友善。我妈妈曾经给你们爸提出过建议:对他们好一点,这样反而更省时间——现在也只有我记得这句话——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小心翼翼,尽量做到笑容满面,但是回答非常简短。 这种事情的处理原则非常清楚。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而他们除了知道我的职业和蒂扎尔在面谈时候说的那几句谎话之外,对我同样知之甚少。但是他们认识曾经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认识在这里出生并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知道这些房间里曾经有过的快乐或痛苦的时光。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牢牢保留着昔日的点点滴滴:叫喊声和笑声,刀叉和玻璃杯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呻吟和啜泣声;这些声音在墙壁之间萦绕徘徊,最终都飘出了窗外。 “这座房子有很多故事可讲。”其中一个参观者对我说,期待我能接着问下去。看我没有问,他说:“你最好别问。”然后就走了。 我没问,我不想知道。我只是做了你让我做的:我按照你的指示选择了我的家。位于老地方的一座古老的小房子,一座已经住了好多年的房子。我对第一位住户一无所知,至于最后一位住户,我只知道他扔下四只小鸡,让它们在关着的笼子里饥渴而死。仅仅这些我就觉得已经够了。 我年轻的邻居——就是他的妻子在我们的房子之间拉了一条分界绳——也不打招呼就来了,手里拿着一大碗装得满满的西瓜,都已经切成了小块。一个个红红的小方块那么清凉,可以看见水珠在上面闪着光。只有那种做一切事情都一丝不苟的女人才会把西瓜切得这么完美。 “我妻子送给你们的礼物,”他说,“改造工作进展如何?”“一切顺利。” 她的声音插进来:“你把东西给他了吧?别忘了把碗拿回来。” 他站起身,有点慌张地把碗拿起来,尽管里面还有几块西瓜没有吃完。“好吧,我再来吧。” “非常感谢你,”我在他身后喊道,“问候你的妻子,也谢谢她。” 他转脸看着我说:“你应该知道,她其实人很好!” “我的确知道。突然一下子去适应一位新邻居的确不容易,告诉她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 我又自言自语:“还告诉她,我听见你们俩晚上闹出的动静了,告诉她我很踏实平静;一个像那样跟丈夫做爱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 当地的建筑督查也来了。他个头不高,年轻又有干劲——他的眼睛看着善良而且快乐,但是笑容却很邪恶。规划书在哪儿?他想看看规划书。规划书在地方政府?真的吗?那他在那儿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有给他看呢?是的,他看了建筑许可证,但是为什么签名在这里而不是那里?突然,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只听他说,“你好,弗莱德先生”,还有“我不知道是你呀,弗莱德先生”,还有“不,你不用给地方政府的负责人打电话了,弗莱德先生”,然后他就走了。 弗莱德先生的女儿说:“我觉得迈沙勒姆站在那边的小山上,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这边的情况呢。” 又来了一位督查:里奥拉的弟弟,艾曼纽尔。他来以色列的时候,我一般都开车去接他,然后带他到全国各地转转,但是这一次他竟然是坐出租车来的。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承包商。”我说。 “很高兴见到你。”蒂扎尔说。 艾曼纽尔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去。 “小心脚下,”蒂扎尔对他说,“我们今天铺水管。” 他像一名重生的犹太人那样微微驼背,脚步小心,声音轻柔,但是他说话的态度还是跟往常一样那么直接,不容置疑。他说他想知道里奥拉给他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现在他亲眼看到了,就想知道花费多少,钱从哪里来的。 迈沙勒姆几分钟后突然出现了,他刚才肯定用双筒望远镜窥探他来着。 “这关你什么事呀?”他说,“用的都是他的钱。” “你是谁?”艾曼纽尔问。 “门德尔松家的朋友。你是谁?” “他的小舅子,”艾曼纽尔说,“里奥拉·门德尔松是我姐姐。” “朋友可以选择,”迈沙勒姆说,“但是小舅子你就没得选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在伊莱勒和你姐姐的婚礼上见过你。那时候你还不是现在这副“道德模范”的样子嘛。你当时从美国来,穿着一双蛇皮皮鞋,两边胳膊还各挎着两个小妞儿。” “这个地方你花了多少钱?”