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屋顶的木梁之间浇注了水泥,形成顶板桁架,开出来准备做门窗的地方也安好了水泥柱。蒂扎尔指挥着把内墙砌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庆祝两个新房间的落成仪式。一个特别大的房间是我住的,小的那间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会需要。她安好了门柱和横楣梁,在上面抹好水泥,然后她给窗户都安装了窗台,说,好了。

伊鲁兹和他的兄弟铺好拉丝网,准备安装新的拉维兹吊顶。他们替换了一些木板,把瓦片铺在顶板上,封好每一个开口,免得以后招来老鼠或者鸽子——蒂扎尔看了说:“做得非常好。”

我总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爱,和我对她的爱:不光是她触摸我的时候;不光是她叫我“宝贝儿”的时候;还有她给我造房子的时候——她付出的心思:测量,估算,给工人下指令,眼见房子就在她手中慢慢成形;还有我们每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甚至是她到别处去,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

有时她的身体和气味让我疯狂,我简直被这种爱淹没了,还觉得自己特别愚笨。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狗,轻轻地推进,亲昵地依偎,满意地摇摆,同时我还咕哝着或者嘶吼着,小口地咬着她的肉体。

然后她哈哈笑着说:“伊莱勒……”

我说:“什么?”

她就再重复一遍自己的判断:“你爱我。”

“所以呢?”

“你爱我,我能感觉到。”她说,说话的腔调跟其他女人——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也没办法真的比较——说“我爱你”的时候一样。

2

雅埃夫和雅利夫也突然出现了,块头很大,笑声朗朗:“你好啊,雅尔伯伯。有什么吃的吗?”

“你们好,双雅兄弟,”我说,高兴地和他们打招呼,“什么风把你们给吹到伯伯这儿来啦?”

“爸爸说,你死了以后这房子就是我们的了,所以我们来看看这地方。”

他们俩出生那天,我感到很痛苦,对他们的爱也不能减缓这种痛苦。我弟弟从医院里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碰巧——也许不是碰巧——在我妈妈那里。我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但是我看见她的脸上散发出光彩,而且听见她说:“我终于做奶奶了。谢谢你,本杰明。”

一阵妒忌刺痛了我,我小时候经常有同样的感受。我的妈妈理应说点什么来安慰我,或者用孩童时期她安慰我的方式。我大声喊道:“我还在这里呢,你非得这么做吗?我能听见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还要那样感谢他?”然后你说:“镇静一下,好吧。”我接着说:“你那句‘我终于做奶奶了’是什么意思?里奥拉怀的孩子流产了,这是我的错吗?就是因为我你终于没有当上奶奶是吧?”你还是说:“镇静镇静。”

你的脸上略显不满,但是你的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并安慰我:“镇静一些吧,雅尔,本杰明也是我的儿子啊。”

我无法镇静下来,但是时间是有魔力的。以前你们爸请求你嫁给他的时候说过:所有东西都可以被修复。现在我发现这句话真有道理。很多事情都经历了修修补补。好多年过去了,我渐渐地爱上了我弟弟那两个壮实的儿子。某种程度上我甚至从他们俩那里获得安慰,不再因为我那两个流产的胚胎而伤心。他们跟我一样,也都是军医,尽管他们服役的军医院在两个不同的基地,也没有像我一样参加过作战训练。

抚养一对双胞胎并不容易,特别是碰到了本杰明这样的伴侣。雅埃夫和雅利夫小的时候,佐哈尔经常让我帮忙,偶尔我也会接他们俩过来。我已经说过佐哈尔和我之间有一种亲情,好几次我都把孩子接过来带好几个小时。他们大一些以后,我就开始邀请他们过来度周末。我们一起玩耍,远足,或者看书。我给他们讲故事,还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你们知道吗?”我告诉他们,“过去这附近有一家动物园?我们要不要去散个步,我指给你们看具体的地方。”

“以后吧,咱们先吃东西。”

“当时,周围的邻居每天傍晚都能听到动物的声音。想象一下,城市中间竟然传出咆哮声、尖叫声和狺吠声。那里还有一座鸽舍。”

“谁要到动物园里去看鸽子呀?街上的鸽子已经够多了,爸爸说它们身上携带有疾病。”

他们的身体朝着厨房那边侧过去,伸着脖子去看里奥拉的大冰箱。

“那里面放了什么吃的呢?”

“里奥拉伯母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开饭了。这会儿我们可以看看相册。”

我用手指着旧的婚礼照片上的人群,一个个地问:“这是谁?”

