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今天,蒂扎尔的全明星泥瓦工队伍在你给我的钱买的房子里有一场精彩的表演,你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所有的工匠都是来自尤瑟菲耶的德鲁兹家,都有大胡子,戴着五颜六色的无边便帽。他们先在房屋外墙上搭好脚手架,然后爬上去站在上边,两个在上层,两个在下面一层。他们用橄榄油擦擦手,好保护皮肤,然后就开始涂灰泥,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一个人似的;涂得那么光滑,也像一个人干的一样。

“为什么四个人涂一面墙?”我问,“为什么不每个人负责一面墙呢?”

蒂扎尔解释说,整面墙需要在同样的阳光下同时干燥,这样以后无论是纹路还是颜色都不会有差异。

他们开始把灰泥掷到墙上,然后抹匀,这一层主要是为了盖住水泥。这一层之上,他们又涂上一层,用圆形的手锯转着圈将其抹匀抹平。之后再盖上第三层,用长长的滚筒快速推开。屋子里面,他们也是同样的步骤,只不过灰泥不是白色的,而是黄色——蒂扎尔和我都不喜欢白色——外墙的灰泥最后还要用拉毛的方式覆盖一层涂料,颜色是——蒂扎尔是这么告诉我的——“桃色”。

第五个人负责内墙粉刷。他爬上一架低矮而厚重的梯子,在上面工作。他先检查了一下天花板上的金属丝网,就跟你检查竖琴的琴弦似的,这里捏一捏,那里拉一拉。丝网随着他的动作而嗡嗡作响,似乎把孔眼都填满了。他接着把灰泥扔在网上,一边扔一边抹平。等他弄完了,蒂扎尔说,这样好啦,这就是我们的天花板,而不是以前房主的天花板啦。很快,工人们就会离开。伊莱勒,看到你有了力气和欲望,我真高兴,因为我们有双重典礼要完成,庆祝天花板和拉毛外墙落成。

2

那些中国工人在卫生间地板下面的地基上抹了一层密封剂。他们敷设了长长的塑料管,有绿色有黑色,然后用一捧捧水泥将其固定在地板上。一名水管工和一名电工也来到现场准备铺设水管和套管电线。等到所有一切都干燥了,粘住了,光滑了,绕好了,封死了,绑牢了,而且一切都仔细检查过之后,迈沙勒姆来了,还带来了瓦匠斯坦菲尔德。

“你好,斯坦菲尔德,”蒂扎尔大声说,“你好,迈沙勒姆。防风雨条看起来很棒呀。”

斯坦菲尔德还是背着原来那个旧书包,手里还是提着那个桶。这一次桶里装着一把锤子、一个水平仪、一把油灰刀,还有一个枕头。他的嘴巴里开始一咕噜一咕噜地冒出各种抱怨的话,就好像他刚刚才完成几周以前开始的测水平工作一样:“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瓦工锤子;只有真正的工匠才有这种东西。没有现在用的那些塑料和橡胶什么的。光是铁锤头就有三磅[磅:英美制重量单位,1磅约等于0.4536千克。]重,可以凿开厚块,錾进拐角。把手是白杨木做的,为的是敲击和压直。把手有七英寸,跟我的小弟弟一样长,不过更粗,也没那么硬。”

“你讲了这么一大堆,都是什么呀?”迈沙勒姆说,“他们还在用你的瓦工锤处理那些旧的地板砖——碰到瓷砖的时候他们才会用橡皮锤呢。”

“老的地板砖更好看,”斯坦菲尔德咕哝一句,“那些瓷砖的尺寸也测量得不够精确。”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铺地板用的大理石,说这些材料“让新房子看起来就像罗斯柴尔德家里侍女的卫生间”。

“你是房主,不是他们!”他转向我说道。听到这句话,蒂扎尔和迈沙勒姆都乐不可支。“就让弗莱德父女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想弄啥弄啥吧。这是你的房子,我要给你铺最好的那种老式地板砖,八英寸见方那种。”

蒂扎尔不同意:“这样就需要更多砖块,更多工作量,还得盯着填上更多泥浆,最后瓷砖机也没法切割楔子填缝。”

“蒂莱勒,你忘了现在是瓦工斯坦菲尔德在做活儿。用不着多少楔子,需要的几个用切割片切开就行。”

“他切割的时候连老虎钳都不用,”迈沙勒姆小声告诉我,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这位老兄已经八十岁了,但是他还能一手拿砖,另一只手直接切割。你会看到的,简直难以置信。他使用切割片的那副样子,就好像屠夫的妻子在切黄油。”

一个小时后,一辆卡车开过来,卸下一堆地板砖。不过此时又发生了新的争论:斯坦菲尔德坚持要在地砖下面用沙子,而蒂扎尔更喜欢磨过的碎石。她甚至把她列的“支持与反对表”给我看:用沙子的话可以混合一点砂浆粉,这样在黏土上会粘得更牢一些,但是微小沙砾会传送水分,“然后你就得把半座房子都折腾起来,才能查出水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喜欢在地砖下面铺碎石,”斯坦菲尔德抱怨,“沙子没什么声音,碎石的声音都能听见:喀喇喇……喀喇喇……喀喇喇……”

蒂扎尔笑起来,不过这次她没有屈服。“首先,你肯定不会住在这座房子里。第二,”她指着我说,“他听不见喀喇喇……喀喇喇……的声音,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斯坦菲尔德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默许了这个结果,蒂扎尔又说:“没关系,你用你的方式处理地砖,我用我的办法负责地砖下面的部分,你的胜利显而易见,我的胜利反正看不见。”

迈沙勒姆此时非常自豪:“你看到了吧?你看到她怎么帮你争取了吧?绵里藏针!刚中带柔!”