艾曼纽尔转头看着我问道。 “足够的钱。” “你从哪里得到这‘足够的钱’?” “你给我听着,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这钱是从哪儿来的,用你能明白的方式,”迈沙勒姆对他说,“他在市场里买了一条安息日用的鱼,结果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一颗珍珠。” 我送艾曼纽尔出门上了出租车。在座位上坐稳之前,他警告我说:“你应该知道啊,这座房子的投资是绝对不会有回报的。” “这不是投资,”我告诉他,“这是个礼物。” “谁给的礼物?” “我给的。” “那条鱼就是以利亚先知!”迈沙勒姆在他身后喊道,“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点什么东西呢?自己送自己礼物也是很有益健康的。” 还有其他人就是来看买家我本人的,他们觉得这个人就是一个奇迹:在这么困难的经济形势下,他竟然没有讲价就一次性付清全款,给自己买了一座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的破房子。很自然地,那些参观者十分鄙视我,但他们同时又死死地盯着我,琢磨我,这样他们以后就可以认出其他像我这样的冤大头,就不会错过类似卖房子的机会了。 别再指望还会有这样的买家了,我心里说,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我的职业是妈妈决定的,妻子是她预言认识的,也是她在活着的时候给我钱来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的,她说:拿着,雅尔,趁我的手现在还温热,趁我现在还活着,能把钱给你。这个家可以将你包裹其中,保护你,给你力量。这个家会像你塑造它一样塑造你,你们两个会感激彼此,治愈彼此,改变彼此的天与地,为对方修建墙壁,打开窗户和大门。 2 中午的时候,另一位客人毫无预警地就来了:本杰明。他把车停在工人的卡车后面,喊道:“雅尔!” 我出来迎接他。 “这就是人人都在谈论的房子喽?”他问。 “是的。” “谁给你买的?” “我买的。” “谁掏钱改造的?” “也是我。” “你从哪儿搞到的钱?” “你是想听实话呢,还是想听好话呢?” 他审视着我。妈妈的守丧期结束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对方,这座房子给我带来的变化让他也吃了一惊。 “你看起来很精神,”他说,“我当然要听实话。里奥拉已经跟我说了,她没有给过你这笔钱,她也很想知道你的回答。” “你俩都很着急知道,这我能理解。” “我们当然着急,各有各的原因。” “迈沙勒姆借给我钱买的房子,”我说,“蒂扎尔免费帮我改造,作为送我的礼物。” “跟我想的一样,”我弟弟说着,松了一口气,“但是里奥拉其实还有些别的想法。” “你看,”我说,“你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比较圆滑,实际上很容易上当。现在你想听真正的实话吗?” 他脸色一黑。“妈妈给你的?”他蓝色的眼睛盯着我。“回答我!”他凑近我的脸。“别再瞎说了。她才是给你钱的人对吗?” “是的,”我说,“就在她去世之前几个月。她叫我过去,把一张支票搁在我手里,说,去给你自己找个家。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多大一张支票?” “没有多大,大约够八百平方英尺的钱,刚好够买这座房子。” “我就知道是这样,”本杰明说,“谢谢你这么坦率。”他接着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礼物。让人惊喜。无论对于收到礼物的人还是没有收到的人来说,都一样。” “绝对的,”我说,“实在是个大惊喜!” “我一直都以为她更偏爱我。”说着,他把头靠近我,得意扬扬地,甚至有些轻佻。 “其实,她的确偏爱你,”我说,“所以我才会得到支票。” 本杰明满脸笑容。每一次我都会想,他跟你和你们爸可真像啊。不仅仅是他的身材、肤色、体态,连他那优雅的动作也和你们一样。甚至他穿的衣服都很喜悦,很感激,因为它们很幸运,能穿在这么英俊的人身上,所以衬衫紧贴着他的胸膛,裤子紧抱着他的腰:太好了,我们裹着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你错了,”本杰明说,“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抱怨也没人听了。我的问题是,你是否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能够接受?” “完全可以,”我说,“不管什么情况我都接受。” “这就完了吗?”本杰明问,“一个兄弟得到了房子这么大的一个礼物,而另一个一分钱也没有?” “这是她的决定,不是我的。而且我觉得这不是钱,而是礼物。这是一种补偿。” “你的爸爸另有他人,这不是谁的错。”本杰明说。 “我的爸爸不是别人。