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修道院附近的松林中，风嗖嗖地吹过。孩子们在一辆旧坦克上玩耍，这辆坦克后来就被挪走了。一位年轻的教师有力地挥舞着胳膊，一会儿指着这边，一会儿指着那边，他在给学生们讲解当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役，还有“独立战争中牺牲的那些英雄们”。

“我要给你讲个故事，”妈妈说，“这也将是你的故事，你可以把它传下去，愿意给谁讲都行。”

给我的孩子们讲，如果我有孩子的话。给一个朋友讲，如果我有朋友的话。给我爱的一个女人讲，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人躺在我的臂弯的话。给我自己讲，如果上面说的这些人都不存在的话。这个故事不仅触及我们的理解力和已有认知，而且让我们的肌肉绷紧，内脏翻腾；还会让我们的眼睛发酸，心里发疼。

“一个故事，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还有空气和爱情，两座山头——一座用来登顶，另外一座用来遥望——还有一双眼睛，可以仰望天空，翘首以待。你知道每个人都需要什么吗，雅尔？”

“知道。”我回答。

一个故事。不一定非得跟英雄啊城堡啊仙女啊巫术啊之类的有关，也不是什么琐碎的小事。现实的琐碎已经够多的了。这个故事跟伤痛和忏悔有关，也跟文化和礼仪有关，还有那么一点滑稽和神秘。既然你已经不跟我在一起了，我要再多说一句：这是我的故事，我会将其缩短或者加长，我会捏造一点或者承认一点。虽然我还有个弟弟，我也只会写“我妈妈”而不是“我们的妈妈”；我没能抵制诱惑，忍不住开始推断和猜测。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才是。不是你，而是你的儿子。

2

我们绕着修道院走了一圈。“你记得吗？”我妈妈问，“你小的时候我们来过这里？一位修女从门里走出来，给我们凉水喝，当时你还挺着急的：这些杯子怎么办啊？”

我们回到了秋千架那边。我们在纪念匾周围来回转悠，在阵亡将士的名单上面，有人刻了这行字：他们的生命在此结束；他们的勇气不曾消逝。“讲得很好，但不是真的！”我妈妈大声说，“生命结束，一切就都结束了。包括爱、勇气、知识和记忆，都没了。你十五岁了，雅尔；你应该可以知道并且明白这个道理了。”

她讲了那个故事。她讲到了那只受伤的鸽子和写着“好不好？”的鸽信，还有特拉维夫动物园的鸽舍，还有喜欢使用阴性复数的劳弗医生，还有邻居家的儿子，他到美国学医回来以后就成了你们爸，还有驯鸽师米里亚姆，还有那只比利时竞翔鸽，还有基布兹里宝宝的伯父和伯母，还有他的父亲、继母和亲生母亲，还有宝宝这个人。

“这就是他阵亡的地方，他临死以前就在这里放飞了他最后一只鸽子，他是我的男朋友，你的名字就是跟着他取的。”

一开始我很生气。我觉得如果她没有这个男朋友，如果他没有阵亡，我就不会叫这个名字了。我会长得像爸爸妈妈，有跟他们一样的金色鬈发，名字会变成本杰明，而本杰明根本不会生出来，因为他们有我这个孩子就够了，无须改正什么错误。

但是当我继续思考下去的时候，另外一种可能性就冒了出来。现在我很生本杰明的气，因为他是老二，所以我才是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他是老大的话，他就会长得像个罪犯，他就会用那个死掉的男朋友的名字，而我就会变成他：白皮肤，长得帅，面容如天使，还有金色鬈发。我就会从那个杂货铺偷东西，坐在公共汽车上从本耶胡达街驶过的时候，我也会去念那些店铺招牌，还有刻在墓碑上的诗人的名字。

迈沙勒姆这一次还是陪着我们。他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说远不远，足可以起到保护和关照的作用；说近也不近，充分体现了他对我们的周到和礼貌；这样的距离分寸也只有迈沙勒姆可以拿捏得当。他就这么跟着，同时保证只有我能听到我妈妈的话，而且一个字都不会落下。

我问：“你总是会保留一只他送给你的鸽子，他也会有一只你送给他的，是吗？”

“是的。”

“你们互相传信吗？”

“是鸽信，只要条件允许，我们就传。”

“这样小的纸片上，你们能写几个字啊？”

“你肯定想不到，雅尔。有的时候几个字就足够了：好不好，好的好的好的，或者不是是的不是。这些就够了。”

她回忆起劳弗医生对驯鸽师说的话：信管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时候，古希腊人已经用鸽子传递消息了。他们预先设定好消息和坏消息分别用不同的颜色来代表，然后通过将信鸽的某一根羽毛染成相应的色彩，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她还告诉我一些劳弗医生都没讲过的话：鸽子本身就可以充当一封信。这封信的信息就隐藏在她盘旋的动作和拍动翅膀的样子上；隐藏在她降落的方式和她的体温中；还隐藏在放飞者握着她的手指的指纹中以及他们的眼睛里，这双眼睛注视着鸽子，直到她出现在等待接收者的视线中。

她沉默了。我已经熟悉了她的这种沉默，因此就耐心地等待着。她有时沉默的时间长，有时比较短；有时她缄口不言，有时却欲言又止；沉默的时候，她可能满面笑容，也可能面无表情；如果她说“我再也不能这样了”，这就预示着要开始一段最为彻底的沉默，这种沉默她已经一直持续到今天。我还记得，她有季节性的失眠——“从普林节到五旬节[五旬节：亦称圣灵降临节。据《圣经·新约》载，耶稣复活后第四十日升天，第五十日差遣圣灵降临，门徒领受圣灵后开始传教。这天也是以色列人传统上纪念农业丰收的日子，也是纪念上帝在西奈山上向摩西颁布十诫的日子。因为是在逾越节后第五十天所庆祝的节日，故称“五旬节”。]，我都无法入睡”——还有她每天一小杯的白兰地，还有那段美丽的骊歌，她总是不停地在那小留声机上放：“我多想停留得长久一些，但是死神侵袭了我；死神现在是受欢迎的客人……”

最后，我问她：“所以这些都是真的？他从这里也发出一只鸽子喽？”

“放飞，雅尔。不是发出。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一点了，而且要记住。”

“他从这里放飞了一只鸽子给你？”

“是的，他的最后一只。”

“有封信？”

“是的。”

“上面写着什么？”

“什么也没写。”

“那他从这里传送给你的是什么呀，一张白纸吗？”

“不，他从这里把你传给了我。”

然后她就讲述了整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