“爸爸。”

“不,这是他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很像。”

“这个是谁?”二雅问。

“是我。”

“你和谁都不像,雅尔伯伯。”

“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只像我自己。”

“这里有个肉饼。”雅埃夫对雅利夫说,还指了指照片中你们爸的盘子。

我告诉他们,当时大家都围着一张放满砂锅菜和大盘子的桌子排队取菜,但是雅科夫爷爷不喜欢这样。“请给我准备一个盘子,拉娅。”他会这样说。

他们哈哈笑起来:“请给我们准备一个盘子,雅利。”

我吓了一跳:“你们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是我们从你这里回去的时候,爸爸跟我们说的,‘你们在雅利家玩得好不好啊?雅利给你们吃什么了?’”

“他是这么说的吗?‘雅利’?真的吗?”

“是的,但是妈妈让他不要再说了,还说那样说不好。”

“看,这里有烤牛肉,还有肋排。”

“这肯定是基布兹叔叔们的婚礼。”

我弹了弹册页。雅利。不可能是雅尔或者伊莱勒或者我哥哥或者雅尔伯伯。所有的名字中,只会是雅利。

现在,这两个小伙子正仔细地验收这座新房子,还有院子和窗外的风景。

“真是个好地方。”大雅说。

“好极了。”二雅做了总结。

“我们要在这里放一个大烤架,那边放一个炭炉。”大雅说。

“我们就吃比萨和牛肉,从早到晚地吃。”

“还有烤土豆。”

“如果你们不介意,孩子们,我得提醒一下我还活着呢,而且准备至少再活三十年呢。”

“我们可以等。”

3

西格尔打电话来有两件事:第一,里奥拉的父亲希望我们回美国参加一个家庭活动。活动在赎罪日前后举办,所以得提前订好飞机票。什么时候出发和返回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我:“不用给我订机票。我不想去美国什么地方。”

西格尔:“我把电话转给你妻子。”

背景音乐是钢琴声。其他办公室都是用电子音乐做电话等待音,而里奥拉专门请格林·古尔德过来给她的崇拜者弹奏巴赫。

里奥拉:“你怎么回事呀,雅尔?这次又是什么问题?”

我:“我不想旅行。”

里奥拉:“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这是礼貌和表现的问题。”

我:“我不喜欢旅行,而且我很忙。”

里奥拉对我说:“给我个干脆的回答: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我对她说:“不。”

里奥拉挂了电话。西格尔打回来继续讨论第二件事情。她先是抱歉这个通知来得有点急,接着说有几个荷兰观鸟者刚到以色列,他们要求我来带他们,一共三天。可能的话,明天就出发。

可能吗?当然可能。跟开车接送演讲者和演员到处转悠相比,给观鸟团当导游要开心多了,而且收入更高。我到位于特拉维夫内斯锡安纳街的一家旅馆接上他们,这旅馆和那家罗马尼亚饭店距离很近,这个饭店就是本杰明和我打赌时请客的地方。那天下午,我们就到了我在加利利预订的宾馆。

宾馆的老板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好像很辛苦很疲倦的样子。好多年前,他拔掉一片荔枝树林,盖上房子用来出租。有一段时间,他的生意非常发达。后来——“因为这个国家麻烦太多”——旅游者就不再来了。“有段时间,”他对我说,“我只能把房子出租给恋人,能跟你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不开心吧。有妇之夫或者有夫之妇会到这里来,你懂我的意思吧。”

“多少算是明白吧。”我回答。也是在告诫我自己,如果我和蒂扎尔真的到这里来,我得到别的宾馆去住才行。

“无论如何,他们最后还是把胡拉山谷自然保护区的池塘恢复了,他们还撒了玉米,准备给仙鹤吃,这样它们就不会到田里去吃鹰嘴豆。所以,我更希望有更多的人因为这个而不是其他原因来这里。”

不仅仅是仙鹤,鹈鹕和鸬鹚也会飞到这里来,还有各种各样的雁类、鸥类、鸭类和猛禽,都会在黄昏时分飞来,夜里便在这儿休息。天上这儿那儿到处都是翅膀,还有鸟喙发出或尖或粗的叫声。鹈鹕的身体紧实强壮,总是目标明确地向水面飞去,但是就在触碰到水面的一刹那,它们就会显现出突然受惊的样子,很好笑,似乎它们发现降落的步骤中出了错误一样。它们的腿猛烈地打水,水花四溅,而它们的翅膀——特别是年轻一点的鸟儿——也缠在了一起。仙鹤的腿很长,长脖子还向外伸着,所以不擅长游泳。它们要落在水最浅的地方,先是盘旋几圈,就像在挂带上绕圈的舞者,然后它们就服从了地球引力,一头向已经聚集成一群的朋友们扎过去。这些伙伴们看上去就像一百来个“Kaph-sophit”印在水面上,像你自己的笔迹。