她过去有个男朋友,是他给了我生命,但是你们爸才是养育我的人。他就是我的爸爸,而且他很疼我。” “我真想知道,这么多年他对这一切都是怎么想的。” “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去做。他对她说,他一定会对我视如己出,而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是个特别好的爸爸。你只继承了他的外表,真是太可惜了。” “当年那个时候,没结婚就和男朋友发生关系是不能被接受的。” 我并没有想着纠正他,我已经在谈话中告诉他两个事实。迈沙勒姆不是说过吗?“说实话是好事儿,但是没必要养成说实话的习惯。” “她全都告诉我了。”本杰明又说。 全部?现在轮到我怀疑了:“她告诉了你什么?” “她说她那个朋友上战场以前去看她,他们就是那一次发生关系的。” 他的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自豪,就是那种更受妈妈偏爱的儿子才有的自豪。有些儿子,妈妈会给他们钱;而还有些儿子,妈妈会对他们敞开心扉,告诉他们内心的秘密。我没有纠正他,既然你这么告诉他,那就这样吧。 “说到那笔钱,”我告诉他,“你妻子和我想了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本杰明既感到安心,同时又特别怀疑。“什么办法?”他问。 “我要在遗嘱里把这个房子留给雅利夫和雅埃夫。” “这个主意太棒了。”我弟弟思忖片刻说道。 “不过你别以为这是因为你,”我说,“是因为他们,还有佐哈尔。你根本不配有这么好的妻子和儿子。” “你已经变了,”本杰明说,“不光是因为有这座房子。我在这里闻到了爱情的气息。” 3 铲车操作员又回来了。他把自己那台垃圾车靠到房子的西墙边,然后就走到角豆树树荫下休息。两名中国工人爬到房顶上,开始把旧的水泥瓦一块块拆下来,扔到地上。他们又爬到后面继续干,把刚刚还跪过的那片屋顶一片片拆掉扔下来。 蒂扎尔下午也回来了,几分钟后一辆白色的小皮卡开过来,车上印着迈沙勒姆父女有限公司的标志。跟第一辆不一样,这一辆车不知道司机是谁。 “这是伊鲁兹,我们的房顶工,”蒂扎尔开心地介绍道,“太准时了!” 小皮卡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特别瘦、特别矮的人——其实就是个侏儒——走下来。他的胳膊很长,头很大,笑眯眯的。他跟蒂扎尔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像猴子一样迅速地爬到屋顶的架子上,顺着水泥边和木头梁走了走,仔细地检查,并得出结论:“这一根已经朽了!”“这一根也是。”“这一根还行。”“那根得换了。” 他从挂满工具的腰带上拿出一把专用锤子,把一些钉子起出来,然后拆下几块木板扔掉。接着他又量了一些尺寸,把数字记在手掌上。干完这些,他就和我们一起吃了一顿迟到的午餐,吃的时候还把一些辣酱浇在食物上,辣酱就一直搁在他的包里。他大声告诉我们,大部分房顶都“好得很”,还说他第二天带上他兄弟和一些新的材料再来。蒂扎尔让他开着小皮卡带上两名工人一起走,然后她让铲车操作员也走了,最后她说她想“庆祝屋顶清除”。 “怎么庆祝?”我大笑起来。我觉得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自己大声笑了。 “我们仰面平躺在屋里,向上看着天,看看夜色到底是像他们说的那样‘降临’,还是‘升起’。” 我们脱掉衣服,并排躺下。四周的墙壁挡住了外人的视线;四敞大开的屋顶将我们暴露在来自上方的目光中:迁徙的鸟儿,回家的鸽子,如果你真的也在上面,那就还算上你。 太阳西斜,慢慢看不见了:那光亮也逐渐变淡,终于消失。先是形状没有了,后来就彻底不存在了。夜色既没有降临,也没有升起。光啊大海啊树啊人啊都是一下子给创造出来的,但是夜色不是,它先慢慢有了形状,逐渐扩展,增厚,最后才成形。房顶上暴露在外的木梁在天空衬托下先是变成了黑色,现在则完全被夜色吞没了。光线稀少,夜色就像细细的镰刀,只有西边被照亮一些。一颗颗星星兴奋地闪烁着。我们四仰八叉,光着身子,只是手拉着手——这也是蒂莱勒全局安排的一部分——注视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然后就形成了筛子一样形状的天穹。 后来,我宝贝儿开始抚摸我。以前她也老是这样摸我,那时他弟弟就坐在我们旁边,一边看一边还指挥:摸他的“小肉肉”,你摸她的那里,就这样,我想看看…… 我们相互依偎着。我们亲吻。我靠紧她,一会儿低声嘶吼,一会儿小声哼哼,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蒂扎尔笑了:“伊莱勒……” “什么?” “你爱我。” 然后她说:“我们家里还有你婚礼时的照片呢。大多数照片都是迈沙勒姆和你父母的,但是偶尔也能看到你和里奥拉,她真的很漂亮。” 我没吭声。 “有一天,大概是两年前了,我在特拉维夫的爱哈德海姆街上见过她。她正和一男一女从饭店出来,那一男一女看上去应该是外国来的。