“这就能让你这么高兴啊?”蒂扎尔稍后问她爸爸,“就因为你的女儿说服了瓦工斯坦菲尔德按照她的要求铺地砖?她曾经建造了旅馆、医院、工业中心、购物中心和立交桥;跟国防部、住房部和交通部的官僚们的斗争她也大获全胜;这些都不算什么吗?”

“别转移话题!”迈沙勒姆说,“你知不知道你额头上都冒出两根白头发啦?”

“你到底怎么回事呀,爸爸?你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好好好,白头发挺漂亮。现在你可以让我清净一会儿了吧。”

“我自己因为白头发哭就已经够糟心的了,”蒂扎尔说,“你呢?马上把你的大手帕放回到口袋里去!”

“我掏手帕不是因为你的白头发,而是因为你最后叫了我一声‘爸爸’。”

“行了,别说这些废话了。继续你的老一套吧:‘如果我的格申还活着,他的头上也应该长出白头发了。’”

斯坦菲尔德生气了:“够了!你俩这样我都没法干活了。”

他拿出一根跟房间一样长的绳子,比量着看看哪里开始铺第一排地砖,年轻一点的那名中国工人在水泥层上面将碎石铺平整。斯坦菲尔德指挥着他在搅拌盆里倒进白色的普通沙子、石灰水和砂浆,他自己则负责往里面加水。

中国工人一边用一把锄头在盆里搅动,一边还咯咯直笑,因为他听见斯坦菲尔德正在生气地斥责他,声音跟连珠炮似的:“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干!有结块!给这个老中解释一下,黏土必须非常的光滑,跟切片的肝脏一样好吃才行!”

他把随身带来的绣花枕头放在地板上,哼哼着跪在上面。那个工人提着一桶黏土到他跟前,斯坦菲尔德把自己的油灰刀插进去,粘上一大团甩在碎石上,抹平,然后再加上一些,再抹平。他动作迅速,毫不拖拉,跟他说话和走路都完全不一样。他又用油灰刀的顶端在黏土上画了两个小的闪电符号,就是两个小的“之”字。“这样黏土就不会流出去了,因为有压力,黏土流动时会先流入这个符号,然后把它填满。”

干完这些,他铺上第一块地砖,轻轻地用锤子的木头把手敲了敲,并用油灰刀边缘把地砖下面挤出来的灰泥弄起来,又用水平仪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测量了一下:“你看到有多直了吧?就算放上一个滚珠轴承,它也不会稍微移动。我给你抹的地板,绝对平,就连美国总统的台球桌也比不上。”

他又用手掌把碎石摁平,咕哝着:“沙子更好!”他抹上更多黏土,划上闪电符,对准另外一块地砖,敲了敲。他的敲击沉闷而缓慢,有种很特别的节奏,就好像他和房子在彼此交换信息,就像囚犯在牢房里干的那样。他敲了敲两块砖的边缘,并用大拇指熟门熟路地把胶泥接缝处捋了一下,让它们接缝更加整齐。然后他拿起水平仪,放在两块瓷砖上面。

“瓦工的错误是绝对藏不住的,”蒂扎尔给我解释说,“电线和水管藏在墙里面和地板下面。建筑工、灰泥工和粉刷工经常互相埋怨,也经常互相包庇。但是瓦工的工作结果都是暴露在外的,因为直角是否垂直,那些胶泥接缝的长度是否相等,就算是一个外行也能一眼看出来其中的问题。”

“她真是个粗鲁的女孩,”斯坦菲尔德低吼着说,“但是她明白建筑是怎么回事。”

大概两个半小时以后,这位老瓦工把前三排地砖铺好以后,朝那位老承包商伸出手去,说:“拉我起来。”

迈沙勒姆抓住他的手使劲一拉,两个人都因为太用力而痛得哼哼。“斯坦菲尔德就觉得这活儿好像只有他会做一样,不过既然他已经铺好了前三排,现在其他人总算可以照着做了吧。”迈沙勒姆说。听他这么一说,斯坦菲尔德回答道:“我在这儿给你做的活儿连政府都撬不动。那个老中可以接着干——只要他记得要在下面垫上碎石,而不是大米就行。”

我和他一块走出屋子。他看了看冰箱里面,喊道:“蒂莱勒,哪里可以弄到一片鲱鱼啊?”

“所有东西都在里面呢,”她在屋子里面回答说,“你只要再看看。”

“来点伏特加配鲱鱼怎么样?”