我那些荷兰旅游者提着双筒望远镜和照相机从“巨兽”中下来,他们都很激动。其中一位身材很高、瘦骨嶙峋的老太太从包里掏出一个写生本,以及水彩和刷子,然后坐下来画那些鸟,不仅速度惊人而且极为准确。她的朋友在旁边看着她画,惊喜地赞叹几句,然后又去观察真正的鸟群了。观鸟者不停地分享他们的发现,经常会挑起新的讨论——鸟名、飞行方向、距离——还使用不同的语言,但是一直保持着一种急迫的感觉。突然一下子,所有的脑袋都会转过去,所有的望远镜都被举起来。经常会有某个人通过瞄准镜而得到重要发现,他们就会像慷慨的胜利者一样,邀请同事们来分享自己的珍宝。大家立即就会在瞄准镜头前排成短短一行,各个都很有礼貌而且充满感激。

跟你们爸原来介绍的那位德裔观鸟行家——就是曾经告诉我一些最好的鸟类观测点的那一位——一样,这些荷兰观鸟者关心的不是动物行动学,也不是鸟类学,而是识别不同品种的鸟。因此他们互相竞争,看谁见过的鸟更多,认得的鸟品种更多。他们也会争论:到底是棕斑鸠还是雉鸠?到底是沼泽鹞还是侏隼?好几次,这样的争论最终偃旗息鼓,都是因为有观测镜或者功能更加强大的双筒望远镜;不过有的时候,争论也会升级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往往是因为大家讨论的鸟一下子飞走了,或者某些鸟类的区分特别困难,比如红隼和黄爪隼,特别是在万里无云的情况下。

太阳逐渐西斜。野鸭的光泽慢慢看不见了,水面变成银白色,站在里面的朱鹭也从棕色变成黑色。仙鹤翅膀上的灰色融入了黑色天幕中,后来,鹈鹕的白色也看不出来了。最后,唯一能看得见的色彩是水面最后的反光和相间的阴影,甚至连这一点点色彩也最终汇合成一片黑暗。我也把我的小团体召集起来,回到了我们的住处。

晚饭后,观鸟者还都坐在饭桌前不肯离去,比较各自的战果,继续那些没有结果的争论。他们甚至还想让我也加入进去,帮他们决定哪只老鹰——既指鸟类,也指他们自己——是哪只,结果我的无知立即就暴露了。他们甚至因此批评我说:“草原雕的翼展长度比斑点鹰的翼展要长,这样的基础知识你一个导游竟然都不知道,简直无法想象。”但是对我来说,做一件事情前,越是需要关注这些小事——翅膀展开的长度,墙壁的颜色,房门和橱子的把手样式——我越是可能会对事情本身失去兴趣。大方向的了解就够了:飞行高度,天空的弧度,两地之间最短距离,两个身体的全面贴合,充斥在家里和空间的气息。这些才是重要的。

4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先打开门口的那个俄式大茶壶,这是宾馆老板昨天晚上帮我们准备好的,然后叫醒那些游客,他们想要在早上出发以前看看昨晚降落的鸟。等待他们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我把一个大保温瓶里灌满咖啡,然后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包装好的三明治,这也是老板给我们准备的。天还黑着,我们已经出发去胡拉保护区。

我们向东开,正好顺风,风很大,吹起一团团尘土,树顶也被吹弯,甚至“巨兽”的发动机舱都被吹得有些摇晃起来。到了保护区入口,我给他们讲了还湖工程的前前后后以及最终的结果,一般我都要讲讲这些,这些游客便卷着舌头,学说一些当地的名称,有些人甚至还匆匆记下来,以备到了地方就能用上。再过一周,他们就可以在坐在当地的咖啡馆里,一边呷着啤酒,一边传看照片,一边还向他们的朋友显摆我教他们的这些词了——agur,sharkia,hula,saknai——好像他们打吃奶时就会似的。

风沙太大,我们不得不到“水族馆”里去寻求庇护,这其实是一座四面都是窗户的建筑,本来用作观测点。可惜门锁了,但是敬业的导游——就是我呀,妈妈,你的头生儿子——绕着这座房子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扇没有上锁的窗户。我把窗户向两边推开,邀请我的团员们进来。