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看你的。” “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你确实明白吗?”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你的妈妈。” “我跟她一点也不像。” “无所谓。不管怎么说,你我长得的确很像,世界上长得丑的人一定得抱团才行。” “我们没那么丑。” “我们虽然算不上是美杜莎,也不是巴黎圣母院的畸形怪人,但是我们也的确没有任何回头率。” “你有回头率。你浑身都散发着光彩,神采奕奕。你走路姿势好看,屁股好看,腿长,脖子结实。你的两个乳头颜色不一样,你的‘小肉肉’很柔嫩。” 她大笑起来:“它也说了你好多好话呢。” “我见过人们看你的眼神,他们看我可不是那样的。” “男人不用长得多么英俊;比猴子好看一点就够了,”她引用了她妈妈的经典名言,“或许里奥拉爱你是因为,每天早上她丈夫都会感谢上帝,赐给他这么高挑美貌的妻子。” “我们干吗非得谈论她呢?” “因为我想谈。想想看,她每天走在街上,从家到办公室,犹如北海的破冰船,引起一路欢腾。关键是她并非等着这样的情景出现,而是提前就知道,非常清楚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反应。我就想体会一下大美人的这种感受,哪怕只有一次也行。” “你曾经跟踪过她吗?” “你疯了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她走着去办公室,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来自那些街角的崇拜者。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一本书上见到过‘一位妖娆魅惑的女人’这样一句话,然后我就魔怔了。格申说这句话说的是一个女人俘获了你的眼神,让你为她而迷乱。我妈妈说这个跟俘获没关系,而是施展妖术的缘故。迈沙勒姆说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结果都完全一样。” “你这些想法都跟全家人说过吗?” “为什么不说?我现在不也在和你分享他们的故事嘛。身份证上你是门德尔松家的人,但是对我和我爸爸来说,你就是弗莱德家的。” 两小时以后,夜色更加浓重,但是热气并未减退。我们悄悄地走到户外淋浴间。蒂扎尔点了一支纪念蜡烛,在这样的烛光下,我们洗了澡,然后穿好衣服——“你看?这些蜡烛很棒吧,你一开始竟然还敢嘲笑我买了这种蜡烛!”——后来我们点起了缠挂在角豆树树枝上的彩灯串,并且准备了一顿沙拉晚餐,是按照佐哈尔成长的那座基布兹的吃法:沙拉里添加了软奶酪、趁热切片的煮老的鸡蛋、黑橄榄,还有切碎的蒜瓣。我拿起第一个鸡蛋在我的额头上一磕——“啪!”——蒂扎尔哈哈大笑,我又把第二个鸡蛋在她的额头上磕开。 她在放了冰块的杯子里倒了些亚力酒,又加了点她在淋浴房水管边上找到的薄荷枝。我说我也要喝一口。 “对你来说太烈了。” “我会小心的。” “只能喝一点点,而且要慢慢呷。这个酒会让你的心脏无力,还会软化体内组织。” “我不会发生这些反应。” “这是因为你第一次喝酒,就被要求一口喝干。” 我们都很开心,浑身酥软地坐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爱抚对方然后睡觉。我们头顶是神圣的天穹,身下是人造的水泥地板。蒂扎尔趴着,嘴里含着一块巧克力,等着它慢慢融化。“过来躺在我身上,”她说,“我喜欢负托着你的重量,这让我的身体感到舒服。”我们用这样的姿势睡了几分钟,醒来,脱掉衣服,面对面躺着。我们慢慢地,一点点地靠近,相互凝视着对方。和你爱的女人躺在一起真是惬意,我用这样的方式庆祝我的新家的时候,我对这位承包商的爱照亮了各个阴暗的角落,驱散了我的空虚。每日每夜,一天又一天,这座房子渐渐获得了生命。 4 午夜时分,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你们爸。 “雅利,”他说,“妈妈在你那里吗?” “不在。”我回答,担心他还会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 “如果她去了那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放松,也很理性——“告诉她——” 我一下子打断他的话:“她不会来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她不可能来了。” “为什么不?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出什么事了?” 我坐起身。“因为她死了,”我叫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记得我们参加过她的葬礼了吗?” 我的嗓门提高了,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蒂扎尔在我身边动了动。