“工作时间不行,斯坦菲尔德。喝点啤酒吧——这就行啦。”

斯坦菲尔德找到了鲱鱼,还拿出一根黄瓜和硬奶酪,又抓了一些面包。然后他在书包里掏啊掏,从最深处拿出一把刀子。随即他展开一片鱼肉,坐在椅子上。他右手一直抖。

“这样好几年了,”他告诉我,“医生都治不了,但是只要我一跪下干活,它就不抖了。”他把黄瓜递给我,“请帮我削下皮。”

我把黄瓜削了皮给他,问他要不要把啤酒也给他倒好。斯坦菲尔德说他更喜欢直接用瓶子喝:“用杯子喝总是会溅出来。别告诉蒂莱勒,好吗?”

看他吃饱喝足,我就在角豆树树荫下面铺开一张油布,他四仰八叉躺在上面就睡着了。迈沙勒姆对蒂扎尔说:“让工人做点别的,我们来继续铺一会儿地砖吧。”他又对我说:“蒂莱勒和我当年也都铺过几次地砖,你可以负责混合黏土然后递给我们,这样你又学了一门新手艺。”

我混合了黏土,递给他们,而迈沙勒姆·弗莱德父女有限公司现在正跪在地上铺地砖。然后迈沙勒姆说:“听着,伊莱勒,你为什么不也铺几块地砖试试。是你的地板呀。”

我还记得我铺地砖的准确位置。蒂扎尔已经离我而去好几个月了,我依然能够分辨出哪些是我铺的地砖,哪些是她铺的地砖,我依然还能感觉到我们的身体留在地板上的那种看不见的印记。

3

不过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蒂扎尔也承认说:“斯坦菲尔德是对的,八英寸的砖的确更好看。”第二天她宣布:“来吧,黏土都干了,让我们庆祝我们的新地板完工。”

“你不想让我在身子下面铺点什么东西吗?”

“不要。有多少情侣能说他们曾在自己铺好的地板上做过爱?躺在我上面,我的宝贝儿,我想要感觉你的重量。”

我躺在她身上。我们胸口贴着胸口,耻骨压着耻骨,我们的嘴唇挨着嘴唇。我们的膝盖骨相互贴着,双手都伸向身体两侧,彼此手指紧扣,就好像钉在对方身体的十字架上一样。

“我们把衣服都脱光吧,这样就可以感觉对方身体的热度和地板的凉意。”

透过第一天改造在墙上撞出的大口子,刚好可以看见落日,余晖如火焰一般照在我的新房子里面。

“你想我吗,伊莱勒?”

“是的。”

“那好,我已经来了。这就是我,我在这里。”

“好啊。”

“那我不在这儿的时候呢?”

“你不在这里,什么意思?”

“你那时候也想我吗?”

“是的。”

“什么时候更想我?”

“蒂莱勒,我今天早上才见到你呀。”

“我不是说今天早上,我也不是说今天,我说的是这些年,从那时起已经过去的这些年。你那时也想我吗?”

“你就是个害虫。”

她哈哈大笑:“我们这是要争论吗?如果你要是跟我争论的话,我一会儿可就跟你搞不了啦。”

我们翻滚着换了个位置,现在她的脸在上面,埋进我的脸里。我开始浑身一阵战栗,不仅仅因为愉悦,还因为这个画面一下子就变得那么清晰。有些人的感觉器官捕捉的是现实的感觉,但是我的感觉器官会在现实和回忆之间游走,不是每一个器官都在它应在的领域。有的时候我的鼻子会把声音和形象联系起来,有的时候耳朵能有感觉,眼睛想起某种香味,而手指却能看见东西。

蒂扎尔亲了亲我的脖子,我脖子立即抖了一下。她坐起来一点,好让我能看着她的眼睛和她的身体。尽管她以前怀过孕,也生过孩子,但是她的乳头还是小小的,形状清晰,左边的那个是粉色,右边是淡紫色。有时她会用口水把手指弄湿,然后小心地检查乳头。“看看它们啊,这个一定是我从酸石榴树上弄下来的,而另外这个就是甜石榴喽。”

我总是在想她,念念不忘。她小小的乳房,浓密的头发,微微鼓起的小腹;她短粗的身体,修长的腿;她微凸的肚脐,还有下面那浓密的黑暗之处,每次见到我都感到震惊,还是青春期时我见到的样子;那时,她总是放声大笑,说:“我的‘小肉肉’里长出了丝毛球!”这下面就是她全身唯一柔软的地方,就好像小溪从芦苇和灯芯草中流过。

我们抚弄着对方,就像年少时候格申指挥我们做的那样。我们身体中所有的记忆细胞都苏醒了,它们在肌肉、皮肤和手指尖活跃起来。蒂扎尔说:“真是舒服,简直都受不了了。”

“你指什么?”我问。

“就是我们俩合二为一,一个我还有一个你。我们曾经这么做过,现在还要这么做。”

她的手指张开,从我的腰部滑向背部。她用手按了按,给我一个信号。来吧。我身体中的每一个女人都在紧挨着藏在蒂扎尔身体中的她的弟弟。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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