从这以后,事情似乎就自然地进行,就像昨晚原样重现,只不过刚好顺序相反:晨起的动物开始叫,深沉的夜色褪成灰色,水面渐渐变得清晰,都能看得出鸟儿倒映在上面的影子,太阳升得更高了,到处都开始活动起来。没有什么领导者或者统治者或者组织者,所有的鸟儿只要自己准备好了,就按照各自的方式和节奏,飞了起来。鹈鹕飞得沉重,仙鹤似乎在空中跳舞,雁和鸭伸着脖子,拍动翅膀,迅速掠过水面。所有的鸟儿都在尝试,失败,盘旋,降落,等待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加热空气,同时也让它们的肌肉温暖起来。

慢慢地,天空又变得斑斑点点的了,到处都是鸟儿飞来飞去,它们伸展翅膀、拍动翅膀,发出各种声音。突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一看屏幕上显示你们爸,就赶紧接起电话,也顾不上那些游客不满的目光了。

5

你们爸并不经常打电话,当然更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来。一般来说,德裔犹太人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也不愿意给别人提要求。再说,每次你们爸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去找迈沙勒姆·弗莱德。不过自从上次他打给我,提出那个可怕的问题——“妈妈在你那儿吗?”——之后,一看到屏幕上显示他的名字,我都会心惊肉跳。

“打扰你我真是很抱歉,雅利,”他说,他的声音烦躁而疲惫,“我认真思考了很久,该不该打给你。我看你还是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吧。”

我跟那些观鸟人说了一声,便走到一边。

“我现在在北部,正带团呢。出什么事了?”

“有人要闯进我的房间。”

“报警,马上!”

“不是现在——外面已经亮了。是在夜里,每天晚上都这样。有人摁住门把手,想要打开门。最近这几个晚上我都没睡着。”

“门锁好了吗?”

“当然锁了。”

“你总是会听见这种那种声音,”我说,想要让他平静下来,“建筑物自己会发出声响的,特别是公寓楼,因为总会有别的住户。深夜,到处都很安静,哪怕三楼什么人冲一下马桶,你都会觉得一定是有人想要破门而入。”

“不好意思,雅利,不过我还是要说,我现在还分得清到底是有人在破门,还是三楼什么人在冲马桶。而且我也绝对没有产生任何错觉或者幻听,你根本不用朝这个方向想。”

啪!最近他养成了一个讨厌的习惯,就是打电话时不说再见就结束对话,跟那些美国商人一样。我就当没有注意到他挂了电话,又给他打回去,说“电话怎么断了”,假装“这边的信号不太好”。我试着换一种幽默的腔调:“或许是迈沙勒姆,要来看看门德尔松教授睡觉以前是不是记得锁上门了呢。”

听我这么说,你们爸的声音高兴起来,好像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生我的气一样:“我已经问过迈沙勒姆了,雅利。我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那他说什么?”

“他说,会从负责他们公司保安的人里面派一个过来,在外面站岗。”

“好主意呀。”

“是坏主意。这又不是首相官邸。你自己说的:这是一座公寓楼。我可不想楼梯井里面有拿着枪的打手。”

“你也跟本杰明说过这事吗?”

鸟群飞走了,我周围都是拍动翅膀的声音,风声也在空中呼啸。即便如此,你们爸的叹息声依然听得很清楚:“跟本杰明讲这些没用。他很忙。”

“所以你才来找我?就因为我没有那么忙?要是你碰巧忘了的话,我要提醒你,我有时候也要工作的。此时此刻,我正在带一个旅游团,是从荷兰来的观鸟者。今天清早我三点三刻就起来了,带他们去胡拉山谷看迁徙的鸟群,所以我现在离你有点远。”

“我也觉得麻烦你很抱歉,雅利,因为你是我大儿子,我才找你啊。”

那天下午,我开车向南,带观鸟团到旅途的下一站去:约旦谷。我先给每个人安排好单人间还有一顿晚饭,一切妥当之后,我就开车经约旦裂谷去了耶路撒冷。十点半,我将“巨兽”停在贝特海客莱姆的海鲁茨街。我从“巨兽”里拿出一直放在那里的锄头把,还有我们那次未完成的旅行中我给你们爸准备的折叠椅,也一起拿下来。然后我穿过没有灯光的纪念花园走到比埃里克街。此时要是有人看见我,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一手拿木棒一手拿折叠椅,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他要到哪里去?他想干什么?实际上,也无须多猜,因为这个男人就是多年以前,和他妈妈一起走过这片花园的那个小男孩。现在他正穿过花园去保护父亲,他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跟我想的一样,一辆印着迈沙勒姆父女有限公司的车已经停在外面。我把椅子撑开,放在花园里的无花果树下面。几年前,迈沙勒姆将一棵树苗从他的花园里移植过来,现在它已经变成一棵大树,我现在就坐在大树下面的阴影中。这里别人看不到我,但是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们爸住所的大门。十一点过几分的时候,大门开了,迈沙勒姆大声喊着“晚安”,然后从外面把门锁上,从楼梯井出来,朝四周看了看。他要是发现了我,我该怎么说?我要跟他说实话,迈沙勒姆会听着,并且从口袋里抽出大手帕,说:“自从格申那什么,谁还能想着来看看我?”然后他会提出可以替我待在这儿,或者跟我作伴。