我感觉到她睁开了眼睛。你们爸说:“我当然记得葬礼。人们怎么会忘了这种事呢?还有守丧期。来了很多人啊——其实,依我看,来得过多了。但是如果她去你那儿了,雅利,告诉她回家的时候进门不要出声,因为我如果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了。”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她进门时不要出声。” “那么晚安。我要睡了,你也该睡了。” 我无法入睡,刚刚进行过这样一段谈话,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四仰八叉地平躺下。看着空空如也的屋顶,我一时间竟大吃一惊,不过马上我就感到很愉快了。夜的黑暗渐渐褪去,淡淡的蓝色慢慢扩散,预示着拂晓将至。蒂扎尔盘腿坐在毯子边上,点起一根蜡烛。我看着她,她光着身子,面部的侧影透着光亮。她那线条优美的嘴唇曾吻过我的全身,她的手指曾探索过我身体的每个角落,但是我们却不曾感到羞愧,将来肯定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电话吵醒你了吧?” “没关系。我得一早就走,去我们在北边的一个建筑工地。”她把一壶咖啡放到瓦斯炉上。“我就不给你煮了,因为你还可以再睡上几个小时。” 她搅了搅咖啡,倒进杯子里,呷了一口。“不过,既然你刚才有那样一段对话,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 “你妈妈去世的前几天,我去看过她。” 我坐起来。“我也来一杯咖啡吧。你去哪里看她的?” “当然是在医院里。” “我怎么没在那里看到你?你以什么身份去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当然是以蒂扎尔·弗莱德的身份去的。迈沙勒姆在那儿,他给我打电话说,‘蒂莱勒,我带了个律师来处理拉娅·门德尔松的遗嘱,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你想跟她告个别,现在可能就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对他说,‘我想告别,但是我不想撞到伊莱勒或者他们家其他任何人。’他说,‘那么赶紧扔下手头的事过来吧。门德尔松教授和本杰明医生刚刚已经来过,伊莱勒在他们之前来的,不过他一直哭,所以她就跟他发了脾气,他一生气就走了。现在我们也要走了,你就可以单独跟她在一起了。’” “他真是太好了。” “好?不过是聪明狡猾而已,我敢肯定。但不是好。” “当然是好啦,”我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对此你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一点都不好。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么不好。不过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好都集中在四个人身上了,而你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你以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呢。” “谁是第四个?” “他自己。” “好吧,后来怎么样了?” “我跳上车,开车去了医院。已经是夜里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猜多亏了你爸爸医院里有关系,所以她能住上单人间。” “或者是多亏了你爸爸的人脉呢。”我插了一句。 “她还醒着呢,很瘦很虚弱,但是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她说,‘蒂莱勒,你来看我太好了,好像你感觉到我盼着你来似的。’我说,‘时间过得太快了,拉娅。你怎么样?’她说,‘就现在这样呗。’我说,‘迈沙勒姆说我可以来。’她说,‘你现在还是叫他迈沙勒姆吗?为什么你不能叫他‘爸爸’呢?自从格申阵亡,他应该非常想念这个称呼吧。’我突然觉得这似乎是她最后的心愿了,所以就不想跟她争辩。因此我说,‘我会试试看,不过我不敢保证。’她说,‘如果他告诉你,你现在应该来看我,那就是说他感觉到你想来。’我说,‘而且他还感觉出你也希望我能来。’她说,‘是这样,我想要你来。’” 我妈妈大口地吸着气,咳嗽起来。蒂扎尔想问问她关于我的事,我的生活,我的快乐还有我的妻子,但是她在心里暗暗列了一个“支持与反对表”,决定还是不要问了。我妈妈说:“我们这是到末日了吧:连蒂莱勒都无话可说了。”然后她转头盯着窗户。“那边那团黑暗中是卡斯特尔,通往耶路撒冷的巴贝韦德,撒母耳墓还有公墓——它们不停地向我飞扑过来,黑夜中也不停歇。那条路再过去就是特拉维夫,我来自那里,但是最后我只能留在这里。” 蒂扎尔握住妈妈的一只手,妈妈也握住她的手:“你问我我在想什么,蒂莱勒?我呀,我在列最后的‘支持与反对表’,好决定哪种情况对我更好:是死还是活。” 她的笑声变成呻吟,呻吟变成咳嗽,咳嗽又变成了痉挛。 “就是那个时候她告诉我你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个家,而且都签合同了,她还告诉我,你前面去看她的时候还把照片给她看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说,‘所以,蒂莱勒,也许这座房子可以给你们俩第二次机会?’” “所以你就告诉她你已经知道这事了,而且你去过房子那边,和我一起接受了管委会的面谈,是吗?” “不,”蒂扎尔说,“我跟她说,‘我怎么感觉你和我爸爸在一起策划什么阴谋啊,你们两个是不是在门德尔松教授救了弟弟的命之前,就已经认识而且有过什么故事啊。’” “当然有故事,”我妈妈说,“一般都是有故事的。但不是什么阴谋。只不过有些事情需要修正,修改。我要在死以前把我的宝宝安排好。” 你的故事又是什么,蒂莱勒?我问她,不过跟往常一样,只是心里在问,没有出声。 “迈沙勒姆给了她那笔钱,”蒂扎尔继续说,“这样她就可以把钱给你,然后你和我就能再见面。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这就是他,你的‘好人’朋友。如果他想得到什么,就会不择手段。不过我干吗要在乎?我也想再见到你。迈沙勒姆告诉我你给自己找了个家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我们之间能做的不仅仅是见个面而已。” “我没问题,”我对她说,“我也想找回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再说,我已经习惯被人操纵的生活了。” “就算他实际上没有给她那笔钱,”蒂扎尔不理睬我说的话,接着说道,“我的确知道好几年以前,他建议她存点私房钱出来。人一定得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钱,特别是女人。他甚至还替她投资,你知道,投在人们觉得他应该投的地方。这样如果投资成功,你就发了;如果不成功,你也需要像迈沙勒姆这样的人帮你承担后果。” 太多的人触碰我,引导我,对我倾吐秘密,帮我制定计划了,我想。蒂扎尔站起来说:“最后,我们到底在乎什么?我们也不是真的在受苦。你有个女承包商,她跟你睡在一起,拿你当她宝贝儿,还绝对不会欺骗你,不会在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玩消失。而我也有了你。你也爱我,伊莱勒。我能感觉得到。” 5 她穿好衣服,凑近我,亲了我的嘴唇一下,告诉我接着睡。我就继续睡了。夜色温柔微醺,依然那么炎热;头顶的天空敞开着,无边无际;还有那个故事,我既想沉浸进去,又想逃离——所有这一切都让我睡得更沉更香。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铲车操作员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说:“房主先生,你得起床了。他们在上边干活,可能会有木板掉下来砸到你头上。”房顶的边框上,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侏儒在跑来跑去:房顶工伊鲁兹和他兄弟伊鲁兹,只见两个身影在换木梁。 “没什么好紧张的!”他们喊道,“我们都是小人物,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看见你光着身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铲车操作员出去了,迈沙勒姆走进来。“蒂莱勒不在吗?”他开心地问,“很好,因为我想在这里做一件事。我也要在这座新房子里留下我的手印。” 他四下里看了看,告诉我他要来处理挡风雨条的问题,因为这种事情她可能不会注意到。他还把砂浆和沙子在一个白铁皮桶里混合搅拌,然后用这些水泥把卫生间地板和墙壁连接部分的直角全部抹成圆角。“否则的话,原来抹的密封剂会开裂,这个地方就会受潮。”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然后迈沙勒姆说他要让那两名中国工人都回宿舍去:“因为房子的事也没有那么急,而且蒂莱勒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们两个肯定想单独待在一起。” 他带着他们离开了。果然我的承包商很快回来了。我们将要面对着窗外的风景坐下来,聊聊天,还要让爱和快乐把彼此包围。看到已经改造的部分,我们就说“那很好啊”,然后就做上标记,庆祝一番,还会给它们取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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