但是迈沙勒姆没有发现我,他上了车,直接开走了。你们爸卫生间的灯亮了,我听到他咳嗽和吐痰的声音。有人来拜访他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咳嗽的,更不会吐痰。后来,他卧室的灯就灭了,只剩下厨房里一盏小灯还亮着。

我一直那样坐着,又困又无聊。突然,楼梯井的灯亮了。我立即站起来,不过白搭:只是你们爸的房客从二楼下来而已。他从车里拿了什么东西,打了一会儿手机,一边讲话一边一直捂着嘴笑,然后他又走回到电梯井,不见了。还有另外两次,都是有人回来,上了顶楼。突然,我紧张起来,因为本杰明竟然来了,就站在门口。他听了听,但是没有摸门把手,没有摁门铃,也没有开门。我在藏身的地方一动没动,然后看着我弟弟走了。

慢慢地,空气开始变得凉爽潮湿起来,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都不见了。后半夜的风突然刮起来,在几棵小树间发出低低的回响,在一棵大树中大声呼啸。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短促而可怕的尖叫声,接着是一片沉寂,跟着是狗叫声。蝙蝠绕着路灯乱飞,捕捉扑着灯光而来的那些小飞虫。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走了。格里克小卖铺里的灯还亮着;格里克先生已经开始在厨房工作了。“你只要等五分钟,我就能给你做好一个三明治了,”他从窗户里对我喊道,“你先喝一杯咖啡等着吧。”

我喝了咖啡。格里克先生问:“也给弗莱德的女儿做一个吗?”

我脸红了。“今天我们见不到面。”我说。

“这可不行,”格里克先生说,“那样一个女人,每天都得和她在一起,不然就是浪费。”

“你说得对,格里克先生,”我说,“没有她的所有日子都是浪费。这是个错误。”

他把三明治给我:“不要马上吃,等几分钟,里面配料的滋味就可以融合在一起了,从她是个小女孩开始,我就一直跟她这么说。蒂扎尔·弗莱德,她真的很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听着,如果你能在我咽气之前有进展,最好能这样,那么我就做你们婚礼的大厨。”

从耶路撒冷去杰米科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你们爸这个人,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在他公寓楼下花园度过的这一晚。我在约旦裂谷中径直向北,边开车边想着我自己,我的经历,以及是否有必要把这一切总结成一个故事;关键是我还没出生,这个故事就已经达到高潮,那么这个故事和我这个人还有没有关系。我已经开到宝宝长大的那个基布兹附近了,便离开大路,开到一条土路上,他曾经和米里亚姆在这条路上骑过自行车。继续向前,又开到一座废弃的房子,我停了下来,这里原来是一座泵站,我的大脑——当然我们总认为它是独立工作的——开始进行逻辑思考,很理智,从放飞第一只鸽子开始一直到最后一只。只有几名驯鸽师参加了宝宝的葬礼。当时战争尚未结束,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道路也很危险。父亲从耶路撒冷来,伯母、伯父和米里亚姆都从基布兹来。米里亚姆的头上已经过早生出了几根白发。伯父和父亲站着,彼此离得远远的,用各自的方式哭着,相互一个字也没说。

劳弗医生和女孩也去了。女孩几乎挪不动步子,也喘不过气,时不时就得张着嘴大口吸气,抽搐起来。但是她子宫内的两个细胞已经分裂,成为四个;这四个很快就会继续分裂;当天晚些时候,就会变成八个,十六个,然后三十二个,然后是我,今天的我。除了她之外,劳弗医生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致了悼词,还是用了阴性的崇高复数形式。以前他这种用词方式总是会逗乐大家,不过这一次却引起一种恐怖感,因为这种语法让整篇悼词听起来像是为了悼念成千个母亲、女儿、姐妹和爱人而作的。

大家都知道要利用一切出行的机会放飞鸽子,每一名参加葬礼的驯鸽师都随手提着一个有盖有把手的柳条筐。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所有的鸽子一起放飞,他们高高地飞上去,越过泪水,越过哀伤,也越过这座新添的坟墓。劳弗医生说:“这既是一次飞行训练,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变成纪念仪式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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